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语扯着绮年往旁边走了走,净房旁边有条小路,只是生满了青草,看起来已经荒废了很久,不注意很难发现。阮语拖着绮年在草丛里走了几步,钻进几棵并生的矮松后面,却有一块小小的空地,暗夜之中从外头根本看不见。阮语掐在绮年手腕上的手指几乎陷进肉里,哆嗦着道:“表姐替我给家里传个信吧,我想出宫,我想出宫!”

“表妹慎言!”绮年一把捂住她的嘴,“这话可不能说。再者外头的皇子府马上要竣工了,到时候表妹也就跟着迁出宫去了不是?”

阮语不停地摇着头,月光下连胭脂都掩不住她脸色惨白:“皇长子妃的胎不是我惊的,那猫是郑贵妃的,她赏了给我的,不知道怎么就扑到皇长子妃身上去了。”她几乎要哭出来,“表姐,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

绮年默然。不管那猫是谁的,这错总归是阮语担了。

“这时候再说什么都没用了,表妹还是抛下前事,好好伺候三皇子吧。如今小郡主好好的,皇上也就不会再怪表妹了。表妹毕竟是国公府的姑娘,只要行事规矩了,三皇子也不能薄待你。”

阮语仍旧摇着头,浑身发抖:“爹爹不管我了,他不要我了!我想见见家里,可是他们都不来…”

绮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阮海峤是外臣不能进后宫,能进后宫的只有阮夫人,可是要想让阮夫人来探望阮语?那真是…白日做梦!

“表妹别这样,出嫁的姑娘都没有时常回娘家的,何况你这是入宫呢。将来三皇子出宫开府,那就——”

绮年的话被阮语打断了,她死掐着绮年的手,声音压得很低:“皇长子的生母是郑贵妃害死的!有一次我听见他们母子说话来着,他们,他们想让三皇子当太子!他们还联络了永顺伯,在外头养什么兵!表姐,他们这是不是谋反?将来万一皇上发现了,会不会连我一起杀了?”

绮年恨不得用两只手去捂住阮语的嘴:“你不想活了!”

阮语哆嗦着要跪下来:“表姐,表姐你救救我,我不想死…”

“不想死就赶紧站起来!”绮年一把将她拎起来,“伺候你的宫女呢?我看着不是你从前在家里用的丫鬟,是不是来监视你的?”

“是。”阮语抖得跟风里的树叶似的,“是郑贵妃给的。我,我刚才说冷,让她给我回去拿披风了。”

“那你现在立刻回去!”绮年看一眼她裙子上刚才下跪沾上的尘土和草汁,“如果她问,就说你着急她怎么还没回来,自己出去看却险些跌了一跤。”

阮语死拽着她不放手:“表姐你要救我!”

绮年头大如斗:“低声!你现在叫嚷出来,立刻就死!我要救你,也得慢慢来,你得先活着才能等着我救你。听好了,今天晚上你根本没来找过我,更没说过这些话——不,你根本就没听过郑贵妃跟三皇子说过什么。以前你是怎么过的,以后还要怎么过,万不可让人起疑心!我,我回去跟世子商量,你老老实实地等着,听到没有?”

阮语虽然恐惧,但还没有吓得失了神智,听了绮年的保证,终于抖得轻了些:“表姐,你一定要救我!”

“赶紧回去吧,我一定想办法。”

阮语跌跌撞撞又走了,绮年却觉得一阵腿软,扯了如鸳又回到净房:“我们略站一会再回去。”

如鸳也觉得腿软:“世子妃,阮——”

绮年狠狠捏了她一把:“什么?”

如鸳瞬间明白过来:“没什么。世子妃怕是凉着了,有些儿腹泻,该回去要碗热汤喝才是。”

“没错。”绮年看了一眼自己的裙角,上头也沾上了尘土和草屑,手腕上则被阮语掐出好几道血印子,“方才扭了脚,一步扑到路边草丛里去了,你这丫头拽我没有拽住,倒给我抓出几道血印子来。”

如鸳会意:“都是奴婢手慢了。”

两人回到大殿,绮年第一眼就是去看阮语,发现她已经坐到了三皇子身边,脸色还有些发白,正捧了一个乌银手炉坐着,神色倒是已经平静了下来。绮年暗暗松了口气,果然刚一坐下,秦王妃就转头看着她,低声道:“怎去了这许久?这里是皇宫,可不能乱走!”

绮年低头道:“并不曾乱走,只是大约凉着了,在净房里耽搁了些时间。”

旁边安静了一晚上的赵燕妤嗤了一声:“是衣裳穿少了吧?丫鬟们怎么伺候的!”

“与丫鬟们无关。”绮年不好意思地笑笑,“是——小日子来了。”

“哦——”秦王妃不着痕迹地瞪了赵燕妤一眼,向身边的宫女含笑要了一碗红糖姜汤,引得昀郡王温和地看了她一眼。

太后浑没注意到有人出去过,正在欢喜地与皇帝说话:“哀家看着大长公主那个孙女秦枫是个好的,虽说是庶出的,但看着好生养,年纪已经十八了,给辕儿做二房倒也合适。”

皇帝瞥了一眼永顺伯,笑道:“前儿永顺伯还跟朕说想娶林家的姑娘,怎么这才几日就改了呢?”

永顺伯脸色微微变了变,看着太后的眼神十分复杂,起身道:“太后,臣说的确是林家女…”

太后不以为然道:“林家姑娘年纪尚幼,才不过及笄之年。你娶妻是为后嗣,年纪如此幼小,如何能生儿育女呢?”

皇帝点头笑道:“太后此言甚是。既是大长公主的孙女,便是庶出的也比一般人家嫡出的女儿尊贵。朕就成全了这桩美事——来人,传朕旨意,赐东阳侯府秦氏女和合玉如意一柄,封正三品诰命,择吉日成亲罢。”

永顺伯的脸色实在算不上好看,却也只能谢恩:“臣谢陛下恩典。”

太后十分高兴,又道:“这三皇子还没有正妃呢。皇帝瞧着谁好?”

郑贵妃忙欠了欠身道:“皇上,臣妾看着皇后的侄女儿实是个好的,三皇子性情跳脱,正要个稳当的正妃才能压得住呢。”

皇帝皱眉道:“皇后已经与朕说过了,陈滢虽好却是庶出,三皇子的正妃怎能是庶出呢?”

郑贵妃笑道:“这有什么,只要承文伯开祠堂将她记在承文伯夫人名下也就是了。”

皇后微垂着眼睛,徐徐道:“这是承文伯的家事。陈家素来嫡庶分明,开祠堂这样的大事,是要族里都同意的。”

郑贵妃仿佛没听出皇后的意思,仍旧笑道:“皇上若看着陈家姑娘好,一道旨意就是了,难道承文伯还会抗旨不成?”嘟起红唇,“难道皇上不心疼三皇子?娶妻娶贤,何况陈家姑娘本就是养在承文伯夫人膝下的,若为嫡庶的虚名失了好姑娘,岂不是可惜了。”转头拉了太后的衣袖道,“太后说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太后本心也是喜爱陈滢的,只是觉得庶出的不好听,只是这些日子被郑贵妃缠不过,便笑道:“虽说是家事,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且这也不是坏事,哀家也看着那姑娘实在不错。”

皇后的脸色不由得难看起来。皇帝瞧了她一眼,终于松了口风:“且待朕问一问承文伯罢。”转头便向永顺伯道,“说起亲事,想来永顺伯夫人在家中也惦记着。待朕叫钦天监择了好日子,你娶了人便立时带回去让她瞧瞧,没准身子就能好些。”

这下太后脸色又不大好看了:“也不必这般急——”

“只怕永顺伯夫人——”皇帝轻咳一声没有说出下面的话。

太后无话可说。当初永顺伯求了可扶二房为妻的旨意,就是打着永顺伯夫人不久于世,急着想看见子嗣的幌子。如今皇帝又拿永顺伯夫人的身子说事,催着永顺伯快些离京,也是顺理成章的。

因有外臣在座,这所谓的家宴也不会太久,大体上各式菜上齐之后也就可以了,绮年连那碗红糖姜汤都还没等到手呢,宴会就结束了。皇上带着后宫的嫔妃还要与太后一起去拜拜月,郡王府众人也就出宫回府。

绮年和赵燕恒坐着一辆马车,赶车的是立秋,一上车,赵燕恒就握了她的手:“这伤是怎么回事?谁给你掐的?”

绮年压低声音把阮语的事说了一遍:“怎么办?”阮语还怕她不救她,其实现在她们两个已经是绑在一条船上的人了,一旦被郑贵妃知道阮语跟她讲过这些话,肯定也不会放过她的。

“果然是郑贵妃…”赵燕恒缓缓地道,“皇长子一直疑心自己的生母死得蹊跷,只是没有凭证。”

“这个账以后可以慢慢算,可是阮语怎么办?”

赵燕恒手指轻轻抚摸着绮年的手背,半晌才道:“一时想不出办法。她是正经的侧妃,没有理由出宫。就是将来三皇子出宫开府,阮家也不过能偶尔去探望她一次。”

“我那位姨母是绝不会去看她的。”阮夫人恨阮语简直恨到骨子里,若不是如今阮盼嫁了孟烨,只怕还要恨得厉害。

“若她当初不曾被记为嫡女,也就无今日之祸了。”

绮年默然。不仅仅是被记为嫡女,阮语是自己想尽了办法才当上这个侧妃的,如今想要再从这樊笼里脱出来,谈何容易!

“若是,若是将她说的话报给皇长子,皇长子能否——”

“怎么救?”赵燕恒苦笑,“皇长子限于出身,至今朝堂中郑党仍以此攻讦他,哪里能去沾惹三皇子的侧妃。便是日后——除非三皇子有谋反之罪,满门或抄斩或圈禁之时,倒能想办法将她弄出来,不过也只能隐姓埋名远走他乡了。那日子还远着呢。”

两人都不说话了,半晌,绮年才缓缓地道:“路是自己走的,此时想要后悔,怕是难了…”忽然觉得一阵疲惫,不由得靠在赵燕恒身上,喃喃道,“以后,你会不会让我也后悔?”虽说明知道紫菀是在挑拨离间,但确实的有那么一根小刺儿扎在那里,虽然说不上疼,可也微微的有一点儿难受。

赵燕恒一扬眉:“什么?”

绮年靠在他肩上,偏头看着他的脸,轻声道:“你知道紫菀为什么被父王处置了?”

“知道。”赵燕恒也侧头看着她,“我当你还要过些日子才会问,或者永远都不问…”

“为什么不问?”绮年也扬起眉,“我早就说过,有话我就要说的,藏着掖着只会误会。说说罢,你跟金姑娘——”

“青梅竹马。”赵燕恒很干脆地回答,“我一直当她是妹妹一样。”

“可要是当初父王给你聘了她呢?”

“王妃不会允许我娶这样一个世子妃的。”赵燕恒淡淡一笑,“我一早便知不可能,所以一直当她是妹妹。”

绮年为难地绞起眉毛,不知道该怎么问了。赵燕恒这话说的实在不能不让人误会:“若是,若是没有王妃呢?”若是没有秦王妃,你还会把她当成妹妹吗?

赵燕恒略微有些不解:“如何能没有王妃?”

“若是没有王妃,怕是你和金姑娘早就订下亲事了吧?”

赵燕恒低头想了一会儿,失笑:“这如何能做数?”

绮年叹了口气。确实,这问题未免有些太纠结了。赵燕恒展臂搂住了她,沉吟道:“你与国秀是不同的,王妃就是在挑拨,你难道真要上当不成?”

绮年撅了撅嘴,纠结地在他肩膀上蹭了蹭,蹭得赵燕恒有几分心猿意马起来,搂着她悄声道:“今儿晚上——”后头的话一下子消了音,绮年抬头看着他,噗嗤一声笑了:“今儿晚上没法伺候爷了。”

赵燕恒也想起她方才说小日子来了,不觉有几分悻悻,顺手在她脸上掐了一下。绮年嘻嘻地笑,靠在他怀里,随着马车慢慢晃悠。

郡王府离皇宫并不甚远,没一会儿也就到了。绮年和赵燕恒刚走到节气居院子门口,后头秦嬷嬷就匆匆赶了过来,躬身笑道:“王妃怕世子妃的奴婢们疏忽,吩咐老奴赶着过来,叫小厨房给世子妃熬了红糖姜水,喝过了再睡不迟。”

绮年直觉事情就没有这么简单,微微笑了笑:“劳烦嬷嬷跑这一趟,我记得了,嬷嬷请回罢。”

秦嬷嬷跟着他们走,笑道:“王妃叫老奴务必盯着熬的,老奴不敢懈怠。且王妃说了,世子妃年轻,怕有些事不曾安排,叫老奴过来看看,世子爷今夜在哪一处安置,别底下的奴婢疏忽了,再伺候得不周到。”

绮年一怔,脸色终于难看了。重点在这儿呢,她来小日子,这就要把赵燕恒往别人的屋里赶了。

“这不必嬷嬷操心。”赵燕恒一手扶了绮年,淡淡开口,“这节气居里有的是屋子,难道我还没地方安置不成?”忽然提高声音,“清明送嬷嬷回去,白露去熬红糖姜汤,熬好了就送到世子妃屋里来,我瞧着喝。”说罢,扶着绮年就走。清明上来虚虚一拦:“我送嬷嬷回去。”

秦嬷嬷嘿嘿一笑:“不劳清明姑娘,老身自己回去便是了。”

绮年回了屋子,居然觉得自己气得有点发抖。赵燕恒握了她的手皱眉道:“怎么这般冷。”一边替她搓着一边叫如鸳去拿个手炉来。

绮年知道自己不是手炉的事,看着屋里无人,咬着嘴唇道:“你要去别处安置么?”

赵燕恒怔了怔,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曲起食指刮了一下绮年的鼻子:“去哪里?我就在这里守着你,哪儿也不去!”

绮年抿抿嘴,一半得意一半不好意思地笑了。赵燕恒搂了她走到窗口,外头的月亮正圆得跟面镜子似的,夫妻两人依偎在一起静静看着外头,赵燕恒轻声道:“明年若有机会,我带你去外头赏月。有一处庄子是临水的,水上赏月别有一番情致。”

“嗯。”绮年在他肩头上蹭蹭,“我等着明年。”

第100章 我以不变应万变

“外头风还凉,披风还是披着,到了衙门里再脱。”

“知道了,时辰还早,你再回去靠一会儿。”

“嗯,你走吧,下了衙早点回来。”

“外头凉,别出来。”

屋子里喁喁低语,外头两个大丫鬟低眉敛气地听着,直到两人一前一后走到门口,后头那个还给前头的轻轻拉了拉披风,目送他出了院子,这才回到屋里。

如鸳看了看窗台上的沙漏:“时辰还早,世子妃再睡一会儿?”

“不用了,一会儿也要去给王妃请安,我靠一会儿就好。”绮年看看外头的天色也才蒙蒙亮,不由得叹息,当官也是件很辛苦的事,天天点卯都要早起。

如鸳拿了个手炉过来,让绮年捂在小腹上,小声道:“世子爷都说了不让您起来伺候,您这小日子呢,做什么还要起来?”

绮年捂着手炉笑了笑,悠悠地道:“如鸳啊,你家姑娘昨天犯错了。”

“犯错?”如鸳完全不解,“犯了什么错?”

犯了什么错?女人的通病!沉不住气啊。绮年看着帷帐上绣的草虫有点儿出神,不得不说,秦王妃舍了一个紫菀,却真是一步成功的棋。加上昨天小日子有些心情烦躁,秦嬷嬷那么一提通房的事,居然这火气就直蹿上来了。枉自己还是个写宅斗小说的,写文的时候把女主塑造得各种理智,这轮到自己头上就不理智了。

如鸳瞅着屋里没人,凑上来小声道:“世子妃是说昨儿跟世子爷提金姑娘的事么?奴婢也觉得,世子妃不好问那些话的,万一世子爷觉得世子妃是妒——”这可是七出的大罪。

绮年倒不觉得赵燕恒会那么想。一来,适当的吃醋可以表示出你对他的在乎,没哪个男人不愿意女人把他放在心上的;二来,好歹还是新婚,只要把握住了分寸,赵燕恒不会真把她当成妒妇。她担忧的是被外人指摘。

一直以来,绮年都觉得自己命还是很不错的。穿越到了周家,虽然母亲不大着调,对自己却不错,又并不拘着自己;到了吴府,李氏又待得好,做表小姐的,虽然是寄人篱下,但相对的规矩也不那么严。除了周家三房那回逼着立嗣的事之外,绮年并没觉着这个时代给她带来了多少的压力。

最幸运的大概还是她遇到了赵燕恒。因为自己吃够了苦头,赵燕恒虽生在这个时代,却难得是想着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丈夫这边同心同德,真是求都求不来的福气。于是福气太多了,绮年发觉自己轻敌了。

“如鸳,你说王妃在外头贤名远播,这个贤字儿是怎么来的?”

如鸳眨着眼睛想了一会儿:“听说王妃孝顺,前头老王妃特别喜欢她。”

“还有呢?”

“王妃对侯府的亲戚都十分照顾,都说她是善心之人。”

“嗯。还有呢?”

“她对郡王爷体贴,对侧妃们宽厚,对庶出子女一视同仁,是贤妇。”

绮年捂着嘴笑了一声:“那你说,你家姑娘有什么?”

“啊?”如鸳更糊涂了,“您,您——”

“你家姑娘可不是贤妇啊——”绮年悠悠叹了口气,“是不能让世子爷立侧妃纳侍妾的,更不想有庶出子女…”

“姑娘!”如鸳急得连旧称呼都出来了,险些上来捂住绮年的嘴,“这话您可不能说啊!就是王妃,奴婢看着也未必就真的喜欢侧妃们,可是不能说出来啊。”

“是啊。”绮年乐了,“大家都知道的事儿,就是不能说出来。上头有王妃这样的贤人比着,你家姑娘压力很大啊。”

自打她嫁进来,上头有秦王妃,下头有清明白露这些大丫鬟们,左右还有通房们虎视眈眈——绮年暗暗唾弃自己,对严峻的形势估计不足啊!

如鸳迷惑地看着自家主子,绮年已经站了起来,拍拍衣裳:“走,去给王妃请安。”没关系,她才刚成亲一个月呢,还有时间。

如鸳跟在她后头急道:“若是王妃再提通房的事,您可千万不能说这话啊!”

绮年噗嗤一声笑了:“放心好了,王妃这个月是不会提这事了。”

秦王妃心情很好,每月初一十五,昀郡王必定在她屋子里过夜。虽说别的时候也是大半时间都在她屋里,但初一十五是正妃的体面,尤其是中秋这天,说是阖家团聚,两个侧妃却只能守着空房。每年八月十六魏侧妃来请安的时候,那脸色都会让她觉得很愉快。秦嬷嬷凑着她的耳朵小声笑道:“昨儿晚上一提通房的事,世子妃那脸色立刻黑了。”

秦王妃轻笑了一声,心情更好了:“瞧着世子待她好,大约真是忘记自己身份了,还想着能独霸着人不成?”

秦嬷嬷凑着趣笑道:“可不是么。就是显国公府的姑娘嫁过来,也不敢这么想呢。”

秦王妃瞥了她一眼:“嬷嬷慎言。”

秦嬷嬷猛然想起紫菀就是因为说这个话才被昀郡王给处置了,赶紧轻轻打了自己一下:“看老奴这糊涂的。”又谄媚地笑道,“一会儿世子妃过来,那脸色还不定多好看呢。”

话音方落,就听外头姚黄笑道:“世子妃来得这么早,王妃在里头呢。”帘子打起,绮年带着丫鬟笑吟吟地走了进来,屈膝行礼:“给王妃请安。”

秦王妃不由得往她脸上看了一眼,却见她虽未施脂粉,那脸儿却仍旧红是红白是白的,透着青春少女的光泽,并没有想像中彻夜难眠带来的眼下青黑,略一转念就知道,想是昨晚赵燕恒还是歇在她屋里了,不由得心里暗暗一笑:这才是新婚,自然亲热些,待过些日子新鲜劲过去了,还不是要撂开手的?于是也含笑道:“起来罢,今日怎过来得这样早,既是小日子来了,该多歇着才是。”

绮年笑道:“昨儿奉宴回来,觉得天气着实凉了,父王这样早出门,那风都是凉的,想着给父王做几双厚的棉袜,只是不知道尺寸。还想给王妃做个抹额的,也想来问问王妃爱什么颜色,因此睡不着了。”

这话回答得极出秦王妃意料之外,只是她心里诧异,脸上不显,点头笑道:“你这孩子是个孝顺的,一会儿叫魏紫给你找几副旧的。”顿了一顿,又道,“昨儿晚上世子歇在你屋里的?”

绮年大大方方点了点头:“世子看儿媳身子不适,就歇在屋里了。”

秦王妃含笑道:“世子是体恤你,只是你也要贤惠些才是。既是身子不方便,就该让世子去别处安置才是。”

绮年露出诧异的表情:“难道昨儿秦嬷嬷说的话,是王妃叫她去的吗?”

秦王妃刚要说是,突然想到一件事,不由得心里咯噔一下,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淡淡道:“秦嬷嬷昨儿与你说这个了?我本是怕你年轻,不知如何安排,这才叫她过去。”回头看了秦嬷嬷一眼,“你可是糊涂了?越发的话多起来。世子妃是通透人,只要提点一句就行了,你说得多了可不讨人嫌么,日后不可如此了。”

秦嬷嬷犹自没有反应过来,只是顺着秦王妃的话低头答应,看着绮年跟姚黄去了里屋,不由得有些疑惑道:“王妃…”

秦王妃脸色有点难看,低声道:“险些忘记了昨日是十五,这话且不必提了。”初一十五这两天是正室铁打不动的日子,便是正室再不得宠,只要男人不想被人说是宠妾灭妻,这两天也得往正室屋里去宿着。昨天正是十五,秦嬷嬷要是明白地说叫赵燕恒往别的姨娘通房屋里去过夜,就是挑着世子犯那宠妾灭妻的过失。

秦嬷嬷这才明白,想想自己昨日幸好没有说得那么直白露骨,连忙道:“还好老奴其实也没有说什么。只是这事就不提了?”

秦王妃摆摆手:“不必着急,过得几个月新鲜劲儿过了,那时再提更好些。再者,我不提,那院子里还有人着急呢。”

说着话的工夫,两位侧妃和两个姑娘也都过来了。魏侧妃果然脸色不是太好,但说起赵燕和的聘礼之事,又来了精神,拿了拟的单子一一征询秦王妃的意思。秦王妃大略看了看便笑道:“咱们王府规矩都是比在那里的,只要不越了规矩就是了,只是这吉日似乎近了些,到年下怕要赶得厉害些。”

魏侧妃盼着儿子成亲已盼了好几年,如今好容易说定了秦采的亲事,心里也明白,若不是昀郡王出面,秦王妃是不肯给赵燕和说这么一门亲事的,因此恨不得马上就能把人娶进门,便笑道:“想着若拖到过了年,又该筹备县主的及笄礼,更是忙不过来了。”

秦王妃心里也不喜欢这门亲事,但想到娶进来的是自己侄女,倒也不是外人,也就点头答应了。此时看魏侧妃这紧张样儿,心里看不上,暗想平日里做出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高样儿,这时候照样着了急,一股子小家子气,就是上不了台面。想着便点了点头:“回头让王爷看看,只要王爷定下来就成。”回头看见绮年从里屋出来,便笑道,“早点成亲也好,这家里也热闹,世子妃也多了个妯娌,平日里也多个伴儿。”

魏侧妃看了绮年一年,口是心非地笑道:“正是。”

绮年在里屋早都听见了,也只笑道:“正是有了妯娌们好说话儿。”伺候着秦王妃用过早饭,就拿着讨来的尺寸回了节气堂,立刻就叫珊瑚找出料子来开始剪裁。这一忙活就是半天,赵燕恒从衙门回来了,才刚刚缝出个大样儿来。

赵燕恒看了一眼道:“这是做什么呢?天色都暗了,小心眼睛。”

“给父王和王妃做点针线。”绮年伸伸腰,叫珊瑚把东西收了,起身给赵燕恒宽衣倒茶。这些事她现在做得越来越顺溜,跟进来的清明和白露站在一边,又被如鸳如鹂有意无意地隔着,根本插不进手来。

赵燕恒瞥了她们两个一眼便说要沐浴,等热水摆好,便摆手叫众人都下去了,一边往净房里走一边道:“你这是跟她们置气呢?这些事哪里都用得着你来做。”

绮年跟进去,拧了帕子替他擦背,微微一笑道:“我还当你不会管呢。”

赵燕恒叹道:“我是心疼你累着。她们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你为何不与我说?”

绮年笑吟吟道:“你是我夫君,伺候自己夫君有什么累的。再说这后宅总归是我的事,你在外头还不够忙的,回来还要费心费力的话,这家还叫什么家了。”

赵燕恒一手撑了头含笑看着她:“你这话倒新鲜。你说怎么才算个家?”

绮年认真道:“自然是你在外头累了倦了,回来就能好生歇息的地方。”

赵燕恒看了她一会儿,伸手握了她一只手,低声道:“我也觉着现在家里好,回来了就觉得舒服。”想起这几日是绮年的小日子,不觉叹了口气。

绮年抿嘴一笑,刚要说话,外头如鸳就道:“世子爷,世子妃,采芝姑娘和香药姑娘来请安了。”

赵燕恒皱了皱眉,却没说话。绮年笑道:“世子爷只好自己洗了,我出去看看。”心想香药长进了,若是她自己来,估计不用她开口,赵燕恒自己就打发她走了,现在拉了采芝来,赵燕恒对采芝终究是有几分愧疚之心,不好说什么。

香药和采芝都在偏厅里等着,见绮年进来就双双立起身陪着笑脸,香药娇怯怯地道:“上回世子妃开恩给奴婢多拨了一两银子的月例,奴婢心里感激,只是没好东西孝敬世子妃,赶着做了个两个香囊,重阳节下给世子爷和世子妃装茱萸驱邪用。只是手艺不好,世子妃莫嫌弃。”

绮年就着如鸳的手看了看那对香囊,绣得着实不错,便笑了笑:“难得你这份心意,如鸳收起来罢。”

采芝自始至终都低着头在一边站着。她只穿着藕合色的袄子,蜜合色裙子,全是半新不旧的,头上更只有一根镶珠金钗,耳朵上两个金丁香也无甚份量。绮年看她这样儿,不由得放柔和了声音道:“采芝?”

采芝这才张张慌慌地抬起头来:“奴婢给世子妃做了几双袜子——奴婢没别的手艺,只有针线上还能见人…”说到这里,猛然想起来香药刚才还说自己针线不好,现在她这般说,倒好像是踩着香药献殷勤似的,不由得胀红了脸,期期艾艾的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绮年看着有几分怜悯,叫如鸳接了那叠袜子,亲手翻了翻赞道:“果然是不错的。如鸳,回头取两匹缎子送过去。”这袜子全是柔软的棉布,只在边上绣了一圈葡萄花纹做装饰,看着简单穿起来舒服,且那葡萄虽小,却绣得水灵灵的,针线功夫果然还在香药之上。

香药那脸不由得就拉了下来,只是不敢说什么,谢过绮年的赏就退了出去。如鸳不由得道:“倒是这采芝姑娘本分,这针线都是孝敬世子妃的。不比那香药,还惦记着给世子爷送东西呢。”嘴里说着,心里已经打定主意把这两只香囊塞到箱子底下去,再也不叫它们见天日。

绮年想到采芝也不由得叹了口气,好端端的一个姑娘,本都许了人的,偏偏遭了池鱼之殃。如今要叫她呆在府里,明明是守活寡,若说往外头嫁,又是破了身的难嫁到好人家。想来想去还是道:“得给她寻个好人家才是。”有那踏踏实实过日子的,哪怕家境差些,自己和赵燕恒给备份好嫁妆就是了,也免得她这样尴尬地在王府里呆着。

绮年回到屋里,赵燕恒已经坐在饭桌前等着她了。两人边用着饭,绮年边轻声细语把这事说了,赵燕恒也叹道:“若有好的自然是这样好,只是这人难寻。”

“不如我托铺子上的两位掌柜帮着寻摸寻摸,再说庄子上也可以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人。”绮年颇觉这事事不宜迟,“采芝年纪也不小了呢,再耽搁就不好了。我先寻几个人选,爷看了觉得好再说。”

赵燕恒点了点头,道:“对了,张家少将军已然进京了。”

“真的?那玉如也该到了吧?”绮年惊喜,“不是说要到九月么?”

“家眷怕是要九月了,张殊只是先进京回报西北战事的。皇上的意思,没准是想让他在京里呆一阵子,帮着练练京卫两营的兵马。”京卫两营的兵是拱卫京城的,从来没上边关打过仗,近些年还有好些个官宦勋贵人家的子弟进去,快成少爷兵了。皇帝早就不满意了,这次就准备借着张殊的手整顿一下。

“那能呆多久?”绮年更高兴了,这样冷玉如也就不用两地分居了。

赵燕恒失笑:“少说也得一年吧,若是边关无战事,说不定还能再久些。你跟张少夫人也就能好生团聚些日子了。”

绮年开心得连连点头,赵燕恒看她眉眼弯弯笑容爽朗,说不出的可爱,不由得也笑了:“开心了?”

“自然开心。都是好姑娘,我自然都愿意她们夫妻和美,儿女双全,白头偕老。”

“倒说得顺溜。”赵燕恒微微敛起了笑容,“三皇子的正妃,怕就是承文伯的女儿了。”

“可是皇后娘娘明显是不愿…郑贵妃为什么定要让三皇子娶陈家姑娘呢?”这点绮年是想不明白,“当初为什么不直接选英国公府的嫡女,偏偏要选了阮语做侧妃呢?”

“当初,人人都以为皇上会指了阮家大姑娘做皇长子正妃的。”赵燕恒眼中微微带了一丝讥讽,“三皇子抢着指了阮语做侧妃,皇上哪还好意思把姐妹两个都指进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