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皇帝忽问。
嘉芙注视着病榻上的皇帝。
“朕少年时阴差阳错,永失所爱,后铸下大错,再难弥补。不管右安如何看待,在朕看来,这帝位,便是朕所能给予的最大补偿。”
“朕出生于皇家,这一辈子,经历过手足相残,父子相逼,宗室异心。朕知他以身世为耻,但他身上流着皇室之血,这一点毋庸置疑,此更为一切罪愆之源头。”
“既不幸,如此生而为我萧列之子,则今生今世,惟登顶一路而已。”
“朕这一生,对不住很多的人。朕如此的安排,日后福祸到底如何,朕亦不敢断言。”
“世上少有两全事。既生入皇家,叫六合八方,匍匐脚下!”
“执鹿刀宰人,而非砧上待宰!”
“于朕看来,如此方为一生长久之计!”
皇帝一口气不停顿地说完了话,再次喘息,整个人亦仿似失了所有精力,双肩骤然垮榻,朝后仰倒,被李元贵一把扶住,放他慢慢躺了回去。
“朕要说的,全在此了。你也回吧,好生照顾慈儿——”
半晌,皇帝闭目,低声说道。
嘉芙慢慢下跪,叩首,起身退出,跨出殿槛,行了几步,转头望了眼身后那座殿宇被夜色勾勒出的深沉轮廓,泪已潸然。
……
是夜虽是上元佳节,但因了皇帝的病况,东阁里依旧有阁臣值夜。
今夜除了裴右安,张时雍和陆项亦在轮值。二人低声议论着皇帝病情。
“万岁吉人天相,此次定能逢凶化吉……”
“裴大人,你亦精通医道,你可有法子?裴大人?”
二人未听裴右安回应,转头,见他身影步出东阁,消失在了门外。
裴右安从东阁出来,在夜色里,停住了脚步。
高高一堵宫墙,将墙外和墙内分隔成了两个世界。墙外上元灯火,火树银花,墙内深宫重苑,暗影叠叠。几盏宫灯在夜风里微微拂穗,地上投出一团晃动着的黯淡光影,更添了几分幽阒和寂寥。
裴右安微微仰头,出神地眺望着远处宫墙外的那片绚烂夜空,片刻后,朝前走去,最后停在了承光殿外的那扇闭合的宫门之前。
他伫立于门外,站了许久,终还是转身,慢慢离去。
嘉芙回来,慈儿依旧沉沉而眠。和衣卧在床侧,想着方才皇帝召见的经过。
她心里清楚,这是最后的一幕了。
那些话,皇帝或许原本是想说给裴右安听的,或许,也真的如他己言,只是想要寻个人,说几句话而已。
她闭目,冥想了片刻,终还是起身出来,开门正要唤崔银水,叫他去往东阁将裴右安请来,却见一道人影,正立于阶陛之下。
上元夜的明月,高高悬于如洗青空,那人身影淡淡,面如月华。
裴右安来了。
嘉芙快步迎了出去,握住他微凉的手,将他带入。
裴右安坐于床畔,看着熟睡中的慈儿,片刻后,轻轻起身而出,嘉芙跟了出去,送至门口,他抱了抱她,微笑道:“方才突然有些想你们,便过来了。我该回东阁了,你再睡吧。”
嘉芙环抱着他的腰身,仰面望着他:“大表哥,方才万岁召我过去,说了几句话……”
嘉芙复述了一遍,最后道:“万岁并未叫我转话于你,只是我想,他心中应还是希望你能知道的。”
裴右安沉默了片刻,亲了亲她,低声道:“我该走了,你再去睡吧。”
……
“阿璟……朕这一辈子,都是个混账东西……”
“朕让孙子做了皇帝,不知合你心意否,你若不喜,待见了朕,你只管骂朕……”
“阿璟,倘光阴如旧,朕必早早便去向父皇提亲,娶你为妻……”
萧列喃喃自言自语,握着玉佩的那只手掌越收越紧,越收越紧,视线落在殿顶上方那片烛火照不到的昏冥之中,目光仿佛穿透了出去,看向那遥远无边的虚空之处。
“咻——”
一道燃烧的烟火光柱,从灯市的方向破空而上,冲至半空,绽放出一朵巨大的绚烂烟花,几乎照亮了大半个皇城东的夜空。
烟花渐渐熄灭,消散在了夜色之中。
“太医——太医——救驾——”
一道骤然而起的厉声,打破了皇宫的死寂。
随伺在承光殿外的胡太医一行人,闻声匆忙入内。
张时雍和陆项从东阁被紧急召至承光殿时,看见一道人影,已经候立在了殿外。
那人背影挺直孤瘦,立在那里,一动不动,正是皇太孙太傅裴右安。
很快,何工朴,刘九韶等大臣接讯,亦陆续赶至殿外。
“宣裴右安,张时雍,刘九韶觐见……”宫人匆匆出来,拖长语调,宣着圣旨。
张、刘随了裴右安入内,见内殿深处的龙床之上,皇帝仰面而卧,仿似已经不能说话,双目半睁半闭,似睡非睡,旁边地上,跪着一溜的太医,李元贵手托圣旨,立于床尾,面含戚色。
“裴右安、张时雍、刘九韶听旨——”
李元贵上前一步,宣道。
张刘立刻跟着前头的裴右安下跪,俯伏于地。
皇帝自知弥留,道己去后,由皇太孙继位,一概丧祭,从简为宜,以日代月,天下臣民二十七日皆可释服,嫁娶不限,所留后宫之嫔妃,免殉葬,妥加奉养。幼帝亲政之前,以裴右安为顾命大臣,总揽内外国事,加封张、刘上柱国之荣衔,共辅朝事。
张刘二人涕泪交加,随裴右安之后,叩首应承。
龙床上的皇帝,依旧那般闭目而卧,一动不动。
“三位大人,圣意在此,接旨完毕,退下吧!”
张刘二人双手托着圣旨,一边流泪,一边躬身后退。
裴右安亦离地起身,脚步异常凝重,缓缓退至殿口,他停住,慢慢地转头。
龙床上的萧列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睛,转脸朝外。
宫烛摇曳,皇帝那两道视线,正跟落在他的背影之上,目光凝涩,一动不动。
裴右安的身影凝了片刻,突然转身,快步回到了那张龙床之前。
在身后张刘二人的注视之下,他朝着萧列,再次下跪,端端正正,行了一个稽首之礼。
他额头顿地,便如此俯伏着,良久,身影一动不动。
就在那一刻,皇帝的双目之中,透出了一种长久以来从未曾有过的得慰般的释然之色。
他定定地凝视着床前那个向着自己长跪不起的身影,唇边露出一丝若有似无的微笑,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慢慢闭上了眼睛。
第115章
三鼓过,京城还未从上元夜的漫天烟火炮仗中安静下来,皇宫的东北角方向,突然传出钟鸣之声,共鸣九道,四方寺院,随之纷纷应和,钟声回荡在京城的夜色之中,久久不绝。
生活在京城中的民众,对这样的钟声,并不陌生。
全城四门,早已戒严。家家户户,相继除灯。
天未明,全城便已缟素一片,哭声四起。
慈儿从睡梦中,也被这钟鸣之声惊醒了。
他爬了起来,靠在嘉芙的怀里,揉着眼睛,人还是半睡半醒的,嘴里嘟囔着说,天亮了,要去看皇爷爷。
嘉芙知道,就在此刻,群臣已至殿外,等待迎接皇太孙过去,以继位为帝。
崔银水进来了,于旁垂手等候。
钟鸣声歇,外头随风隐隐送来一阵宫女太监的哭声,哭声虽甚是遥远,亦断断续续,但因这夜的寂静,依然还是传了进来。
慈儿也听到了,仿佛明白了什么,顿时醒了过来,睁大眼睛,呆呆地望着嘉芙。
皇爷爷已经病了很久,有一天会离他而去,到了那时候,皇爷爷不希望他难过,皇爷爷希望他能做大魏的好皇帝——皇爷爷先前曾不止一次地对他这么讲过。
慈儿的眼睛里,慢慢地溢出了泪花。
嘉芙一时百感交集,抱住儿子那稚嫩的身子,为他擦去眼泪,亲手一件一件地帮他穿好衣裳,抱他下床,最后再重重地抱了他一下,终于松开了手,将他交给了等在一旁的崔银水。
崔银水走来,朝嘉芙下跪,叩了一个头,这才起来,引慈儿走了出去,自己跟随在他身后。
嘉芙站在那里,目送慈儿几步一个回头地望着自己,凝视着他,向他微微颔首。
她和裴右安,从生下慈儿之后,至今七载,始终没有再生养孩子了。
早几年,是裴右安对她当年生产一事心有余悸,再不愿让她涉险。他通医道,也不知是从哪个太医那里得来到经验,竟叫他知晓她每月间哪些日子同房容易怀孕,哪些日子不易。后来,渐渐被她也摸到了些门道,但无论她怎么想再生个孩子,在他不和她同房的那些日里,使出各种手段,在他面前撒娇、诱惑、威胁、强迫、抑或是佯恼,他要么岿然不动,要么即便同房了,也绝不让她得逞,再生个孩子的心愿,便一直落空。
及至如今这几年,不但裴右安,便是嘉芙,也再没有起过再生个孩子的念头了。
夫妻两人,虽从没就此言明,但无论是裴右安还是嘉芙,从慈儿被立为皇太孙的第一天起,两人便心照不宣。
在慈儿没有长大之前,他们是不会再要第二个孩子了。
他们不愿让慈儿感到如被丢弃的孤独,他们也没有多余的爱,能够分给除了慈儿之外的另外一个孩子了。
今夜过后,她的儿子,就将成为大魏的新一代皇帝了。
慈儿刚来到人世的时候,她从未曾想过,原来上天竟给她的孩子安排了如此一条道路。
今夜,从他走出这道殿门的第一步起,嘉芙知道,在他往后的成长路上,必少不了艰辛、波折、乃至各种各样如今自己还无法预料的危机。
但嘉芙相信,终有一日,她的儿子,定能步步前行,最终成为如先帝所盼那般的一代英主。
嘉芙望着前方,直到那道小小的身影,终于完全消失在了殿外。
……
遵大行皇帝遗诏,七岁的皇太孙登基为帝,从次年起,年号将改永颐。幼帝亲政之前,以裴右安为顾命,行走御前,免跪拜之礼。
和他同样获此待遇的,还有同时受先帝临终召见的张时雍和刘九韶,二人一文一武,助裴右安共同辅弼幼帝。
先帝驾崩三日后,北苑亦传来丧报,被囚多年的废周后亡故。照先帝先前所留的遗命,周氏以皇后之礼入葬皇陵,陵寝之中,日后亦将陪葬那些死去的太妃。但先帝并不与后妃同穴,而是独自寝于陵东。地面筑出的那座山坡,若逢阴雨天气,远远望去,矗于天地之间,犹如一尊望像,朝向皇家慈恩寺的方向,烟雨蒙蒙,寂然无声。
先帝的丧葬,虽然留有从简的遗命,但毕竟是天子,再如何从简,这个葬礼亦持续了大半个月。待丧葬完毕,先帝遗诏所言之二十七日斩衰也过去了,天下皆除服,民间并未受到多少皇帝驾崩的影响,照旧嫁娶,行乐无碍,至于朝廷,这两年间,先帝本就已经放手大部分的政务,如今有裴右安为首的内阁执掌,过渡顺利,国事在国丧那段时日短暂停滞之后,恢复了原本的通畅。
过往之事,该当过去,便由它过去。人生而在世,总归是要朝前看的。
嘉芙明白这个道理。她知裴右安必定比自己更是清楚。
皇帝临终之前,裴右安去而复返,来到他的面前,向他行了那个稽首之礼。
在当时旁观的大臣们看来,裴右安的这个举动,或许应当只是出于感念帝恩。
但嘉芙却知道,于裴右安而言,在他的心里,那一刻起,他是真正地放下了。
嘉芙当时不在近旁,裴右安也没有向她详细描述当时的一幕,但嘉芙相信,皇帝当时,应当也是如此。
他必明白裴右安这回身稽首的含义,那是只有他君臣父子之间,唯二人才能知晓的含义。
有时候,大音希声,无声胜过有声。
皇帝在临走前的一刻,心中必也是得了长久以来渴求的一丝慰藉,想是也能走的释然。
……
国丧过后,幼帝登基,裴右安终日忙碌,早出晚归,有时甚至半夜,若逢外省急报入京,也须得匆匆入宫。
这些时日,嘉芙也没闲着,在檀香的助力下,打点东西,奔走于国公府和南薰坊位于皇城东南门旁的一处宅邸之间,择日搬家,以方便裴右安日后出入皇宫,冬天也少受些路上的奔波之苦。
檀香早几年前便嫁了杨云,生了个儿子,夫妇二人,这些年一直各自助力于裴右安和嘉芙,忠心耿耿。
至于卫国公府的大房二房,这几年间,又各自是另一番景象。
三年前,裴修祉莫名失踪了一段时日,直到大半年后,才被裴右安亲自秘密地送了回来。辛夫人后来得知,儿子竟和谋逆的废太子一党有所牵连,虽极力辩白,称是被迫,但若不是皇帝看在丈夫卫国公和裴右安的面上,怕最后也要以谋逆之罪论处的,惊恐不已,打那之后,又见儿子再不复从前的模样,一蹶不振,终日买醉,空挂了个国公的头衔,再看不到有半点前途的迹象,家中又妻妾不宁,自己终日不得省心。
反观二房,这几年却过的顺风顺水,裴荃自己官途虽无大前途,但裴修珞前年考中了进士,从前结亲的曹家,老丈人如今也升为吏部侍郎,更叫辛夫人暗恨的是,裴右安如今以顾命大臣的身份,辅佐幼帝,势如中天,时人背后称为“裴相”,可谓万人之上,权倾朝野,自己虽名为“亲母”,和他夫妇的的关系却始终尴尬,不冷不淡,这几年,二房那边却逢迎拍马,裴修珞对他夫妇毕恭毕敬,在外处处以裴相之弟而自居,长袖善舞,交游广达,人皆对他笑脸相迎。不但如此,渐渐地,那些平日有所往来的应酬人家的夫人们,仿佛个个都知道了,自己这个“亲母”和长子夫妇疏远,倒是二房的孟夫人,本就是裴右安夫人的姨母,如今关系又好,那些想走门路的,纷纷去寻孟二夫人经营关系,孟二夫人春风得意,笑容满面,叫辛夫人心中又是暗恨,又是眼红,整日患得患失,精神恍惚,脾性变得愈发古怪,夜不成寐,动辄暴怒,身体也渐渐坏了下去。
裴家的国公爵位,早年既从裴右安这里转至裴修祉身上,有裴修祉撑立门面,则裴右安如今为辅政方便,从国公府里搬迁而出,也是名正言顺。
到了选定的日子,嘉芙安排好了事情,便从住了多年的卫国公府,搬迁到了新的宅邸。
迁居之事,她一直是悄悄进行的,并不想惊动外人,但以丈夫如今之地位,自己的一举一动,也无不成为京城诸多命妇的关注焦点,才刚搬过去,拜帖和访客便络绎不绝,更有人借乔迁贺喜之名,送来各种贵重礼品,嘉芙一概推挡了回去,分文不取,如此忙于应酬,陀螺般地转了大半个月,事情才渐渐地消停了下去。
一转眼,便是四月中了,逢先帝去世满三月之大祭,这日,裴右安代幼帝,领了一干臣子去往位于京城数百里外的皇陵行告祭之礼,这一趟,要三四天后,才能回来。
嘉芙一人在家,到了傍晚,孟二夫人不请自来,给嘉芙带了些笋干之类的土产,说亲家从老家那里不远万里带来的,自己想到了,给嘉芙送了些过来,道:“婶娘知你向来不收贵重之物,好在这些也不值钱,不过是个心意,吃惯了龙肝凤髓,你和右安也尝个新鲜,若合口,我那里还有,下回再给你送过来。”
嘉芙向她道谢,收下了,因是饭点,便留她一道用晚饭。饭毕,天已黑了,二夫人依旧谈兴不减,和嘉芙说东说西,最后说起裴右安这几日不在家的事,喟叹了一声:“右安如今位高权重,事情难免要多,只是总叫你如此一人,连婶娘都看的心疼……”
她握住了嘉芙的手,低声道:“阿芙,我既是你婶娘,也是你姨母,就是把你当自个儿女儿看,才跟你说这个的。你和右安夫妻多年,早年在关外生的那孩子不幸走失,如今也这么多年过去,肚子怎还没动静?我瞧着极是心焦,一直在替你留意,前些时日,听说了一个极灵的寺庙,妇人但凡诚心前去求告,回来的人,一年半载,便都生了儿子。不如婶娘带你过去,你也去试上一试,回来若真灵验,岂不是好事?”
嘉芙微笑道:“多谢婶娘。下回我若得便,再去麻烦婶娘不迟。”
二夫人一心要替儿子在裴右安这里再弄个前程,见他夫妇多年未再有孩子,以为是求而不得,遂到处打听,最后打听到了那寺庙,本想讨好嘉芙,见她态度淡淡,有些不甘,正要再劝,只见自家一个下人竟匆匆闯入,面带张皇,不禁恼怒,正要呵斥没有规矩,却见那下人噗通一声跪地,磕头道:“夫人,不好了,家中起火,三爷不见了人,二老爷不在家,三奶奶打发我来叫夫人快些回去!”
裴荃此次也在祭陵之列,故这几日也不在。
二夫人大吃一惊,猛地站了起来。
嘉芙虽不喜裴家如今的这些人,但老夫人和国公对裴右安的恩情,却足以盖过裴家这些人的不是,听到裴家出事,又怎可能置身事外?急忙带了几个下人,随二夫人一道,坐了马车,匆匆赶往国公府,还隔了几条街,就见到裴家的方向还有火光,街口被围观之人堵的水泄不通,马车竟无法进入,有五军都督府的人,知裴家失火,不敢怠慢,已赶了过来,以水龙扑火,又驱散围观之人,道路这才重新得以通行。
嘉芙赶到裴家之时,大火已被隔断,烧完起火的那些连屋,渐渐也就熄灭了。但接下来的所见,才叫她吃惊不已。
大火是从后厢一间平日用作贮存细软丝绸的库房里开始烧起的,而老三裴修珞,据说,竟是被人反锁在里头,待下人听到他的呼救之声,奋力将他救出之后,他的脸已被烧坏,人也吸入烟气,昏迷了过去。三奶奶趴在他的边上,哭的肝肠寸断,孟二夫人见到儿子这般模样,两眼一翻,人便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嘉芙急忙打发人以自己的名义去急召擅长医治火伤的太医,太医赶到,一番救治,往他身上被烧坏的地方抹满伤药,裴修珞终于苏醒了过来,躺在那里,奄奄一息。
二夫人咬牙切齿,追问他是被谁给关进库房,裴修珞两眼发直,喉咙也被烟火呛坏,只见他嘴唇翕动,却说不出话来。
三奶奶哭道:“听下人说,傍晚仿似看到二嫂身边的一个丫头来寻过三爷,定和那边脱不了干系!大嫂子,求你,要给我家三爷做主!”
三奶奶冲着嘉芙哀声哭泣,求告个不停。
二夫人见自己原本玉树临风的儿子被烧成了这般模样,就算活了,日后也如同废人,绝不可能再出仕为官,多年养育,如此毁于一旦,想到儿子下半生的绝望,犹如心肝儿被摘了去,泪流满面,咬牙切齿:“好啊,黑了心的人,自己儿子空占祖上爵禄,成了个扶不起的阿斗,如今就见不得我儿子的好。阿芙,你且替姨母做个见证,便是拼了这条命,我也要替我儿子讨个公道!”
二夫人抹去泪,叫媳妇看顾好儿子,带了一帮子仆妇丫头,怒气冲冲往大房那边赶去,半路,见裴修祉走来,满面通红,脚步踉跄,一身的酒气,大着舌头道:“二婶……三弟如何了……”话还未说完,被孟二夫人一口唾沫直直地吐到了脸上,一把就给推开了。
裴修祉跌跌撞撞,一连后退了好几步,一头摔在地上,人便醉死过去,一动不动。
第116章
孟二夫人领了人,大步往辛夫人的院里奔去。院中丫头仆妇,见她双目赤红,咬牙切齿,宛若噬人之状,无不心惊,竟无一人敢上前问话,最后还是辛夫人身边那姓丁的婆子壮着胆拦道:“夫人病着,方才还被那火给吓到了,这会儿躺着呢,二夫人有事,先和我说,待我去禀……”
她话音未落,吃了一个响亮的耳光子,半边脸顿时留下一个清晰的五指头印。
那婆子被打蒙了——须知两边平日虽早不怎么往来了,但如此动手,却还是头回,捂住脸,眼睁睁看着孟夫人一帮子人拥了进去,一把推开了门。
辛夫人脑门上包着块头帕,坐在床上,焦急万分,正拍着床沿,催促人再出去找全哥——那全哥如今十四岁了,也不知何时起,被人给教唆了,小小年纪,染上赌博的恶习。从前只在家中偷偷呼小厮聚拢,投掷骰子赌着小钱玩乐,去年起,见父亲终日醉酒,那个名叫云娘的小妾生了个死胎,随后自己也没了,继母周氏屋里,还三天两头闹个事儿,祖母身体也日渐坏了下去,管不住自己,便大了胆子偷溜出去,跑到那些私人开设的暗场里赌钱。里头的人知道他是卫国公府的孙子,见他年纪小,是条肥鱼,个个拿话捧着他,起先故意让他赢些钱,待尝到甜头,全哥儿竟三天两头地溜出来,越赌越大,钱没了,就开始偷家里头的古玩器具,还不拿显眼之物,竟叫他偷到库房钥匙,自己暗配了一把,专从库房里神不知鬼不觉地往外拿,辛夫人也是去年年底要用到一些物什,发现不翼而飞,这才查到了此事,告诉了裴修祉,裴修祉将全哥痛打了一顿,关了起来,又叫人去端了那赌场。只是那种地方,三天换一个场,选的都还是阡陌纵横的开阔场地,有人专门四角放风,还定下了只有自己人才知道的暗号,官兵还没到,人早就已经四下哄逃。
全哥年后起被关在了家中,手头也没半分钱,看着本老实了许多,辛夫人以为孙子已经收心了,却没有想到,前日竟又叫他偷溜了出去,至今未归,想必又是去赌钱了,检查过一遍,家中却又未见财物损失,有些蹊跷,辛夫人焦急万分,打发阖府可用之人,出去寻遍了所有可能的地方,都不见他的人影。忽见孟氏带了一群人,怒气冲冲地闯入,吃了一惊,叫人扶着自己起来,冷冷道:“老二家的,你这是何意?我晓得公屋库房那边起了场火,修珞有些不好。只我方才也是叫人去扑了火的,你闯来我这里,是要问我的罪不成?”
二夫人怒目圆睁,再不见平日一团和气的模样,咬牙切齿地道:“你这恶妇!从前我是看在老祖宗的份上,这才处处忍让于你!你是见我儿子出息了,你心下不满,这才叫人把我儿子锁进库房,想一把火烧死他,是也不是?你如此歹毒,你就不怕报应在你儿孙身上?可怜我的珞儿,他这是招谁惹谁,何以竟遭如此残害!
母子连心,二夫人想到儿子那生不如死的恐怖,泪滚滚不绝。
早有婆子匆匆跑到辛夫人耳畔,详细说了方才那边的经过,辛夫人听闻裴修珞被彻底烧坏了脸,大半的身体也惨不忍睹,听太医的意思,性命攸关,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大吃了一惊,此刻也顾不得孙子下落了,厉声叫人去把周娇娥和那丫头叫来,却不料门外传来了一声干号:“夫人,不好了!二奶奶房门倒扣,叫也无人应答,方才打开,二奶奶她……吊死在房梁上了!”
众人大吃一惊,呼啦啦地掉头而出,辛夫人被人扶着,一口气跑到儿子那屋,见周娇娥已经被人解下,直挺挺地躺在地上,面色乌青,舌尖外吐,两个脚尖伸的笔直,脖子上一道深深的青紫瘀痕,看着早气绝多时,边上几个丫头仆妇,无头苍蝇似的跑来跑去,她那女儿扑在地上,瑟瑟发抖,哭个不停。
辛夫人见状,脸色发白,孟夫人却瞪大眼睛,手指头戳到了辛夫人的面门之前,神色愈发激动:“果然不出我的所料!你先害了我儿子,转个头又逼死儿媳妇,你当这样,你便能把自己撇开了?阿芙!阿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