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适问:“那他怎么说?”

韩昉道:“七将军的意思,也是先搁置起来,等陛下凯旋之后再说。”

“胡闹!”欧阳适道:“我们大汉为什么能越战越强,百姓归心?为什么?为的还不就是民心两个字?这件事情要查,一定得查!”

韩昉问:“四将军打算怎么查?”

欧阳适道:“这件事情涉及到国家大事,不是寻常案件可比。若只是让法官依律办理,恐怕把握不了分寸,若是让相府直接处理,只怕又会妨碍了律法之公正,开了坏头。我看这件事得由元国民会议来过问。”

韩昉惊道:“元国民会议,这…这闹得太大了吧?”

“怎么会闹得太大?”欧阳适道:“这件事情,涉及到塘沽的法官、政务官,甚至涉及到河北西路的民生政务,涉及到云中晋北的防务,也唯有召开元国民会议,处理起这件事情来才名正言顺,合规矩,又可以把握分寸。这件事情,就由我来提。”

韩昉听了,就知道欧阳适是要召开元国民驻中枢代表会议。汉部的元部民会议随着其领土的扩张,规模也不断扩大。早在流求开辟以后,元部民会议总部就发现要直接管理全境的元部民非常困难,所以便参照行政区的划分,成立了下级元部民会议,各个地区都会派出若干名代表进驻中枢所在地,称为驻中枢元部民常务代表,组成了一个负责处理元部民会议日常事务的常务机构,折彦冲称帝以后,这个机构又正名为元国民中枢常务代表会议。欧阳适是东海代表团团长,进京后自动成为中枢常务代表,有资格发起这样一个动议。

中枢常务代表会议对司法、行政都有监督权,欧阳适这个建议倒也合法合理,韩昉又想,欧阳适这建议提出来以后还需要经过狄喻那一关,虽然在法理上狄喻就算反对欧阳适也有资格要求召开特别会议,不过以狄、欧两人的关系,应该不至于将事情闹僵,他心想:“这件事从欧阳动议到狄议长决定召开还有一个来回,在这段时间里若杨相觉得事情不妥,他自己会想办法阻止。”所以也就不说什么。

欧阳适当即要韩昉将有关事项、人员列出,拟成文表作为说明,又请韩昉替自己起草,然后便署名提交元国民中枢会议。狄喻拿到以后,也觉得华表坛的事情该处理一下了,但这等军政大事,按照程序要先知会一下皇帝、宰相和枢密使,折彦冲不在,接到知会的便是监国折允武。燕京方面,杨开远看了知会文书后表示枢密院对调查此事不作反对,又将不加印泥的回复文书寄给了折允武。折允武拿到后想:“三叔这样做,是要我来作决定么?嗯,不对,他是要七叔拿主意。”就派人到隔壁的相府问病。

杨应麒休息了两天,身体已经没什么大碍,但仍然呆在后边家中办公,听折允武派人来问病,赶紧放下手头事务,到行宫来告安。

折允武问杨应麒这事该怎么办,杨应麒反问:“太子认为该怎么办?”

折允武道:“四叔建议调查,这是好的。不过现在调查,时机怕有些不对。七叔你也跟我说过,现在最要紧的是稳,哪里都不要出事,好好支持父皇平定漠北,等大军凯旋后再说。所以我认为现在彻查不是时候。”

杨应麒道:“四哥说要查,没说怎么查,更没说要如何处理。他也不是个不顾大局的人。”

折允武问:“那七叔是同意了?”

杨应麒答道:“我没意见。”

折允武大喜道:“那太好了!这件事我其实已经等很久了,希望四叔能早日还晋北百姓一个公道!”

杨应麒闻言却叹了口气,折允武见了不禁奇怪,便问他叹什么气,杨应麒道:“太子的希望,只怕会落空。”

折允武问:“这是为何?”

杨应麒道:“这里面的关节,我一时也说不清楚,太子仔细看,慢慢就会明白过来。”

折允武听得颇为狐疑,但仍然封好了回复文书,表示支持狄喻的决定。当下狄喻便召开会议,提出此事,推选出包括欧阳适在内的十二名中枢常务代表作为处理此事的代表团,代表团以欧阳适为首脑,全面负责此事的审查,一干涉事官吏军民,无论爵位功勋,都必须尽量配合。

消息传出时,已是欧阳适到达塘沽的十日之后,河北、京畿、东海的士民闻讯无不翘首以待,相关的各派势力更早在消息确定之前就纷纷行动,欧阳适在塘南的府邸登时热闹起来。

第三零九章 秉公与顾全(上)

折彦冲这次召欧阳适进京是要他负责建都这件大事,无论折彦冲真正的目的是什么,至少在名义上建都才是欧阳适的本职所在。所以他进京之后便召集相关的官员和商人代表、学者代表、工匠代表,一一详询。

现在欧阳适是总监,总承办一职自然而然就落到了陈奉山头上。陈奉山当初打破头也想争这个位子,那是因为有利可图;但现在却觉得事情非常难办,因为折彦冲这次是让他办事不给钱。杨应麒为建都攒的钱,竟然足以去填二次征伐漠北这个大窟窿,可见这笔预算有多大。眼下要陈奉山在没有财政支持的情况下启动这个工程,也不是完全办不到,但前提是他愿意破家!

但欧阳适却不容这件事情推诿,曾对他的岳父陈奉山说:“这建都的事情虽然不是我们进京的目的,但这件事情要是办不好,我们在京畿便立不了足。”

是啊,失去了折彦冲的支持和信任,欧阳适的政治资本将大大萎缩,欧阳适的政治资本一萎缩,靠欧阳适这棵大树发家的陈家便要面临危局——别的不说,他在东海的垄断地位就会产生动摇。所以筹钱建都这件大事,陈奉山必须要想办法揽下来。幸好,相府那边也不是完全不讲理,杨应麒虽然拿不出钱来,但也不是要陈奉山白白出钱,而是表示如果陈奉山能筹到钱,三年之后户部会加半成的利息,分五年归还这笔钱。

这笔生意单算经济账来说还是不划算,但要再算上政治账就让陈奉山觉得可以接受了。他决定从历年的家族积蓄调出一笔巨款,再要求欧阳家、黄家等走得比较近的家族帮衬——当然欧阳适会给出一些政治上的许诺,但即使这样也只能凑出不到三成的第一期启动资金。林家那边已经露出风声表示有钱可贷,陈奉山原本不想向林家贷款,但这时已经没办法了,只好将陈家在麻逸港以北的大部分产业作为抵押,拿到了这笔烫手的贷款。可这笔钱就算到手也还会有三四成的大窟窿。

怎么办呢?就在这时,一个来自真定的商人走进欧阳适的后门,表示愿意负担起建都大业一成的启动资金,还透露能穿针引线,介绍一个极神秘、极厉害的东家“田先生”来出剩下三成。

“什么东家能出得起这笔钱?”陈奉山有些不信。如今天下大商家,以陈、林首屈一指,其他如赵、刘、李诸大族,都得三四个家族联合起来才足以抗陈、林一家,陈家积蓄多,林家做的本来就是钱庄生意,饶是如此也只能提供两三成的资金,这个神秘东家能一下子补上剩下三成,叫人如何敢信?不过真定来的这个商人,和陈奉山也不是第一次做生意了,尤其是近一两年来,伴随着晋北系的崛起,他和陈奉山做的生意数额达百万以上,所以陈奉山深知他不是信口开河的人,要不然这个商人如何能在欧阳适风头大盛的时候进得了陈奉山的门?

这时又听那个商人道:“陈老的疑虑也有道理,不过那人神通广大,他的钱,其实也不是他自己的钱。”

“那是谁的钱?”

“是河东、陕西数十家大户的钱!这人非常厉害,信用又极好,一张纸条批出去,秦晋的那些大户就都愿意掏出半数身家来供他运营,据说多年来未曾亏过。不过他手笔大,开出来的条件也苛刻——这笔钱他愿意借出三年,但要三成利息!而且还要抵押。”

陈奉山听到这苛刻条件后反而点头:“这样听起来,又不大像骗子了。”

那商人叹道:“骗子?哪个骗子有这么大的手笔?这人的来历,我也不敢打包票,他对谁也不肯说,无论什么人跟他做生意,他都只谈价钱,不谈其它,你若要问他的底细,他便连生意也不跟你做了。但这人的钱确实是真的。”

陈奉山心想:“不错,现在是我问他拿钱,不是他问我拿钱。只要钱是真的,便不怕他翻天去。”陈奉山有欧阳适做靠山,自然不怕对方使横手——对方的钱若是来历不正那更好,欧阳适找个借口就不用还了!但陈奉山仍有一点起疑:“按你的说法,他的钱也是从秦晋商家那里筹来的,要筹出这样一笔大钱来恐怕费时不短。且不管他筹钱的本事,就说他这筹钱的时机,也未免准得让人不敢不疑。”

那商人道:“关于这件事情,我却知道一些。那个田先生也不是未卜先知,他筹出这笔钱来,当初也不是就要来借给陈老,而是要去借给…”他将手指往相府的方向一指:“借给那位麒麟相公。”

陈奉山惊道:“他要借钱给杨某人?杨某人为什么要向他借钱?”

那商人道:“陈老怎么忘了?要不是把建都的钱挪出来,漠北这场仗,恐怕陛下打不起啊。”

陈奉山这才恍然,嘿了一声道:“这个田先生也真大胆,居然敢和宰相做生意!”

“是啊。”那商人道:“相府那边也和他接触过几次了,差点就要答应,后来据说是那位麒麟相公觉得田先生要的利息太高,条件太苛刻,他手里又还有建都这笔款子在,所以才没答应。”

陈奉山道:“若是为了国事,三成的利息,也不算太高。”

那商人叹道:“现在他给陈当家开的是三成,当时可不是啊。至于有多高多苛刻,我可就不完全清楚了。”

陈奉山一愕,随即点头道:“是了,他当时是要趁火打劫,现在却是热豆腐在掌心,拿不得放不得,急着要找人脱手——他能从那数十家商家大户那里集出钱来,当然也是许下好处了!”

那商家道:“或许如此。这件事情陈当家琢磨一下吧。我也只是个穿针引线的人,若是有意,我再传话。”

那商人离开后陈奉山入内见欧阳适,将事情扼要说了,欧阳适道:“不怕,他只要拿得出钱来,就不用管这笔钱的来历。不过既然他着急了,你便要想办法压一压他的价。”

陈奉山道:“利息也许还能压一压,不过抵押恐怕难免。还有,就是我们放在林家那边的抵押,我也不大放心。万一到该还钱的时候相府那边不认账,或者拖我们一拖,我们就得跳海了!”

欧阳适冷笑道:“相府不认账?那我们就把南洋的税赋扣下拿来还钱,看谁耗得起!”

陈奉山得了欧阳适这句保障,大喜道:“若是这样,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欧阳适又问:“刚才你见的这人,是真定来的吧?”

陈奉山道:“是。”

欧阳适道:“真定那边愿意出一成的巨款,可是有什么条件?”

陈奉山道:“刘萼为人乖巧,他不敢讲条件,只是说请四将军看六将军面子,在可委婉处多多委婉。”

欧阳适哈哈一笑,又问:“这话说得好听,可他刘萼和六奴儿有什么关系?”

陈奉山道:“刘萼靠的其实是曲端,听说曲端能任职晋北,六将军出过大力。”

欧阳适哦了一声道:“我一直以为曲端是老二的人呢。”

陈奉山嘿嘿一笑说:“曲端出身是西系,不过人是会变的。”

欧阳适笑道:“那说的也是。当初他北上燕京,路线貌似就和老二的命令有所不同。不过老大老三老六老七他们都认为曲端做得没错,老二心里就算有想法也不好怎么他了。再看这两年曲端在晋北干的事情,确实也和老二有些不一样。”

陈奉山问:“那我们该如何回复他们呢?”

欧阳适道:“你就这样告诉他们:我会秉公办理,但也会顾全大局!”

第三零九章 秉公与顾全(下)

欧阳适接到了狄喻的任命后,迅速调遣人手,调查华表坛事件的方方面面,负责华表坛的有司部门在这件事情上其实并未失职,因为他们的职务是负责照看、记录和向上转呈意见,这些他们都办到了,接下来的责任,就落在行政、司法人员身上,所以塘沽的政务官和首席法官几乎同时接到了传票。

塘沽首席法官就是陈显的次子,他接到传票后颇为不安,在家中对老父诉苦道:“我虽然管着塘沽的司法,但终究不是管着塘沽的一切。办理案件我不敢有偏私,但这件事情,又岂是我能依律处理的?”

陈显道:“你为什么不能依律处理?”

“这…”陈豫道:“投鼠忌器啊!”

陈显问:“投什么鼠,忌什么器?”

陈豫道:“父亲大人你何必明知故问?”

陈显道:“不是我明知故问,是到时候人家一定会这么问,那你该如何回答?”

陈豫叹道:“那只好照实回答了。这件案子,其实我派人查过,但最后却都不了了之。”

陈显道:“为何会不了了之?”

陈豫道:“派出去的人…办事不力。而且有人阻挠…”

陈显又问道:“谁阻挠?杨相?还是杨帅?”

陈豫道:“不是他们,不过…不过就算不是他们的人,那也是他们纵容的。”说到这里,大感不妥,道:“其实杨相、杨帅的意思,我们也都知道,他们不是不想办,是想迟些办。这件事情,也不但是我明白,其实大家都明白。我就不懂,四将军为什么挑在这个时候来查这件事!这件事查下来,晋北那边非闹翻了不可!我虽然只是个法官,只管律法,但也知道现在那边是不能妄动的。”

陈显道:“晋北那边,不会有事的。这次他这么做,也不是为了动晋北。”

陈豫问:“那是为了什么?”

陈显嘿了一声道:“我料他这一查,一开始雷厉风行,但到后来地就会不了了之——还是会像原来大家希望的那样,等陛下凯旋归来再作处理。不过在这当口查起来,总得有人负责,这负责的人,便是负责塘沽庶政的官员与塘沽司法的法官。这才是他的目的啊。”

陈豫为之一愕,问道:“他为什么要我们来负责?”

陈显问:“你是谁?”

陈豫失笑道:“父亲大人这是什么话!”

陈显替他回答了:“你叫得我父亲,便当知道你是我儿子!”又问:“塘沽现在主理庶政的又是谁?”

陈豫这才醒悟过来:“是陈正汇的表弟,李郁!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他这是要报仇来了!”

“报仇?还谈不上。”陈显道:“若要报仇,他反而不会打草惊蛇了。这人心胸不算广阔,但做事还不够狠辣。这件事情,也只是要给我们一个下马威罢了。”

陈豫道:“若是这样,那明天我们就和他抗到底!道破了他的私心,料他就不好对我们动手了。”

“不可!”陈显道:“这件事情,总得找两个负责的人。这两个人,位子不能太高,比如我、陈正汇还是李阶都不行,那样会让我大汉整个儿动荡起来。但又不能太低,那样不能服人。最好,是地位不低,与高层关系紧密,但撤换了又不至于会影响全局的人。这样办下来,会让下面的人相信我们汉廷还是能秉公为民的,让他们多一点耐心,也让我们多一点时间等候陛下凯旋。”

陈豫的弟弟陈越在旁一直没说话,这时忍不住叫道:“父亲的意思,莫非是要牺牲二哥么?”

陈显叹道:“为了大局,也不得不如此了。”

陈越惊道:“那…那二哥会不会陷入险境?”

“应该不至于。杨相、狄议长都是明白人,不会让事情发展到那个地步。”陈显道:“不过你二哥怕是从此不能再做法官了。”

陈豫听了不禁怅然,这件事情若是由其他人来说,他还会有反抗的念头,但此刻从他父亲陈显口中说出,却让陈豫觉得逃无可逃避无可避。如果杨应麒、狄喻、杨开远等人都已经默许让陈豫、李郁牺牲,那他们二人也唯有牺牲了——不管是为了家族,还是为了大汉。

第二日欧阳适传唤二人,责问果然与陈显所料相近,陈豫在欧阳适大义凛然的责问下毫无抵抗地承认了自己的错误,欧阳适当即免去了他塘沽首席法官的职务。李郁受到的问责也与陈豫相当,但他比陈豫更年轻些,虽然事前也已经知道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却忍不住当场落泪。

李郁落泪的时候,折允武就坐在旁听席上,李郁的眼泪震撼了他,在泪水滚下的那一刹那,折允武觉得这个在汉廷仕途前景极明朗的青年官员,并不是在为他的仕途伤心,而是在为他的理想伤心。有好几次都想挺身而起为李郁抗辩,但看看旁边狄喻和杨应麒都安坐不动,终于在臀部离椅不到半寸时又坐了下来。

李郁被免职后,虽然没有被敕令放逐,但他还是决定在第二天就离开塘沽,连李阶也劝他不住。折允武听到消息,在征得完颜虎同意后便装追出二十余里替他饯行。由于都曾师从胡安国,在这一点上两人算是师兄弟,所以折允武在李郁面前便没有监国太子的架子,只是黯然地对李郁说七叔他们其实都有苦衷。

“我知道,我知道。”李郁说:“虽然昨天才受到责问,但其实之前就已经有长辈替我剖析明白了。我很清楚,从四将军决定提出这一动议开始,我的仕途就保不住了。可我伤心的,不是这个!我伤心的是:为什么想为国为民做点实事的人,也要遵循这些肮脏的规矩。这个问题,我不懂!所以我才会痛苦!”

折允武听得呆了,李郁的这个问题,他也在想,他也不懂。他甚至在怀疑他的父亲、他的叔叔们是否也不懂?还是说他们懂了,却不能改变这一切?

两个年轻人的饯行在一场痛哭中结束,分手后,折允武继续回塘沽做他的监国太子,而李郁则到了临近前线的王屋山隐居读书,老死于斯。然而聚集在他身边的门人弟子,却在数十年后蔚然而成一大派系,正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这次宦海之厄对李郁究竟是福还是祸,却也难说。

欧阳适处理了陈豫和李郁之后,也派了不少人前往真定、中山查访,但查访的进度却甚慢。不过他在此事上还作了另外一个动议,就是在华表坛附近辟出一块地来建造房屋,让所有到华表坛上访的外地民众都能住到里面去。欧阳适的这个建议受到了朝廷上下以及各方元国民代表的一致好评,认为此举既无损设立华表坛的原意,又照顾了当前的大局,更维护了大汉朝廷的体面。经过这件事情以后,欧阳适在京畿的威望达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

这时“刚好”有一个商家在华表坛附近拥有几座院落,这个身为元部民的爱国商家听到消息后自愿将这几座院落捐献出来,塘沽元国民会议经讨论后决定接受了他的捐献,将这五座院落打通,经一番改造后作为华表坛的附属建筑,让所有聚在华表坛上的真定、中山难民都搬了进去。

华表坛周围经过一番打扫之后又恢复了往昔的光彩。汉廷的体面得到了维护,而那些难民淡出民众视野以后,真定、中山的事情也暂时地被大多数人所忘怀。

※※※

《边戎》第二十卷《开国军政》完,请关注下一卷《累卵之役》

累卵之役

第三一零章 火急密奏(上)

汉廷在漠北的军事行动,只能用胜败难料、存亡未卜这八个字来形容。折彦冲心里没底,杨应麒心里没底,欧阳适心里也没底。

相对的,汉廷的敌人则存着另外一番恶意的想法。无论宗翰、宗弼,还是赵构、乾顺,都知道此刻汉廷在汉地的力量降到了历史上的最低点。

问题是,汉廷的虚弱,到底虚弱到什么程度?是否只要四家举兵夹攻,这个政权就会分崩瓦解?还是说汉廷布置在汉地的力量还足以扛住四大势力的联手一击?如果不是,那他们的行动不但无益,而且会惹祸上身。不过他们更知道,如果要覆灭汉廷,现在也许就是他们最好的机会——虽然折彦冲如果在漠北失败,那等他失败以后再进行攻击会更为划算。但万一折彦冲成功了,那局势可就严峻得难以挽回了。

与军事行动同时进行的交涉,来得比杨应麒预料中还要早!

乾顺的使者、赵构的使者,几乎在同一天到达塘沽。当然,这两个使者根本就不可能见面,在这个非常时刻,杨应麒对这一点把得极为严厉,任何官吏以及相关人员做出可能导致宋夏使者沟通的事情都要面临军法处置。所以乾顺和赵构希望能趁着出使汉廷这个机会和对方交流的希望落空了。不过,他们还是从一些蛛丝马迹中看出了汉廷的虚弱——实力上的事情,并不是想掩盖就能掩盖住的,尤其是大家以有备而来的眼光来观察。

“赵构派了人来,西夏也派了人来…”折允武虽然年轻,但也很清楚赵构和乾顺此来都是不怀好意!“他们是欺我年轻么!”

杨应麒的反应则淡定得多,他每天依然老老实实地处理着他的公务,由于一直没走出亚健康状态,所以偶尔也会生一场小病,因此而错过了许多抛头露面的机会,但大汉政府的政务也没因这个原因而延误。

在这段时间里,反而是欧阳适大出风头,过年前的两天,一支汉军水师进了塘沽的军港,增强了这座临时行政中心的威严,也增强了欧阳适个人的威严。两个副总理大臣陈正汇和陈显受到华表坛事件的牵连,这段时间也学杨应麒,极少在公开场合露脸,总是躲在屋子里处理公务,一向康健的陈显也接连病了几次,弄得一些人为之忧心忡忡。因为现在塘沽的首脑人物里面,狄喻经常生病又老病不死是大家都习惯了的,如今连杨应麒和陈显也出现多病的状况,不免让人感到塘沽的风水是不是对大臣们有些不利。

幸好,塘沽还有一位充满活力的欧阳适在,四将军康健的步伐和充满信心的笑容频频出现在各种名流场合中,他的身边总是拥簇着一大群官员、名士和富豪,虽然漠北的局势让人担心,但四将军的笑容和挥霍却让人看到一点“盛世”的富贵气象。

“陛下真是深谋远虑啊!”一些知道一点内情的人赞叹着:“若是只有杨相,大汉的江山恐怕就没现在这么安稳了。”

对于折彦冲的这个安排,折允武其实还是没怎么看明白。不过几个月过去了,塘沽至少在表面上还是非常平稳,七叔的多病让人感到有些失望,而四叔所展现出来的风采则让一直不是很佩服他的折允武感到可以从中获得一些依靠。

赵构和乾顺的使者来到时,折允武一开始打算亲自召见,但分管外交事务的副总理大臣韩昉却反对这样做,他认为监国接见宋夏使者之前应该先摸清楚对方的底细,将事情谈好,然后再由太子召见——韩昉的意思其实很明显,这样做实际上就是让监国召见使者的事情变成一个过场,一个形式,而不是真正的决断场面。这是一个非常稳妥保守的做法,韩昉其实是担心折允武经验不足,在这个非常时期应付不了宋夏使者的刁难。

在折彦冲登基之初,汉廷对宋对夏的外交态度都是强硬得无以复加,但现在折彦冲不在,数十万军民北征大漠,东北、南洋的人力物力财力基本上都用于北征,韩昉以为当此虚弱之时,若再一味强硬是不合时宜的。但如何能把事情处理得委婉顺利却又不失大国尊严、不示弱于西、南“两藩”,却是一件高度为难的事情。于是他建议将这件事情交托给四将军来主持。

“四叔啊。”折允武想了想,觉得欧阳适的确是个很适合的人选:“韩大人的举荐很有道理,如果七叔没意见的话,就这么办吧。”

韩昉便将“太子的意思”转达给了杨应麒,当时杨应麒正在闹便秘,听了韩昉的话后想也不想就说:“当然没问题,以四哥的大才,可以胜任。”

韩昉就要出去,却被杨应麒叫住问道:“云中、河南那边,有什么警讯没?”

韩昉道:“没有。若有警讯,自然是第一时间传到杨相这里。”

杨应麒摇了摇头说:“我说的是一些不正常的蛛丝马迹,或许你们会认为是小事没必要和我说的那种。”

韩昉想了想,肯定地道:“没有。”

“嗯。”杨应麒叹了口气,他的口舌因为上火而生疮,所以言语有些不便,就不多说,只是道:“让郭浩盯紧些,最近肯定是要出事的。来得越没征兆,事态恐怕就会越严重!”

韩昉应是,告辞去了,拟了监国令谕,由传令官传谕欧阳适,让他主持接见宋夏使者事宜。

欧阳适接到命令后,便打算在他塘南的府邸大摆宴席,先款待宋廷使者,再安抚西夏使者。准备还没妥当,两封内容大同小异的加急密报同时飞进了行宫和相府。

折允武接到这封密奏后大吃一惊,连夜召唤群臣商议,除了几个副总理大臣、副枢密使之外,还请了欧阳适、杨应麒。这时塘沽的行宫规模尚小,除了欧阳适住在塘南,其他几个大臣都住在左近,往来十分防备,陈正汇、张浩、韩昉、郭浩等先后到达,连陈显都撑着一把老骨头到了,但住在隔壁的杨应麒却还没踪影,折允武派人再次去请,侍从回来回复道:“夫人道,相爷最近身体不舒坦,好些天没睡安稳了,今夜躺下,好容易睡沉了,夫人请求太子宽限几个时辰,让相爷睡个囫囵觉!”

折允武气急败坏道:“若不是军国大事,我会在这会请七叔?你去,跟夫人说,无论如何请七叔要过来一趟。”

陈显在旁,插口问道:“太子,您是因为这封密奏宣召我们来的?”

折允武道:“是!若不是十万火急,我也不会这么晚叫大家来商量!”

韩昉忙问:“究竟是什么密报?”

折允武道:“这份密报,相府那边应该也有一份,不过不知道七叔看过没。”说着将密奏取出,交给几个官员传阅。

韩昉坐得最近,接过来后匆匆扫了一眼,忍不住大惊道:“来了!来了!终于来了!”

门外一个声音问:“什么来了?什么终于来了?”

韩昉叫道:“自然是祸事来了!他们…他们几家终于要动手了!”随即啊了一声,认出门外进来的是欧阳适,叫道:“元帅,你来了!”

第三一零章 火急密奏(下)

当初宗翰派遣密使穿过重重阻隔,见到了宗弼,陈述宗翰四家联合的意思,两个政权一拍即合,很快就决定了要联手,宗弼派出了密使给宗翰回话,表示自己会尽力拉拢大宋,在东南起兵呼应。

云中、河南之间隔着河东、河北的广大领土,金汉边境上的民间联系虽不是完全隔绝,但往来也十分困难,宗翰的密使能够见到宗弼已属侥幸,宗弼的使者就没那么好的运道了,几个使者渡河以后各有遭遇,都迟迟没法进入云中,其中一个使者被大汉治下的景象所吸引,觉得再追随残金政权已经没有前途,竟然向驻守河内的徐文变节,将自己所知全盘托出。

徐文得到消息后不敢怠慢,立刻将盘问的结果写成密函,连同那个金国密使送到大名府,曹广弼只审了两个时辰,便马上派了一队兵马送到塘沽来。

宗弼那个使者这时还在路上,徐文的密函、曹广弼的奏报却先到了。郭浩看了密奏的内容后哼道:“他们真是好大的胃口,竟然要四家联手,分我大汉江山!”他虽是发怒,但喉音中微微发颤,想是心中实藏恐惧——他是副枢密使兼兵部尚书,对汉廷现在所面对的军事局面知道得比其他几位大臣更加清楚。

欧阳适道:“若这密使所供属实,那…那刚来的这宋使、夏使便是不怀好意了!”

“他们不怀好意,那是很明显的了!”折允武道:“现在要紧的是弄清楚他们到底联手了未尝。若是联手,又将攻哪里,在哪里会师!宗弼的那个密使,必须赶紧召进京来,问个清楚。”

郭浩沉吟道:“从奏报的内容看来,这个密使不但徐文审问过,就是曹帅也审问过。召他到塘沽来是应该的,不过也未必能问出什么新事情来。不过,从这个使者托出的消息看来,宗弼虽已决定联手,但赵宋未必已经答应。还有西夏那边,情况也未明。”

折允武问道:“那使者明明说四家已经决定联手,郭大人为什么说宋夏不一定已答应?”

“太子,我是从常理推断。”郭浩道:“从这个使者的口供看来,宗翰、宗弼答应对方的条件都十分具体,相比之下,宋夏二国的要求和宗弼宗翰对宋夏二国的允诺则显得十分宽泛,这分明是宗翰、宗弼还没有说服乾顺和赵构。”

韩昉却摇了摇头道:“不然!这个使者从开封出发的时候,宗弼显然已和宗翰达成了默契,而宗翰、宗弼分别与夏、宋之间眉来眼去恐怕在更早之前就已经开始。那个使者又在河东兜兜转转了两三个月,因见成功无望才到徐文处告密,再由徐文转交到曹帅处,从曹帅转交到我们处,又要经过一段时间。就算这个使者出发时他们与西夏、宋室尚未谈妥,但这几个月下来,情况可就难说了。”

几个大臣听了,都说有理,折允武问欧阳适:“四叔,这件事情,你看该如何应付?”

欧阳适沉思片刻,说道:“现在我们的好钢好铁全用在漠北这把刀上,既要平定大漠,又要同时应付云中、河南、西夏、赵宋,那是万万不能!为今之计,只有以不变应万变。”

折允武道:“以不变应万变?”

欧阳适道:“漠北那边用刚,我们这边就该用柔。漠北那边求胜,我们这边便求和。一切都等大哥回来再说。在这之前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好,我们都应该求稳而不是求胜,只要我们能支持大哥打完漠北的仗,支持到他回来,便是成功。”

韩昉、郭浩听了都点头道:“不错。”韩昉道:“陛下出发之前就曾说过,我们只需稳住局面,就是立了大功!”

折允武道:“四叔的意思,是要向他们妥协?”

“大丈夫能屈能伸。”欧阳适道:“治国谋国,讲究的是刚柔并济,量力而行。今日之屈,为的是明日之伸。”

折允武道:“可我担心一味示弱,反而会招来他们的攻击。”

“柔,并不代表示弱。”欧阳适道:“那只是交涉时的一种技巧而已。只要处理得当,就能暂时将他们稳住。我们现在要的,就是一个拖字!”

郭浩闻言道:“元帅这个拖字,甚是点题。当下我们真的打不起仗,这仗一打,败了是社稷沦亡,就是胜了,也是惨胜。所以若能拖下去,最好还是拖下去,拖得越久,对我们越有利。”

韩昉也叹道:“不错,也只有拖了。”

折允武环首看看几个大臣,见他们不是面色凝重地说话,便是低头沉思,心想:“他们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其实他也明白,军国大事,斗的是实力,是国力,并不是能像坊间的说书那样,能靠几个智谋之士脑袋一拍就解决问题的。不过他之前仍然期待着这几个大臣能想出更好的主意来,毕竟他们都比自己老辣,但讨论的这个结果,虽在他的预料当中,却让他稍微觉得失望。

就在这时,门外传报,杨相来了,折允武心中一喜:“七叔来了,他素来奇计百出,不知他有没有什么妙计!”

门推开,杨应麒跨了进来,烛光之下只见他脸色有些苍白,比半年之前瘦削了不少,嘴唇上长着两颗显眼的毒疮,果然有几分病夫的模样。

欧阳适见到他这个样子,惊道:“老七,你是真病了?”原来他来塘沽后兄弟俩竟一直没见过面。

杨应麒瞪了他一眼说:“你以为我装病么?”声音颇不自然,好像咬到舌头一般,其实是因为他舌头上也长了个小疮。

折允武忙请杨应麒坐,将密奏递过去道:“七叔,你快看看,宗翰、宗弼、赵构和嵬名乾顺四家要联手了!”

杨应麒脸上也没有多余的吃惊,也不看折允武递过来的密奏,反而从怀中取出一份公文来,折允武一看,心道:“我糊涂了,我这边接到密奏,七叔那里自然也收到公文。”心想杨应麒来之前,多半已看过公文了。

杨应麒道:“刚刚让大家等,真不好意思。事情我知道了,我来之前,大家可商量出什么结果没?”

几个副宰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沉默了一会,才由张浩道:“四将军的意思,是以不变应万变,尽量拖延。”

杨应麒点了点头说:“四哥说的没错,目前来说,只有如此。”

折允武却还希望杨应麒有更进一步的主张,因此问道:“七叔,现在的形势对我们很不利,你有没有什么办法打开一点局面?”

杨应麒摇了摇头道:“没有。现在我们的实力处于下风,没法主动出击,只能见招拆招。现在他们都还没出招呢。”

他大概因为嘴唇上长了两颗毒疮的关系,说话时尽量不让嘴张得太大,因此话音听起来不免有点有气无力,加上脸色有些焦黄,这几句话说起来便让人觉得一点气势也没有,压不住场子,服不了人。折允武显然对杨应麒的回答不甚满意,说道:“我是怕等他们出招时我们再拆招,会来不及!”

杨应麒道:“可是现在内外局势还不明朗,这时候就胡乱出招的话,恐怕反而会添乱。再说,无论是居庸关、晋北,还是夏边,黄河,军方能准备的早已经准备了,我们中枢如果要做什么动作,那就是重新调动,那样反而可能容易露出破绽。还是先看看吧,就像四哥说的,以不变应万变。”

第三一一章 主动被动(上)

欧阳适想拖,郭浩认为拖得越久对汉廷越有利——这不但是汉廷的看法,也是宗翰、宗弼的看法。如今漠北只是一盘散沙,折彦冲动用数十万人北上征伐,无论是宗翰宗弼还是嵬名乾顺,都认为折彦冲就算不能一举平定漠北,取得阶段性战果后顺利班师的可能性也很大,所以他们知道,他们要行动,绝不能拖!

如果说赵构还在顺汉袭汉之间徘徊,那嵬名乾顺就是很想袭汉而一时下不了最后的决心,至于宗翰、宗弼,他们要攻击汉廷的意图则更加坚决。从高庆裔那里得知西夏的态度后,宗翰马上调动兵马,他让谋士计算着西夏使者到达塘沽的路程,并敲定在西夏使者到达塘沽之日向燕京方向发动进攻。

宗翰的谋士在计算路程方面出现了一点偏差,可也没偏差得太远。就在折允武接到河内传来的火急密报的第二天破晓,居庸关上的双烟点燃了!

居庸关告急,古北口告急,西山告急!从四处敌踪的情况看来,宗翰不仅要直取燕京,甚至企图截断折彦冲的补给线!燕京西北的山脉虽然有助于防守,但绝不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第一流天险,当初宗望就曾轻而易举地突破居庸关,所以居庸关防御线在塘沽民众的心目中不算一道强大的堤防。

居庸关上点燃的狼烟,一开始的目的是要以最快的速度传递军情,但这时却起到了另外一个作用——让塘沽的普通百姓也因此知道宗翰兴兵来犯了!

只半日间,塘沽的市井便有了反应,酒楼茶肆,市民见面多噤声交换战讯,一些富贵人家听到消息后更是准备着乘舟入海往辽南、流求去,虽然市面还没有乱,但塘沽这个临时行政中心在平静的表面下已透露出市民们——特别是富翁们惶惶不安的担忧。

“唉——”杨应麒在府中叹道:“塘沽的民众,似乎不如津门的民众坚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