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大不大的问题!”萧铁奴说:“不怕官,只怕管。张昌元没什么,但他代表的军法部却比谁都大!若我犯了这样的错误,落到他手里,也只好任他裁断了。军法若叛我死,我也活不了。”
托普嘉等听了无不害怕,穆沁道:“可是萧大帅!我们…我们可是立了功劳的。若没有我们,这会宁可没这么容易打下!难道汉部就要这样,用完了我们就杀不成?”
达密等一听也都点头,萧铁奴叹道:“你怎么还是不明白啊!这不是功劳不功劳的问题,是犯错没犯错的问题。你们之前也杀了很多的良民,但那时候我还没有下命令禁止你们这么做,所以我大嫂就算很不满也不能拿你们怎么样。但在我下令禁止抢掠之后,你们就不应该再动手,这就叫令行禁止!可里、阿兰多他们不听命令,已经是死罪!在境内毫无理由地袭击自家军队,这又是一条死罪!冲撞主母,杀害护卫将领,这更是死罪!这三件事情加在一起,涉事之人全部都得杀头!所以别说是他们两个,就算是我,干了这件事情也只有死路一条!”
托普嘉等听得毛骨悚然,不敢再为可里等人求情,甚至有些担心自己会被牵扯上。
在求情无用之后,穆沁等便只能静等审理开始了。但这刀笔之事乃是文士所长,他们一群漠北的牧民,面对种种军法、程序瞠目瞪眼,哪里听得明白?只能是任人摆弄罢了。张昌元考虑到这次犯了军法者蒙昧无知,所以还特意花了半天,详细地跟穆沁、达密、托普嘉以及两个犯首可里、阿兰多解释整个程序,但律法精神却绝非几句话能说明白的,所以这些人听完之后还是半懂不懂——就算听懂了张昌元的话,也没法接受和理解其中的精神。
偏偏萧铁奴早已搜集到了大量的证据,人证物证一应俱全,暗中指使人送到军法部,而可里、阿兰多在证据确凿之下,也都不知所措地承认了这件事情。这样一来哪里还有转圜的余地?
审判进行了三天,第三日张昌元惊堂木敲下,便判了可里、阿兰多等所有涉事头脑二十二人死刑,从犯一千二百三十一人流放海外,穆沁统军不严,笞三十。萧铁奴在这件事情上也有错误,但他是副元帅,按例得由折彦冲亲自处置,所以张昌元便拟了处罚建议书——禁闭半月,罚俸一年——递交折彦冲签押。
判决下来,可里当场就软了,阿兰多在听到翻译后却在堂上闹了起来。穆沁对此也愤愤不平,认为他们被萧铁奴、被汉部哄了。
张昌元惊堂木拍下,命人将闹事的人全部押下,一切依判决书行事。
消息传出,汉部兵将均感公道,就是托普嘉等比较开明的漠北人也觉得可里、阿兰多杀人偿命是应该,但仍然有不少人不服气。其实这些不服气的人,也不完全是不讲道理,只是他们心中的道理,乃是大草原上的道理,而不是汉部的军法。进入了东北地区后为汉部军法所惩处,心中自然感到别扭。
这时汉军各部陆续开到,依照指令在各地驻扎,无事不得擅自离营,漠北诸族在此不过数万人,见到汉军的威势都感敬畏。何况他们虽然都来自漠北,其实意见并不统一:部分人早已被萧铁奴纳入萧字旗中,这部分人不但得到了最好的待遇,而且兵器也向汉部正规部队看齐;部分对此事并无太大意见,如托普嘉等,萧铁奴也已答应会对他们加以照顾,并答应送给他们一批兵器;剩下有意见的势力孤弱,在这等局势下不敢二言。
不久折彦冲大帐北移,大会诸军兵将、各族酋长,会上漠北、东北各族都表示愿意接受折彦冲的统治,漠北诸部称折彦冲为大汗,东北诸部则称折彦冲为都勃极烈。
折彦冲犒赏诸军、各部后,命阿鲁蛮领安东军团镇守东北,命杨朴为东北宣抚使,安抚各部,萧铁奴帅萧字旗监督漠北诸部前往临潢府,同时宣布金国灭亡,接下来的大事就是南下进攻燕云。
这次大会以后,饱受战火摧残的东北大地终于再次回复平静。
第二七六章 不徇人情遵法纪(下)
当初漠北部众烧杀劫掠,看似混乱,其实整体上自有一定的理路:金军大军由萧铁奴主力对付;穆沁、托普嘉等为萧铁奴羽翼;而以小队出现的漠北部族游骑,任务是破坏金人后方的元气,烧杀的都是较成规模、较为富裕的村落城池。
赵佶和赵桓所在的荒村因为看来不起眼,所以得以在第一轮大烧杀中避免了被袭击。待得萧铁奴击溃了宗磐、宗干,掌握了这个地区主导权后,马上派人寻访赵佶、赵桓父子。这时女真人自己正面临存亡之秋,吴乞买连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了,哪里还顾得了两个旧宋废帝?所以当萧铁奴的小分队寻迹找到这个荒村时,村中把守的兵丁竟然先一步逃走了。
“圣上万福!”几个幸存的臣子跑来对赵佶说:“金人似乎起了什么变化,把守兵将竟然逃散,此诚千载难逢之时机,请圣上速速随我等突围吧。”
赵佶一听却犹豫起来,在这里他过得虽苦,但总算还可以活,外面如何却难以预知了。两天后还是没有金兵来接手这座村落,而且补给也断了,赵佶等饿不住,只好结伴脱逃。这时萧铁奴的人已经寻到附近,赵佶君臣又都不认得北国道路,最后的结果自然是落入萧字旗的手中。
“大王,饶命啊!”
萧铁奴的手下大都是很胡化的装束,赵佶见到以为是金兵追来,当场就跪下了。
那个领队的一看哈哈大笑,对赵佶道:“快起来快起来,你是七将军的岳父,我们可受不起这礼。”
赵佶呆了呆,旁边的臣子听着这个领头的校官说的是汉语,语意又有些奇怪,试探地问道:“你们…几位军爷莫非不是大金的将军?”
“大金?”几个士兵一听都哄笑起来:“会宁都被我们烧了,大金皇帝的头也斩下了,还说什么大金!”
“啊——”
旧宋君臣一听都叫了起来,一个伶俐点的臣子赶紧上前详细打听,那些兵将因赵佶是杨应麒的岳父,又得了萧铁奴交代,总算颇为礼貌耐心,将他们知道的局势大略与这批亡国君臣说了。赵佶父子在臣子的搀扶下在旁坐听,越听越惊。其实上次完颜虎来替杨应麒赵橘儿求亲时他们已得到了一点消息,只是那时有金国官员在旁监视,所得到的消息大多不确切,其中大半还要靠猜,所以直到此刻赵佶才算对天下局势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
赵佶和赵桓面面相觑,心里都想:“按他这样说来,这以后的天下可就姓折了,不过橘儿嫁给了汉部的重臣,我们以后也许能得到像柴家那般礼遇。”他们在北国被折磨得久了,早已不存为皇为帝之望,这时只求为一富家翁足矣。
那校官说完后道:“我们乃是六将军派遣来寻访各位的,各位便合作些,中途可别跟我们闹什么别扭。”
一个宋臣又问:“将军要送我们去什么地方?”
“当然先带你们去见六将军。”那校官说:“然后就看六将军如何处理了。我估计六将军会将你们送到小公主那里,你们不用担心。”
那宋臣又问:“小公主?”
那校官说:“小公主,也就是我们杨七将军的夫人。”
赵佶喜道:“是橘儿么?”
“是。”那校官道:“不过我们可不敢这么叫,一般都叫小公主,至于大公主,就是我们的虎公主了。”
赵佶君臣这才稍稍安下了心,随着这队人马上路。一路上遇到的萧字旗、漠北部族烧杀抢掠非止一处,这些北国士兵杀人时的残忍当真令人惨不忍睹,看得赵佶君臣胆战心惊,暗中都道:“这帮人比金人还可怕!”
不久到了萧铁奴行营所在,萧铁奴听说赵佶来特意前来相见,见这个亡国皇帝肚子尚未消退,指着他那圆圆的肚皮笑道:“赵官家,你的福气还有一些啊。”
赵佶大感尴尬,萧铁奴又对已显得十分瘦削的赵桓道:“小官家,你可是被北国的冷风给刮瘦的?”
赵桓无言以对,大感羞愧,其实萧铁奴也没羞辱他们的意思,只是开开玩笑,晚间便命人烤羊宰牛,款待他们。
这等大肥大腻的东西,赵佶父子在汴梁时是无论如何吃不下的,但在北国日久,粗粮雪水都吃过,因此竟然大快朵颐。
萧铁奴和他们说了一会笑话后就让人将他们看管起来,但饮食衣服半点不缺,礼貌也还算周到,只是不许他们乱走。虽然还不很自由,但比起在荒村中的生活已是判若天渊了,所以赵佶父子便渐渐安心下来。
又过了些日子,这拨亡国君臣在宁江州城内调养得精神气力都逐渐恢复,便听小公主车驾已到,赵佶大喜,领了老婆儿子来迎接女儿。
赵橘儿在萧铁奴处得到消息后别了完颜虎,便赶到宁江州来,这时赵佶一家已经被安置在城中一所大房子里,赵橘儿车驾开到,原本紧闭的中门方才大开,她的父亲赵佶在前,左边韦后,右边赵桓,三人领着二十几个劫后余生的皇族、大臣正等着她。
赵橘儿一见父亲,有些失态地从车上奔下来,叫了声:“爹爹!”便哭了起来,韦后紧紧将她抱住,惟恐她又走了一般,哽咽着也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他们一家在门口相对垂泪,无论旧宋臣子还是赵橘儿的随行侍从都为之助泣。哭了好一阵,才有左右劝着进房内去,早有翠儿领着一班侍从捧上许多衣服、财物,分别赠给赵氏宗室,又赏赐了旧宋众臣。赵橘儿又吩咐厨下添加好酒好菜,准备晚间设宴。忙了许久,这才与赵佶、赵桓和韦后进入内室。
这时泪也流过了,场面话在外面也说过了,房内只剩下一家子四人,赵桓便问:“妹妹,你这几年来,过得可好?”
赵橘儿道:“哥哥关心。橘儿幸得嫁了七郎,如今在汉部这边过得很好。”
韦后低声问:“橘儿,听说你九哥在南边登基了,你…你可有他的消息?”韦后是赵构的生母,所以有此一问,但赵佶、赵桓一听脸色都有些异样。
赵橘儿神色沉静下来,说道:“爹爹,娘亲、哥哥,我们一家子的事情,既是家事,也是国事。我既叫爹爹、娘亲、哥哥,而不叫父皇、母后、皇兄,你们便当猜到外面的局势了。”
三人面面相觑,赵佶叹道:“也罢也罢,我们在那地狱般的地方过了这么些年,什么荣华富贵早也不敢想了,只愿他们折家能待柴家般待我我们便是过望了。”
赵桓听了点头,韦后却道:“若是你九哥没有基业,那便罢了,可我听说他在南边还有半壁江山,这…”
赵橘儿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娘,九哥是有基业,可他那半壁江山,说好听些是偏安,说难听些,便是汉部寄放在那里的!等北边的事情一了,这半壁江山焉能长保?”说着便述说她南归后的遭遇,又分析了眼前的局势。赵橘儿此时所掌握的军政情报,比起折彦冲、杨应麒来也是不遑多让,她说话又极有条理,见识亦甚高明,这时只是说了一个概观,便听得赵佶、赵桓、韦后三人暗暗纳罕,均想:“橘儿才离开我们几年,怎么变得如何知情达理,再没半分当年的小女孩儿模样了。”
赵橘儿一番话说完,又道:“爹爹,依我看来,新汉之一统天下,只是迟早的事情。且不说汉部这边断不容你们南下,便是你们能侥幸南下,看九哥哥那般待我,你们便回去了,也非卷入纷争不可。便是纷争争赢了,新汉大军压下,那时又要再亡一次家国么?不如便留在这边,橘儿侍奉你们安享余生。”
赵佶点了点头,说道:“只是在这边…橘儿,你的位子可安稳么?”
赵橘儿微微一笑道:“只要我们不求黄袍加身,折大哥、虎嫂子他们不会对我们怎么样的。如今天下和以前大大不同了,我估量着,大哥、大嫂他们应当有这个器量!”
赵佶想了一会,说道:“只是…万一他们要拿我们去对付你九哥,那可怎么办?”
第二七七章 亡国余思随风散(上)
就智商而论,赵佶绝不是个傻瓜,他在位期间的种种倒行逆施,一来和他不能节制嗜欲有关,二来也和他的生长、生存环境以及整个皇朝体制有关。虽然他败坏了整个国家,但就帝王权术而论也不算差,这几年来痛定思痛,尤有长进,所以这句话一针见血,问了出来连赵橘儿也难以回答。
赵桓见赵橘儿不答,问道:“妹妹,他们…他们还会用我们来对付老九的,是么?”
赵橘儿叹了一口气道:“爹爹,哥哥,这…这事情我也说不准。不如等七郎来了,他和你们说好不好?总之我答应你们,只要爹爹、哥哥你们不图谋复辟,有我在一日,便不容你们再受这北狩之苦了。”
赵佶、赵桓、韦后三人对望一眼,都点了点头,韦后道:“好了好了,孩子,我们也知道你难做。如今你能救得我们出苦海,我们已经是庆幸上天赐给我们一个好女儿了。”
一家人心里虽然还有些疙瘩,但想最坏的情况,当不会更甚于北迁之苦,所以渐渐地收拾心情,展颜且欢。
过了几日完颜虎来到宁江州,虽然她心情很不好,但为礼貌起见也到这里来拜访。虎公主是何等身份这些日子来赵佶等早已深知,所以对她这次来访看得极重,心想若能得她一诺,那将来便算在新汉政权下买了一道护身符。但完颜虎却片言不及公事,只是以亲家之礼与赵佶、韦后相见,说了一会客气话便去了。
赵佶见她神貌恍惚,不禁有些惴惴不安,以为完颜虎不喜他们,赵橘儿忙告诉他们完颜虎闷闷不乐是因为别的事情,与赵氏一族无关。尽管如此,赵佶等还是不能放心,直到那天听说杨应麒进城。
“杨相进城了——姑爷进城了!”
这是一个让整座大房子都有些振奋的消息,如果说赵氏一族此时已完全倚赵橘儿这个女儿为靠山,那杨应麒便是这座靠山的靠山,他们赵氏一族将来在新汉政权下的祸福,几乎都要依靠这位姑爷宰相,这是赵佶等都心知肚明的事情。如果说韦后因为赵构在江南还有几分窃望,那么赵佶、赵桓便都更倾向于留在新汉——如果杨应麒能保护他们的话,因为杨应麒这个女婿就亲缘来说虽比赵构这个儿子来得远一些,但对位高权重的家庭来说,关系远一些有时候反而更安全,赵佶赵桓这两代皇帝都深知在目前的情形下,跟着女婿也许会更加安稳。
不过,杨应麒进城后并没有直接来见岳父岳母,而是先到各处巡视,处理了半日政务,晚间才上门来拜见泰山泰水。
翁婿相见时,赵佶偷偷打量杨应麒,心道:“这可怪了,这个麒麟婿,似乎哪里见过。”
杨应麒见到赵佶,却只是笑笑,并不多说什么。他是晚饭时间来到,赵橘儿也安排得很简单,并无大排场,席上也就至亲数人,便如富贵家的家常便饭,席上杨应麒多吃饭,多吃菜,少吃肉,不喝酒,话也不多,只是和赵佶议论些诗词,讨教些书法。
酒足饭饱,杨应麒便要去别处下榻,赵佶道:“贤婿,何不留下?此处颇有安暖被褥,是橘儿她娘亲自安排下的,不比外边仓促之居。”
此时也无他人,杨应麒笑了笑说:“岳父大人,我不好留在这里啊,你应该懂的。”
赵佶听了,说道:“贤婿你…你顾忌的是。该小心些的,该小心些的。”
杨应麒见他有些吓怕了模样,安慰道:“岳父大人,你也不用如此。我如今谨慎,乃因眼下是多事之秋。待过了这一阵,让大家都知道岳父大人的坦荡,那便不要紧了。”
赵佶问:“坦荡?”
“嗯,坦荡。”杨应麒道:“不贪无劳之功,不居无功之位,这便是坦荡。”
赵佶默然良久,说道:“贤婿的意思,我知道。我们父子在北国日久,早不存这份心了。不过…”
杨应麒问:“岳父大人还有什么顾虑?”
赵佶叹道:“若天下已经一统,那我们反而放心些,但现在南方…”
杨应麒早料到这位岳父的顾虑,见他犹疑,便替他说了出来:“岳父大人是怕因为南方的事情受到为难?”
赵佶点了点头。
杨应麒道:“岳父大人放心。只要岳父、桓兄胸怀坦荡,那勿须有之罪名便落不到赵氏头上。至于两国相争的事情…”
赵佶忙道:“如何?”
杨应麒笑道:“若是事情由我来操刀,我便是做什么,最多用用岳父大人的名义,但用其名,不及其身,岳父大人将房门一关,外边的事情大可不作理会,事情过后自然消解。若是事情由我大哥来操刀,嘿嘿,他可不干这等事情!所以岳父大人尽管放心好了。”
赵佶将杨应麒的话慢慢品味两番,便大致明白了他的意思,然而他将杨应麒左看右看,忽然道:“贤婿,听说汉部的政务,都是你在理。”
杨应麒点了点头道:“是。怎么了?”
赵佶道:“那汉部之权…”
“我从不过问。”杨应麒道:“希望岳父大人也不要过问。”
赵佶道:“我只是担心你只知坦荡之事,不知龌龊之事。”
杨应麒呆了呆,随即笑道:“龌龊之事,知道来干什么!”
赵佶道:“我知道贤婿坦荡,不过有些事情总得知道,知道了不一定要去做,但可以拿来防。”
“谢谢岳父关心了。”杨应麒笑道:“我只希望这世间没龌龊事,那我们就不用去操这心了。”
赵佶道:“世间没龌龊的事情?古往今来有过这等时候么?”
杨应麒又呆了呆,眼中掠过一丝黯淡,说道:“没有。”
赵佶点了点头说:“所以…”
“行了。”杨应麒打断他道:“总之岳父你放心吧,我会有分寸的。”
赵佶听他这么说,只得道:“好,好。”
杨应麒又道:“宁江州这边终不是久居之地,我在辽阳已经准备了一所大房子,内里全是这些年汉部以倾国之力搜集来的书籍、金石、画卷等物,听橘儿说岳父最好这个,所以我准备了这些给您把玩,以娱晚年。等我们收了燕京,再请岳父到更南边住去。等我们统一了天下,那时岳父去哪里都成。”
赵佶听了哪里会不明白杨应麒的意思?心想能如此却也是个好归宿,当下展颜道:“好,好。什么时候去?”
杨应麒道:“等岳父见过了大哥便去。”
“大…你大哥?”赵佶讷讷道:“折…折…折大将军?”
“不错。”杨应麒道:“大哥过两天就会来,无论如何,他总要见你一见的。”
赵佶有些局促,但他也知道折彦冲不可能不见他,说道:“这…不知大将军性情如何?”
杨应麒笑道:“岳父不用担心,我大哥虽然是个武人,但通情达理,不像宗望、宗翰。嗯,岳父你应该见过他的才对。”
赵佶说道:“见过,不过当时他还…还不是九五之尊。不知到时候我该用什么礼节。”
杨应麒哈哈一笑道:“他现在也还没登基。虽然胡人都叫他大汗了,但汉地那边还没登坛受命呢。嗯,若是私下见面,岳父便用亲家之礼和大哥相见就好。若是公见,则用主客之礼。”
第二七七章 亡国余思随风散(下)
有时候,环境变了,地位变了,人也会跟着变。折彦冲变了么?
他坐在一座高台上,凌风下望,远处的走卒奔马,都如虫豸一般。三日前,折彦冲就是在这里为吴乞买的首级和阿骨打的残骸举行了葬礼,跟着接见东北、漠北的王公酋长,萧字旗、安东军等胡汉将领,接受他们的参拜和臣服,然后北国所有人便都知道,天下已经产生了一位新的都勃极烈,一位新的大汗!金国灭亡了,新汉政权则踩着金国的残骸走上了高台。
“大哥,我们成功了!”
萧铁奴站在折彦冲背后,指着天云地土说道:“天下大势已定,假以时日,这片大地,还有这片天空,就都是大哥的了!”
折彦冲微微一笑,萧铁奴又道:“我们窝火了这么些年,今日才算是真正的扬眉吐气!以后的日子,我们终于可以随性所欲了!”
扬眉吐气,不错,是该扬眉吐气的时候了。至于随心所欲…
“禀大汗,旧宋降帝赵佶、赵桓求见。”
折彦冲点了点头,传令官自去宣召。台阶共有三十六级,赵佶和赵桓提着袍摆,低着头弯着腰一步步走上来,从高台上望下去甚是笨拙。
看着他们这个样子,折彦冲忽然感到一点怜悯,亡国之君,便是这个样子!当年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今日折彦冲只要手一挥就能将他们抹杀。
“这便是帝王么…”
下视苍生,有如蝼蚁,下视万物,如在囊中。
“可惜啊…应麒不能和我分享这种快感。他只知道忙碌,却忘了这么忙碌是为了什么!”在这一刻,折彦冲发现萧铁奴的想法和自己更加贴近,“千辛万苦来到这个世界上,历尽这许多磨难,自我约束了这么多年,今日该得到的终于都得到了…以后…”
“拜见大将军…”
这声音打断了折彦冲的思绪,他回过神来,见赵佶和赵桓都已经跪在自己面前,在北国这么多年,他们的膝盖已经不矜贵了,当初既拜得阿骨打的灵牌,今日也拜得折彦冲。赵佶在高台上一跪下,高台下的旧宋臣子望见也跟着跪。折彦冲没有就让他们起来,他倒不是故意要羞辱、折磨他们,只是一时又想到了很多事情,涌起了很多感想。
“当年你登基的时候,是什么感觉?”折彦冲忽然问赵佶。
赵佶听了这话,竟然不知该如何回答,萧铁奴在背后笑道:“大哥,且让他们起来吧,怎么说也是老七的岳父,该给他点面子。”
折彦冲哈哈一笑,对赵佶抬了抬手,萧铁奴道:“起来吧!”赵佶这才起来,有些瑟缩地道:“臣赵佶率赵桓及一干臣子前来参见大将军,一来是感谢大将军救臣等于水深火热之中,二来则是献上薄礼,以贺大将军登极。”说着掏出一本薄薄的书册来道:“此为臣连夜所书,请大将军赐览。”
折彦冲接过,打开一看,封面四个字却是楷书,写的甚是端正,并非赵佶名闻于世的字体,那四个字写的是《劫后余思》,便问赵佶是什么内容。
赵佶道:“此臣北迁之后,回想臣所以亡国之事,缩略为十二事,故名之为《劫后余思》。”
折彦冲听了不禁皱了皱眉头,萧铁奴见到,斥道:“我新汉正是开国立朝之际,你献上这亡国之论作什么!”
赵佶大惊,慌忙跪下道:“这、这…大将军恕罪,大将军恕罪。”
折彦冲淡淡一笑道:“好了,我不怪你。起来吧。”
虽然只是两句话对答的功夫,但赵佶父子已是汗流浃背,折彦冲道:“应麒已经去见过你了?”
赵佶忙点头道:“是。”想起了什么,忙道:“不过他只是陪我们吃个饭,并没有什么,并没有什么。”
“你紧张什么,他去见你们,又不是背着我去。”折彦冲笑道:“不过看你这么回护他,那是真将他当作亲人了。”
赵佶忙道:“赵宋气数早尽,我等能蒙折氏荫庇,免于餐风饮雪之苦,已是过望。从今往后,自当谨守臣分,如昔日柴家之侍赵氏。杨相与橘儿结亲,那是我们赵家沾了杨相的光彩,我赵家虽有已亡之国号,其实却无增于杨相。”
折彦冲笑笑说:“你能这样想最好。虽然我也不怕你起乱子,却怕你万一走上了邪路,到时候我不动你时不合律法,要动你却会伤了应麒。若你们父子能安分做人,我便保你们安享晚年,泽及子孙。”
赵佶父子连忙道:“是,是。”
他们磕头之际,折彦冲看着赵佶鬓边的白发,看着赵桓未老先衰的容颜,颇为感慨道:“一朝权柄失去,便成俎上鱼肉…这个世界可真残酷呢。”
赵佶听得全身一阵颤抖,萧铁奴却笑道:“然一朝权柄在手,那便风雨任左右了。”
折彦冲一听哈哈大笑,对萧铁奴道:“行了行了,我虽然喜欢你不似应麒那样迂腐,可也别给我太放纵!”
萧铁奴微笑道:“大哥你这是什么话!我便放纵,也是在外人那里放纵,在大哥跟前,从来都是极老实的。”
“你老实?”折彦冲笑道:“你若老实,天底下便没凶险的人了。你可知道这次…”说到这里顿了顿,挥手示意赵佶父子可以离开了,赵佶赵桓赶紧起身告辞。
等他们下去后,折彦冲才道:“你可知你这次在这边大肆杀戮,中枢有多少人弹劾你?”
萧铁奴问:“那些腐儒的话,我就当它是耳边风。不过…大嫂那边是不是还在怪我?”
折彦冲眼中闪过一丝愧疚,说道:“你大嫂什么话也没说。”
萧铁奴哦了一声,又道:“应麒那边呢?”
“他也没说什么。”折彦冲道:“老七毕竟是明白道理的人,知道什么叫不得已。”
萧铁奴哈哈笑道:“若是连老七也知道这是不得已,那大哥就更应该明白我是不得已啦!只要大哥明白我,那其它人怎么说,由他们去!”
折彦冲作势敲他的额头,不过并没有敲实,只是作个样子,微笑道:“漠北那些人你可得看紧些,现在还用得上他们,不过可别让他们窜入腹地为乱。”
“是,是!”萧铁奴道:“我向来都是这么办的,大哥你不用担心了。不过…大哥,你到底什么时候登基啊?老叫大将军,不够威风!”
折彦冲微微一笑道:“我都不急,你急什么?在关外登什么基!等进关内再说吧。”
“也是,也是。”萧铁奴笑道:“等我们打下了燕京、汴梁,大哥再登基,那才是实至名归。然后我们再到漠北去,让大哥称天可汗!”
折彦冲哈哈大笑,手一挥,那册《劫后余思》脱手而飞,随风不知落到何处。
第二七八章 无望之城竖降旗(上)
东北的重建工作,杨应麒已经没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去全面安排了,他能做的就是定下大方针,抽调能够信任的重臣来执行,之后的事情,便只能靠杨朴等人的努力了。不过让杨应麒放心的是,经过这么多年的培养锻炼,新汉政权早拥有了一个庞大的人才库,加上国家气象正新,所以很多事情交待下去都进行得非常让人放心。
折彦冲登台接受众王公、将帅的朝见后,杨应麒便匆匆赶往辽阳,在辽阳停留了几日,又匆匆赶往辽口,五日后又到达津门——接下来的中原大战,将有许多事情要准备!
在宁江州时,折彦冲便和杨应麒、萧铁奴定下了攻略燕云的全盘计划。对于金军的路线,军方参谋本有人建议渡海奇袭,折彦冲却反对这样做,他认为汉军无论兵力还是兵势都已经大大优于金军,由于燕云金军已经成丧家之犬,汉军的士气也整体压过了金军,在这种情况下当用正不用奇。诸将听了无不凛服。
这时东北的战局已定,汉部的兵力相对来说已显得大大有余。如今汉部在东北的军力,主要可以分为六大部。
第一是折彦冲亲自统领的北伐军势,这部人马除了前来会师的阿鲁蛮部以外尚有八万人:其中三万人是汉部主力军事系统历年磨练出来的精兵,多年来南征北战,是汉部的中坚力量;两万人是攻打辽阳府时才上战场的“新军”,但经过了将近一年的实战也已渐渐跟得上那三万精兵的步伐;此外就是攻打辽阳府之后陆续收编了包括契丹、女真、渤海诸族的归降部队约两三万人,经过这半年多来的去芜存菁,战斗力也相当可观。在会宁覆灭以后,各地、各族投降归附的兵马又有将近五万人。
第二部,则是阿鲁蛮所率领的安东军团。安东军团的军官大多是从会宁时代就跟随阿鲁蛮战斗的汉部元老,而核心战斗力则是阿鲁蛮于曷苏馆部、东海汉部中挑选的壮丁,在上十二村成立以后,阿鲁蛮所部将领又大多进入其中重新训练,并以其中一部分兵将和辽口军进行交换,所以无论在军制上、训练上还是补给上,都和辽口军十分接近。此外,安东军团还负责节制东海汉部各族人马。
第三部分是折彦冲攻下辽河流域以后,安排在显州、遂州一带以防备挞懒的兵马约三万五千多人。
第四部分是扼守辽西走廊东部的兵马,人数约两万,由石康统领,是辽口军的一支。
第五部才是萧铁奴所统领的漠南军团,包括他直系的四万萧字旗将士,以及他节制的四五万漠北诸部。其中萧铁奴为了攻打会宁带走了四万部队,剩下的部队以及漠北诸族的家眷都留在了临潢府。
第六部,则是在这次北伐大战中一直没有用上,却对宁定辽南、威慑高丽起到极大作用的北海水师。
这时汉部才取得一场决定性的大胜利,兵将士气高昂,纷纷请战。折彦冲便命阿鲁蛮以本部镇守黄龙府,增益石康兵马两万人,让他在辽西走廊步步为营、反守为攻。主攻队伍以萧铁奴四万人为前部,折彦冲领五万人为中军,显遂战线两万人为后军,大军在十月于显、遂战线集合,直奔大定府。由副总理大臣韩昉全面负责这次战争的后勤工作。
此外,折彦冲又从各军中调出大约四万人的兵力从海路进发,分别进入塘沽和山东。山东北方由王宣负责守护黄河、济水一线,以巩固面向金军的防线,山东南面由赵立负责监督徐州,以防南宋再次背后捅刀子,塘沽方面则由杨开远派遣兵力,一方面牵制宗辅对东北的增援,另一方面则派遣游骑从塘南出发进攻河北东西路,以削弱金军在这一带的控制力。最后四面兵力大合,先下燕京,再取云中。
而早在萧铁奴从显遂战线出发之前,种去病就已经奉命率领胡汉兵马两万余人,占据了大定府北部的高州、惠州、恩州,又派出一部胡骑骚扰大定府西部的归化,其锋芒甚至在大定府还没攻下之前就逼近北安州,和银术可的前锋有了接触。
萧字旗占据临潢府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将主要精力放在显遂战线上的挞懒都没有弄清楚他在临潢府的对手究竟是谁,而金人在燕云的两支精锐,也还没有及时而充分地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一开始虽然也有一些风言风语吹到挞懒耳中说临潢府已被汉部控制,但挞懒也以为那是临潢府的汉民在响应折彦冲而已,等到他彻底弄明白了占据临潢府那支军队的来历,不要说惊讶,连后悔也来不及了——因为没过几天会宁陷落的消息也跟着传来!
这时挞懒在大定府一带所控制的总兵力不过五万,除了分布各据点的兵力外,聚集在大定的兵力不过两万人。挞懒手下的兵马直系女真不过五六千人,加上关系较为密切的胡种部队也不过万人,而且他的部队又远不如宗翰、宗弼所部善战,所以布置在外的部队一遇到种去病要么投降,要么溃败,竟然未能形成比较像样的抵抗。种去病沿途南下,如疾风扫落叶般扫除了挞懒在旧辽中京道北部的种种布置,抵达大定府时城内只有守军一万多人,而且无论军民都是人心惶惶。
而汉军的兵力则一拨又一拨地向中京道开来,种去病得到大量援军之后也不贪功,只是分遣兵力,以主力阻绝银术可和挞懒,以偏师监视大定府出入的交通要道,又传布檄文,要求大定府以及临近州县投降。大定府是折彦冲驻防过的地方,当地权势人物有不少都和折彦冲有过来往,这时东北会宁已灭,显、遂大军压境,川、建、利、榆诸州先后易帜归诚。萧铁奴的前部大军在十月底便已抵达大定府城外,但他也不攻城,只是会合了种去病以及一路降伏的兵马围城。
到了十一月,银术可眼见中京道势不可为,不进反退,缩至北安州一带,大定府便成了一座孤城。
挞懒曾试图以精锐袭扰,但他的人哪里是萧字旗精锐的对手?一出城便被吃得干干净净,城内人见到萧字旗这等战斗力无不丧胆,从此不敢出城迎战。
萧铁奴也只是围城,并不攻打,直到十一月间折彦冲引兵来到。
折彦冲与萧铁奴会师后,带着萧铁奴到当初他被困的地方故地重游,叹道:“可惜,可惜”
萧铁奴奇道:“可惜什么?”
折彦冲道:“我是为宗翰他们叹息。若他们知道今日之事,当初就该不顾一切杀了我,以绝后患!”
萧铁奴哈哈笑道:“当阿骨打尚未成大患时,辽帝要杀他如屠一狗,可他也没杀!”
折彦冲点头道:“你说的也对,当时我对局势也没有完全把握,只是冒险一博罢了。天下的事,又有谁能未卜先知呢?”
萧铁奴道:“便未卜先知了又如何?杀了一个阿骨打,说不定还有另外一个冒出来啊!”
折彦冲笑道:“不错!”便要下令攻城,忽然种去病派人前来,却是挞懒派人出城来议和。折彦冲哼道:“议和?议什么和!要么投降,要么受死!是死是活都是我们说了算,议什么和!”但仍然接见了挞懒的使者,见面后也不让那使者说话,只是冷笑道:“去告诉挞懒,看在一场亲戚的份上我且不攻城,再给他三日的时间考虑,若不想死便投降!他是阿虎的堂叔,所以我不会杀他,还会让他做个富家翁。至于其它条件,半个也休提!若三日后他不出城,那会宁便是大定的榜样!”
使者入城复命,挞懒听了又急又怒,此时折彦冲手下有十几万的大军,单论人数,大定府城内连居民都凑上也没对方多,而且士兵的战斗力也是远远不如。挞懒知道,他无论如何不是折彦冲的对手,对方若是攻城,大定府的陷落也只是迟早的事情。
而更要命的是,挞懒完全看不出整个局势有扳回来的可能,若要叫他死守,他却为谁死守去?为宗翰?为宗辅?为宗弼?若是会宁还在,挞懒也许还会坚定些,可是现在整个会宁都已经在大火中消失了,连吴乞买都死了,他却还为谁守去?宗翰和宗辅可不见得就会对他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