“啊——”

顷刻间,万籁俱寂。

只有琴音袅袅地响彻,几声轻弦后静止。

没有人出声,因为…太狼狈了。美艳精致的木雅身上穿的是云罗轻纱,这一跌,好几个地方发出细微的声响,显然是撕破了…对一个司舞来说,还有什么比在宫选之日摔在主殿之上颜面尽失更让人狼狈的呢?

“下去吧。”尹陵的声音。

木雅显然还没有反应过来,她茫然在地上坐起身来,看了一眼尹陵,又看看地上破了好几道口子的裙袂,脸色惨白。

执事嬷嬷上前动手搀扶,却没有一个人扶得起她。

木雅呆愣着扫视身周,灰暗的眼里空洞无一物,直到,她的目光落到碧城身上,忽然尖声叫嚷起来:“是你!这一切都是你做的是不是?!你早就和他串通好了,存心陷害我是不是?!我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这样害我?!”

她踉踉跄跄站起身来,围观的司舞与司乐都往后退去,让开了一条道儿让她直抵她想要到的地方。在那儿,那个人正一脸淡漠,仿佛这一切都与她无关一样…

“你…你…”木雅眼里闪动着疯狂的光芒,却挤不出一句话来…

碧城被琴声所扰还有些昏沉,甩甩脑袋,低眉挤出一抹温顺的笑来。

她说:“木姐姐,沈七是你逼我做交换的,曲子是你自己选的,我忧心姐姐驾驭不住这曲,甚至把镯子都赠你了,怎么是害你?”

“你…”

碧城轻声道:“姐姐,下一次宫选,可莫要做一些力不从心的事情了,免得自取其辱。”

“你!”

木雅的脸色终于彻彻底底地黑了。

比赛还要继续,几个执事嬷嬷的脸色也不太好,她们把木雅团团围了起来,为首的叹息皱眉道:“木姑娘,胜败乃是常识,在这舞殿上失利的不止姑娘一人,可这么难看的,就不多了。姑娘还是回房好好养着,明年再来吧。”

“明年…”木雅喃喃,忽然尖叫,“不!我来朝凤乐府不是为了年复一年!”

“带下去。”

“不!”

木雅忽然重重推开企图钳制她的嬷嬷,狰狞的目光死死锁着碧城,光裸的手就要掐上她的脖颈——

不过,那只是一刹那。

她的手甚至还没有触碰到碧城,忽然整个身体抽搐了起来。

“啊啊——”

木雅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塞一样,她用力掐住了自己的脖颈,尖锐的指甲在那上面划过一道道血痕。此时此刻充盈在她的脸上的神色除了痛苦之外,更多的是不可置信——

扭曲,震惊,骇然,许多种颜色在她的眼里集结,最终却陪着她闭上的眼而与世隔绝——

一股奇异的香味飘荡在不算大的殿上。

碧城捂住了口鼻退后了几步,冷眼看木雅在地上翻滚的惨状。

主殿上终于彻底乱了,无数人尖叫出了声,还有人匆匆去跑去请府中的大夫,为数不多的还保持着清醒的人都在看着木雅挣扎。

除了尹陵。

碧城抬头迎面对上了尹陵探究的目光,有些心虚地埋下了头。

没错,她是算计了木雅,却并不后悔。木雅把毒药参杂在香料里分给大家,可是每个人制成香囊佩戴的时间却各不相同。那夜在船上所有人都凑巧毒发却并不是巧合,所有人都为了尹陵一个最郑重的舞礼而心潮澎湃,此毒日夜增长,想来发作却是受情绪所扰的。她把它封那带铃铛的桌子里,用苏瑾抹面的涂料盖上一层,随着涂料渐渐消散,终究会散发出足以让她中毒的香味来。只是人性往往难以发现潜移默化的变化,更何况木雅曾经日日在佩香囊的司舞们中间生活。剩下的,只要彻底乱她心神,便是水到渠成。

三年之前害死那么多司舞,三年之后伤朝夕相处的姐妹,区区落选,怎么够偿还?

半盏茶的功夫后,大夫匆匆来到。那时候,木雅已经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她的眼里已经有了青色的影子,目光也有些涣散,连大夫的针插入她身上大穴都没有丝毫反应。

那样子,还是有几分恐怖的。

又半盏茶功夫,木雅的眼色渐渐变成了正常的黑白。也许是因为接触那毒药时间太久身体已经习以为常,她从始至终都没有失去意识,一直到嬷嬷们相互配合着把她抬离主殿,她涣散的目光始终是落在碧城身上的。

嬷嬷们大约是怕伤了她,走得极慢。临到门口,木雅忽然发出一声嘶哑哽咽的嘶吼,听不清是什么,却悲凉得很。

碧城闭上了眼,身后却忽然响起了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她静静回头,对上了沈七凝重的眼,朝他笑了笑。莫名其妙成了帮凶,他肯定是十分恼怒的,不过他没开口,这就已经够了。 

等嬷嬷抬着木雅离开,尹陵问大夫:“如何?”

大夫叹息:“中毒太深,此生恐怕只能假借轮椅了。”

尹陵目光中划过一抹淡淡的晦涩,最终什么也没说。

不管如何,宫选还是照旧的。之后的比试依旧是司舞与司乐一对一对表演,可是不论围观者还是参与者,脸上心上都沉重了许多。约莫一个时辰,所有的司舞与司乐都参演完毕,尹陵坐在高座上打量着每一个人。

良久,他抬了抬手。执事嬷嬷端上来一个小小的锦盒,打开了,可以看到盒子里几个做工细腻的玉佩。

尹陵下到殿中,从锦盒里取出一块,递到了刚刚转醒敢回的琴瑟面前。执事嬷嬷便在他身后提笔记下了她的名字,苍老的声音夹带笑意:

“恭喜琴瑟姑娘。”

琴瑟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好久,才眨眨眼哭了。

五个司乐毕,便是轮到司舞。所有人屏息看着,眼睁睁看着尹陵把一个个玉佩交托到了每个入选之人的手里——洛采,悦芽,花月,陆笺…

最后一个玉佩,尹陵捏在手里,站在了碧城面前。却没有递上。

碧城低眉轻轻呼吸着,任由他的目光诡异地停在她的脸上好久,好久。

最终,她还是没能憋住,抬起头轻声问:“先生,小越脸上有什么不对吗?”

尹陵抓起她的手,把玉佩放到她手心,声音倒是放松而慵懒的。

他说:“嗯…与很久以前,一位旧人颇有几分相像。”

“旧人?”

“不过时间太久了,”他轻缓笑,“真是太久了,我已经记不清那人究竟长什么样。”

“是…谁?”

“如若有机缘,日后我带你见一见她。”

“…好。”

宫选终于落幕。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终于正常时间更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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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选(下)(补完)

宫选毕,还有三日便是入宫之日。

碧城自主殿出来回自家院落之时撞见了沈七,他冷冷抱琴站在道旁,见着她狠狠瞪了一眼,便转身朝道旁的树林中走。

她理亏,默默跟在他身后。不知过了多久,他总算停下了脚步,冷道:“我以为你只是想夺魁。”

碧城沉默。

沈七的眼里的憎恶快要满溢出来了,他道:“性命之于你,当真这么像草芥?”

碧城想了想,轻道:“三年前,映柳枉死,是她下得毒。”

沈七目光一凌,双手握紧了琴身。

“三年后,那么多人也差一点死了,虽然没死…但是很多人视舞高于性命,她们再也不能跳舞了。”

“这些…你为什么不跟尹大人讲?”

“她已经想好了万全之策,我何必自己送上门去配合她…”

“就算她罪有应得,可你也不该自己动手!”

沈七的声音陡然提亮,一直撑着“本少高深莫测”的神色的脸上顷刻间被阴霾覆盖了。

碧城愣愣看着,忽然觉得他像极了她以前养过的一只猫儿,那猫儿住在公主府,吃的是山珍海味,白毛蓝瞳漂亮极了,却不喜与人打交道。要是哪天被陌生人摸上一摸,一身的毛都会竖起来…

此时此刻,沈七的毛显然是竖着的。如果不给一个解释,他好像随时会去拦住尹陵全盘告发一样…

“可是…”她搜空心思,最终只能道,“万一失败呢。”

她说:“我并没有要她性命,我只是…想让她尝一尝,那些现在躺在床上的司舞的心情。”

她说:“夺之珍爱之物,是最残忍的事情。”

沈七哑口无言,良久,他别过头去,显然是不打算搭理了。

碧城轻轻叹了一口气,离开了树林。

一朝宫选,入选的司舞与司乐再也不是住在原来的住处,在入宫之前那三日,府中的执事嬷嬷会讲一切的衣服首饰都置办好,等到司舞出了朝凤乐府,便是一名宫中舞姬,虽也受负责礼乐之事的乐官尹陵管教,却并不是以朝凤乐府司舞的身份。所以,这三日,是她们在朝凤乐府最后的自由时间。

衣裳首饰嬷嬷会置办,入选的司舞与司乐几乎没有需要操心的。大部分选择了回家省亲,把入选的好消息告知父母,与家人同乐。当然,这其中并不包含碧城。

她已经不用参加司舞日行的练习,大好的阳光被用作奢侈的休整,还有…照顾苏瑾。

苏瑾已经没有前几日那样的激动,她静静靠在床上,目光交汇的时候甚至偶尔会露出一丝笑容来,只是不太爱讲话了。之前那个聒噪得像是麻雀的苏瑾再也回不来。

“你…以后打算怎么办?”纠结良久,碧城终于还是狠狠心,开了口。

苏瑾的神色稍稍凝滞,良久,她道:“回家。”

“苏瑾…”

苏瑾却不再说话。

许久的沉默。

“我们去看看木雅吧。”末了,是苏瑾轻轻的声音。

阳光温煦,碧城迟疑地看着沐浴在阳光里的苏瑾,忽然觉得不过短短几日,苏瑾已经变得有些陌生了。昨夜为了安抚苏瑾,她已经把事实告诉了她,可是苏瑾却没有半点反应。要是往常,她恐怕早就一气之下回了丞相府,让她的丞相爹爹带人抓了木雅严刑拷打刀剜鞭抽,可是现在,她却眯着眼睛,像一只猫一样缩成一小团,声音淡得有些苍白。

“好。”她想了想,还是点了头。

她也的确想去见一见木雅,想看一下,她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半个时辰后,碧城推着苏瑾出了门。其实木雅就住在院落的另一侧,她推着苏瑾的时候却觉得中间隔了漫长的距离。木雅的房门口还有大夫进出,她们到时,最后一个大夫抱着药箱摇头晃脑叹息着关上了房门。

碧城拦住他去路,问他:“大夫,她怎么样?”

大夫摇了摇头没有作答,答案却已经很明显。

时值午后,温暖的阳光透过窗棂投射到了屋里头。碧城推着苏瑾路过她窗口,缓缓往里面看,却只看到了床上空荡荡一片,并没有人躺着…那个本该躺在床上的人正坐在桌边宽大的椅子上,发丝凌乱,面容狼狈,一双眼睛像是被人挖空了灵魂的珠子,目光涣散着不知道落在何处。

桌上放着的一杯热茶还徐徐冒着热气,可桌边人却一动不动。

那个温文美丽的木雅终究是死了。

碧城轻轻拍了拍苏瑾的肩膀,用眼神询问她是否继续。木雅沦落到这样,她虽然觉得泄恨得很,可是这时候如果落井下石,却也是损人不利己的事情…

苏瑾却抬起了头,本来晦涩的眼里居然闪动过几分揶揄。

她想进去。

碧城轻轻叹了口气,手上稍稍用力,轮椅便转动着来到了门边。片刻之后,她利索地推开了房门。此时落井下石的确算不上光鲜,不过这世上总有亲疏远近,木雅不能与苏瑾相提并论,她又何必去装什么正人君子。井是木雅自己挖,她投几块石头让苏瑾好受些,也还不错。

房门发出“吱嘎”的声响。坐在桌旁的木雅听见了,缓缓转过了头,等她看见来人,空洞的眼里顿时写满了惊惶——

“木姐姐。”苏瑾的声音哑哑的,却透着几分甜。

碧城却听着脊背上起了一丝凉飕飕的感觉,她低头看了看苏瑾,却发现她在笑。

“木姐姐,我知道你现在应该身子应该很疲软,不过不要太担心。”

苏瑾的手落在了轮椅上,自己转动了几圈到木雅对面:“因为,等到晚上,疲软就会变成疼啦。”

木雅浑身一震,目光中流露出几分恐惧来。

苏瑾却俏生生朝她露了个更加明媚的笑:“身上的每一根筋骨都会像虫子爬,可是手指一碰到却会变成疼,等到半夜啊,你会想把手和脚都砍下来,因为那样,就不会去抓啦。”

木雅静静听着,瞪大的眼里闪动的光芒已经不能用恐惧和绝望来形容。她开始发抖,起先是手,到后来是半个身子,脑袋几乎要缩进脖颈里了,可是下半身却安静得像是另一具身体一样。

苏瑾…

碧城愣愣看着苏瑾娇小的身影埋头轻笑的模样,实在不忍她继续说下去,却不知道如何安抚…她已经不再戴着面甲,因为用不着了,苍白的脸上闪动着的笑容有多明媚,看在眼里就有多让人心疼。她轻轻搭上苏瑾的肩,却没能阻止她下一瞬间的动作:几乎是一瞬间,她倏地取了桌上那一杯热茶倏地,猛然朝木雅一掷——

“啊——”她几乎是立刻抱住了脑袋缩了起来,却还是来不及阻挡。

下一刻,滚烫的茶连同笨重的杯盏一起落在了木雅的额头,紧接着是膝盖。她狼狈地掸开那滚烫的茶水,再抬起头来时已经是满眼的愤恨——

苏瑾收敛了笑容,满眼冷峭。

她冷笑,盯着木雅愤恨的眼,一字一句道:“我双腿废了,还是当朝相女,我爹会保我做一世人上人,高官皇亲会求着我下嫁,而你,你不会有机会留在帝都,你爹会陪你一起滚。”

木雅呆呆看着,忘记了手上的动作。

苏瑾安静地与她对视了片刻,忽而一笑:“木姐姐,妹妹祝你和你爹娘一路顺风,半生颠沛,长命百岁。”

“啊——”

木雅忽然发起狂来,把用力扯开桌上的锦布,把能入手的东西都抓到了手里狠狠朝苏瑾投掷!

碧城在那之前一闪身,挡在了苏瑾面前。虽有疼痛,她却面不改色。她只是担心苏瑾。

木雅终于手里再没了可以丢的东西,充红的眼里满是狰狞。

僵持。

碧城看不见苏瑾的脸色,她正面对着木雅,防止她再发疯。片刻之后,一抹温热出现在了她的手心,是苏瑾,把她自己的手塞到了她手里,抓紧了。

那手,还是有些潮湿的。

碧城悄悄握了握,想要回头带苏瑾走,却临时止住了动作,朝着木雅开了口:

“毒害我们,我可以理解为你想入宫。可是三年前你是为何?”三年前那帮一等司舞与司乐,根本与她没有竞争,她那时候才不过十数岁,远远没有到可以入宫的年纪,为什么?

木雅趴在桌上喘着气,连头也没有抬。

碧城等待片刻等不到答复,最终转了身离开,临到门口,却听见身后一声嘶吼:

“我讨厌你们这帮天生狐性的人!”

“你们出身名门,身怀功名利禄,入宫了可以当娘娘,当不成娘娘还能当达官贵人的正妻,凭什么?就因为你们出身朝凤乐府吗——”

“你们知道多少人娶了许多妾室却空着正房,为了等每年的宫中司舞司乐吗?”

“凭什么高人一等!”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娶了一个真心相爱的人,还要等一个人来装点门面…”

“为什么十几年夫妻情分都比不过你们这群所谓的人上之人!”

木雅的声音嘶哑而又疯狂,到最后显然已经不知道在吼些什么。

碧城只在门口稍稍停滞了一小会儿,便推着苏瑾离开。漫长空旷的回廊上,木雅的声音隔着好远好远还在持续传来。等到彻底听不见了,碧城才停下了脚步,绕到苏瑾面前蹲下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