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白潇的灵魂只感到烧灼撕裂的痛苦,她越是想要控制自己的身体,这痛就愈加剧烈。

她要撕裂眼前这张脸!她要将命运踩在脚下!

黑暗之中,这张脸的顶上忽然升起一面水镜,水镜反着光,映照的白潇的影像,只在一瞬之间,便叫她停下了所有的挣扎。

仿佛神话里的照妖镜,一照之下,她就原形毕露了。

不,这个时候,似乎不应该称“白潇”为“她”了,或者说,不应该称“她”为“白潇”,肉体是“白潇”的,是那个可以一笑倾城的女子,灵魂却分明便是“白夜”!

“白夜”,这个男性的灵魂自腰以下都埋在“白潇”那颗精致绝美的头顶里,而赤裸的上半身挣扎扭曲,双目之中瞳孔漆黑,眼角晶莹泛红,都似要生生落下血泪来。

这是多么美丽的两个人,这又是多么丑恶的一对组合。这个灵魂惊呆了,然后镜面的光芒反射到他的身上,焦烟乍起——就如枯叶遭遇烈阳,镜面聚光下来,瞬间就将被燃成灰烬!

这个灵魂挣扎呐喊,声声都在泣血,可是无人来救他,他自己也救不了他自己。

白潇双手撕扯,怪力之下,竟然连盖在身上的被子都带着难听的刺声被撕裂了开来!

她喘息着坐起,一手“啪”地按开床头灯,另一只手上还抓着破裂的被角。灯光橘黄,白色的棉絮凌乱地散落在她的眼前,她的身上,使这一切,都带着说不出的诡异色彩。

良久,白潇喘息稍平,她才颤抖着将双手放到眼前,仔细看了看,终于是长叹一声,又颓然落下。

这是多么美丽的一双手,指节纤长,肌肤莹润,弧形的指甲盖映着灯光,上面竟似有精灵在跳跃。这手,美得叫人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挑不出丝毫瑕疵,美得都出灵性来了。

然而,这真的是她吗?或者说,这是白夜吗?这么的不可思议,哪怕现实已经一再告诉她,这是真实的。

可是刚才的梦境还残酷淋漓地在她脑海中回荡,梦而成魇,疯狂纠缠,割离了现实,真假莫辨。

白潇怔怔地,牙齿紧紧咬住下唇,想要用疼痛提醒自己,那不过是一个恶梦,可即便下唇都被咬出血来了,那梦中灵魂被烧灼的痛苦还是纠缠着落到了她的血髓里。

这个梦,虽然荒诞,可不论哪一点,都是她心中压抑住的所有焦虑爆发形成的。日无所思,夜又哪来这样的梦?

她是个怪物,白潇是个怪物。荒诞的性别转变,美丽的躯壳,男性的灵魂——还有什么比这更来得怪异?她以为自己已经能够坦然面对这一切了,可原来,也不过是压抑得更深而已。

白潇想起睡前与母亲的对话。

那是她晚上回房以后拨出的电话。

“潇潇,怎么样,在黄山还习惯吗?”母亲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除了担忧,就是愧疚心虚。

白潇听出来了,可她已无心安慰,她随口说了句“还好”,就开始问到正题。

“妈妈,虽然很多事情,你和爸爸不愿意说,我就不问,可是到现在,我想我也有能力,并且有权利为你们分担这些了。”

电话那头的母亲沉默了,白潇猜测,可能她把妈妈吓到了。

苏雅确实是被吓到了,这是她的孩子第一次用这么严肃认真的语调向她质询。她的第一反应,就是担心白潇在外面受了什么刺激或者委屈,不然怎么如此反常?

电话最后被白瑾风接了过来。

“潇潇,既然你问了,那想要知道什么,你就直说吧,爸爸相信你。”父亲的声音很沉稳,至于相信什么,他没有说,也许这不过是一句不带具体所指的安慰。

但白潇因为快接近真相而彷徨的心已经安定了许多。

还有什么比这“相信你”三个字更来得鼓舞人心,尤其说这话的还是生她养她的父亲。

“爸爸,你们为了给我凑足手术的钱,把房子抵押给了银行来贷款?”

白瑾风微一沉默,应道:“是。”

“后来你与岳国辉合伙做生意,又借了10万水钱,还是用房子做的抵押,可是最后这10万块却被岳国辉卷走私吞了?”

“是。”白瑾风的声音里有了不易觉察的颤抖。他开始害怕,父亲高大的形象要被这一次失误破坏怠尽了。还有,白潇是从哪里得知这些的?

“一套房子,怎么可能同时抵押两次呢?”白潇问。

白瑾风沉默了,他已经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后来黑白两道同时追债,刘四出现得很及时吧?”

白瑾风心中一跳,他感到自己隐约触摸到了什么。

“爸爸,把那几天的事情,详细给我说一遍好吗?”

白瑾风略一沉吟,开始详细说起那几天的事情。说完后,白潇又问了几个细节,到这时候,白瑾风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他回忆到一点:“那天,那个自称是银行工作人员的卢军刚走不久,刘四就又来了。他跟我们说话的时候,做了一个很关键的动作,就是那个动作,才使我们下定决心让你接这部戏的。”

白潇没有说话,她在等着父亲将那个细节描述出来。

“当时我们的桌上正放着卢军留下的信用资料,刘四很随意地就伸手去拿,还说,看着熟悉,问那是什么东西。呵呵,现在想来,这可是绝妙极了的一出心理战术。如果说卢军是他们的安排,那个动作也是刘四的刻意做作,那一切倒也说得过去,毕竟那些事情,挤在一起发生,未免巧合过头了。尤其我们都没注意到,银行根本不可能在那个时候就来催帐。当初的贷款期限明明有两年的。”

白潇与父母亲一起沉默了,真相就这么赤裸裸地摆在眼前,然后呢?该怎么样?

良久,白瑾风才道:“潇潇,我们付不起违约金。”

“没事,只不过是看穿了这个安华生而已,他想要我给他拍戏,我也顶多就是与小人合作,说到底,多我还是没有害处,当做不知道好了。爸爸妈妈,你们早点睡觉吧,晚安。”

白潇挂断电话,心中乱极。她说得轻巧,可当作不知,真的就那么容易吗?

如果没有唐贤的出现,说不定为那高额的违约金所限,她还就当真将这口气忍下来了。可是,唐贤的条件给了她出这一口气的可能。

但是,唐贤究竟是个什么人她完全不知,他的交易会不会又是另一个陷阱?就算那是一个对她百利而无一害的交易,她也不想夹在这些人中间,做一颗随风摇摆的棋子。

这就是现在摆在她面前的两条路,不管走向哪一边,最终都是被人利用,结果都是不可预测。

白潇甚至想到,这些人把她调查得这么清楚,那么会不会连她手术的事情也一并知道了?尤其是安华生,他会不知道白家曾经有个白夜存在?他会不觉得白潇的出现时间太过巧合?他就不怀疑?不调查?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她的事情,本来也就不够隐秘。

那么,该怎么样?该怎么样?

躺在床上,一夜辗转,忧虑与疲劳一起来袭,白潇才在不安稳的睡眠中陷入了那个恐怖的梦魇。

现在,白潇梦中惊醒,再次面对两种选择,选择的问题却似乎淡去了——白夜与白潇,两个不同的身份再次纠缠住她,她无论如何也无法将梦中那白夜灵魂半埋在白潇头顶的景象从脑海中挥去。

她是谁?他是谁?鬼怪而不似人,惊悸彷徨,无所去从。

白潇脸色惨白,不知怎么,忽然想到以前看过的一段佛经故事。

昔日佛祖在菩提树下立地成佛,手拈鲜花,指天誓地,曰:“天上地下,唯我独尊。”

当然,这不是说佛祖要称霸称尊。“我”的意思,代表“我识”。即是说:这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比保持本我更为重要了。人什么都可以不在乎,唯独不能忘记自己的本心。

可是,她的本心在哪里?他的本我又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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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这章本来是要昨天晚上发的,可是网络又出了毛病,没办法,只好等今天.加长版,看起来会不会舒服一点,呵呵。.。

三十七回:红颜容

一夜辗转到天明,白潇是顶着两个黑眼圈为叫她集合的刘四开门的。

门开了,刘四被白潇的样子吓一大跳。

“白潇,你…怎么回事?”刘四指着白潇,嘴唇哆哆嗦嗦的,“一副苦大仇深的凄惨模样,你没饥寒交迫吧?”

“没什么。”白潇将风帽戴上,遮住惨白泛青的脸,虽然外露的眼圈仍是黑的,不过看起来比开始总要好多了,“有点水土不服,晚上没睡好而已。”

“今天开机。”刘四大嘴下撇,眼睛上翻,“你这个样子,怎么上镜?”

“我很抱歉。”白潇道:“这个问题,就交给化妆师吧,我相信他们的专业水平。而且,昙花仙子本就凄苦。”

刘四叹息:“你倒有理了,还是为演绎事业牺牲…”

“四哥,有个事情要麻烦你。”白潇打断刘四的话,请他转过外厅,走进内室,“床上的被子这个样子,要赔偿吧。我知道这钱酒店会在住宿押金里面扣,扣了多少你等会告诉我,我照价返还给公司。”

“你演全武行?还是武林高手?”刘四望着床上被白潇撕破的被子,惊讶地瞪大了双眼,“撕破一床被子,这得要多大力气,嘿,不比你四哥差多少了啊。白潇你怎么回事,真跟谁有仇啊?”

“四哥,吃早餐了,走吧,让大家久等不好。”白潇并不解释,转身便往门外走去。言行之间,有些怪异的淡漠。

刘四皱了皱眉头,跟上白潇,若有所思。

早餐过后,安华生做了一个简短的发言动员,便带着剧组的大部队,浩浩荡荡上山去了。

在山顶一间翠烟酒店安置好后,正是上午10点左右,安华生准备即时举行一个简单低调的开机仪式。这次仪式邀请的记者并不多,影片的两个主角也都不出场,亮相的只有导演和几个主要配角。

安华生的意思也就是走个过场,同时向媒体表示这次影片的拍摄将保持神秘低调,期间不接受任何采访,希望影片完成后能够给大家一个惊喜云云。

开机仪式举行的时候,白潇却通过顾如皓,与唐贤见面了。见面的地点同在翠烟酒店,不过是在唐贤的总统套房里。只不知以唐贤那耀眼的容貌和身份,他是怎么绕过外面那些记者,不漏丝毫风声进入这里的。

“白小姐,我们又见面了。”门关上后,唐贤微笑着向白潇行了一个非常绅士的礼节。然后他伸出手来,这次似乎是想要行吻手礼。

白潇装作未见,反而将风帽掀下,然后向唐贤点头微笑,算是打招呼。

她相信,自己现在这幅样子,足够把看起来贵族气派十足的唐贤吓到了。她非常清晰地记得那天在公交站牌边唐贤见到她时所表现出来的惊艳神情,可是原本再漂亮的人,若变得气色如鬼了,只怕就会怎么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所谓美色,其“色”字,当然便是指美人的肌肤气色了。或明眸皓齿,或莹白娇嫩,或粉红娇艳,等等等等,总之,都是让人赏心悦目之色,让人心动沉醉之色,这色之下,五官形貌倒在其次,而精神气度更在首要。

一个人五官长得再精致,若脸色灰白,眼下青黑,双目无神,只怕就算不丑,也得跟难看挂上边。

白潇此刻便是如此,刘四早先被吓到过一次,现在她面前的唐贤,果然也被吓到了。

唐贤笑容僵在唇边,脚下开始不着痕迹地与白潇拉开距离。

白潇倒不客气,在这豪华会客厅里随便找个沙发当先坐了下来。

“唐先生还记得我,颇不容易。”白潇坐着说话,落落大方,直奔主题,“我们时间不多,唐先生请说说,关于我的报酬,你准备怎么支付?”

唐贤愣了愣,随即笑了起来,笑容竟显得有些神秘。

“首先说说,白小姐你的违约金有多高吧。”他并不落坐,而是走到酒吧柜前,缓缓地倒了一杯红酒。

“12万美金。”白潇语速并不快,但她的心底,其实已经很急躁了。如果可以,她想马上离唐贤,也离安华生远远。恶梦惊醒之后,她对自己身份的顾虑就上涨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现在的她,神经其实非常纤细敏感,她的脑海种一直就隐隐回荡着“怪物”、“怪物”的责骂。

“那么我的报酬是24万美金,顺便帮你解决官方的麻烦。”唐贤端着高脚水晶杯走到白潇面前,微微伸长手臂,“这是1982年的PETRUS,她有一个非常美丽的中文名,白小姐知道是什么吗?”话题忽然转换,自然之极。

“我不知道。”白潇摇头,本来反客为主而营造上的气势无形中便输了一头。唐贤非常擅于把握谈话的节奏感,白潇心性虽然坚毅,但在这方面于他一比,确实差远了。更何况,白潇的心,此刻并不安定。

“红颜容。”唐贤微微晃动酒杯,望着杯中晶莹变幻的红色,目光深邃而迷离,仿佛在吟唱古老的诗歌,“她叫红颜容。酒如美人,红颜如酒,这般醉人的红色,不正是美人微醺之后,双颊之上的那一抹酡红么?馥郁芬芳,幽雅迷人,美得不胜承载。”

白潇不知道唐贤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只有默然听着。她显然低估了自己的魅力,她忽略了,惨白的脸色与黑眼圈固然吓人,但那也得看在什么人的脸上。“色”在娇艳明媚之外,还有一种,叫做楚楚可怜。可怜即可爱,而病态,无疑就是可怜的。尤其当这病态,出现在曾经明艳不可方物的人身上之后,就更叫人心生探究之意。

这是诱惑,像羽毛轻拂过人心底之痒。

所以唐贤开始的退却,不是厌恶,而是有一瞬间不知所措了。显然,这样的白潇更让他心动。显然,贵公子唐贤与大老粗刘四的审美观相差太远。

此刻白潇平静沉默的反应也再次出乎唐贤的意料,他只觉得,这个人越发有意思了,这个人,与他从前有过的那些女人都不同。

“白小姐,欢迎品尝。”唐贤将酒杯端到白潇面前。

白潇尚未经过大脑思考,手已自然地顺势将酒杯接过,然后她望着杯中动人的红色,顿住了。她不敢喝。而这色彩与芬芳,又确实很迷人。

当然,红颜容的名字也很动人,唐贤的解释同样优美。

“白小姐不饮,想来是因为这酒未醒之故。”唐贤微微叹息,“红酒倒出,先放置一段时间,醒酒再饮,固然是传统的饮酒之法,但唐某以为,红酒不同时段都各有风味,倒也不需要刻意醒酒。需知这红酒如美人,却并非是越陈越美,而是只在一个最佳的时段最美。美人终究也有迟暮的时候,如不能抓住最璀璨的那一刻,余下岂非只有酸涩?”

白潇有些瞠目,这唐贤也太能绕了吧?他什么意思?怎么听着像在暗示什么呢?

白潇坐不住了,她起身将酒杯放回唐贤手里,习惯性地拍拍他的肩膀道:“多谢唐先生美意,白潇是个粗人,不懂这些精致的东西,品酒这么高雅的行为,还是唐先生做来比较好,别让我糟蹋了这美酒。”

唐贤一手接过酒杯,另一只手顺势就勾住白潇的肩膀,滑到她腰上。他酒杯高举,头却凑到白潇颈前深深一嗅道:“酒香美人更香…”

这一切都不过是眨眼间发生,白潇这才反应过来。当即便是条件反射地一抽腿,唐贤不备之下,立马被她绊倒在地。珍贵的“红颜容”洒在柔软的地毯上,全浪费了。

考虑到唐贤很可能将在她面前做一回付钱的老板,白潇不愿去看他此刻的狼狈模样,当下告辞一声,便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这个房间。

当然,她也就看不到唐贤被摔倒在地的错愕惊怒,与后来意味不明的怪异微笑。她更忘了,自己居然忘记跟唐贤商明报酬的支付方式与具体的行事步骤了。她此刻想的是,当真就此确定,与唐贤做这个交易了吗?

可是想要放弃出演《白昙花》,不仅仅是因为安华生为了让她签约,用了非常手段。更重要的是,她的身份太禁忌,能够不成为公众人物的话,她自然是避之唯恐不及。

然而,唐贤方才的行为表现,又不得不让白潇犹豫了。。.。

三十八回:谁来微笑

白潇低着头,左右衡量着前面的两条路,正苦恼着,眼前却忽然出现了一个人,一个本不该在此时出现在酒店顶层安静走廊上的人。

“四…哥?”白潇惊愕抬头,心跳不知怎么,开始加速了。

刘四粗犷的脸上看不到什么神色波动,他向白潇点点头,抬眼望了望天花板,带着特有的粗哑声音说话了:“天台的凉亭与回廊都盖得不错,我们上去坐坐?”他说着话,也不等白潇回答,转身便往走廊拐角的楼梯口走去。

白潇默默跟上,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倒如唐贤所说,涩得很。

刘四为何会忽然出现?他是跟随而来,还是不过是巧遇?

白潇不做多想,总之刘四会给个答案,就在这里说开了也好。

一路上了天台,刘四所言果然不假,这凉亭与回廊都是仿古建筑,四下里错落坐着几个人,有的安静看风景,有的小声交谈,气氛非常闲适雅致。更难得这里视野开阔,入目皆是青山云海,竟叫人仿佛置身仙家楼宇,吞吐之间都有了灵气一般。

白潇不自主地走出凉亭,到了天台围栏边上,抬头看天。

青天之上一片无垠的幻蓝,这蓝色附着在云雾之上,更叫天空仿佛被分割出了无数层,每一层都在不停地移动变幻,似乎那云后果然便藏着仙家的千万重天,色彩坦荡而来去神秘,或轻或重或浓或淡,总似在诉说着数不清的荡气回肠的故事。此时天光大亮,一片云薄之处浅蓝中微透紫红,色彩层层变幻辐射出来,映得整个天空纯净又瑰丽,竟是连整个空气也要映得轻灵起来。

白潇深吸一口气,这空气全然不同城市中的浑浊,这是可以叫人感动的清新,带着微微的湿润,沁得人心肺间都像被灵泉清洗了一遍。

再往山间看去,这山中云海比之天上轻云又是另一番不同风味。

黄山清奇峻峭,多有怪石奇松,而千峰竞秀,山群浩荡,白潇站在翠微峰的山顶酒店之上,视野极佳,几乎满眼都见云海在群峰之间翻腾变幻,每一处皆是诡谲而雄奇。远观意态悠悠,近看波涛如怒,无论远近都是实实在在地震撼着人的心灵,涤荡着人的神魂。

大自然之鬼斧神工,一旦亲眼所见,亲身所感,其冲击力果然直指人心,叫人顿忘凡俗,连心胸都在瞬间开阔了不少。白潇此前一直纠结的心事也终于舒展开来,脸上开始浮现恬淡雅量之色。

“怎么样,这里是不是叫人看了之后,就觉得城市是个垃圾场?”刘四粗厚的声音响起,话语风格也是刘四式的粗鲁。

白潇回过神来,心中沁爽熨帖,点头道:“不错。”说完又觉得不够,再补充道:“非常美,果然不愧天下第一奇山之名。”

刘四“嘿嘿”笑道:“这么简单一看,你就看出天下第一奇山的风采来了?差得远呢。这黄山啊,是要一处一处看的,不同的角度,不同的地方,不同的时间,奇松、怪石、云海、温泉,再加上黄山第五绝,冬雪,只怕是,你一辈子看,也未必能把这老天爷造出来的道道给看个全部明白。看山嘛,只看一眼,只看一面,那看的是什么?”

白潇心中一动,琢磨起刘四的话,竟觉这话中有话,非常耐人寻味。刘四似乎在暗喻什么…这个人,看起来粗鲁,其实粗中有细。粗鲁,也许也不过是他的保护色吧。

“四哥,虽然只看一面,难免有以偏概全之憾,但管中窥豹,可见一斑,这一面,有时候也恰恰影射全部。就如一池水,只需看它一角的颜色,自然就可以知道这是清水还是浊水了,不是么?”白潇一笑,心中算是确定刘四已经知道她对他们有意见了。

也许刘四说的,事物都有多面并没有错,也许她看人不应该因为他的一面就否定他的全部,但安华生在她眼里最醒目的那一面,却恰恰是她最不能接受的。他以为,将别人逼上绝路,再给个甜枣,就等于恩赐?他安大导演最不该的,就是在骗局中玩弄他人心理,虽然最后他们一家并没有在物质上受到伤害,但那一段时间,她父母亲的心理变化想必就是被他牵着鼻子走的。

安华生这么做,就像是先扇她一巴掌,再给她买瓶药,顺便从头至尾,都不说一句道歉。

可是刘四却绕开话题了:“白潇,有没有觉得你四哥的名字很奇怪?”

“四哥你…”白潇点了点头,“确实…有点奇怪。”

“我原来并不叫刘四。哼,又不是旧社会,有的窝在山沟疙瘩里,一辈子都不用出去的。现在这年头,哪有人大号还叫一个‘四’字的?更何况这个‘四’字,实在是不吉利。”刘四目光落到黄山云海之上,粗哑的声音渐渐有了些悠远的味道,“我也不是排行老四,我在家里,排的是老大。可是八几年的时候,这个老大从湘西老农村里出来了,却一无是处,窝囊到了底。”

刘四缓缓讲述:“作为家里长子,弟妹还小,老人身体又不好,既然走出去了,自然就要负担起这一大家子的生计。可是这个长子很没用,他只读了一个小学,字不认识多少,投机的生意头脑也没有丁点。他在外头,除了一把力气,人肯吃苦,就再也没有半点本事。

在那个大潮中,他什么都做过。干保镖,赚了一点钱,然后做生意,大亏。跑运输,赚了一点钱,再做生意,还是大亏。摆小摊,卖苦力,当清洁工人,他做什么,都是想多赚一点钱,可是到最后,他反而总是负债。原因嘛,就是不该总想着做生意。谁让他没生意头脑,做什么亏什么呢?

这个人后来穷困潦倒了。那个时候,他别说负担家里,就是他自己,他都差点养不活。一个大男人,活到这分上,你说,还他妈有什么意思?”

白潇听着,心里钝痛。一个大男人,有朝变女人了,还正做着把自己往暴露线上推的秘密事情,又他妈有什么意思?

“这个时候,他遇到了一个人,一个改变了他一生的人。这个人在他快要饿死的时候给了他一个馒头。而那个时候,这个给出馒头的人,他自己一共也就只有两个馒头。食物分给一个陌生人一半,这个事情他做了,他的理由是,他要抓一个人,来不离不弃地跟在他的身边,见证他梦想的实现。

我懂,一个男人像困兽一样没有出路的时候,一个人哪怕无路可走也还是想着要去实现一个梦想的时候,他的孤独寂寞与心慌——他会想,拉个垫背的,一起互相拖后腿,就是一起饿死了,也好过一个人沉默地走。不然有一天真死了,又他妈还有谁知道这个人做了些什么,想做些什么!

有一个机会来了,我做替身演员,他做灯光。我们欣喜若狂,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来做。可是那个时候,内地的电影行业是艰难的。那次剧组在广东,竟然与当地一个小流氓团体起了冲突,后来两边打起来,他替我挨了一刀子,而我为了救他,丢了一根手指。”

刘四举起左手,白潇才发现,他的左手居然是四指。

他说:“这只手见证了我们行走的艰难,我们面对的困难很多,但是我们敢对自己狠,所以后来不管面对什么,都不会放弃。而四根手指做证,从那以后,我就是刘四了。刘四的字典里,没有半途而废!

白潇,现在比当年容易太多。从宣传到投资,到配行人员,到销售,所有一切都准备得非常好。《白昙花》的故事很动人吧,黄山简直是仙山一样吧,你就不想他们完美结合起来?

这个完美,我相信你能做到。想想你在麓山上的日子,你不觉得自己是昙花仙子吗?这个人,你舍得不去演好她?昙花一现,只是一现而已,可我觉得,付出什么,都是值得的!”

刘四将头转过来,定定的望着白潇,小眼睛里,眼白还泛着血丝,但眼瞳却是乌黑闪亮的,逼得白潇几乎不敢直视。

他没追问白潇为什么不在房间里休息,却在顶楼做什么,他也绝口不提双方互相之间的那些猜疑,他绕了一大圈,却问白潇舍不舍得。

恍惚间白潇曾以为过自己是昙花仙子,恍惚间她也期待过后来的故事,要问她舍不舍得,她又如何舍得?

那么如果不曾猜疑,如果只是在昙花仙子的世界里固执地去静候轮回,没有世事纷乱,只有那颗骄傲剔透而不悔的心,她就不会沉醉?

她已经很累了,可不可以把昙花一现当作一个假期,什么也不去想,只想着抓住心底那点温暖?

菩提树下,佛祖拈花,迦叶微笑,一笑而轻红尘。

她白潇虽是一介凡人,又如何不能微笑呢?可是,她固然笑了,又能不能一笑而泯恩仇?。.。

三十九回:谁做痴人

不得不承认,刘四打动了白潇。

可是光这样还不够的,白潇心中的天平,总还差着那么一点偏重,才肯彻底倾斜过来。她决定给安华生一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