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袍司舞众:“…”

今年的衣裳要比往年精致许多,不论是质地还是样式,都处处体现着制衣之人的用心。白袍司舞们领了衣裳各自兴匆匆回自家院落,却独独有几人落在了众人身后,懒洋洋的步伐像是散步。

片刻后,前头有三两个司舞停下了脚步,拦住了落在后头的两人,其中一人开口:“越歆,听说你还没有找着结伴的司乐?”

另一人笑了:“区区府尹家女儿,哪个司乐会自断前程呢?你说是不是,越歆?”

青天白日,拦路调笑,j□j裸的嘲讽。

碧城抱着手里的衣裳轻轻叹了口气,看也不看那几人,围着她们绕了个圆弧,远远地避开了。可谁知她还没走远几步,又被匆匆赶上了,还附赠了一声揶揄的笑——

“喂,到时候找不到找不到与你结对的司乐,你猜先生会不会让你滚回南华小城去?”

十二三岁的少女,恐怕生命中还不曾有忍让二字。碧城抬头看了一眼挡在她面前的几人,悄悄叹了口气。此生三年,前世十八载,真算年纪她已经过了双十,实在犯不着与十二三岁孩童计较。

“小越,我们走。”在她身旁的木雅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袖。

碧城眯起眼瞧了她们一眼,懒洋洋露了个笑,摇摇头又绕了开去,留下那几人咬牙切齿。

这几人,是当初进府的时候第一艘小船上的,带头的是推人下水的那个,叫秦芸尓,跟班的是拿浆那朵小白花,叫洛采。这几年来,也不知道她哪里得罪了她们,居然事事针对,手段也不怎么样,当真无聊得很。

等到走远了,木雅轻柔的声音传来。她说:“小越,宫选之日将近,你当真还没有找到结伴的司乐?”

碧城摇头。

木雅呼吸微微一滞:“你啊,怎么不着急呢?”

怎么不着急呢?碧城低眉细细想了想,笑了:“着急也没有用。”

木雅一怔,良久才叹息:“你可要上着点儿心。”

“嗯。”

“要不,试试去找沈公子?他出身神官府,也许不会计较身家这等俗事?”

“…不必了…”

“可…”

“真不必了…”

宫选将至,每一年宫选皆是一个司舞搭配一个司乐,荣辱与共,同进同退,故而在宫选之前挑选匹配得上自己的司乐是每个司舞极其慎重的选择。这时候,有家世则挑家世,有技艺挑技艺,剩下普通的则将就着选普通的。

她舞技倒也算不上差,只是越家家世低微,少有司乐愿意冒险…

而那大祭司亲传弟子沈七沈小公子,平日里面如冰霜,就差在脑门上盖上一个戳“生人勿进”,看谁都是一副看蛇虫鼠蚁的神情,与他搭档?

何苦!

新衣裳是要放到舞殿中的个人小箱中的。碧城原本就落了所有人一大截,等她到舞殿的时候已经是夕阳西下时分,空荡荡的舞殿里静悄悄一片,只有阳光钻过窗户的缝隙落在地上。

置衣间在舞殿一个偏房中,她放了衣裳出门,却不想遇到了两个不期然的人。

她急急闪身回了偏房,正尴尬要如何不着痕迹出去,却不想听见殿中人开了口:

“沈公子,请问你可有约好的司舞?”

那声音柔柔糯糯,像是最轻软的棉絮一样,来自小白花洛采。

沈七?

碧城起了些性质,凉飕飕望着十几步开外的两人,忍不住对那瘦瘦弱弱眼波盈盈的小白花起了一丝同情心。

沈七抱着琴,三年的时光在他身上尤其明显。算年纪,他应该已有十四五岁,早就彻底脱了少年时雌雄难辨的白净细腻,长成了一派翩翩少年模样。只是眼角眉梢没有一处不是僵着的,像刀刻的山峰,冷得快要把最后一丝夕阳也吓跑。

不过这似乎没有吓跑洛采,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把面甲摘了下来,露出有些苍白却楚楚动人的眉眼。她扬起脑袋满目希翼,怯生生的脸上渐渐晕染开来一丝红霞,小声轻道:“沈公子…我在上一次比试中是第二…你、你和我结对好不好?”

可谁知沈七脸上却依旧没有丝毫神情,他静静抱着七弦琴,等她说完,却没开口。

洛采红晕渐退,明眸已然有些湿意:“沈、沈公子…”

“第二?”沈七冷淡的声音响起。

洛采的的脸上一瞬间绽放出光芒来,慌忙点头:“嗯!真的!就在十日之前,先生亲自评定的…沈公子,你…”

“第一是谁?”

洛采一愣,脸色陡然转白:“第一…第一…”她咬着唇笨拙站在原地,良久,才小声接了一句,“是…是越歆。”

“哦。”沈七道。

洛采咬唇:“那沈公子…你…”

沈七道:“我为什么要和第二搭档?”

洛采一瞬间惨白了脸——

这打击显然让她原本就颤颤巍巍的心哆嗦成了筛子,她站在原地埋头咬着嘴唇,沉静许久,终于还是埋头跑向了殿外——

碧城:“…”可怜的小白花!

舞殿中,沈七一直低着头,偶尔拨弄几声琴弦。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碧城已经有些僵硬了,他终于抬了头,颜色如冰。

他道:“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新篇章卡了下…明天会更多一点的!

沈小七

出来。

沈小七公子的眉头微微皱起来,冰寒的脸上噙着一抹警惕,放在琴上的手落在了身侧。

被发现了?

碧城躲在偏房门口的纱帘后左思右想八百个轮回,终于还是掀开了纱帘,朝沈七笑了笑,真诚道:“我并非有意。”

沈七却显然是不信的,他目光如冰,仿佛他手里拿着的是剑而并非琴。

她悄悄叹息,绕开他朝舞殿门口走。小白花洛采情窦初开寄情少年初长成的神官府司乐沈七,这本来就不是什么新鲜事儿,要是早知道他和她会来这么一出,她才不会来凑这一出热闹。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可惜,她还来不及走到舞殿门口,身后就传来沈七少年沙哑的声音:“越歆。”

碧城果断装作没听见继续朝前走。

“你还没有搭档吧?”

碧城脚步稍缓。

“正巧,我也还没有搭档。”

碧城稍稍停步,回了头。

舞殿中的夕阳落在了沈七身后,光影绰约中,他抱琴的身影周遭笼了一层逆光晕。好看得很。

他说:“不过,我并觉得你配得上我。随便问问,你莫要放在心上。”

“…”

沈七公子,这三年果然分毫未改。

只是分毫未改的终究是少数,三年时间还是可以改变许多事。碧城坐在梳妆镜前熟练地挽起一个精巧的发髻,在插最后一支步摇的时候走了神。

镜子里的小越已经将满十三,再不是之前那个瘦瘦小小的越家不能说的小女,只是不知道是否因为她终究是寄居在这身体上的缘故,小越的长相已经全然没了越占德的痕迹,倒是与她上一世十三那年有j□j分想象。

这并不是什么值得高兴雀跃的事,神官府的面甲虽然遮去了一大部分麻烦,可是入了宫,宫中会发现异状的人何止谢则容一人?

她正愣神,身后的房门“吱嘎”一声打开了,苏瑾欢快地冲进屋子里,熟门熟路地来到她身后,啪——环住了她的脖颈。

“小越,你怎么不去院子里?”

“院子里?”

“木雅的父亲从西域带来了些香料回来,好香,你闻闻?”

苏瑾兴匆匆掏出怀里的手绢,摊开了。顿时,一股馥郁的香味便在房间里弥漫了开来。

碧城凑近闻了闻,微微怔神:这香味与寻常香料确实有些不同,与其说是芬芳,不如说是清甜,倒有些像新鲜的果香,的确是挺别致罕见的香料。可是这味道…她其实有几分熟悉,可是到底是哪里闻到过呢?

她的出神,苏瑾显然会错了意。她熟练地把香料平分成了两份,一份收在自己的香囊中,另一份塞到了碧城的梳妆镜旁,边塞边笑:

“小越,不要担心司乐的事啦,我帮你弄好了。”

“…嗯?”

“搭档的司乐呀,”她巧笑,“我替你找了一等司乐里面的吟歌,就是上次竞选二等里面排第一的那个。”

碧城一愣,问:“你做了什么?”

那吟歌是司乐中被乐府看好的颇有潜力的,心比天高,怎么会…

苏瑾低头咧嘴:“没做什么,就是好好…谈了下心,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苏瑾…”

苏瑾眼神躲闪,半晌轻轻吹了口气:“今夜她如果还是不答应,我就去把她放下来。”

“…”

夜色,终于来临。苏瑾终于还是没能够如愿以偿地等到吟歌讨饶,或者夜半去放入,因为在那之前,负责膳食的司花不巧路过乐府中偏僻的荒院,发现了被人五花大绑的一等司乐吟歌。

吟歌气急败坏,一状告到了尹陵那儿。

听尹陵院中司花讲,尹陵趴在椅上笑了一盏茶功夫,最终,什么也没说。

那个一等司乐吟歌气得眼泪连连,整整三日没有进食,却换来尹陵一句好玩。

消息传来时,苏瑾正抱着被子在床上打滚儿,听罢吟歌下场,她险些笑岔了气儿:“哈哈哈哈…活该…”

带来消息的木雅和碧城面面相觑,无奈摇头。木雅说:“小越,那你的司乐怎么办呢?”

怎么办?

碧城低头盯着桌上的烛火明明灭灭,目光中闪过一丝光芒,却转瞬即逝。

她又何必想怎么办?不管愿不愿意,她的搭档司乐三年前就早已定下,不可能再有更改。

沈七想要反抗,难啊。

宫选之日渐渐接近,所有司舞的行程都日渐紧凑。宫选之日每个人都可以自选衣裳,家底丰厚与否在这时候显得异常重要起来。同一批司舞之中,属苏瑾家世最好,她的衣裳是燕晗第一制衣坊整整三月制成的一件霓裳裙,最惨淡的莫过于小白花洛采,她家里人送来的是一件普普通通轻纱罗裙,说不上多难看,却已经让她红了眼。

碧城没有那么多烦心事,因为便宜爹爹越占德什么也没送来,他显然已经早就忘了还有个便宜女儿在朝凤乐府。

于是所有人看她的眼神里,多多少少又有了几分别样的同情。

自然,这同情的目光主人并不包括沈七,偶尔相聚,他的目光是j□j裸的憎恶。

“沈公子,你还没有结伴的司舞吗?”又一日练舞罢,司舞中又有人鼓起勇气开了口。

彼时碧城刚刚解开头上的束发换回女儿装,听见那怯生生的声音,不由好奇地投过去一眼——不料,正好撞上沈七望向她的冰冻三尺的眼神。

她低头笑笑,悠哉哉朝门外走。也不知道这些十二三的女孩究竟瞧上了硬邦邦的沈七什么,怎么一个两个都爱钻这死胡同呢?

“沈公子,宫选快到了,我也还…没有司乐作伴,要不…要不…”

难言的尴尬氛围。

碧城已经走到门口,还是难耐好奇心默默回了首,却发现沈七已经把那浑身紧张僵硬的司舞甩在了身后,冷眼站在距离她十几步开外的地方。

沉默。

沈七满脸嫌弃,冷淡的眼流过一丝光芒,忽然大步流星迈开了脚步,在与她擦肩时止了步。

他道:“跟我来。”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数道诧异的目光落在了碧城身上。

“做什么?”

沈七冷笑:“明知故问好玩么?”

碧城理亏,低笑一声跟了上去。半大的少年,真是…一点也不有趣。

沈七一直朝前走,半步都不肯停歇的模样。碧城跟在他身后,想了许久也想不通,她与沈七到底是什么时候结了那么深的梁子呢?

是初识之时认错了他是女孩儿,还是挡了他伤苏瑾的刀刃的关系?又或是大神官钦点他作为司乐必须与她同进退的问题?可是不管哪一样,也不至于让这小孩儿抱有这么深的厌恶之情吧?

不知走了多久,沈七终于停下了脚步回了头,皱着眉头向碧城投了冷冰冰一眼。

碧城没有防备反应不及,砰一声撞上了他怀里的琴。

铮——

沈七抱着琴退后一步,冷道:“说吧,你到底想要什么曲?”

“…”

沈七冷笑:“你不要告诉我,你还没想过。”

碧城一愣,干笑:“确实还没。”

沈七脸上冷意更甚,良久,终于甩下一声“哼”抱琴离开。

不欢而散。

碧城站在原地看着少年远去的身影,心里一直压着的大石头终于松下了一些,微微笑了:好歹,他也总算是承认了。沈七性冷,真求着他他未必答应,不如放手一搏,置之死地而后生。事实证明,她赌赢了。

距离宫选,只剩下一月的时间。不过沈七天资过人,碧城舞技虽不能及得上尹陵之万一,却也是少年司舞中的佼佼者,除了练舞对曲的时候常常一整日一整日对不上话儿,还要经常被沈七凉飕飕从头看到脚,一曲新舞总算是有了雏形。

曲子用的是三年前尹陵给她下了迷幻药后沈七弹的那一曲,沈七稍稍改变了一些音调,那曲子便从鬼气森森变成了悠扬和煦,正好适合这春暖花开的季节。

连续一月,碧城都在湖边找了一处僻静的地方练舞。初时,沈七在湖边亭中弹琴,十日后他转了个身背对着碧城,又十日,他上了树…

…有那么憎恶吗?

一曲罢,碧城眯眼瞧着坐在树干上的白袍司乐,忍无可忍,问:“沈七公子,我可曾有地方开罪于你?”

沈七原本闭着眼,听见声响,缓缓睁开了眼睛又闭上了,道:“下一遍。”

“喂…”

琴声响起。

碧城轻轻吐了口气,就着他的曲子徐徐拉开了新舞起势——

三月的阳光和煦温和,树影斑驳中的沈七在曲中睁开了眼,目光透过稀稀疏疏的叶子落到了树下的少女身上。

阳光下,少女婀娜初见身姿,鹅黄罗裙随着她伸展的姿态偶尔擦过地上的青绿,轻纱压得嫩草弯了尖尖。竟是骨子里的明媚。

好在,树叶遮挡了大部分视线。

沈七冷冷看着树下身影,好久,终于轻轻“哼”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