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辅和虞允文虽然相信陈正汇不会坑了他们,但见事情有异便都留心起来,这一留心才发现海船虽是以之字形行走,但其基本方向竟然并非向北,而是向西北而去!李世辅和虞允文面面相觑,心里都想:“这船究竟是要去哪里?”没人处,李世辅忍不住道:“陈大人不是说要推荐我们去见七将军么?怎么…怎么是向西北?津门是在登州的西北面么?”

“不是。”虞允文在太原见过汉部军方所制的航海图,所以比李世辅更加清楚渤海、东海各重要据点的方向,沉吟片刻,低声道:“按这个方向,恐怕我们不是要去津门,而是要去塘沽!”

李世辅惊道:“塘沽?”这声惊呼在出口之前却也自觉地压低了声音。

虞允文道:“不错,应该是塘沽。”

李世辅道:“可是,陈大人说七将军…啊!难道…”

“恐怕就是如此!”虞允文道:“也许七将军就在塘沽,所以这件事情才要做得秘密!”

李世辅心中一凛,很快便联想到杨应麒既在塘沽,恐怕和经略燕云不无关系,而陈正汇在这种情况下仍然推荐自己去见杨应麒,则这份信任亦自不浅,想到这里兴奋中带着感动,说道:“听说燕云胜负未决,也许我们还真能赶上燕云大战呢!”

虞允文嘿了一声道:“我看东海这边军制极为严密,非陕西可比,要参与这样一件事情,怕没那么容易。”

李世辅不满道:“彬甫,你看不起我们陕人么?”

虞允文忙道:“不是,我不是这意思。只是前几年秦川经金人蹂躏,大难之后起兵御胡,如绥德、陕州各地多有临时起事而成就大功者。因其草创,故英雄豪杰可以呼啸参战。但东海这边不同,其行伍均有定制,我们以两个才来到没几天的后生小子,要想就挤进这件大事里面,恐怕是妄想!”

李世辅想了一想,也觉有理。刘锜部、种彦崧部和曹广弼直系的军容他都是见识过的,知道其中组织纪律极严,军爵统属均不可混乱,可不像当初他们在延安、绥德起兵那样,李永奇等登高一呼,便招得千百壮士以行其事。然而他又想起另外一件事情来:“我们虽然是后生晚辈,但终究是自家人,如果七将军就在塘沽,我们去见他,那是陈大人提携,也还说得通。但那秦桧却去做什么?”

虞允文一怔,想了好久,摇头道:“这个我也想不通。不过陈大人既然如此安排,多半并不希望我们知道这件事情。我们便扮不知道吧。”

第二八三章 年少正当磨练(上)

秦桧、虞允文、李世辅所坐之海舟,果然是前往塘沽。三人进入港口之后,便有专人护送着到一处大军营中去,一路都未与闲杂人等接触,所以秦、虞、李三人对周遭环境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能靠猜而已。

进了军营,秦桧又与虞、李二人隔离开来,虞、李二人和陈大方一起,住在这个军区东北角落一处简单的砖房中。属吏安排好三人下榻的地方后便离开,临走叮嘱道:“三位的身份下官有所耳闻,不过这里是军区,作息出入都依军法行事,三位不须如军人般接受训练,但作息出入还是不能如外面一般放纵。”又出示军中纪律一张,递给李世辅供他们三人传阅。

李世辅是个军人,对住在这种地方也没什么不习惯的,但仍然在秦桧不在的情况下问陈大方是怎么回事。

陈大方道:“家父是如此安排,还请两位不要问了。总之家父并无恶意便是,要不也不会派我来陪二位了。”

虞允文扯着李世辅道:“既来之,则安之。东海这边的规矩,想必和秦晋不同,我们习惯了就是。”

陈大方道:“也不是两地太过不同,只是最近为特殊之时期罢了。”

虞允文和李世辅对望一眼,心中都想:“果然有秘事!”

虞允文对李世辅笑道:“你不是一直都要来中枢这边的军队建功立业么?现在到了塘沽的军区,却不顺了你的心。”

陈大方奇道:“你…你们怎么知道这里是塘沽?”

虞允文一听,微微一笑,也不回答,李世辅说道:“刚才那位军官说我们不需接受训练,其实我一身骨头懒得快病了,恨不得和这边的兵将一起受训呢。”

陈大方忙道:“李贤弟,不要着急,一切等七将军安排下来再说。”

虞允文和李世辅一听都大喜,虞允文暗道:“看来我们果然料对了!这里真是塘沽,而且七将军在这里的消息外界并不知道!所以陈大人送我们三人来,才会弄出这样一番曲折!”因此忧虑之心尽去,代之以兴奋期待之情。

当晚便有属吏来召陈、虞、李三人,一路上虞允文目不斜视,李世辅却暗中观察,心道:“这防卫好生森严。”走了不久,便见一扇大堡,进得两重门户,属吏便请他们在一个偏厅休息,陈大方先入,半柱香时间后,陈大方出来对李世辅道:“李贤弟,七将军召见。”

李世辅大喜,欢跃着进去了,陈大方却留下来陪伴虞允文,只是坐,也不开口,虞允文便不多问什么。

又过了不久,李世辅跟着一个属吏出来,满脸的欢颜,对虞允文道:“七将军答应让我到三将军旗下听命,我这便去了,非常时期,也不讲究那些繁文缛节,我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虞允文微笑着行礼道:“恭喜世辅心想事成!后会有期!”

李世辅走后,门官便请虞允文入见。虞允文跟随着他穿过一道走廊,到一处屏风前面,那门官便指道:“进去吧。”

虞允文绕过屏风,进了内室,这却是一个好大的房子,不但室内十分开阔,而且屋顶也甚高,周围燃着八支大蜡烛,又有琉璃镜子辉映,将整个房间照得如同白昼。屋内无桌无椅,更无金碧辉煌之装饰,整个房间简单得有些吓人,虽无刀剑,却颇见杀气。

入门方向的对面,又有一帘帷幕,幕后不知有何机关;左手壁上,挂着一副大地图,虞允文只看了一眼,便知道是北中国的地图,旁边放着沙盘,一时却看不出是哪里的地形;右手壁上,又是一幅大图,似是一座大都城之结构,但虞允文却没功夫细看,便被立在这幅大图下面一个书生打扮的男子吸引住了,从侧面看去,这个男子约三十上下,虽着儒服,但却披散着头发,头上、颈项、身上不饰它物,给人一种不愿为无用之物所累的感觉。

虞允文心道:“他便是杨应麒?”见屋内更无旁人,忙上前施礼:“虞允文见过七将军。”

杨应麒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看了虞允文一眼,问道:“这便是虞琪大人的公子么?”微微一笑,说:“我与令尊缘浅,未曾会得一面,不过神交已久,见其子,知其父,想来虞大人也必是极为清峻之人。”

这句话貌似赞其父,其实却是誉其子,虞允文一听忙道:“虞氏父子何幸,能得七将军如此谬夸。”

杨应麒指了指这间大屋道:“我可没法招呼你坐了。这是他们军人议事的地方,进到这里,除了上面那张虎皮大椅之外没坐的地方,他们军人议事的时候,人人都挺立如笔。我来这里也颇不习惯,不过却不好意思将桌椅什么的搬进来。就是那张虎皮大椅,我也不敢去坐,总觉得它吓人。”

虞允文道:“正该如此,方见尚武之精神!”

杨应麒笑道:“你不讨厌尚武之风么?”

虞允文道:“平定乱世,本当如此。”

杨应麒点了点头,说道:“是啊,这是个乱世,太过文绉绉的人解决不了事情。便是我们这些书生,也只能尽量让自己坚强些,才能应付这个世道。我自己是如此,想必你父亲也是如此。”又道:“我曾听二哥来信说你父亲身体不是很好,不知最近如何?可莫是公家的事情累垮了他,那我可要知会二哥,让他关照关照了。”

虞允文眼中的神色闪过一丝担忧,说道:“自家母去世以后,家父一直闷闷不乐,现在是不怕忙,只怕不忙。二将军对家父一向很照顾,尤其是曹夫人,一些我们想不到的事情,曹夫人都替我们想到了。现在国家大事纷繁,七将军不必为我父子这点私情挂怀了。”

杨应麒叹道:“你父亲的身体,和国家大事牵连极大,怎么是私情呢!”又道:“我听说你因要照料父亲,本是极不愿离开的,这次东来,却是为难你了。”

虞允文道:“就父子之情而言,允文实不愿离父亲一步,但家父淳淳叮咛允文道:国家制度乃千载大计,不可因私忘公。故允文此来,亦是尊父命而来,七将军无论有何差遣,允文都不敢恋亲,不敢惜身。”

杨应麒眼中露出赞叹的光彩来,说道:“现在国家最需要人的地方有两个,一个是东北,一个是南洋,那里也正是最锻炼人的地方。我常有心安排一些青年隽秀前往历练,一来是加强国家对那个地方的管理,二来也是为国家造就人才。陈正汇大人来信向我推荐了几个人,其中就有你。只不过这两个地方都太偏远,大多数人都不乐意去,我也不知你意下如何。若是不愿,那也不能勉强,我会安排你到山东去,那里也需要人。”

虞允文沉吟片刻,说道:“但有利于国家,不敢辞辛苦,愿去远的。”

杨应麒大喜,说道:“你是四川人,那边地方湿热,若去东北,或不耐寒。不如先去流求,待习惯下来后,再到麻逸去。那里是很麻烦的地方,但你若干得好了,将来的功劳令名,不在班超之下!”

虞允文听到班超的名字,不禁热血上涌,说道:“七将军期望殷切,允文不敢辜负!”

第二八三章 年少正当磨练(下)

杨应麒和虞允文聊了大概有半个多时辰,甚是相得,直到夜深,一个下人敲响了铃铛,进来劝道:“姑爷,晚了,莫耽误了休息。”却是赵橘儿交代了要盯紧杨应麒作息的一个丫鬟。

杨应麒微微一笑,对虞允文道:“今天便说到这里,你先下去休息吧,明日到码头来,我带你去看看新船!”

第二日,在塘沽的军用码头上,虞允文到达时,杨应麒正在晨风中检视一艘三桅战船,望见虞允文来,招呼他上船,拍拍船舷道:“你看这船如何?”

虞允文左右打量两番,说道:“我对船不是很在行,不过看这些帆的样式,似乎和别的船不大相同。”

杨应麒道:“这是新式战船来着,我听参谋部的人说,这种船比现在我们在用的战船要灵活得多,也快得多,而且操作也简单了不少。”

虞允文略一沉吟,问道:“将来水师可是要换这种战船?”

杨应麒眼中露出赞赏之色:“不全换。且先让新水师试试,若是真的合用再说。”又道:“南洋的事情,和船大有关系,你既决定南下,这些事情可得留心!圣贤之教诲乃是立心处世之本,但空有道德文章,是做不来事情的。”

虞允文肃然应道:“是!”

正说着,属吏来报:“陈公子来了。”杨应麒便命有请,跟着对虞允文道:“走,我给你介绍个人去,他年纪比你大几岁,可已经干了好几件大事了!或许你也听过他的名字。”

虞允文便问是谁,杨应麒道:“陈显老的儿子,陈楚。”

虞允文讶道:“可是在靖康之后为各路义军提供军资武器的那个大商人?”

杨应麒含笑道:“就是他。”

虞允文叹道:“是他的话,我哪里会没听说过!现在两河不知多少义军感激着他呢。”

杨应麒笑道:“感激他什么!他也是我们汉部的官商,那些东西都是公家的物资来着。不过他能有本事将这些物资转运到两河各地,倒是一件大本事!这次我打算让他做件大生意,你跟着来听听吧,不过不要多口。”

虞允文忙道:“是。”

杨应麒便领着虞允文进了码头里最大的一所房子,那是塘沽港港口指挥中心所在,一些人正搬运一些东西进进出出,到了最里面那个房间,陈楚早等在那里了,杨应麒道:“来得可早。”

陈楚微笑道:“七将军见召,敢不早来!”

杨应麒哈哈一笑,先给陈楚和虞允文介绍,陈楚惊道:“允文兄莫不是蜀中的神童?河东名臣虞仁寿的公子?”

原来虞允文六岁诵《九经》,七岁能属文,故有神童之名。但陈楚这样当面夸赞,虞允文自要谦逊一番,两人都是汉廷重臣之后,又都是聪明隽秀的人物,当下便在杨应麒面前订交。

杨应麒机要忙碌,却不吝于在这些年轻人身上花时间,但虞、陈二人都知趣,虽有意和对方深谈,却都适可而止,并未没完没了地聊下去。杨应麒见他们如此,也暗夸他们聪明,便命人搬来一口大箱子,旁边有一个幕僚一路监视着,似乎这口箱子大不寻常。

杨应麒对陈楚道:“我给你看件宝贝。”说着便将所有侍从都遣走了,只留下那幕僚和陈楚、虞允文三人。那幕僚关上门,然后才取出一串钥匙,打开了箱子上的第一个锁——那箱子却有两个锁,打开了一个,还余下一个。杨应麒从身上取出一把钥匙给陈楚道:“你去打开。”

陈楚见了这等阵势,便知这口箱子非同小可,小心翼翼将箱子打开,才发现里面收藏的是一份极大的图册。

杨应麒道:“摊开来。”

陈楚和杨应麒那幕僚便帮手将那份图册搬出,虞允文侍立在杨应麒身后,并不插手。那图册摊将开来,足足有六丈长,四丈五尺宽,幸而这房间够大,若是寻常房间,怕还放不下这张图纸。

图纸铺好之后,虞允文想:“这幅好像在哪里看过…啊!昨晚挂在墙壁上的,不就是它?”

陈楚扫了两眼,惊道:“这…这是一座新城!而且还是一座大城,一座大都城!”

杨应麒呵呵笑道:“不错!”看了陈楚一眼道:“你父亲可曾和你说过新都的事情?”

虞允文听得心中一凛:“新都?”

那边陈楚沉吟道:“家父曾说七将军似有意定新都于燕京,不知…”

“不是有意,而是决定!”杨应麒道:“大哥他也是这个意思。”

陈楚惊道:“那么这张图…”

“这就是新都的规划图!”杨应麒道:“这是由我下令,管宁学舍、蓬莱学舍、辽口军学十几位学者、数十个高材生,在各地军方、官员的配合下制作而成,甚至许多密子也动用起来研究燕京一带的地形,花了五年功夫,才制成这张草图。不过制作的人大多也都没看过这张图的全貌,除了此图之总监、全图之执笔等制作者之外,就我和正汇、杨朴、张浩以及负责看管此图正本、副本的两个幕僚看过,说起来,你们俩是第七个、第八个看过此图全貌的人。嘿!连大哥也因为机缘未曾看过呢!”

虞允文和陈楚大感惶恐,陈楚道:“这个…可折煞陈楚了。”

杨应麒呵呵一笑道:“无妨。”又道:“等打下燕京,咱们就按这张图来建设一座伟大的都城!不过,这次我不想像历朝历代那样强行驱役民夫,而是要将其中一大部分工作交给商家来干。”

此言一出,两个年轻人又都吃了一惊。陈楚惊道:“交给商家,这么大的生意…不知要交给谁?”

“交给谁?”杨应麒反问道:“这座都城,前后怕要费时三十年!你认为有哪家商人啃得下这块肉?”

陈楚叹道:“啃不下,谁也啃不下。”

杨应麒道:“所以除了官方要委派一个总监之外,商家还要有一个很大的联盟才行。”目视陈楚道:“我这次找你来,为的就是这件事情。”却不说是什么事情。

陈楚忍不住显出惊喜交加之色:“这总监之职,陈楚是不敢盼的,七将军找我,莫非和…和这个即将成立的商家联盟有关?”

“不错。”杨应麒脸色甚和,说道:“这几年我交给你的事情事情,你都办得非常妥当。不过你也应该还记得我说过:那些只是小生意,你办好了小生意,迟早我会交一件大生意给你。”

陈楚讶异道:“可是这么大的生意,我…我恐怕也接不下来。”

“不是要你接。”杨应麒道:“我是要你帮我寻找合适的商人来接!”说着袖出一张单子来:“这张单子,一共列出了三十九项名目,其中几项,我已经定了让赵履民、刘介、李相隆他们接手,但仍然有二十五个项目空缺,此外还有总承办、副总承办,需分别由两个大家族来接手,尤其是总承办,必须全面负责整件事情。”

陈楚悚然道:“难道七将军打算将这挑选商人的权责…交给陈楚?”

“不错!”杨应麒看着陈楚,仿佛在考量他:“你不敢接手么?”

陈楚沉吟道:“这等大事,本该由七将军亲自来办才是。”

杨应麒叹道:“我虽然也想亲自操刀,但如今我们国家正值兴邦建国之际,比这还大的事情也有好几件,我哪里还分得出心思来?”

“既然如此…”陈楚挺起胸膛道:“那陈楚便义不容辞了!”

杨应麒喜道:“好!有担当!”

陈楚又问:“商人那边陈楚去考察,至于总监一职…”

“总监一职,我还没想好。”杨应麒道:“而且想好了也得经大哥同意才行。暂时来讲,我倾向于三哥。”

陈楚一听,便知道这总监一职挂名的成分远大于实际操作,因为以杨开远的身份处境,未必能全力投入到这件事情上,则监造大权还是会落到总承办手中,想到这里忍不住微微颤抖,因为他知道他到手的是一项多大的权力!他又看了那张全图一眼,叹道:“这座都城,怕比未残破之汴京也有过之而无不及!这…这可是倾国之费!”

杨应麒笑道:“那当然,因此以新汉开国之气象,集合东海南洋之物资,我也要预下三十年之期!”又叹了一口气道:“我从很久之前就开始存钱了,不过也只筹得了六成。”

陈楚道:“既然是三十年的大工程,将来开国之后,可以陆续追加。”

“这些我都算过的。”杨应麒道:“但就是这首期的动工之费,也还欠许多啊。所以这笔钱得由你去筹。”

陈楚一愕,随即了然,心道:“之前那是个大权力,这番却是一个大难题了。”想了想道:“这件生意,只要接下来,利益极大,所以总承办那边,总得出一些的。再由几十个部分承办的家族各出一些,兴许也就够了。”

杨应麒喜道:“不错不错!你能道破这一点,可见我没看错人!”命人将大图册收起,另外拿出一个小匣子道:“这匣子里头,便是一幅缩略图纸,以及应该各项工钱预算,你回去好好琢磨琢磨,务必用心体会。只要你能全心为公家办好这件事情,将来必有重获!”说着将那小匣子珍而重之地交给陈楚。

陈楚摩挲这匣子,问道:“有件事情,还得冒昧请教一下七将军。”

杨应麒道:“你说。”

陈楚道:“人家都说:天下之财,莫过于林家。七将军为何不直接找林当家做这件事情?”

杨应麒笑骂道:“胡闹!这件事我能交给她么?什么叫避嫌!你就不懂?”

陈楚怔了怔,随即笑道:“是陈楚糊涂了。”

杨应麒又道:“其实不管谁来做这总承办也好,在钱这一点上,将来总得劳烦到她,所以我就算不将生意交给她,她也能从中分利的。”

陈楚连声称是,杨应麒见他仍然犹疑,又问他还有什么问题。陈楚道:“不知还有什么人不当承此重任的?”这却是问杨应麒有没有预制的“黑名单”了。

杨应麒慨然道:“没有。只要是能办好这件事情的,谁都可以!”

第二八四章 老成偶尔张狂(上)

和虞允文、李世辅两人一到塘沽就得到杨应麒接见不同,秦桧进港之后足足等了三天也没等到任何消息。

这时候他也已经猜到他来到的这个地方也许不是津门,可他对于渤海的地理、方向没有虞允文熟悉,尽管塘沽当初是来过的,但上次来时因为是以金国间谍身份而受到颇为严密的监视,这次来因为杨应麒要尽量让自己的行踪保密,秦桧受到的限制就更大了,所以秦桧很难凭肉眼所见判断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

直到进港后的第四天,秦桧才被杨应麒召到那个只有地图和沙盘的作战指挥中心。因为太大而显得空荡荡的房间里,杨应麒不顾秦桧进来,自顾自研究他的地图,而秦桧则大感不安。

“七将军。”秦桧叫了一声,见杨应麒没反应,一时不知接下来该如何是好。或许秦桧的计谋并不比杨应麒差,但他可以操控的资源却没有杨应麒多,站在不同实力平台上的人进行博弈,所需要花费的力量和所取得的效果是完全不同的,秦桧要和杨应麒斗,且不论智谋,光是在形势上便处于天然的下风。秦桧揣摩不透杨应麒,而杨应麒又具备置他死地的力量,这是他最害怕的地方,也是他当初没有直截了当选择杨应麒的原因之一。

“七将军。”秦桧又叫了一声。此刻的沉默实在令人难受。

“哦,来了。”杨应麒抬起头,说道:“过来一起看看。”

那幅详尽的军用地图已经收了起来,此刻展布在秦桧面前的,是一幅一丈见方的华夏地图,这幅地图的缩略版,管宁学舍史、地诸科的学生几乎人手一册,但流传到建康以后,却被南宋枢密院拿去作军事秘密研究了。所以这幅地图,秦桧倒也见过。

杨应麒指着燕京的地方说:“这次我们首先要攻这里。”

这句话来得突兀,但秦桧一听忙说:“是,是。”心里却想杨应麒的这句话类似于废话,现在天底下谁不知道汉军要攻取燕云啊。

杨应麒又说:“我们打下大定府以后,挞懒虽然投降——嗯,挞懒是你的旧座主啊…”

秦桧本不敢打断杨应麒的话,但听到这句话忙说:“奴才的座主,乃是大将军,七将军,和那个挞懒无关。”

杨应麒呵呵一笑,说道:“你急什么。我只是要告诉你,挞懒现在已经被我们看了起来,你是他的一着暗棋,所以你的事情,他或许没和宗翰、宗辅他们提起。如今会宁已经覆灭了,挞懒也已经说不了话了,也就是说,知道你秘密的人,就只有我们了。”

“是,奴才明白,奴才以后会更加尽心为大将军、七将军办事的。”秦桧脸上全是宽慰之色,实际上内心一点宽慰都没有。

“别奴才奴才的了,你也是从大宋出来的人,别学女真人那套!我不喜欢听。”

“是,奴才…哦不,下官记住了。”

杨应麒敲了敲地图,继续说:“我们打下大定府以后,这里的钱粮也耗得差不多了,我们并不是蝗虫一样的蛮族,占领一个地方首先要考虑的都是这个地方的民生,从大定府民间就地取粮会影响大汉在这里的民心,所以我们没有这么做,而是等待辽阳府粮草后勤。可惜去年冬天冰雪封路,粮草有些跟不上,大将军又一时没法突破银术可的防线直至塘沽,所以不敢轻进。”

秦桧哦了一声,说道:“原来如此。”心中却嘀咕:“他此刻和我谈这些干什么?”

杨应麒也不管秦桧,继续说:“我们汉军的十几万大军,大概今年春夏之际就会南下,战果嘛,大概今夏就会看到。如果我们打下了燕京…秦大人,你以为如何?”

秦桧一凛,说道:“燕京若下,收河北如拾草芥!”

杨应麒又问:“若收了河北,那又如何?”

秦桧说道:“若收了河北,那…那河北、河东便能连成一片,汉部…哦,不,我大汉将尽得黄河以北之地!此天下无敌之资也!”

杨应麒微微一笑道:“那也要先能打下燕京才行。”

秦桧说道:“燕京必然能克,此事三岁妇孺亦尽知之。”

杨应麒道:“若真能如秦大人所说,等我们克了燕京,那汉宋便是南北对峙之局,到时候不知秦大人将何去何从?”

秦桧心里突了一下,说道:“秦桧当然是继续为大将军、七将军效命。”

杨应麒哈哈一笑,说道:“其实燕京就算打下了,我们在北方也还有一大堆事情要做,比如漠北,比如西夏。”

秦桧惊道:“七将军你要经略西夏?”

杨应麒冷笑道:“金辽都打下了,何况西夏?哼,他们要是立国在别的地方也就罢了,偏偏堵在甘陇,西夏不取,陕西便永远是一个病块!”

秦桧忙道:“七将军雄才大略,人所难及。”

杨应麒说:“可我还是害怕呢。”

秦桧问害怕什么,杨应麒说道:“我害怕别人在背后给我捅刀子!就像上次宗颍元帅被人捅刀子一样!”说到这里眼光也凌厉起来,就像要把秦桧吃了一样。

秦桧心里忍不住一阵哆嗦:“难道他知道了?”壮起胆子来看了杨应麒一眼,心想:“不管他知道不知道,一定要顶住不能承认!看他的意思,要么就是还没拿到真凭实据,要么就是还要我做事,应该不会对我如何!真要杀了我,对汉部来说也是损失!”便说道:“可惜下官能耐有限,没法左右赵构,否则当初也不会有宗元帅那样的事情发生了。”

杨应麒扫了他几眼,冷冷道:“希望如此。但若是再有那种事情发生,所有涉事的人,一个也别想逃走!”

秦桧脸上半点慌乱也不露,点头道:“不错!一个也不能放走。”

杨应麒见他厚黑功夫如此之深,也觉佩服,说道:“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就要请秦大人在南边好生维持了。我在北,秦大人在南,我们以秦岭淮河为界,好好料理民生,让百姓多几天安乐日子过,如何?”

秦桧听杨应麒这么说,便知道他终于还是有支持自己在江南为相的打算,大喜道:“秦桧何等样人,焉敢与七将军比肩!”顿了顿,又道:“若等北方大定,不知那时…”

杨应麒嘿了一声道:“那时的事情,谁说得准?不过南北分治的情况不可能长久便是。”

秦桧道:“是,是,下官知道该怎么做了。”

杨应麒又道:“如今你尽可继续你的宰相风光,而且只要你不再行差踏错,待大事一定,亦不失公侯之爵。”

秦桧脸上呈现出喜色来,连连点头,以示满意,其实是否满意,也就他本人知道。

直到这时,杨应麒才问:“你这次来,是有什么事情么?”

秦桧忙道:“赵构派我来问问大将军、七将军要如何安置赵…老官家,大官家。”

杨应麒道:“他们有橘儿照看,我已经答应,只要我在位一日,便不让他们卷入政治争端去。现在他们书画自娱,以遣晚景。”

秦桧问:“那七将军的意思,是不打算用两位官家来胁迫赵构退位了?”

杨应麒微笑道:“我刚才不是和你说了么?我们将先北而后南,赵构会有几年安生日子过的。如何?这个够你去交差了吧。”

秦桧大喜——这番才是真喜了!说道:“若如此,下官便在江南坐等大将军、七将军驾临了。”

杨应麒哈哈一笑,说道:“你在江南好好干,给老百姓做点实际事,算是恕点罪愆!纵然天下南北分治,那也都是华夏的江山,华夏的百姓。事情做好了,总是于国家有利。至于那些勾心斗角的事情,尽量不要掺和的好,也不要整天往东海那边跑,免得将来不得善终!”

秦桧闻言不尴不尬地一笑,一时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第二八四章 老成偶尔张狂(下)

辽口军学的师生对杨开远有一个一致的评价:保守!

特别是一些激进些的青年,都公开嚷嚷着“三将军辽口战后无名局”了。的确,在宗颍的北伐战争中杨开远的表现很难让这些年轻人满意,而在真定大败以后,他的保守更是让所有热血青年觉得难受。

“明明才三十几,却比六七十岁时的种师道还畏首畏尾!”

这种言论居然出现在辽口的公开场合中,让一些军学高层愤愤不平,毕竟远在塘沽的杨开远还挂着辽口军学副山长的名头呢。不过杨开远听到这些话以后却一笑置之。

“三哥的确很保守,甚至太保守了。”杨应麒私下也这么说过,“不过有他在塘沽,至少让人放心啊。”

塘沽不像太原,拥有山川阻隔之险要,虽然河流和滩涂可以起到一定的作用,背靠大海能让塘沽没有后顾之忧,汉军的水师优势也能成功阻击金人顺流而下,不过,作为一个位于大河入海口的城市,要想稳稳守住实在是非常困难的事情,尤其是杨开远面对的是大金最能打的东路军。在真定之败后的那段日子里,塘沽其实是经历了非常难过的岁月。凡是经历过这段岁月的将领,无不为热血青年对杨开远的非难鸣不平。

“说的那么好听!要真有那本事,你们来打!”

这当然只是一时的气话。

可是将官们在塘沽军营中的愤愤,并不能堵住军学热血青年肆无忌惮的嘴巴。对年轻人来说,没有失败从来不是一个令人满意的结果,令人满意的结果应该是胜利,胜利,胜利!

当说到这个问题上时,忽然有人发现:“三将军貌似都没打过一场胜仗…”

这真是一个了不得的发现!的确,从某个意义上来说,辽口之战以后迅速崛起,风头曾盖过曹、萧的杨开远确实没有打过一场“胜仗”。辽口之战,也可以说是胜利了,也可以说是打和了,但确切点来说也不过是守住了。

“一个连胜仗都没打过的将军,居然也称为名将?”刻薄点的年轻人开始叫嚣起来。

如果说保守这个评价塘沽的将官们还可以忍受,那么这种刻薄的言论就实在让许多热爱着杨开远的将官忍无可忍了!

“这帮兔崽子!打过几场仗!就知道叫嚣!”

“算了。”杨开远总是安慰这些为自己愤愤不平的下属:“由得他们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