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没拽住,尹陵早已转过身去,一刻不停地离开了院落。

“先生——”

碧城站在原地,一时间连抬腿逃跑的力气都没有剩下——在成为小越的一年多里,她的灵魂一直堪称明媚,可是只是简简单单两个字,却把铭刻到骨髓里的东西重新凿了开来,血淋淋曝露在阳光下。

那是阴冷的,潮湿的,绝望的,腐朽的东西。

比这世界上任何肮脏都要让人作呕。

人群渐渐散去,守卫围成了一圈。她站姿人群中央,好久好久,终于颤抖着掐紧了臂膀,缓缓蹲下了身子…

如果这个世界真有炼狱,那么,她已在。

碧城是被一点细碎的敲击声吵醒的,那声音实在太过嘈杂,她艰涩地睁开了眼睛,却什么也没看到,只有一点点腐朽的味道钻入鼻孔,让她陡然间冰凉得清醒万分:身下是干枯的草,只要身体一动,就能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

这里是…牢房?

身体遏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她瞪大了眼睛抱紧膝盖,在一片漆黑中缩到了牢房的最尽头。可心跳却并没有随之安静,反而愈演愈烈——

黑暗中,其实什么都看不到,看不到老鼠,看不到蟑螂,看不到那个绝望的夜里她扶着栅栏沾染上才黑褐色血迹…可是,恐惧还是混同噩梦一起一寸一寸削骨剜肉,吞噬着她。

“不是…”她埋头在膝盖里,一遍遍安抚自己,“这里是朝凤乐府…朝凤乐府…”

那些恐怖到骨髓都腐朽的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

不要怕…

不要想…

这里是朝凤乐府,是朝凤乐府…

到末了,她却还是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只剩下一声急急的哽咽,干痛的眼里终于还是痛得涌出了湿润。

恐惧铭刻入骨,要想拔除,谈何容易?

叮当——

清脆的声响在牢房里响起,黑暗的牢房尽头渐渐亮了起来,一阵繁杂的脚步声响了起来,片刻之后牢房的门吱嘎一声被打开,一个小小的身影在昏暗的光影里被一把推进了牢房——

“哎呦——”那身影在干草上打了个滚儿,凶巴巴回头捶栅栏,“你们等着!有本事现在就杀了我,不然等我出去,绝对让你们滚出乐府!”

“哎呦——好疼——”

“咦,角落里的,你是小越吗?”那声音清亮无比,没有一丝阴霾。

苏…瑾?

碧城缓缓抬起头来,借着那还没有彻底跑远的光,在混沌的视野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下一刻,那身影忽的扑了上来,暖融融的气息一瞬间包裹。

“小越小越!他们打你了吗?”

居然真是苏瑾。碧城的感觉还有些迟钝,好一会儿才听明白苏瑾的话语,迟疑着摇头。

阴暗中,苏瑾暖呼呼的手在她身上摸了一圈,到末了又是一个结结实实的熊抱把她搂得严严实实:“小越,我不是故意溜出去的。害你被冤枉,我…我把所有首饰都送你赔罪!”

“我回去找你来着,他们居然绑我,你等着,等我出去,让爹爹把他们都送宫里咔嚓!”

“小越小越,你说句话呀…”

碧城安静地听着,紧张的心稍微放下一些——苏瑾想来是个聒噪的人,可她从来没有觉得她那么可爱过。有她在牢房,起码不会让她分辨不清身在何地。

“我…没事。”

“呼~没事就好呀,”苏瑾拍拍胸膛,贼头贼脑贴近,“小越,我瞧见那个下毒的人了…”

“…下毒的人?”

“嗯!”苏瑾的声音微微异样,“小越,我想告诉尹大人的,可是…”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

看到有妹纸说我更新时间越来越晚了…那是因为没存货了TOT

我争取早点吧时差调过来…

琴阵

守卫的脚步声消失在过道的尽头,牢房终于重新恢复了黑暗。

碧城只觉得恐惧又像是开了被打开了匣子,她用力把自己的身体蜷缩成小小一团,缩在了身后的干草堆里。良久,才稍稍平静下来,颤颤巍巍睁开了眼,摸索找到了苏瑾的手。

“你刚才…说见过凶手?”

“恩!”苏瑾的声音有些异样,“小越,那个人把一样东西加进了负责膳食的司花的那个木桶里…那时候,我正想偷偷溜回房里,却被她发现了,然后、她就把我绑了起来…”

“那人…是谁?”

苏瑾稍稍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扑到了碧城身上,在她耳畔小声道:“是映柳。”

…映柳?

碧城心中骇然,久久不能喘过气来:那十五司舞司乐中的确没有映柳的身影——可映柳是朝凤乐府一等司舞之中的翘楚,每年入宫的一等司舞有十人,从来没有人怀疑过映柳会是在十人开外!如果是她…如果真的是她,为什么?

牢房里静谧得只剩下呼吸声,忽的,一声委委屈屈的哽咽响了起来——

“我后来…偷偷逃了出来,我想去找尹大人的,所以、所以去了舞殿…”

“那些人死的时候,眼睛都变成了绿色的,她们都在叫疼…”

“然后有人倒下来,有人抓破了自己的眼睛,舞殿里好臭…”

苏瑾终于发起抖来,而且一发不可收拾,小小的身体里仿佛蕴含了无限的恐惧。她死死抱住了碧城的脖颈,踮着脚尖用力环抱住冰冷的牢房里唯一的温暖,忽而放声大哭——

“小越,我好害怕——”

碧城手忙脚乱抱住她颤抖的身体,顺着她的力道用力箍紧了。

谁知苏瑾哭得更凶,这个刁蛮任性、嚣张跋扈的丞相千金,终究还是个不满十岁的孩童。恐怕此生也是第一次遇见那样骇人的长眠,她像是压抑了千万年的恐惧终于找到了宣泄的闸口一样,嚎嚎大哭起来。

碧城手足无措,只得轻轻拍她的脊背安抚:“苏瑾…”

回应她的只有更加大的哭嚎。

牢狱之中的第一个晚上,不知道是谁先睡过去的。

碧城做了一晚上的噩梦,等到第二日天明的时候,她在浑浑噩噩中抽回了神智:触手可及的地方除了干草,还有一团暖暖的触感。

…小八?

她迟疑着伸手摸了摸,很久之后,才深深喘了一口气:不…不是小八,是…苏瑾。

寂静的牢房里回荡着苏瑾小小的呼噜声,看样子是昨夜哭累了,此时此刻睡得甚是香甜。

碧城稍稍安下心来,可惜好景不长,没过多久,牢房过道尽头就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片刻之后光亮渐渐袭来,一队护卫带刀而入。领头的掏出钥匙打开房门,挑眉冷道:“你,跟我走。”

“你们是谁?”

“让你走你就走,小孩子哪来那么多问题!”

领头的护卫神色暴躁,几步踏进牢房,伸出手一把就把碧城的身体整个儿提了起来,夹在手臂下就往外提!

碧城吓了一跳,用力挣扎:“放手!”

啪!那守卫忽而一个转身,碧城的脑袋便重重砸在了牢门栅栏上,木质的栅栏发出沉闷的声响。

“…苏瑾…”

碧城被守卫倒着提着,在离开牢房前艰涩开口,可牢房里打呼的苏瑾却显然没有听到。

几个守卫相互看看,忽而放声大笑起来。带头的那位冷哼一声,笑了:“走!”

天色已经大亮了,可乐府中却并没有多余的人,平常来来往往的过道上居然没有一个人影。碧城被守卫提了一路,等到落地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

守卫把她放在了一处陌生的别院门口,示意她朝里走,却并不跟随。

碧城满心狐疑,可眼下似乎只有继续朝里面走一条路。她站在院落门口踟蹰了片刻,终于还是咬咬牙,朝里面走。

这是一个非常大的院落,院中有水,水上有亭。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时辰还早,水上院中居然还依稀留有一层稀薄的雾。

她一步踏入其中,再回头时居然已经有些认不出来时的路,只要沿着蜿蜒的小路朝里走——朝凤乐府中居然还有这样的地方吗?

茫茫然不知过了多久,忽的,有一阵悠扬的笛声琴声传来。

碧城在原地饶了个圈儿,却怎么都找不到琴声是从哪里传来的…

入梦,其实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燕晗春晚,第一支桃花开开出一片烂漫之时,碧城已经脱下了厚重的棉袄。

民间街上的有趣东西实在太多,玲珑可爱的布质小袋,小巧可爱的奇石手串上还系着铃铛叮当作响,杏花酥,玲珑糕,香喷喷的一条街热闹非凡。

碧城欢畅地摘下插得最高的糖人的时候,身后那尊神情温存的神像呀还是一派温和模样。整个街道都在喧闹,唯有他安静淡雅得像溪边的那株兰花。

她笑嘻嘻递上新买的糖人,扯着那人衣角仰头笑:“则容呀,你吃不吃?”

他却只是微笑,并不伸手。

碧城灰溜溜缩回手,咬着糖人朝前跑,一路暖风吹得她想眯眼。跑出几步,她又回头,遥遥看着熙攘大街上那个卸下战甲后温雅得像月光的少将,忽然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风景比他更美。

无边的草原上野风吹起干草的时候,碧城年满十五,差一点点,就要及笄。

风吹起野草波浪重重,碧城趴在碧波中看那人扬弓射箭:年轻的战将出征大漠,早年的纯然已经不知不觉抽成了坚毅,一介少将早已成了另异族闻风丧胆的铁血将军。

十箭射出,中矢十箭。

她拽着还没长成的汗血宝马兴致勃勃到他身旁,仰着脑袋朝他吼:“喂,谢将军!本宫十五啦!”

将军则容坐在高高的白马之上,传闻之中万年冰霜的脸上划过一丝迷茫,然后,在草原的风中渐渐裂开了一丝融冰的笑,如同冰原上绽开的花。他说:“末将等待已久。”

草原,风,他的战甲,她的裙袂。

她被那一句等待羞红了脸,干巴巴瞪着眼睛不知所措——她明明摆出了耍流氓的架势要逼良将为驸马,却不想一不小心被轻薄回来,这这这…该怎么办?

“还差一岁。”年轻的将军跃下战马缓步到她身旁,眼色如琉璃。

他说:“花已开好,末将等待多年,公主何时跳下来?”

后来,花谢了。

作者有话要说:…短小君…

明天争取长一点儿。

真相

这院落实在是太大了,琴声悠扬,却怎么都找不到具体的方位,就像是…御花园。

碧城不太记路,偌大的御花园里春夏秋冬景致都不同,冬天来临的时候,雪色铺满了大地。结冰的湖畔边腊梅点点,她在花园里兜兜转转不知道多少圈,终于找着了在湖畔亭中的少将军谢则容。

再有三日,就是她及笄,朝凤嫁衣已经备下,她马上就要真正地站在他身旁。

碧城从来不知羞,爬墙头,卷裤腿,趴在御膳司偷刚出炉的糕点,可是等真正靠近他,她却捂着如雷的心跳不敢前行。

惴惴间,亭中那人抬起了头,目光还未交织,眼角已经展开笑颜:“公主还打算站在那儿看多久?”

这…碧城提着裙摆僵在当场,尴尬地裂开嘴,一步一步朝亭中走,好不容易走到他跟前,脸已经烫得想哭。

好…好丢人…

谢则容却低眉露笑,他站起身来施施然行了个君臣礼,一字一句呢喃:“公主安康。”

碧城局促得手脚不知道往哪里放,只能愣愣看着他。

他却不再接下文,温和的眉眼中噙着淡淡的光。

碧城干瞪着眼,卯足了勇气哈哈笑:“喂,谢将军,父皇说把你许配给本宫啦!”

雪色连天,腊梅如血,结冰的湖泊都要抖三抖。

谢则容微微低了头,三千发丝划过身侧,舒雅如同最柔软的柳枝。他轻声道:“恩。”

…恩?

碧城拽着裙摆瞪着眼,磨磨蹭蹭到他身旁:“喂,谢将军,你要嫁给本宫啦,你听懂了吗?”

“嗯。”

碧城抓耳挠腮,“你…你真的没有被…被、被逼良为…为驸马呀?”

谢则容一愣,似是有些诧异地睁大了眼,澄净的眼眸中忽而划过一丝光晕,又弯成了月牙。他倏地低下了头,宽厚的肩膀稍稍抖动起来。好久,寂静的湖畔忽而响起低沉的笑声——

碧城不明所以,悄悄走近几步:谢、谢则容…

谢则容的肩膀却抖动得越发厉害,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抬起头来,竟是眼角都笑出了一丝水晕。

他缓步到她身旁,拉过了她的手,稍稍一用力,十指相扣。

“逼了的。”他轻道,“末将大冤,公主可否为末将做主?”

“…啊?”真逼了啊…

谢则容却不再说话。他拉着她的手引她到桌旁,从桌上取了杯酒递到她眼前,含笑示意她取。

碧城愣愣看着,笨拙地端起酒杯嗅了嗅:那酒,似乎不是酒。因为它透着一股奇异的香味,说不出来的馥郁…那是什么?

“不喝么?”谢则容的声音远地听不见。

碧城的心跳漏了一分,也不管手里的是酒还是什么,匆匆往口中灌——

啪——

尖锐的声响轰然炸响。

随之而来的是透骨的冰寒,还有…琴声。

琴声!

碧城陡然清醒过来,周遭的一切犹如镜花水月一样顷刻间消散得无影无踪,哪里来的雪,哪里来的腊梅,哪里来的…谢则容?

她重重跌坐在冰凉的青石地面上,剧痛让神智迅速地回归到身体里——

这里是朝凤乐府。就在她面前的亭中,静静坐着的是尹陵。他手里拿着一壶酒,在他身旁赫然站着的是神官府的沈七,他正三三两两拨弄着怀中琴弦,连个正眼都没有丢给她。在他和尹陵的身后,是朝凤乐府各司执事。没有雾,没有花,他们的眼里只有冰霜与探究,一丁点别的东西都没有。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碧城重重捶了一记脑袋,却只听见沉闷的声响。

为什么…

“跪下。”

一片混沌之中,是尹陵冰寒至极的声音。

碧城用力甩了甩头,终于彻彻底底地看清了眼前的局势。从头到尾,都不过是一个局。设局的人是尹陵,下棋的是沈七,而她不过是这棋局之中的当局者。琴音迷惑人,这原本是匪夷所思的事情,可是它起码能够扰乱心智。而她,恐怕从昨夜起,或者更早前就已经被设了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