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你怎么会来这里?”他仰着脸问。

谢长庚低头,凝视着面前的这个小少年,眼睛一眨不眨,忽然,他张开臂膀,将人拥进了自己的臂中,抱住了。

他抱得是如此的紧。这小少年起先仿佛没反应过来,微微挣扎了几下,但很快,他便停下,一动不动,任他抱着自己。

“谢大人,你怎么了?”

片刻后,谢长庚听到耳畔传来一道轻声问话之声。

他看去,看着这孩子那双酷似他母亲的漂亮眼眸,无法挪开视线。

他的眼前,仿佛浮现出了从前,那个白衣少年在他面前挥剑自刎,誓不再做父子的一幕。

他又想起那日,亦是面前的这小少年,风尘仆仆,长途跋涉,瞒着她独自一人赶来长平关,为的,就是告诉自己,他相信自己对他说的话,从没有过半分的怀疑。

他谢长庚何德何能,又做过些什么,这一辈子,竟还能得到如此全身心的信任。

他双眼通红,慢慢地松臂,放开了这个小少年。

“我无事。只是听说你停在了此处,便过来了。我送你回去。”他低声说。

小少年笑了,他说:“大人,你真好。我是想到娘亲接到我的信,她若是相信大人,不和东朝廷结盟,那边的人说不定想对我不利,拿我去威胁她,所以我索性停在这里,免得出事。”

他环顾了下四周。

“这地方很好,我很喜欢。”他说。

谢长庚感到仿佛有一把钝刀,在慢慢地割着心上的某个地方。

“我娘亲一定会再派人来接我的。不用劳烦大人你了。我真希望我能快些长大,这样就能保护我的娘亲了。”小少年叹了口气。

“对了大人,你去过护国寺,看过长老师父了吗?”他仿佛不经意间突然想了起来,又问。

谢长庚凝视着面前的这个小少年。

“熙儿,你想保护你的娘亲,但你知道,怎样才能最好地保护她吗?”他忽然问。

这小少年说:“大人,我其实知道的,她只有做王,做这世上最强大的王,才能保护她自己。但我的娘亲,她太善良了,她不想做王。她最先想的,永远都只是保护长沙国的子民。”

“你想做吗?做最强大的王,去保护她?”谢长庚顿了一顿,问。

小少年沉默了片刻,抬起双眼,看着谢长庚说:“我想做。”

“很好。从今天起,谢大人会帮你,做这个世上最强大的唯一的王。”

谢长庚一字一字地说道。

第81章 第 81 章

这一年的冬天,东朝廷在苦苦支撑了三个月后, 随着**城的陷落, 最后一道被视为能够用来抵御进攻的倚仗,也不复存在了。

四野传烽, 传言那支沿江从西面打来的大军,数日之内便要开到江都了。这座繁华的城池,再不见昔日歌舞升平,城门内外, 但见烟尘霾蔽, 士兵涌动, 一辆辆装着金银财宝、坐着人的马车,往南仓皇而去。

这些都是东朝廷的宗室贵族和官员们。江都不保,他们只能跟随赵羲泰再次弃地, 退往东南沿海, 以求继续苟安。

赵羲泰脱去了天子冠服, 寻常人的打扮。他是东朝廷最后离开江都的人。他在一队士兵、几名心腹近臣以及武将的随同下,从城门里骑马出来的时候,看见道路两旁站了许多围观的江都民众,个个冷眼。一些站在后的人,甚至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似有幸灾乐祸之意。

他的一个随从大怒,进言放火烧城, 好叫这些没有良心、不知好歹的人得到他们应有的惩罚。

几个方才窃窃私语的民众仿佛感觉到了来自于这队人马的怒气, 面露恐慌之色, 转身要跑,早被几名士兵冲过去拿下,推到了赵羲泰的面前。

刀剑当头,这几人都是寻常民众,如何不恐惧?不住地磕头求饶。

赵羲泰面色惨淡。他望着地上的人,说:“我来之后,修水利,废苛捐,也算为你们做了些事,不算对不住你们。如今我走,你们不追随也就罢了,竟还这般嘴脸。倘若说不出个缘由,我便杀了你们!”

几人大惊失色,嚷道:“陛下对我江淮之恩,如施雨露,只是陛下你可知道,那些做王的,当官的,个个都是吸血的蛭虫,把我们百姓当成鱼肉,我们哪家哪户,不是苦不堪言?从前都是敢怒不敢言,方才只是想起这些,这才一时不敬,求陛下饶命……”

随从拔刀,被赵羲泰阻了。

他转头,看着身后这座自己曾苦心经营寄予厚望的城,突然大笑,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东朝廷的诸王骄奢淫逸,官员追求享乐,他从前不是不知道,只是他再有手段,也还要靠这些人。正是不放心,所以此前,他才希望能与长沙国联盟,以增大胜算。

但是慕扶兰也不相信他,婉拒了他的提议。

今日的结果,也证实了她的判断。在谢长庚的大军面前,自己此前所有的努力,显得都是如此的苍白无力,不堪一击。

“谢长庚,你听到了吗,这一回,我不是输给你,我是输给了手下……”

他止住了笑,看着前方那支载着金银珠宝远去的车队的影,紧紧地握住手中的剑柄,喃喃说道。

……

谢长庚在击败赵王,又彻底控制了上京朝廷之后,乘胜追击,发动了对东朝廷的征伐。赵羲泰烧了他的粮库,在获悉确凿消息后,重兵迎击,以求在对方军心不稳之时全力一搏。没想到那把火烧掉的只是一个装了秕糠的空库,真正的粮草已经提前暗地转移,而那个所谓的“叛将”,也不过是谢长庚顺水推舟安排的**阵。东朝廷在坚持了三个月后,败逃岭南。

这个消息传到了长沙国。

至此,朝廷腹地,还未归向谢长庚的地方,只剩洞庭。民众认定谢长庚接下来必会对长沙国发动进攻,大军说不定哪天就会到了。这些天,岳城的街头巷尾,几乎人人都在谈论这事,气氛异常紧张。

王宫的议事堂里,这一夜,烛火通明,慕扶兰独自坐在案后,望着自己面前写好的一封书信。

一阵脚步声。

袁汉鼎走了进来,低声说:“翁主,三苗那边,已经全部安排妥当,随时可以上路。三氏对翁主敬若神明,翁主带着小公子过去,尽管放心,余生可保无忧。”

慕扶兰出神了片刻,点头微笑:“辛苦你了。陆琳他们这些天,一直担惊受怕,也是为难他们了。”她将手中那封打了火漆的信推了过去。

“此信十分重要。你明早将信送出去后,我便召集群臣以及慕氏宗族之人,向他们说明我的决定。日后,愿意随我退往三苗的,一道过去。不愿去的,尽管留下。我在信中为这些人尽量争取禄位。纵然日后不能与今日相比,但保个一辈子的安乐稳妥,应还是可以的。至于想要更进一层的,待新朝立后,就看他们自己的本事了。”

“能不战而大一统,我料谢长庚也不会亏待这些长沙国旧人的。”

袁汉鼎迟疑了下,道:“翁主,只要你发一句话,长沙国十万将士不但执戈呼应,三苗那里,三氏亦发誓,效忠翁主,数日之内,便可集齐军队,任由调遣。谢长庚的大军若是开来,我率领将士,全力以赴,不敢说胜,但他也休想那么容易就拿下洞庭,一旦受挫,他自会有所顾忌。”

“退一万步说,即便最后真的不敌,那时我再保翁主退往三苗,也是不迟。翁主千万不要过于委屈自己了!”

慕扶兰笑了。

“袁阿兄,我知道你是看不得我受半点委屈,但你不知道,在这件事上,我没有半分委屈。倘若我想和赵羲泰一样争霸称王,当初我便会叫你四处出击了,更不会拒绝与东朝廷的联军。你不必多想。天下大势,趋于如此。倘若不是靠着阿兄你当日练兵,长沙国今日也没有能和谢长庚如此谈判的本钱。这无论于我,或是于长沙国的臣民而言,都是最好的一个结果。便是面对慕氏列祖列宗,亦是问心无愧。”

袁汉鼎沉默了片刻,上前,双手取过那封信,恭敬地道:“遵命。”

他转身要退出时,堂外忽地传来疾走的脚步之声,侍从入内禀道:“翁主,方才城门之外连夜来了一人,自称名叫梁团,道翁主认得他,说是奉命来给翁主传信的,人被留在了城门之外。”

慕扶兰微微一怔,随即问:“信呢?”

那人急忙上前,奉上一信。

慕扶兰接过,就着明亮的烛火,看了下信封。

封上只有一列字。

“慕氏翁主亲启”。

看到这几个铁划银钩似的字,慕扶兰的心便微微一跳。

她一眼就认了出来。

这是谢长庚的字。

这种时候,他突然主动给自己来信,是想做什么?

慕扶兰打开信封,取出了里面的信瓤。

信纸之上,也只有寥寥数语。

他说他有重要之事需与她议,原本想自己来岳城的,但恐怕她有所不便,故停在了复州,请她拨冗去往云梦,他在那里等她晤面。

她看过一遍,忍不住又看一遍。

字是谢长庚的字,她绝对不会认错。但叫她感到惊讶的是,他这封信的语气,从头到尾,竟极其客气,字里行间甚至仿佛还能读出点审慎的味道,犹如写信之人是在反复斟酌措辞过后,才写下了这封信。

慕扶兰未免惊诧。

继刘后伏诛之后,与上京对峙了数年的东朝廷也告覆亡了。

时机已经到了。在她原本的设想里,现在,谢长庚最有可能在忙碌的事,应当就是登基称帝了。

即便他不顾当初经由熙儿转给自己的诺言,迫不及待想趁热打铁,现在就将洞庭收归己有,也不至于做得如此难看,这就亲自来到这里施压。

以他的手段,多的是法子。那个复州的李良,就是他现成的爪牙。

他却在这个时候秘密南下,传来如此一封信,约自己见面,到底意欲何为?

她见袁汉鼎看着自己,便将信递给了他。

袁汉鼎看完,立刻道:“翁主莫去,当心有诈!他若真有事,请他来此商议便是。”

慕扶兰沉吟了片刻,道:“他如今已经占尽上风,即便真想对我或是长沙国不利,也完全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何况约见的地方是云梦,不必过虑。我本就要传信给他议事的,如今他人既自己来了,更为便宜。有些事,当面商谈更好。”

她收起信,吩咐人将梁团请入安排歇息,对袁汉鼎说:“明早不必惊动陆琳他们。你带些人,随我去云梦,看他此行,到底意欲为何。”

第82章 第 82 章

这是一个黄昏,在云梦与复州的交界之处, 那道从大江通往洞庭的江口之前, 几条乌船载着夕阳,正在江心行棹, 缓缓而来。

一个男子立于江口之岸,已是站了许久。落日的余晖,将他的身影投在了身后的地上,一道又瘦又长的阴影。他的目光, 仿佛正在看着前方江面之上那几条乌船的蓬影, 又仿佛穿过了乌船, 深深地沉浸在了某个只有他自己方知晓的世界里。

慕扶兰自然知晓,这条分自大江的支流,沿这江口一直下去, 便通往洞庭。

她不解的是, 谢长庚人为何会在这里。

她停下了脚步, 静静地打量着前方那道已经数年未见的身影,片刻之后,开口说道:“我收到了你的信。你何事?”

江口的风很大,她的声音犹如一团轻羽,刚说出口,便被迎面而来的风给吹散,四下散入江中。

慕扶兰疑心他或许没有听到。他一动不动, 没有半点反应, 依然那样立着, 背对着她。

慕扶兰等待了片刻,就在她想要再次开口唤他之时,看到那人慢慢地转过脸,看向了她。

两人的目光,远远地遇在了一起,在时隔三年多,前次那一夜的君山会面之后。

江汀之上,芦荻瑟瑟,几只江鹭他身后的江口盘旋,唳声阵阵。

他便如此回首望着她,目光定定不动。

慕扶兰也在看着他。

这男人的面容,看起来其实和从前也是相差无几的。但就在和他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慕扶兰竟在他的身上觉到了一种沧桑之感。

这和她原本想象中的这个人,完全不同。

在她的想象里,现在的他,当意气焕发,傲睨众生,而不是如同面前这个正回望着自己的男子。他犹如已是历尽世事,沧海桑田,如今不过又回到了他的某个起初之点。

但是很快,她便驱散了心底生出的这种不合时宜的错觉。

是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了,此刻他们之间的距离,也有些远。错觉罢了。她在心里告诉自己。

她站在原地,未再朝前行去,看着他终于转过身,向着自己走了过来,越走越近,最后停了下来,和她隔着一人之距。

这叫她慢慢地放松了下来。

这样的距离,令她有种安全之感。

“我来了,你何事?”她再次问他。

谢长庚怔望着对面那个沐浴在夕阳余晖中的女子。

他觉得自己已事如同行将就木,面前的她,看起来却依然如此的年轻,目光明润,殊色无双。

曾经的他,为自己的爱而不得而深深地怨艾,恨她绝情。如今他明白了一切。

玉人如故,却再也不属于他,永远也不再会属于他了。他知道。

他沉默了片刻,朝她点了点头,开口,说出了他的第一句话。

“我需要立一名太子。熙儿就是这个人。我约你来此,是要和你商议此事。”他说。

纵然在来的时候,慕扶兰已设想过各种可能,她也未曾有过半分念头,他开口,竟会说出如此一句话。

她错愕了片刻,在确定自己没有听错之后,立刻说道:“谢长庚,你做你的皇帝,长沙国不会阻挡你的一统大业。我实话和你说,我本就已经想好,将长沙国归还朝廷,我慕氏离开洞庭,从今往后,长沙无王。我不知道你怎会有如此的念头,这太荒唐!”

谢长庚说:“我将上位,但我此生,是再不会有子嗣了,所以我需立好太子。我和熙儿有缘,他是我的属意之人。何况从前阴差阳错,我的部下也都认定他是我的儿子了。所以我来找你商议此事。”

他的语气平静,但慕扶兰却震惊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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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此生再不会有子嗣,你什么意思?”

他沉默着,没有作答。

她看着他那张不见任何表情的脸,迟疑了下,忽地想到他长年前线作战,时有受伤。

她立刻想到了一种可能,再次震惊。再联想到方才他给自己的第一感觉,愈发得证。

“难道你……”

她停下了,却说不出口。

“这是我的事,与你无关。”他开口,神色平静如故。

“我不会再有子嗣了,需要立一个太子,你知道这一点便够了。”

慕扶兰看着这男子,心里涌出一阵复杂难言的情绪,忽觉造化弄人。

她亦沉默了。

谢长庚继续道:“天下人会知道,从前你我分离,乃外力从中作梗。你我实则仍是夫妇……”

他顿了一下。

“你放心,我不会勉强你做任何事。待局面定了,日后,你随时可以离开。洞庭永远都是你的,这也是我对你的回报。国永不除,臣民照旧。你还想要什么,尽管开口,只要我能做到,我必答应。”

“你有意中之人,也尽可以与之相好。我不会干涉你的任何事情。”

他望着她,慢慢地道。袖下的手,五指紧握。

慕扶兰看着面前的这个男子,瞠目结舌,心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这个人,为了做他的皇帝,无所不用极其,简直魔怔。

她定了定神,摇头:“谢长庚,无论你说什么,我也不会答应这件事的!何况,熙儿他也不想做什么太子!”

谢长庚凝视着她。

“倘若他想呢?”

慕扶兰一怔。

“你何不回去问他?倘若他也说不,我便收回我的话,不勉强你。”

慕扶兰和他对望了片刻,点了点头:“你记住你的话。”

她说完,转身匆匆离去。

暮色四合。谢长庚目送她渐渐远去,身影萧瑟。

她心中再痛,从也没在他面前提过半句前尘旧事。想来,如今也是不想再听他的忏悔。

忏悔亦是无用。

便当做什么都没发生。那孩子想做王,便叫他如愿。让她亦做这世上最为尊贵的女子。

这是他从前欠下的,也是这辈子,他唯一能想得到,也拿得出的弥补了。

慕扶兰未做停留,当夜便坐车离开,回往岳城。

岳城的街头巷尾,民众依旧在议论时局。长沙国的百官,亦是聚在一起,猜测着翁主的心意,为自己将来的命运感到忐忑不安。

这些时日,只有王宫中的那个小少年,在几个月前私自外出被袁汉鼎接回来后,每天照旧早起读书、练武,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经学时间。他坐在书桌之后,听着给他授经的博士讲着“夫孝,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专心致志,目光沉静。

博士讲完了今日的功课,他像往常一样,扶着老博士的胳膊,亲自将人送出。

老博士对近来日甚一日的种种传言,亦是十分忧心。出来后,一反常态,忍不住向自己的得意弟子打听:“小公子,如今长沙国内外,对时局之议,甚嚣尘上。小公子可知翁主有何打算?”

小少年微笑道:“娘亲未曾与我讲起过这些。学生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