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海燃灯抄》作者:尤四姐

文案:

《生州系列》二

长情是神,王朝更迭几经沧桑,傲然屹立在龙首原上,阒然无声。

西北隅深不可测的渊底,常有白衣少年隔水相望。

——纵使时光再用力,

此生我也忘不掉你。

伪御姐vs真病娇。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异闻传说

搜索关键字:主角:宋长情、云月 ┃ 配角: ┃ 其它:HE

作品简评:vip强推奖章

龙汉初劫时期,少苍遵师尊命剿杀三大盘古种,麒麟祭司兰因力战少苍,不敌,尸身悬于桅木万年。无量量劫后少苍继任天帝,孤家寡人不动六欲,唯有今世的长情能解困局。

本文以细腻的笔触描绘爱恨纠葛,云诡的场景勾勒奇幻异世。道与义,情与仇,抽丝剥茧,一唱三叹。于烈火焚心中送别过往,缓步长歌里,迎接盛大的温情与归来。

第1章

  夜微凉,一路行来,露水打湿了裙裾。

  今天是上元佳节,每年只到这一天,长情才能趁着烟花弥望,走出那座困住她的宫城。

  旷野无垠,枯草拱着脚心,有种刺痒的感觉。她记不清自己睡了多久,睡梦中可以感知骄阳和风雨,但像这样切切实实地,让微小的生命接触自己的身体,恐怕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天上星辰发着寒光,她回头望了眼,帝国中心最辉煌的建筑,以极具锋芒和野心的姿态展开。满城的灯火,在皎然月色的映衬下,反倒有美妙温软的气韵。

  她挑了挑犀角灯上的如意杆,在无边无际的旷野漫行。虽然她一睡便忘记很多事,但半明半寐间那个不时重现的画面,却意外地停留在她的记忆里。

  龙首原的西北以北,是一片无底深渊。当初赤狄和白狄大战,战神神斧落地砸出来的孔洞,竟能深得直通地心。渊深则聚水,寒潭千尺像盛世中的第三只眼,毫无顾忌地审视那片高原。厚重的水幕之下,另有一双眼,也静静地看了她百余年。

  那是谁,长情不知道。她守卫着龙首原上的宫殿群,那里的一砖一瓦都是她身体的一部分。庞大沉重的身躯,操控起来太困难,所以她只有不停长眠。但睡梦中也在惦念,等自己睡醒了,一定要去探一探渊底的那个人。

  薄如烟雾的轻容拖曳过北坡,草地发出沙沙的声响。蛰伏在枝叶间的水汽在午夜缓慢升腾,天地如一瓯,那水汽是沉淀在瓯底的,有形的美酒。

  长情燃犀夜行,苍茫月色下只有她一个人。犀角灯偶尔照见鬼魅,那些东西隐隐一现,很快就又消失了。

  终于抵达渊潭,不知是近了的缘故,还是她幻化成了正常人的缘故,往常看似只有指尖大小的水面,居然也有一望无际之感。

  犀角燃灯,可以照水下鳞介之怪。长情把灯底的圈口贴近水面,隔水的世界干净纯澈,藻荇款款摇曳,渊底是吸人魂魄的深蓝。

  她抬手结印击水,指尖流光箭矢一样穿透水幕,向下笔直坠去。水深不可测,中途散成无数丝缕,连一点回响都没有。奇怪,那双眼睛仿佛从来没有存在,在她披星戴月赶到这里时,却再也找不到了。

  长情不得不撑着膝头弯腰下视,隐约听见了点丝竹之声。乍见一条叫不出名目的鱼,顶着发光的脑门悠哉游过,尾鳍一摇,摇出了一池碎芒。

  这条鱼可能是打头阵的,水上涟漪未散,乐声便大盛起来。一时水族往来如梭,起先不过顶灯,后来模样也开始发生改变,穿着红衣载歌载舞,水下热闹得俨然街市一般。

  盛世太平,连妖魅都自得其乐啊。长情欣赏了半晌,还是忍不住开口:“请问……”

  一声惊破琉璃世界,那些水族一哄而散,刚才的异象如同一场梦,倏忽不见。长情没说完的话,化作半吞半含的呜咽:“……有人吗?”

  没人,水面风平浪静,只有漫天星辉倒映,洒下一池寒冷的光。

  四野寂静,唯风流转。长情站了会儿,觉得有些落寞。犀角灯虽然照出了异世,却照不见那双眼睛。现在这眼睛究竟属于谁也不重要了,上元灯会落幕,她就该回去了。

  咕咚——

  水下传来沉闷的声响,犀角灯底的水纹渐起微澜。长情蹲下看,渊水万万,似乎有什么从深处扶摇而上。最初朦胧的影像,随着越升越高,变得越来越清晰。

  是个人啊!但他并不走近,白衣翩翩,隔水相望。水是流动的,他的衣袂也是流动的,织金的广袖在暗涌下招展。他只是静静地、深深地看着她,眼里聚着星辉,唇边带着浅笑。长情看遍了人世间的繁华,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仿佛临照寂寞空山的月色,一身秀骨,天性散淡。

  她对年轻人向来有耐心,虽然在他们的世界,年龄与皮相往往没有必然的关联。她放轻了语调,“请问尊驾,有没有见过……”

  见过什么呢,一双眼睛么?她顿下来,发现无从问起。

  水下人还是那样望着她,她恍惚想起来,朦胧中懒散的一瞥,看见的似乎就是白衣的少年。

  是不是这个人,难以确定。在她犹豫彷徨时,水下的人仰着一张秀面,悄然无声地浮了上来。

  他带着满身水泽之气,眼睛也是潮湿的。身上衣衫遇风即干,长直的发却依旧漉漉披散在身后。

  “尊神……”他的嗓音轻灵,水里来的精魅,总比岸上的多几分剔透。目光亦漫漶如沁水的经卷,流淌过她的脸庞。忽而一笑,“你来了?”

  像阔别多年,终于重逢一样,透着亲厚和算无遗策的必然。

  长情提灯看他,“我与尊驾认识吗?”

  还没来得急问他,为什么要日复一日眺望龙首原,便见他舒展广袖,一把抱住了她。

  长情呆住了,那年紫宸殿里抱柱化龙引下天雷,直直劈在她眉峰上,也没让她像现在这样动弹不得。见面就一个拥抱,这些水族的礼节真是重得令人发指啊!

  她嗳了声,“有话好说……”

  “尊神……”那双臂膀激动万分,并没有要放开的意思。少年带着轻轻的颤抖,连语调都微哽,“一别五百年,我在这里等了你五百年,你终于来了。”

  长情手里的犀角灯落在地上,顶端的火焰照亮水里的倒影。少年褒衣宽大,人便显得有些单薄。他紧紧搂着她,仿佛汪洋里抓住了浮木。

  长情活了一把年纪,还没有被人抱过。她勉强把那双手臂拽了下来,回身指指远处的城阙,“我是从那里来的,人间礼教耳濡目染多年,搂搂抱抱成何体统!”复细细看他两眼,“我与尊驾并不相熟,以前也没有见过。什么五百年……我这五百年都未曾在世上行走,所以你应该是认错人了。”

  结果人家却不着急,看她的目光甚至带着点溺爱的味道,含笑摇头,“并未认错,尊神是龙首原的主人,名叫长情。秦汉时期随王气而生,至今已有千年了。你看,我报得出尊神来历,可见绝没有认错人。”言罢一顿,脸上又浮现出忧伤的神情,黯然道,“不过龙首原是龙兴之地,尊神守护龙脉,重责在身。这么多年过去,也许真的把我忘记了。”

  长情确实有记后不记前的毛病,人睡得久了,常会把现实和梦境颠倒混淆。一些没有在心里留下深刻印象的人和事,经常一觉醒来,便杳无踪迹了。

  他满脸哀致,她不得不重新打量他。少年有清秀的面孔,和敏锐干净的眼睛,但是翻遍每一寸记忆,委实找不到这个人。她无可奈何地摇头,“上了点年纪,记性实在太差了,尊驾还是自报家门吧。”

  少年垂袖一扫,水面上粼光惊起,他站在漫天银辉下告诉她:“我叫云月,是这渊海的水君。”

  清琴共云月,美酒漱冬春,名字倒和人很相称,但接下来他阐述的前因依旧让长情困惑。

  “五百年前我遇劫,是尊神救了我,将我放进这片水泽里。当时我欲报恩,尊神说不急,等我长大。如今我长大了,每日遥望龙首原,就是等尊神醒来,来渊海找我。”

  长情纳闷,“我从来没救过什么人啊……”

  他依旧是笑,“尊神有慈悲心,或许举手之劳,不会放在心上。但对于我,救命之恩一时一刻都不敢忘记。”

  长情摸了摸发烫的额头,发现这次的寻根究底实在有点意思。

  她是个逍遥的散神,存在一千年,对于神来说根本不值一提。不过是借助了王气和龙脉,才在这盛世之中谋得了一席之地。如果说她有什么过人之处,大概就是异于常人的嗜睡能力。一个活了千年,却蒙头大睡八百年的神,救人这种事,好像不会在她身上发生。

  “我看是有人冒我的名做了好事。”她得出这样的结论。

  渊海君说不会,“那时除了尊神,天上地下没有一人敢救我。只是日久年深,连尊神自己都忘了。不过尊神当真一点印象都没有吗?若是没有,为什么会路远迢迢,到渊海来找我?”

  这话说出来大概有点伤人心,长情道:“我是好奇,究竟什么人会盯我几百年。尊驾觉得这是在报恩,而不是以怨报德?”

  他微微一怔,很快便又轻笑,“尊神还是不相信我的话。”

  他抬起手来,修长的五指舒展开,掌心升起一汪翠色。那翠色鲜活欲滴,像嫩叶上的露水,中央是一条蓝鳞覆身的鱼,有长长的须髯,大而旖旎的胸鳍和尾鳍。

  “尊神还记得它么?”

  长情看了半天,“长成这样,肯定不好入菜。”

  他的笑容有些僵硬了,“尊神,这不是菜鱼,是我的真身。鱼生双翼,是为潆鱼。彼时我年幼,误闯雷泽,神龙布雨时把我一并送到了人间。雨后我躺在水洼里奄奄一息,是尊神把我送进渊海,救了我一命。”

  然而在长情懵懂的脑子里,类似捡起一条鱼放生这等小事,根本不值得铭记几百年。就算真有,也不足挂齿。

  “过去那么久的事,为什么还要记着?”她把眼凑近那条鱼,像她这类和土木打交道的,也分不清水族的种类,“名字真奇怪,居然叫淫鱼……”

  他待她看够了才收回手掌,脉脉道:“滴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何况这是再造的恩情!尊神当年以我尚小推脱了,现在五百年已过,总要准许我报恩了。神龙画地为牢,把我困在这里,我出不去,只有请尊神屈就,来我渊海。”

  长情没弄明白他的意思,但见他扬手一拂,劈开了水面。渊潭亿兆的蓄水如银墙壁立,一条笔直的长廊直通渊底。

  长情困惑地看他,他笑得有些羞涩,向她拱起两手。宽大的广袖遮住了半张脸,只余一双妙目勾住她,长揖道:“婚礼已经准备妥当了,只等尊神驾临。”

第2章

  一觉睡醒就有人求婚,这种事对于老实的长情来说,实在很刺激。

  她不自觉拢了拢头发,“这个……太仓促了吧!我才刚睡醒……”

  对面的白衣少年却是一派坦荡,“不仓促,我已经筹备了百年。这百年间尊神一直长眠,只恨我不能离开渊海,到你身边去。但我知道,尊神每年上元都会苏醒,所以每到这个时节我就盼着你,一年复一年,可惜每年都落空。”他忽而仰起脸来,眼里水光潋滟,笑容也变得愈加温暖,“幸得上天眷顾,今年尊神终于愿意走出龙首原了,对我来说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错过这次,便会抱憾终身。”

  看来品种决定性格,这话一点都没错。救命之恩除了以身相许,别无他法可报,这淫鱼的脑子真是单纯又直接,不负这副人畜无害的好相貌。

  长情呢,毕竟活了那么多年,长安城中风花雪月都看遍了。美丽的人,旖旎的爱情,结成一段姻缘有千千万万种可能。姻缘都是好的么?不尽然。她还记得五六代前的帝王,耄耋之年硬纳了中书令家的小娘子做妾,那如花的小娘子进宫当夜就吊死在了仙居殿。仙居殿建在太液池以西,也是她身体的一部分,所以到现在她都不敢正视自己的腋窝位置。

  这年轻人,有一副执着的心性,想好了就要去做。但行事似乎有些独断,忘了这种事不能单方面决定。

  “报恩不必非要用这种方法,你的一片好意我心领了,但此事我万万不能答应。”长情一面道,一面尴尬地看看天上,“时候不早,我得回去了。你说的救命之恩我不记得了,所以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她说完转身便要走,他抬袖拦了她的去路,“尊神且留步,尊神对我有再造之恩,我在渊海无亲无故,这样的大喜日子,若尊神不在场,云月这一辈子便再也不能圆满了。”

  长情似乎听出了一点异乎寻常的味道,扭头问:“无亲无故?渊海君究竟想让我做什么?”

  他愈发不好意思了,低头道:“今日是我与凌波仙成亲的日子,想请尊神往我水府观礼,好为我们做个见证。”

  这兰花一样的公子,说话的时候满含朴素的孺慕,仿佛这位恩人就是他最敬仰的长辈。

  这么说来是她会错意了?长情僵立当场,尴尬得不动声色,“哦……是这样……你想让我当你的证婚人啊?”

  渊海君颔首轻笑,“但愿云月有这荣幸。”

  长情暗暗舒了口气,兀自嘟囔着:“怎么不把话说清楚,害我以为……”

  他的脸忽然探过来,乌浓的一缕长发斜切过玲珑下颌,眉眼弯弯望向她,“尊神以为什么?”

  长情忙说没什么,“我还以为渊海君要认我当干娘呢。”

  他分明一愣,转而笑起来,“尊神玩笑了,尊神爱惜云月,云月却不能把尊神叫老了。若我认尊神当干娘,那才是真正的恩将仇报。”

  长情刚才一颗砰砰乱跳的心,到现在总算平息下来。她觉得有点好笑,自己可能确实睡得太久,睡坏了脑子,居然误以为这条鱼要娶她。还好及时弄清了,否则她在那些山川大神面前就是长久的笑话。

  虽然五百年前的旧事,她还是半点没有想起,但人家盛意邀她见证一段姻缘,这个面子无论如何都要给。

  她试探着伸脚踩在台阶上,她一向不爱穿鞋,旷野上赤足千里也没关系,但水底长廊湿滑,控制得不好就要打飘。

  广袖扬了好几下,她诶地一声,险些摔倒。好在渊海君眼疾手快,一把搀住了她。长情大呼好险,“像我这种属土木的,就不该下水。”

  身旁的人朗月清风道:“尊神是神,脱离了龙首原便不受皇城的束缚了。血肉之躯不怕浸水,尊神忘了么?”

  长情被点醒了似的,笑道:“是了,我以为自己还是那片大房子。”

  “尊神如何不穿鞋呢?”他一面问,一面向下轻瞥了眼。刚才短暂的接触,让他感觉到轻容下那弯玉臂散发出的温暾热量。他抿唇莞尔,还和记忆里的一样,半点都没有改变。

  穿不穿鞋的问题,讨论起来有点怪异。长情拿裙裾盖了盖,“渊海君没有听过一句话,叫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独守龙脉的神,自觉一无所有,难免不拘小节。渊海君哦了声,“果然很有道理。只是水下潮湿,恐怕尊神站立不稳。”于是指尖一绕,手上多了双女鞋,自己蹲身下去,托着鞋往前递了递,“尊神请抬足,云月为你穿鞋。”

  长情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从来没有人关心过她穿不穿鞋,因为神不怕冷,要不是不着寸缕有碍观瞻,她甚至连衣裳都不想穿。但这条鱼,真是过分温柔了,哪怕暂时弄不清他的所求,也让人对他讨厌不起来。

  “不必。”长情往后退了半步,“渊海君不必这么周到,不就是证婚么,我闲着也是闲着,天亮之前赶回龙首原就可以了。你把鞋放下,我自己穿。”

  他说好,但那指尖轻柔的力量还是落在她脚腕上。长情身不由己,活得很糙的砖瓦结构,遇上柔情似水的鱼,实在令她无所适从。

  她垂眼看,渊海君洁白的衣衫像盛开的优钵罗花,长发文丝不乱地覆在肩背,看样子真不像生活在水底的鱼,更像九重天上高洁的仙。他为她穿好鞋,站起来也是温文一笑,“好了,尊神现在行走,应该会稳妥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