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变卖古董字画……我也想不起来,是从什么时候起了。”说是附庸风雅也好,真正喜爱也好,靳家祖上留下的书画藏品大多是孤品,昂贵而骄矜,越是洛阳纸贵,越被贵胄们喜爱。
“虽然他们喜欢,也乐得把随便一副字都炒出天价。”靳余生嘴角微微扬起一个弧度,意味不明,“可是事实上,他们根本看不出来,那是不是真品。”
至于是不是真品,也许不重要。他们想要的,只是那个可以用来吹嘘的名号,那个失传已久的印鉴,那个如雷贯耳的书法家的题跋。
赝品能被做得多逼真?
靳余生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直到他拜周有恒为师,第一堂课教他临帖,老师看来看去,满脸不可思议:“为什么你临摹,可以临得跟原作一模一样?”
人的笔迹受着笔力度、墨迹深浅的影响,很难如出一辙。同样的字体,由两个人来写,哪怕用硫酸纸放在上面照着原先的轮廓描红,都不可能分毫不差。
可是他能。
他过目不忘,好像被赋予了一种奇特的天赋。见到一幅字的第一眼,就能分辨出它的纸张、笔墨、印鉴材质与湿度。
——然后一点儿不差地伪造出来。
沈稚子目瞪口呆。
她很想问问,靳余生能不能伪造出大额支票。
这个技能,听起来太让人想犯罪了。
“可是,有这种技能不是很好吗?”她不解,“普通人想要都得不到,你干吗这么苦大仇深。”
还一直藏着掖着。
靳余生移开视线,垂着眼沉吟半晌,好像低低笑了一声:“问题是,拿这个去赚钱呢?”
同样几百几千万,可这个性价比,远比卖房子要高得多。
沈稚子眨眨眼。
“我爸是个游手好闲的公子哥,我妈没什么主见,什么都听他的。”所以从那个时候起,他就一直在做这样一件,偷梁换柱的事。
“问题是……”他抿唇,“我一点儿都不想。”
这是一种欺骗,又仿佛亵渎。
更早一些时候,家中老人教他遵守家规,他从小耳濡目染,听到的从来是仁义礼智、不欺暗室。可他所在做的每件事,都与认知不符。
他挣扎而矛盾。
沈稚子无辜地眨眨眼:“你可以拒绝啊,不能跟父母好好沟通吗?”
靳余生舌尖抵住上颚,像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半晌,他有些颓然:“也许你不能理解……但我的家庭,跟你不太一样。”
他斟酌,“在我家,长辈是绝对的权威。”
不可以忤逆。
沈稚子眼神清澈,一副不太能理解的样子。
像条乖巧的小萨摩。
他犹豫一阵,还是决定解释:“你见过竹枝吗?”
“那种,春天发芽的,尖尖细细的绿色植物……”他努力让形容显得贴切,“打起来不会留疤。”
韧性又不失力度,挥下来时耳边有破空声,落到皮肤上,沁出的血珠也是细细的,像连绵的雨。
“可我其实……”他声音发闷,“是一个很怕疼的人。”
父母很少用戒尺,植物的用途其实更广。
比如刚刚开始学写字、总也握不好笔时,再比如做作业时不自觉地低头、背脊慢慢躬下去时。
竹枝的反应永远很及时,未必有什么实质性伤害,可心理战术永远占上风。
经年累月,他沉默着,成为一头被驯服的兽。
沈稚子不知道该说什么,眼睛有点儿热。
她隔着被子,握住他的手:“我能的,能理解。”
“因为……”她轻声说,“我妈妈也生在一个那样的家庭里。”
外表光鲜,背地里鸡毛蒜皮,兄弟姐妹每笔账都要算得一清二楚。辈分等级鲜明,大家长高高在上,制定一堆莫名其妙的规矩。
“小的时候……有两年,我爸出国不在身边,我就跟我妈回她家住了一小段时间。”她有些心虚,挠挠头,“嗯……咳,后来……后来那群亲戚惹怒了我,我就把他们打了一顿。”
“……”
靳余生眼神十分微妙。
他在心里掂量,她的“惹怒”,究竟哪种层级。
“你不要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注意到他的目光,沈稚子超级无辜,“我只是吃着饭不小心把筷子弄掉了而已!他们就让我跪祠堂……我的天有没有搞错!二十一世纪!这么封建是疯了吗!我那年都十四岁了!青春期少女不要面子的吗!”
靳余生失笑,安抚性地拍拍她的手背。
其实他也跪过。
但他不打算说。
“不过……”他企图转移话题,“白阿姨现在很开心。”
“因为她有我爸爸呀……”沈稚子快乐地嘟囔,“我爸爸很正常也很开明,他对她很好,我很喜欢我爸爸。”
“等等,我也对你很好!”下一秒,她突然抬起头,画风急转,“可你却因为这种莫名其妙的事,三番五次地拒绝我。”
“……”
“你是不是觉得,你身上背负着沉重的家族秘密。”沈稚子很严肃,“你的家像一个黑洞,吸走你所有精力,使你失去了爱别人的能力。”
听起来好苏啊,他仿佛黑道总裁文里背负血海深仇的家族弃子。
靳余生梗了一下:“……不是。”
“我……我有很多缺点。”他顿了顿,嗓音发哑,说得很艰难,“每多说一句话,都觉得会被人讨厌。”
所以,他宁愿把她所有的行为归结于心血来潮,甚至怜悯,都不敢认为她喜欢他。
因为连他也不喜欢他自己。
“但是,”沈稚子皱眉想了半天,无法理解,“你有什么缺点?”
他明明不抽烟喝酒不闹事打架,成绩好,颜值高,人品上也没什么污点。
——等等。
突然想到什么,沈稚子有些震惊,目光迟疑地向下移,移到他被被子覆盖的地方。
暗示的意味很重。
靳余生:“……”
他沉默了一下,还是决定提醒她:“我给你一个来自男人的忠告,不要一直惦记异性的这个部位。”
很危险。
沈稚子心虚地摸摸鼻子:“那,那是因为什么?”
他停了停,声线涩然:“我没有桃花眼。”
“……”
“不会写史诗。”
“……”
“身上没有薄荷的味道。”
“……”
“而且,我有一个非常奇怪的天赋。”他说着,神情又变得茫然,“其他人都没有……我跟他们不一样,我大概被诅咒过。”
沈稚子目瞪口呆,眼神从好奇,慢慢转为震惊,再到不可思议。
他为什么会认为,这些都是缺点?!
她喘不上气。
长久以来,在她的印象里,江连阙傻不拉几,沈湛吊儿郎当,骆亦卿总是闲闲的,偶尔大惊小怪,像只上蹿下跳的猴。
可靳余生不一样,他永远寡言而隐忍。
像燃烧的冰,或沉默的海。
他好像永远比同龄人,少一点点少年气。
他小心得过分,连“你喜不喜欢我”,都不敢直接问。一句话在心里滚无数遍,脱口变成一句不痛不痒的——
“你很在意我吗?”
永远留着三分余地,总以为她会摇头。
沈稚子心情很复杂,轻声道:“那不是缺点。”
那是礼物。
“可我父母,是因此而去世的。”他垂下眼,“他们出意外那天……原本,是要去跟一个买家做一场交易。”
“我有时候会想,如果我没有这种多余的能力……”他说,“我的父母也许还活着。”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一切都是他的错。
“不是!”沈稚子急急打断他,“你的父母会出事,是因为贪心和懒惰,跟你没有关系!”
“虽然我平时也经常把锅推给你……”他蠢得让她心疼,“但你能不能别把这些乱七八糟的责任,全都揽在自己身上!”
她语气急迫,嗓子几乎破了音。
靳余生迟疑地皱皱眉:“是这样吗?可我的心理咨询师,跟我说……‘也许是因为,你不配’。”
父母刚刚去世的时候,他的情绪积压到崩溃的边缘,在警局做量表,心理指数几乎项项超标。
量表比不上专业测定,且能测定的情绪时间段很有限。他自认为没有上升到药物治疗的级别,就选择了心理咨询。
大多数时候,他陈述,咨询师只是听,偶尔问一两个问题,让谈话能够进行下去。
他说得很艰难,仿佛把十八年来所有的困扰一次性倾吐完,每每讲到无法进行的地方,他望着窗外透亮的天,沉重地深呼吸。
像一条涸辙的鱼。
离开临市之前,他最后一次问:“所有的事……都是我的错吗?”
咨询师想了很久,反问:“你相信宿命论吗?”
他不愿承认自己技艺不精,将话说得十分委婉:“也许你命里没有,或不配得到。”
也许你天生不被祝福,天生不配快乐。
他沉默了很久,恍然:“啊……是这样。”
失败的心理咨询像无用的刮骨疗毒,他遭受二次酷刑,也在心里彻底否认了“倾诉”的意义。
不要告诉别人。
什么都改变不了。
也许还会有惩罚。
那一次在天文台研究所,他看着沈稚子和盛苒离开,将自己的手掌也放了上去。
秋风扫落叶,巨大的落地窗外树木成荫,科技馆内空无一人,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他站了很久,平静地说:“我不喜欢她。”
话出口的同时,仪器瞬间过电,蓝色的光在透明的球体上游移一圈,集中地击向手掌。
掌心酥酥麻麻,他却迟迟没有放开手。
他想,那是神的指示,也是神的惩罚。
他喜欢什么,就会想要靠近什么。可一旦靠近,那件事物就会离他而去。
命中命中,越美丽越不可碰。
沈稚子听得气急败坏,嗓子急得破了音:“你找的什么傻逼咨询师!”
怎么能给病人这种心理暗示!
明明他已经够消极了啊。
沈稚子简直想再哭一场。
“你的咨询师,还跟你说什么了?”
靳余生垂眼看她:“他说,我是一个控制欲很强的人,性格缺陷会阻碍亲密关系的建立……也许无法修复,终生如此。”
换句话说,他大概率会孤独终老。
沈稚子气得发抖。
这到底是什么垃圾咨询师?他寻求抚慰,却被一遍又一遍地伤害。
“那就不修复。”深吸一口气,她站起身。
白色的灯光从她耳朵边倾泻,如同温暖的流水。
她的声音不疾不徐:
“我不喜欢史诗,桃花眼我已经有了,至于最后一项……你从没问过,我也就没说过。”她深呼吸,“我喜欢你,远远胜过喜欢薄荷。”
靳余生一愣。
“也许……也许不止。”
“我还喜欢吃热牛奶上面那层皮,喜欢闻橘子皮的香气,喜欢狄更斯书里的句子。”她吸吸鼻子,眼神明亮认真,“但是,我喜欢你的程度,胜过喜欢它们所有所有的总和。”
“不管怎么样,都喜欢你……”
“最喜欢你。”
靳余生几乎要停止呼吸。
他好像在这一刻死去,又在下一秒醒过来。
从小到大,父母总是在对他说,如果你成绩不好,就没有人喜欢你了;如果你输掉比赛,就没有人喜欢你了;如果你不听话,就没有人喜欢你了……
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不管怎么样,我都喜欢你。
就算你不完美,我也想亲吻你的伤痕。
他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
半晌,声音低哑,仿佛咳珠唾玉,每个字都咬得艰难:
“我也是。”
“喜欢你……”
“最喜欢你。”
比你喜欢我,早很多很多。
沈稚子非常动容。
然后她说:“行吧,那你把手伸好。”
靳余生一愣:“……干吗。”
“报仇。”她语调轻松,开始捋袖子,“上一次体检,你打我那一下,我要还回来。”
靳余生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哪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