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这样静静坐在床上,静静地看着自己身上一道道的伤痕,在昏暗的屋子里显现出一团团的暗影。没有受伤的地方仍旧是细腻皎洁的皮肤,这是自己的身体——是她以为只能留给新婚之夜的向宁的身体。为这,她还曾用毫不亚于拒斥暴徒的力度拒斥过沈捷。

可是,就在真正遇见危险的时候,向宁,你在哪里?

她不笨的,她知道这里是沈捷的房间。她甚至记起昨夜半昏迷中,自己复述的那个电话号码——你看,她再怎么拒斥,还是会被这个人看遍自己的身体。

而且,还是这样一个遍体鳞伤的、肮脏的身体……

有什么东西,湿而滑,一路坠落,溅在真丝被套上,迅速消失不见。

突然响起敲门声。

桑离抬起头,看着房门的方向,却没有说话。

她就那么静静地坐着,静静地,看着门口。

隐约听见沈捷试探的问话:“桑离,醒了吗?”

她没有回答,他便又敲一下门,再问:“桑离,醒了吗?”

她还是没有回答。

沈捷以为她还没醒,便轻轻推开门走进来。刚进来的时候他的眼睛还没适应屋里的昏暗,只是隐约觉得有人坐在床上,可是又看不清楚,只能凭借自己对屋子的熟悉往床边靠近。

直到眼睛适应了屋里的光线,他才猛地被吓一跳,瞪大眼看着坐在床上的桑离。

桑离也直直地看着她,她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那些伤痕张牙舞爪地暴露在空气里,让人不忍看。

“Shit!”沈捷低低地骂一句,一个箭步迈上前,抓起被子围住桑离的身体,一直围到她脖颈处,围成不透风的一个茧子,这才顺势坐到床边,把桑离揽到怀里。

他的动作轻轻的,显然是怕碰到桑离的伤口。

这一次,她没有丝毫的抗拒。她只是无比顺从地靠在他胸前,感受到他的两臂围住自己,围出一片无比踏实、无比安全的小小空间。就像那次在温泉度假村一样,渐渐就感受到他的体温,透过软而薄的被子,缓缓温暖了桑离冰凉的身体。

她疲惫地闭上眼,微微歪一下头,靠在沈捷颈窝处。她甚至能感受到他的呼吸,近在咫尺,还有他的拥抱,带给她的不是恐惧而是暖洋洋的依靠……

沈捷轻轻叹口气。

渐渐,沈捷肩头的衬衣便湿了。

可是他没有动,她也没有动。

寂静的房间里,除了彼此的心跳声,什么都听不到。

B-3

后来过了很久,桑离终于不再哭泣。

沈捷放开桑离,伸手从床边拿过一件真丝睡袍放在她身边,而后站起身,走到窗前,伸手拉开内层的窗帘。

阳光透过白色纱帘照耀进来,蓦地,刺痛了桑离的眼。

看见她眯眼的样子,沈捷转身走回她身边坐下,一边帮木然的桑离穿睡袍一边半开玩笑:“别害怕,这附近没有比中悦更高的楼,所以我就算拉开窗帘也没人能看到你。”

桑离扯扯嘴角:“现在,我还怕人看吗?”

沈捷脸色一沉:“别胡说八道,我问过医生了,你就是些皮外伤,没事的,过段时间就好了。”

桑离低下头,看着沈捷正在给自己系腰带的手:“真恶心是不是?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恶心的自己。”

她抬头看沈捷,眼睛里灰蒙蒙的一片:“大家都看到了……警察、医生……你也看到了……还有谁,还有谁看到?”

沈捷心里一紧,也顾不得桑离身上的伤,伸手紧紧抱住她,急忙解释:“没有人看到,真的没有。警察巡逻的时候看见你,接着就帮你穿了大衣,送到医院的时候大夫也是例行检查,我去之后直接用医院里的被单把你包回来的。本来想帮你穿衣服,可你身上都是伤,又刚涂了药,我就直接把你带到这里了。真的,我发誓没有人看见,没事了,真的没事了……”

他从来没发现,原来自己也是这么诚惶诚恐,还啰里啰唆的一个人。

桑离的眼睛便再次变得湿漉漉。

沈捷给桑离穿好睡袍,问桑离:“饿了吧?想吃什么?我让餐饮部送上来。”

桑离摇摇头:“我什么都不想吃。”

沈捷叹口气:“不吃饭怎么行,要不,喝点粥?”

桑离还是摇头。

沈捷看看桑离,起身把屋里的中央空调温度调高一点,然后转身回来,一伸手,就把桑离抱起来。

桑离并不反抗,反倒伸手环住沈捷的脖子。沈捷低头看桑离一眼,没说话,直接走出卧室,一直走到客厅里,走到靠近落地窗边的沙发前,轻轻把桑离放下。

桑离抬头,越过沙发靠背,能够看见窗外是高楼林立的城市。

正午的阳光洒在建筑物的顶端,那上面还有残存的雪,在阳光照耀下熠熠发光。

而沈捷在她身边坐下,他看着她的眼睛,目光真诚:“桑离,看看窗外,太阳升起来,这一天就是新的了。”

他揉揉她的头发,满含宠爱:“你还是好好的,这是不幸中的大幸,知道吗?你看,你还有一千一万种机会,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只要你自己能忘记,我保证没有任何人会知道昨晚的事。如果你愿意,我也可以陪你去公安局,坏人一定能被抓到,你相信我。”

他看着她的眼睛,在她木然的目光里自嘲地笑笑:“现在看来我真的是老了,昨天晚上接到电话的时候,我的心脏都有些不堪重负了。”

他顿一顿,好像终于下了什么决定:“桑离,从现在开始,我们的交易取消。我不逼你了,你愿意和谁在一起就和谁在一起吧。”

桑离目光一震,定睛看看沈捷,过会才说:“你嫌弃我?”

“怎么会?!”沈捷脱口而出。

之后才忙不迭地解释:“我只是不想再委屈你了,桑离,我知道你有男朋友,我还比你大这么多……”

他再次自嘲地笑笑:“我昨天晚上才发现,自己其实和那些人也没有什么区别,都是在强迫别人去做不愿意做的事。唯一不同的,不过是他们只是单纯掠夺,而我是给你开了某些交换条件。”

他深深吁口气:“能认识是缘分啊,桑离,既然有缘,我一定会帮你。不过,我不逼你了。”

他说完这句话便站起来,转身走到沙发后,面向落地窗看窗外,只留给桑离一个背影。

桑离看看沈捷的背影,又低头看看自己暴露在空气里的小腿,伸直双臂,手腕处还有被绳子勒出来的淤血痕迹。

心里,有酸楚的液体渐渐泛滥成灾。

向宁,现在,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不是爱你了。

如果爱,为什么在我最害怕的时候,想到的不是你?

如果不爱,为什么在我准备离开你的时候,还会有满满的疼?

是的,是的,这一次,我真的想要离开你了。

我矛盾了这么久、挣扎了这么久,到这个时候,我突然觉得我已经很累很累了。

这是场很划算的交易不是吗?

有人照顾我,有人庇护我,有人负担我想要实现的一切愿望……而我要付出的,不过是我自己。

虽然我除了自己,也一无所有,可是,也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在收下我这个人之后给我这么多回报的。

或许他爱的不过是我的这张脸、这个身体,然而换回的除了专业上的帮助还有无处不在的关怀——应该还是我赚了。

……

桑离在安静的空气里沉默着,沉默到沈捷终于回转身往门外走的时候,就在他拉开门的刹那,突然开口:“不要取消,我同意。”

沈捷惊讶地回头,惊讶地,看着阳光里那张依然如此美丽的少女的脸。

她看着他,目光坚定:“不要取消交易,我同意,我会和我男朋友分手,和你在一起。不是强迫,不是威胁,是我心甘情愿的。”

沈捷呆住了。

桑离看着他,认真却又疲惫地说:“只要给我半年,暑假后郭老师就要调离艺术学院,到那时我再对向宁提分手。不管怎么说,郭老师对我恩重如山,我不能让她为难。至于你原来提过的比赛,我想现在我还不具备获奖的能力,两年后再说吧。”

她吁口气:“不过,还是要谢谢你,沈捷,谢谢你在我身边。”

沈捷沉默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刚刚二十出头的女孩子,看着她单薄的身影与莫名散发出来的坚定的力量,不知道该说什么。而桑离看着窗外,看着那些屋顶上的残雪,看着那散落的阳光,心里想:太阳升起来了,真的,就是新的一天了。

此时此刻,她突然觉得,爱一个人或不爱一个人,对她来说其实没有多么大的界限。

最大的界限,或许只在于你在我身边,还是你不在我身边。

向宁你太美好了,我如果想要走到你身边,路太远,我无法抵达。

所以,我放手了。

不过,在放手之前,我会送你一件礼物。

而我,也只有这一样东西可以送给你……

B-4

八月末的北京,仍然很热。

从北京火车站到向宁的住处并不远,可是因为不熟悉,兜兜转转,桑离还是用了很久才找到。明明五点多就下了火车,可是敲开向宁房门的时候,已经是早晨七点。

而迷迷糊糊打开房门的向宁,在那一瞬间,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愣了很久才反应过来,而后惊喜地看着那个站在自己面前的、皎洁得像茉莉花一样的女孩子,半晌不会说话。

还是桑离先笑了:“哥哥,你不让我进去吗?”

她站在他宿舍门口,伸手在他面前晃一晃。她的笑容灿烂极了,下一秒,向宁向前跨一步,狠狠的,把桑离拥进怀里!

他的拥抱那么密实,桑离险些喘不过气。

然而她什么都没说,她把脸深深埋在他胸口,狠狠地吸几口气,似乎是想要把他的气息记住,记一辈子!

向宁喃喃地:“小离,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桑离抬起头,伸手拂过他的脸,他光洁的额头、他浓黑的眉毛、他的鼻子他的唇……她突然笑了,那笑容在向宁眼里奇妙地绽放,好像一大朵艳丽的红色曼陀罗花,带着浓重的迷幻色彩,引他沉入无边深谷。

她踮起脚尖,吻上他的唇,向宁猛地一震,低头看看桑离,却从她的眸子里看见一个呆若木鸡的自己——他有些被吓到了,她的小离,几时这么主动过?

然而,也就是在那瞬间,向宁分明听到有什么东西爆裂开,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并且愈演愈烈!

那是个寂静的周末——部里的宿舍区还沉浸在早晨的宁静时光中,楼上楼下偶尔有早起锻炼的人零星的脚步声,然而在属于向宁的这间一居室单身宿舍里,他听见自己内心深处的那些声音,如此清脆而又响亮!

他终于再也忍不住,他低下头,深深吻上怀里的女孩子,直到感觉到她在推他,他才如梦初醒般意识到这是在自己宿舍的门口。他急忙把桑离拖进屋里,关上门,有点不好意思地带桑离到房间里坐下。屋子很小,桑离只能坐在床边,向宁站在她面前,有些手足无措地笑着看桑离。

好像也是第一次,他在面对桑离的时候,居然会羞涩?!

看来,从一开始,这就是一次诡异的相逢。

后来是如何开始的,桑离已经记不清了。

她只记得向宁的吻,一路从额头到唇际到脖颈到胸前,掠过小腹掠过髋骨……当桑离洁白如玉的身体在向宁面前徐徐绽放的时候,汗水沿他的额头滴下来,汇成一道蜿蜒的小溪,滑过他的脸庞。

对他们来说,这是真真正正的第一次——没有丝毫经验的两个孩子,凭着冲动、热血、期待与爱,一点点摸索。向宁的呼吸越来越重,桑离紧紧搂住他,努力想要克服那些自己无法言说的恐惧。向宁觉察到了,他停下来,撑起自己,定定看着桑离,看着她眼睛里的那些忐忑与紧张。

他的声音低哑,他说:“小离,你害怕吗?”

桑离愣一下,紧接着坚定地摇了摇头。

向宁俯下身,轻轻噬咬桑离的耳垂,她听见他说:“小离,我爱你,一辈子。”

她的心里突然涨满细密的疼。

然而她不说,她只是用牙齿咬住下唇,瞪大眼睛看着他,眼里漂浮着雾气,双手抓住他的后背,似乎下了死力想要把自己和他固着到一起!

向宁抬头,猛地就在桑离的瞳孔里看见了他自己。他眸子一暗,也是那一瞬间,他之前试探了无数次却仍然无法前进的勇气瞬间膨胀,他看着她的眼睛,心一横,握住她的腰猛地一使力!

被撕裂的疼痛劈头盖脸而来!

桑离忍不住“啊”地叫出声,泪水突然涌出来,带着一些痛楚、一些委屈,还有那些不能言说的歉疚,呼啸而出!

是那一刻,当肿胀粗砺的疼痛随每一下摩擦袭来的刹那,桑离咬紧牙关,闭上眼,用全部的意念去铭记这一刻的向宁——铭记他青春勃发的身体、他积蓄已久的力量、他发自内心的爱……

向宁,我爱你!

在我成长路上这漫长的时光里,我真的爱过你!

我爱你……

泪水滑落下来,落在枕巾上。

灿烂晨光里,桑离绝望地闭上眼,紧紧搂住怀里的这个人——这个她曾用自己全部的青春去爱过并以为可以永远爱下去的人——无声地哭泣。

那一刻她知道:她是爱他的。

只是,横亘在她面前的阻碍太多了。

她要往前走,就总要舍弃一些什么——既然小人鱼可以放弃美妙的声音,直到变成一枚毫无怨言的泡沫,那么她就一定可以放弃少年时代最青涩单纯的爱,直到站上最光辉灿烂的舞台!

那是她要的。

是永不可以后悔的……

那是桑离最幸福的36小时。

周日中午,当她踏上回G城的特快列车时,她还是忍不住在发车前跳下列车,最后给他一个紧紧的、紧紧的拥抱。

向宁有些意外,似乎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胆、这么依依不舍的桑离。

他笑了,摸摸她的头:“小离,乖,上车了,如果暑假有时间再来,我带你去爬长城。”

桑离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紧紧搂住他,抬头看着他。

向宁再看看桑离,突然想到什么似地嘱咐她:“万一药不管用,记得给我打电话……”

她的脸一红,他已经把她搂紧在胸口,在她耳边小声说:“对不起小离,是我不好,如果我克制住自己,就不会害你吃药,那东西对身体不好……”

桑离觉得自己快哭了。

她在他怀里狠狠摇摇头,然后抬头看着他的眼睛,目光坚定地告诉他:“哥,是我自己愿意的。”

而后,她的眼神渐渐温柔:“哥,以后你要自己照顾好自己。工作忙,要注意休息,要每天都开开心心的。如果有漂亮姑娘,要奋起直追……”

向宁好气又好笑地打断她:“胡说什么呢?”

她却再次踮起脚,吻上他的脸颊。

他愣一下,再抬头,看见已经上车的人们有人饶有趣味地透过车窗看着自己,脸一红,伸手点点桑离的额头:“好多人看你的,小丫头。”

然而却敌不住桑离热切的目光,终于叹口气,也弯下腰,亲亲桑离的脸颊,笑得无奈:“小离,你再这样,我会舍不得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