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几天后的下午,沈捷突然消失于桑离的视野。

真是突如其来的消失——在推开病房门的刹那,桑离蓦地体会到三年前,沈捷或是南杨的心情。

窗明几净的病房里,床单平整,那个人影,却遍寻不见。

桑离呆呆地站在门口,心里想:沈捷,你和我拉过勾的,你怎么能反悔?

可是,她也明知道,依沈捷的性格,这是他铁了心要送给她的最后一件礼物。

那天,她在那间病房里坐了很久。中间有护士来过,还好心地告诉她这屋里的人已经出院。她回报一个空洞的微笑,脑海里,却是一些杂乱的断章,走马灯一样地上演。

她知道,沈捷不会再回来了。

他给她的一切,到这里,都划上句号。

尽管,只要她想,仍然可以找到他,可是他这样的离开,已经是在告诉她:不要去做劳而无功的事,生命那么短,不防不妨去抓住那些切实可见的温暖。

也是那天,她终于明白自己是何其幸运的一个人:有人因为爱她,便可以永不离开;还有人因为爱她,便可以远走天涯。

曾经她彷徨到无从选择,然而几年过去,他们不约而同,要留给她这同一个未来。

回到樱园时,太阳已经快落山。

她推开“你我”的门,还没适应转角处黯淡的光线,便有一个白色的小影子奔跑着冲过来,“嘭”的地一声,撞进桑离怀里。

与此同时,一双柔软的小手紧紧抓住桑离的衣袖,甜腻腻地喊:“桑离……”

多日来,桑离第一次不由自主地绽放笑容。她蹲下身,把香喷喷的YOYO抱起来,边往里走边问她:“你怎么来了?你爸爸呢?”

“爸爸出去了,”YOYO一边答一边紧紧搂住桑离的脖子不松手,还把脸埋进桑离颈窝,委屈地抱怨,“桑离你好久都不陪我玩。”

桑离心里也有些内疚,偏头亲亲YOYO的小脸蛋:“对不起哦,因为我最近很忙,有个叔叔生病了,我要去照顾他。”

YOYO很好奇,抓着桑离的衣服领子:“是你老公吗?”

桑离一愣,旋即笑出声,在靠近角落的沙发上坐下,把YOYO揽进怀里,捏她的小脸蛋:“你知道什么是老公啊?”

“知道啊,”YOYO很认真,“就是男孩子的妈妈叫男孩子的爸爸。”

桑离让她绕得晕,便笑着问:“为什么不是女孩子的妈妈叫女孩子的爸爸?”

“因为苏诺飞的妈妈就这么叫他爸爸,可是我妈妈从来都不这么叫我爸爸,”YOYO严肃地答,“她都叫我爸爸的名字。”

“噢——”桑离恍然大悟,忍俊不禁。

正说话间,马煜推开店门走进来,看见桑离和YOYO,微微愣一下,却并没有多问,只是笑一笑走过来。

YOYO先看见马煜,脆生生地喊:“爸爸。”

马煜笑着摸摸YOYO的头,小女孩显然很不喜欢这个动作,便往桑离怀里缩一缩。

马煜对桑离笑笑,弯腰看着YOYO的眼睛问:“你的画呢,画完了吗?”

YOYO吐吐舌头:“没有。”

“那你还不赶快画去,明天不是要交给老师?”

“我要和桑离一起画,”YOYO很认真地解释,“老师说的,要和爸爸妈妈一起画。”

马煜听到这个称呼很高兴,点头赞扬:“真是好老师啊,还搞亲子活动呢。”

看他笑得开心,桑离指着马煜问YOYO:“YOYO,他不就是你爸爸?快让他陪你画画去。”

“他好忙,他从来不陪我画画。”YOYO控诉,用哀怨的眼神看着马煜。

桑离同情地看看YOYO,搂在怀里亲一亲,看着她眼睛说:“可怜的YOYO,咱们不要这个爸爸了好不好?”

YOYO歪歪脑袋想了想,很郑重地摇摇头:“不好。”

马煜听到很得意,给女儿一个赞许的表情:“YOYO好乖!”

话音未落,便听到YOYO对桑离说:“爸爸说今天晚上要带我去吃好吃的批萨,等我们吃完了再不要他,好不好?”

说完便用哀求的眼神看着桑离,桑离没忍住,终于哈哈大笑。

而蹲在旁边一脸挫败感的马煜,终于知道日本漫画里的“三道黑线”是怎样的心理效果了……

A-2

晚上睡觉前,桑离坐在YOYO的床头,看YOYO展示她今天的绘画成果。

A4白纸上,红蜡笔画了一个长条若香蕉状物体,一端翘起来,上面顶着一朵小红花。

桑离问YOYO:“这是什么啊?”

YOYO端坐在自己的小床上,很高兴地解释:“这是大公鸡。”

“哦,”桑离恍然大悟,指一指那朵小花,“这是什么?”

“这是大公鸡的帽子,”YOYO穿着可爱的小睡衣,伸手在自己头顶比划一下,“冬天天冷,大公鸡要戴帽子。”

桑离指指图画:“那大公鸡为什么没有尾巴呢?”

YOYO想想,点点头,跳下床找来蓝色蜡笔在“大公鸡”尾巴的部分画了几道弧线,高兴地再爬上床献宝:“画好了。”

桑离再认真提意见:“大公鸡的翅膀呢?”

YOYO又开心地画两个半圆在“大公鸡”上,得意地端详。

这时候马煜洗完澡走过来,看着YOYO手里的画,纳闷地问:“这是什么?香蕉和蘑菇?”

桑离哈哈大笑,YOYO气愤地看着马煜声明:“这是大公鸡!”

马煜点点头,诚挚地道歉:“爸爸错了,爸爸从小就不会画画,也不会欣赏。”

YOYO噘起嘴不理他,过会儿才扭头问桑离:“桑离,你会给我做妈妈吗?”

马煜和桑离都一愣,可是马煜很快就再次赞许地摸摸YOYO的头,和她并排盯着桑离看。

桑离哭笑不得地问YOYO:“你很想我给你做妈妈吗?”

YOYO很高兴地点头,小脑袋一晃一晃的,很可爱。桑离忍不住笑着伸手摸摸YOYO的头,YOYO干脆钻进桑离怀里,仰头问:“桑离你快点给我做妈妈吧。”

马煜大悦,心想还是女儿和爸爸贴心。

没等高兴完,就听YOYO继续说:“那样我就可以有两个妈妈了。”

桑离很好奇:“你很想有两个妈妈吗?”

YOYO郑重地点点头:“苏诺飞说我会有两个妈妈和两个爸爸哦!我很高兴啊,因为如果有两个妈妈两个爸爸,那就可以一个妈妈陪我画画,一个妈妈给我讲故事,一个爸爸陪我去游乐园,一个爸爸给我买批萨吃!”

桑离笑着捏她的脸蛋:“那你还缺一个爸爸呢。”

听到这话,YOYO转头看了看站在床边一脸苦笑看着自己的老爸,沉思一下,迅速以极其亲昵地姿态扑到桑离身上,无比热情地恳求:“桑离,那你再给我找个爸爸吧!我还差一个爸爸!”

桑离一愣,继而笑着看向旁边已经明显石化的马先生。

这一次,马煜连日本漫画里“乌鸦从头顶飞过呱呱呱”的心理效果也体会到了……

拜童言无忌的YOYO所赐,这个晚上,桑离才没有时间去悲伤。

可是,这不等于她已经遗忘。

YOYO睡着后桑离准备回家,出门的时候天降大雨,马煜便顺理成章地劝桑离:“别回去了。”

“不是还可以走地下停车场?”桑离站在玄关处穿外套,淡淡地答。

是突然,在她正准备穿鞋的时候,手腕被马煜紧紧握住!

桑离一愣,回过头,看见马煜有些忍无可忍的表情。

他皱着眉:“桑离——”

然后顿住了,似乎开了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本想说“桑离你不能总是逃避”。可是,桑离逃避什么了呢?逃避和自己住在一起,逃避自己的求婚,还是逃避别的什么?

他垂下眼帘,手里的力量也渐渐减弱。终于,他松开桑离的手,叹口气,伸手拿外套:“算了,我送你回去吧,地下停车场也不安全。”

桑离却仍然愣愣的。

她站在门口,看着马煜穿外套、换鞋,越过她身边打开门,回身看她,表情平静地说:“走吧……”

她突然觉得恍如隔世。

灯光下,马煜的脸部线条很柔和,有些像向宁,又有些像沈捷……可是不对,再仔细看看,马煜就是马煜,比向宁沧桑一点,比沈捷高一点,神情倒是一样的温和,总带着一种温暖的气息。

其实,和自己相比,这个人又何尝没有痛苦的过往?可是他比自己豁达,比自己更懂得“好日子在前头”的道理。他也比自己勇敢,敢于在年轻的、还来得及的时候,去牢牢把握自己能够把握的东西。

他的确是给了自己那么多无微不至的关怀……可是,晚了。

为什么,她总是无法在合适的时间遇上合适的人?

她愣愣地抬起手,抚上马煜的脸颊,马煜愣住了,不明白地看着桑离,稍顷才握住她的手,听到她轻声说:“马煜,对不起。”

马煜的脸色一僵。

而桑离轻轻抽出手,低下头出门。马煜暗暗叹口气,在她身后关上房门,随她走进电梯。

窄小的电梯里,他们再也没有说一句话。

那天之后,有相当长一段时间里,马煜都没有去过桑离的店,连带着YOYO也消失了。桑离的日子终于又变成以前那样简单——看书、上网、晒太阳、发呆。

只是,在她发呆的内容里,又多一样,便是想:沈捷,你现在在哪里,你还好不好?

终于不得不承认——当命运的齿轮转到不得不离别的这一环,她才知道,在自己二十岁之后,属于一个女人的最美丽的时光里,在对向宁的爱与缅怀之外,她真的曾经和这个叫沈捷的男人唇齿相依。

可是,她总是在来不及的时候,才知道自己有多么不舍得。

总是在自己已经做出或者几乎就要做出别的选择时,才发现这个人、甚至这个名字,都变成心底里柔韧而不屈服的草,时刻呼啦啦地抖动叶子,用悉悉簌簌的声音告诉她:桑离,你不可以忘记,你不可以放弃……

午后阳光里,她终于疲惫地闭上眼,依靠在柔软沙发的角落中,沉默。

马煜再出现时是个黄昏。

天色渐渐暗下去,桑离却仍缩在“你我咖啡”的角落里发呆。马煜推门进来时她几乎没有察觉,直到马煜坐到她面前,她才如梦初醒般惊讶地看着他。

她的目光里含着太多的惊讶,马煜看一眼便知道了她在想什么,便无奈地笑了。

他敲敲面前的桌子,吁口气道:“好了,不要再用这样惊讶的目光看我了。我承认我的确有些生气,可是总不能一直一个人生闷气吧。不管怎么说,大家都是成年人,自然会选择适合自己的道路去走。爱情是你情我愿的一回事,谁也不能强迫谁。”

他握住她搁在桌上的手,他的手还是那么温暖。

他看着桑离的眼睛,郑重地问她:“桑离,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开心吗?”

桑离点点头。

马煜似乎悄悄松口气,再紧紧握一下桑离的手,继续问道:“那如果,你、我、YOYO,我们三个人组成一个家,每天生活在一起,你愿意吗?”

桑离犹豫了。

她愿意吗?

或许,她会愿意的——她喜欢YOYO,也喜欢马煜,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她可以安心。

长久以来,她太累了,她也需要一个家、一个温暖的港湾、一个能够被信任的男人,一起走下去,走剩余的大半生。她许多次想过,自己这样的女人,如果马煜不嫌弃,已经是自己的福分,凭什么还瞻前顾后、畏首畏尾?

可是,她不能骗自己:她再信任他,再喜欢他,那也不是爱。她爱的人,一个去了天堂,一个躲到天边。前者,她用了前半生去后悔、去缅怀;后者,她还要用后半生去后悔、去缅怀吗?

她真的踌躇了。

A-3

因为不是周末,“你我”很安静。几个服务生在吧台后好奇地看向这边,马煜还在静静看着桑离,等她的一个回答。而她,只是沉默。

过了很久很久。

久到马煜已经准备放弃所有的期待,起身离去的时候,终于听见桑离说:“马煜,我想去看看向宁。”

马煜愣住了。

他直直看着她,听见她说:“我想去看看他,回来后,我就给你答复。”

几秒钟后,他说:“好。”

他似乎也多了很多的决绝,对她说:“我也去。”

桑离有些愕然:“你也去?”

马煜点点头,微笑道:“其实我一直觉得,我们是同路人。”

他没有说下去,然而桑离听懂了他的意思。

他是说:我们是同路人,所以要一起在这条路上重新走一次。

记忆从哪里失落的,就要从哪里找回来。

那是青春的告别式,我们总要完成,才能重新上路。

马煜的速度比桑离所预想到的还要快很多。

几天后,马煜快速解决掉手边所有重要工作,带上YOYO和桑离一起登上了去G城的飞机。YOYO自从回国后还没有什么机会出去玩,于是一路上都兴奋得不得了。

结果机舱里就出现这样的场景——

“YOYO,你安静点,你不累吗?”男人拽住企图离开座位的女儿,无奈地叹气。

“爸爸,他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YOYO显然对别人手里的PSP更感兴趣,伸长了脖子嘟囔,“让我看看,让我去看看……”

看着怀里不断挣扎的小女孩,男人对旁边的女人抱怨:“早知道就不带她出来了,你说女孩子哪有她这样的。”

女人笑起来,伸手揽过小女孩,把柔软的小身子嵌到自己怀里,招招手向隔壁座位的乘客打招呼:“先生,不好意思,能不能把您的PSP侧一下,让这孩子看一眼。”

她的笑容温暖又好看,隔壁座位的小伙子反倒有些脸红,干脆递过来:“给小朋友玩吧。”

“谢谢您,”女人回报一个感激的微笑,接过机器攥在自己手里,展示给小女孩看,“喏,YOYO,只能看不能动哦,如果你给弄坏了,你爸爸要赔人家的。”

小女孩便很乖地不再挣扎,瞪着好奇的眼睛,伸出小手戳按键。女人帮小女孩按动几下,里面的动画小人就开始踢足球,小女孩眼睛瞪得更大了。

不过小孩子的好奇心总是很短暂,过了没多久小女孩就蜷缩在女人怀里犯困,女人归还了别人的东西,再把小女孩抱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看她睡着。她身边的男人则始终都在看航空杂志,压根不在小女孩身上多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