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八的人马要过河时,有一队商人和一些看起来正要进城的农夫刚好也要过桥,见到金军自然而然让在一边。除了这些商人、农夫之外,上游还有几艘渔船停泊,船上却一个人也没有。
两个月前如浑河河水曾经泛滥,河水泛滥过后那桥便莫名其妙地坏了,有一个来往做生意的商人便主动出钱重修,重修之后的这座桥比起旧桥坚固了许多,但桥身却显得有些太陡,那三辆大铁车又太重,上桥时马匹竟拉得颇为吃力,金军将领便喝令军士帮忙推,所以第一辆大铁车上桥时后面的队伍便暂时停下,这时那条狗忽然跳了起来,跑到第三辆大车旁边撒了一泡尿,护在车边的金兵看见大声笑骂,没等它撒完尿便一枪捅过去把狗轰走了。
第一、第二辆大铁车都安然无恙地过了桥,到第三辆大铁车要过桥时,一个农夫忽然大叫道:“哎哟!不好!那桥好像要塌了!”
金军听了吃了一惊,定眼看时那桥却一点异样也没有,便骂道:“胡说什么!”继续推车上桥,车走到桥梁中间,忽然间轰的一声桥梁上坍了一大片,其中一匹马悲鸣一声便掉进河里去了,拖得另外一匹马也跟着往河里掉,护车的金兵向拉住大铁车,一时间哪里拉得住?幸好那坍塌的地方不大,铁车被卡住了一时没掉下去,撒八在河的那边大叫道:“快!快把人救出来!”
便有金兵去开锁——原来那大铁车的门竟是用铁链锁住的。锁才打开,桥边的商人、农夫便纷纷叫道:“车里有人吗?快帮忙救人!”
这时护在铁车旁边的金兵已经有些乱了,那些商人、农夫一拥上来局势就更乱了。金军拿刀枪喝令这些人走开不要靠前,如果这些真是普通的商人、农夫也许就被吓退了,但这些商人农夫显然热心得太不正常,竟然不顾性命地抢上来帮忙。桥上桥下空间狭小,撒八在如浑河西岸又没有当机立断命士兵以杀止乱,商人、农夫和金兵几十人挤成一团,一时间桥上桥下的人都搞不清楚状况。
忽然喀喇一声,铁车的大门打开,一个商人大叫道:“你们别闹了!先救了人出来再说!”车边的金兵、商人、农夫便七手八脚伸出手去要拉车里的人出来,车内露出一个男人的半截身子,但因为车子倾斜,桥上又挤满了人,所以一时间没法上桥。这时上游漂下两艘小船来,船上站着几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船夫,对着车内那男人道:“这位大爷,您不如先跳到我们船上来,然后再上岸。”
撒八在西岸早不耐烦了,这时听见船夫的话惊道:“不许让他跳下去!”却哪里还来得及?车内的男人听到提醒纵身一跳便跳到了那渔船的甲板,那船夫桨一摆,小船便如箭般穿过桥洞像下游飞去。
撒八怒道:“截住他!截住他!”
桥上一个农夫忽然大叫道:“哎哟!桥又要塌了!”他这一声大叫过后,便听轰隆一声,这次是整座桥都塌了!桥上的车、马和几十个商人、农夫、金兵全部掉入河中,而已经过桥的一千金兵也被隔在了西岸。
撒八怒道:“杀!给我杀!”
东岸的金兵听到命令便拔刀杀人,混乱中商人、农夫惨声高叫道:“杀人了!杀人了!”便有几个人忽然点火自焚——这些人有好几个身上不但沾满了易燃物,甚至还涂满了毒药!毒药被火一烘马上变成了毒烟,被毒烟熏到的人无不双眼剧痛,而场面也更加混乱起来。
那两艘小船开到了小树林旁边之后便迅速靠岸,船上的人才上岸,西岸的金兵便已张弓射箭,幸亏金兵行动仓促,双方隔得又远,箭雨的威力不大,但仍有两个死命阻挡的船夫身受重伤。小树林早埋伏有人,将从大铁车中逃出的男人接上岸去,东岸一百多个未受毒烟影响的金兵才要冲进小树林抢人,便听爆炸声响,堆满了硫磺、硝石等物的小树林没多久就变成了一片火海!等撒八找到船只木筏渡河过来,他要看管的人早跑得无影无踪了!
“将军,我们抓到了几个活口…”
啪的一声,赶上来报功的将领挨了一巴掌。
活口?这时候活口还有用么?
撒八气急败坏得几乎要跳起来,大叫道:“快!快!进城!调兵!给我搜!给我搜!”
第二三七章 远遁循故途(上)
这次的塌桥事件,自然不是意外,而是经过严密策划的援救行动。
宗望死后,宗翰要求把折彦冲转而由他看管,他的态度极为强硬,东路军在其它一些事务上正需要西路军的合作,无奈之下只好答应。
折彦冲的看管权转手之际,韩昉便掌握了折彦冲所在的大致范围,到了两个月前更确定了折彦冲是被软禁在白登山,并推断出看管的人是完颜希尹。确定了折彦冲的位置后韩昉便与种去病接头,敲定了救援行动的大致方略,放出消息让曹广弼以为折彦冲在太原。然后,韩昉又利用手中的权力制造了一个破绽让种去病逃走,召集人手准备进行救援。
这次的整个救援行动要想开展,第一前提是宗翰不在,只有这样汉臣宰相韩企先才能得到较大的自主权。宗翰领兵南下以后,机智老辣的完颜希尹又成了救援行动的最大障碍,等到完颜希尹也被调虎离山,救出折彦冲的行动才能正式行动。韩昉进行这一切时宗翰都不在云中,而负责金国后方事务的韩企先对他又正推心置腹,对种去病逃走一事根本就没怀疑到韩昉身上来,甚至由于被韩昉误导而不怎么放在心上。
如浑河是韩昉、种去病确定折彦冲在白登山后经过反复考虑选择的行动地点,那座桥也是经过特殊改造的,行动那天桥底躲着一个高手操纵机关,那个“农夫”的两声“桥要塌了”就是暗号,至于商人、船夫、小树林里的接应等等更都是筹谋已久的伏兵。而其中一个最关键的细节,就是那条经过特殊训练的狗。那条狗不但嗅觉灵敏,而且颇有灵性,它原来的长相不但不丑,相反还十分灵秀,这样一条狗伏在桥边不免令人觉得突兀,所以种去病才刻意将它弄得又脏又丑,变成一条流浪狗模样。也正是靠着这条灵犬嗅出了折彦冲身上所藏的暗香,才让救援者确定了折彦冲身处第三辆大铁车中。
荒谷中,刚刚脱困的折彦冲环顾左右,身边聚集了以韩昉、种去病为首的数十个勇士,其他的人,要么就是在如浑河边牺牲了,要么就是作为诱敌的疑兵四散于各条道路。折彦冲捏了捏温调羽献上的那块琥珀,丢入草丛之中。这块琥珀虽然很有纪念意义,但他现在还没有完全脱险,如果金人俘虏了救援者以后问出“暗香”的事情,那这块琥珀便会由救命符变成索命符!
“大将军,你看我们走那条路好?”
韩昉早已准备了两条道路,一条是从山野间绕过雁门关前往太原和曹广弼会合,一条由小路绕过丰州前往云内和萧铁奴会合。就眼前来说,这两条道路是能最快找到自己人的途径了。
折彦冲没有细问道路经过哪些地方、怎么走等等,反而询问韩昉当前的政治局势和战争局势,提问的人直指关键,回答的人言简意赅,没多久折彦冲便大略掌握了大致的情况,说道:“这两条道路,我们都不能走!”
韩昉惊道:“这是为何?”
折彦冲道:“如你所说,这两条道路确实能最快地和广弼、铁奴会合,可正因如此才不能走!因为这一点你想到了,韩企先和完颜希尹也一定能想到!”
韩昉道:“可我找的这两条道路,都是旁人不知道的。”
“旁人不知,那只是平时的情况!”折彦冲道:“韩企先接到消息后,第一个反应一定是封锁各条大路,然后是探寻各条小路。在出动大批人手的情况下,各种平时荫蔽的路途都可能会被找出来!更何况你找到的道路既然隐蔽,想必是人迹罕至的小径,荒僻小路忽然多了几十个人的足迹,不被发现便罢,若被发现便加倍地引人注目!所以只要韩企先和完颜希尹能确定我们逃走的方向,就算他们后发二三天,我们会被他们抓住的可能性也很大。”
韩昉顿足道:“那…那可如何是好?我们总不能随便找一条不认识的路走吧?”
逃亡期间对道路的选择有两个条件要摆在最前方:第一就是要尽量找敌人不知道或想不到的道路,第二就是要尽量找自己熟悉的道路。敌人不知道或想不到,才能尽量避开追兵,自己熟悉,才能尽量提高前进的速度和避免迷路。
种去病忽然道:“我知道一条道路,或许能行。”
韩昉精神一振问:“哪条道路?往哪里去?”
“往东!”种去病道:“是一条秘密商道,通往塘沽的秘密商道。”
※※※
“什么!”韩企先接到撒八传来的消息后吓得面如土色,折彦冲脱困的严重性,他比撒八更明白!在那一瞬间他首先是感到恐惧与慌张,过了好一会才叫道:“快!快传韩昉大人!我要和他商量大事!”
“韩大人,他已经出城了啊!而且这次传撒八将军入城的就是他。”
“什么!”韩企先一听重重地坐倒在椅子上,眼睛瞪得老大,是韩昉传撒八的,这意味着什么韩企先马上醒悟了过来:是他!是他!竟然是他!忽然他脸上的那种死灰色又严重了几分!他终于明白了折彦冲的消息是怎么泄漏的了!
“如果这事传出去…”韩企先忍不住哆嗦了起来,“不!不行!我曾向韩昉透露折彦冲的消息——这件事情无论如何得瞒住!否则…否则…”想到这事如果给宗翰知道会是什么结果,韩企先就吓得几乎破胆!
“相爷,撒八将军说要你赶紧下令搜寻,是不是…”
韩企先反应过来,心道:“对!赶紧搜寻!这事也许还有转机!”想到这点他勉强沉住气,传令禁止消息外泻,调集人手以搜查奸细的名义进行秘密搜寻,一边派人严密监视耶律余睹以防有变,一边遣人飞马告知完颜希尹!
完颜希尹这时已经到达雁门关,正准备着如何攻打曹广弼,闻讯后大惊失色,哪里还顾得太原?赶紧下令把云中前往太原的大路小路全部截断,甚至派遣轻兵游弋于云中府和河北的交界:“一只苍蝇也不许放过!”
韩企先那边的行动也极为迅速,除了断绝各条大道之外,更密切注意通往敕勒川的西北方向!
但是,折彦冲脱逃之后就像蒸发了一般,无论是通往太原的道路还是通往阴山的道路都没有半点踪影,这时,韩企先想到了另一个地方:塘沽!
最近两年他常常和汉部的商人打交道,知道这些商人往来塘沽、云中之间经常是通过一条由于畏兀儿人开辟的秘密道路!
“我怎么忘了那里!”韩企先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几乎是马上跳了起来,这时离折彦冲脱困已有两天,“还来得及么?”现在才从附近搜起也许已来不及了,但韩企先还有另外一个办法!他立刻签押命令,快马加急命燕京的驻军、官员盘查所有通往塘沽的道路。
数日之后,通往塘沽的道路也被截断了!
第二三七章 远遁循故途(下)
“前往塘沽?”
“对。我当初就是从这条商道前往阴山的。”种去病说着把那条道路的来历略略说了。
“这条商道,我听说过。”折彦冲道:“既然连我也听说过,也许韩企先、完颜希尹也会听说。如果他们也听说,那…那就很有可能会想到并堵住!还有,这条道路需要经过燕京吧?那里是东路军的大本营,往那里去太危险!”
种去病道:“我们可以化妆成商人。”
韩昉摇头道:“化妆当然要化妆,但那还是太危险!他们走官道的话,应该会比我们更快到达燕京,那时候设下关卡一拦,我们便是自投罗网了!”
种去病皱眉道:“南边不行,西边不行,东边也不行,难道还往北边去不成!”
折彦冲眉毛扬了扬道:“往北?那也未必不行!”
种去病和韩昉异口同声惊道:“往北?那怎么可以!”
种去病道:“北边的话,一出长城便是极为开阔的地形,藏不了人,若是撒八他们出动骑兵追赶,我们连个躲避的地方都没有!”
韩昉则道:“往北的话,我们能找到谁?那里没有我们能投靠的人!此所为南辕北辙是也——虽然离开了云中,却也回不了汉部!”
折彦冲微微一笑道:“你们说都有道理,但是,公美的道理,刚好能否定掉去病的道理。”
韩昉和种去病都是一怔,折彦冲道:“没错,往北的话,出了长城确实就是很开阔的地势。如果女真的骑兵就追在我们后面,那几乎可以说我们无论如何也逃不掉的。可是,如果我们背后没有追兵呢?”
种去病眼睛一亮道:“不错!北边的道路确实没有我们能投靠的人,我们往北边去了也没用。所以如果他们先往南、西、东三个方向搜寻,那北边也许会忽略掉,至少罗网会宽松得多!长城外风大沙大,只要我们抢在他们前头两三天,风沙就会把我们走过的痕迹掩盖掉!”
韩昉道:“可是我们向北边能去哪里呢?”
折彦冲道:“北边没有我们能会合的人,但可以迂回。”
韩昉问:“迂回去哪里?”
种去病道:“去阴山如何?”
折彦冲问他:“你知道从漠北迂回而西到达阴山北麓的道路么?”
种去病想了想道:“不认识。不过按照大致方向的话,或许可以找到。”
折彦冲微微一笑道:“那太没把握了。我却刚好认得另一条道路,不过不是迂回前往阴山。”
韩昉问道:“那是前往哪里?”
“往东北。”折彦冲道:“会宁。”
韩昉和种去病听了这话一起睁圆了眼睛,叫道:“会宁!”
“不错,会宁。”折彦冲望了望北边,唏嘘道:“这条道路,没想到我居然还有再走一次的机会!”
在宋金时代,韩企先所控制的行政力并不足以把金国的辖地笼罩得密不透风,他的政令到达各个地方需要一定的时间,而且地方上对这道政令的执行力度也未必能达到理想中的程度,所以韩企先的政令和完颜希尹的军力所能做到的也只是重点看住他们猜测的方向。在重点关注的几条道路上——无论是大路还是小路——也确实都有所收获,但大多是种去病故意派出来扰乱视听的疑兵。十天以后折彦冲的行踪仍然没有发现,半个月后无论是韩企先还是完颜希尹都已经彻底失望!逃走了,折彦冲终于还是逃走了!
可是一个月后,折彦冲还是没有回到汉部,一个半月后也没有,两个月后还是没有!按常理,如果折彦冲已经成功脱逃的话,这会子也该回到汉部了,而汉部也不需要故意隐瞒折彦冲回到汉部的消息。
“怎么回事?难道他发生了意外?”
这让完颜希尹和韩企先燃起了最后的希望:“难道折彦冲根本就还没逃,他是藏了起来准备等待风声渐歇才逃走?”这当然也是很有可能的,于是第二次更大规模的搜捕开始了!
金兵穿家入户地搜寻,几乎把云中府的地皮都翻了过来,下层兵吏所奉到的命令只是“搜寻可疑人物”,但到底是什么样的可疑人物呢?总之所有不是当地人的人都是可疑人物,这一来倒是揪出了不少汉部的密子,但受冲击最大的还是商人,此外当地人受到的骚扰也十分严重。最后的结果是云中全府被搞得天怒人怨,而折彦冲还是没有找到。
不但搜寻的范围在扩大,搜寻的方向也变成四方无遗,但到了这时,即使侦察的兵马来到折彦冲等走过的地方,那些痕迹也早被风沙掩盖了。最后完颜希尹和韩企先都觉得折彦冲应该已经逃走了,但他应该还没有到达汉部,而是到达了曹广弼和萧铁奴处,所以他还不敢公开自己逃脱的消息以免遭受攻击,也只有这样才能解释折彦冲的“失踪”。
这时候折彦冲一行却已经到达漠北,那里已经是金国控制力没法到达的地方。折彦冲通晓一些漠北部落的语言,加上一路来的风尘仆仆、胡须满面,冒充起常走大漠的商人来毫不困难。到达大鲜卑山附近后他们并没有继续往会宁的方向走,因为他们刚好遇到了一群从临潢府来的商人,这时临潢府、东京道一带还没有收到半点折彦冲逃脱的消息,种去病打探消息、提起“大将军”时那些商人都还在破口痛骂,不满金人软禁了折彦冲。
韩昉花了一些财物,雇佣了这支商队中的两个不甚重要的伙计做向导,然后便沿着这支商队的来路南下。
到达临潢府后折彦冲等人落足在一户汉民庄园里,自称是走西域的商人,在路上亏了本钱,眼下正要前往辽口寻生路。那个庄园的主人见他们言语不俗,款待颇为热情。折彦冲问起他们在此间生计如何,那主人叹道:“在这边经营物产甚多甚富,就是赋税恁多了些,而且一年比一年难了!当初大将军在汉部时我们的腰杆还能挺得直些,现在大将军中了金人的圈套被软禁,那些金人便不怎么怕汉部了,连带着我们这些散落大金各处的汉儿也难过起来了。”又道:“以前汉部兴旺时,人人都自承是汉人,甚至一些蒙古、熟女真也如此,现在却反过来了,许多汉人为了躲避金人的重税都自称外族了。”
折彦冲问:“汉人的税比女真族重么?”
那主人道:“不止是女真族。自从辽口之战以后,汉人头上的赋税就是比渤海人、契丹人也重得多!”
折彦冲皱眉道:“渤海人不已经归入汉人了么?”
那主人叹了一口气道:“辽口之战以前,渤海人确实都自称汉人了,但这几年又自称渤海人了。汉部不能庇护他们,他们自称汉人又有什么用处?”
折彦冲沉默半晌,叹道:“我去了西域几年,世情竟然变了这么多,却也是我所始料未及。”
那主人也叹道:“这都得怪七将军家当得不好!”
折彦冲摇头道:“不怪他,不怪他,他多半也难做得很。”
那主人哼了一声道:“不怪他怪谁?金人要什么他就给什么,金人干什么他也不敢吱声,以前大将军在时,会这么软么?”
折彦冲道:“既然金人压榨得这么严重,那你便干脆请求入了女真籍好了,我记得以前女真人是欢迎汉人入女真籍的,这一条没变吧。”
那主人勃然作色道:“佘先生,你这是什么话!没错,女真人是希望我们变成女真,可我是汉人,这是万世不变之事!人怎么可以数祖忘典呢?这等言语请勿再提起,否则我便下逐客令了!”
折彦冲微微一笑,歉然道:“是我失言了,失言了。”
第二三八章 棋盘大变幻(上)
华元一六七九年冬,第一场大雪过后,山东、两河各个地方的道路都变得难以行走。胡人纵马踏雪往来,其种又比汉人更加耐冷,在天时上正是大利金军的时候。但是很奇怪,金军的进攻反而变得有些迟缓,甚至有些笨拙了。
当然,这种迟缓和笨拙并不是体现在战场上金兵的动作,而是体现在金兵的战略调动上,而能发现金军这种变化的,也只有刘锜、赵立、王宣、宗颖等少数有战略眼光的将领。
“他们后方出了什么事情了么?”刘锜很快地想到会不会是金国的高层出现了权力斗争。经过这段时间的磨合,刘锜早已深知汉部的底细,晓得汉部高层在金国有十分深广的人脉,更知道如今山东真正当家作主的人不是王师中,而是陈正汇、赵立。所以他移书赵立,请他打探消息。赵立通过陈正汇向杨应麒报告,一方面是反馈金军在山东战场上的异常,另一方面也是向杨应麒询问会宁是否有变。
杨应麒收到报告之后也感到纳罕,会宁处处都是汉部的密子,如果发生了什么连远在山东的宗翰宗辅也知道了的大事,津门方面不会一点风声都没收到。眼下金军在山东形势大利的情况下发生异常,其中绝不会没有原因——难道出现问题的不是会宁,而就是发生在宗翰、宗辅军中么?
“七将军…”杨朴大胆地猜测道:“不会是宗翰或者宗辅病重…甚至死了吧?”
杨开远和杨应麒听了这句话都是一凛,心想若是金军临战而大帅薨,那确实会造成很严重的影响,不过这对汉部来说未免也太幸运了吧?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杨应麒才发现出现异常的不止山东!而是整个大金的内政外交都在产生变化!
其实最先发现这种变化的还不是杨应麒,而是曹广弼!
他以一万不到的兵力坐困太原,南边的银术可具备同时对付他和王彦的力量,北边又有随时会压下来的云中大军,两河群起响应的义军虽然不少,但这些乌合之众造成的声势虽大,真正投入战场时能发挥什么作用就难说了。
袭取太原成功之后不久,北面便有消息传来:耶律余睹的大军南下了!金军的行动好快!不十日间,耶律余睹的大军便抵达雁门关直逼太原!当然,曹广弼这时还不知道这支打着耶律余睹旗号的大军其实是完颜希尹在暗中操纵。不过无论是完颜希尹还是耶律余睹,都不是当前曹广弼所能轻易对付的。
这段时间里王彦接二连三地向银术可发动攻击,但银术可不仅稳稳守住,甚至还有余力向太原施压,如果“耶律余睹军”趁势压下,太原就要面临腹背受敌的大危机。种彦崧建议放弃太原,集中兵力突破银术可在辽州方面比较薄弱的防线,回隆德府与王彦会合。
“再等等。”曹广弼坚持了下来,眼前的局势虽然危险,但他相信那个“人在太原”的消息不会是空穴来风。既然不是空穴来风,那北边就有可能会发生大事!
果然,“耶律余睹军”到达雁门关以后便没有继续南下逼近太原,探子打探不到云中兵马不继续南下的理由,只知道金军截断了各条道路,设立关卡大肆搜索奸细!
“难道…真的逃出来了?”曹广弼知道金兵突然开始大规模地搜索“奸细”意味着什么,所以既感惊喜,又感担忧。现在云中府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他也只是猜测,事情究竟是顺利还是不顺利他也没能得到一个确切的消息。但金军的异常已足以让他下定决心在太原坚持下去。
“得守在这里!”曹广弼想到如果折彦冲脱困,那来太原与他会合将是一个很大的可能,为了这个可能他必须坚持下去。这时附近的义军进入太原会师的已有上万人,曹广弼以忠武军为守城主力,派遣这些义军攻略临近县城,征集粮草,增筑城防!银术可这时也还不知道折彦冲逃跑的消息,但见到北方敌我两军行迹均有异,心中惕然,再次转为保守,相应的,王彦也从银术可的态度中看到进兵良机,上党军势再次士气高昂地准备进攻。一月之间,河东兵势竟发生了三次大转变!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折彦冲!
这次救援折彦冲的行动,无论是曹广弼还是韩昉事先所做的保密功夫都很足,他们不但要瞒敌人,为了行动的需要甚至连自己人也瞒!韩昉在救出折彦冲之后为了顺利逃跑没有放出消息,而曹广弼也因为搞不清楚云中的状况而十分谨慎,但在雁门关兵马发生异常以后,他知道是时候通知杨应麒了。
曹广弼派出去的五个密子分别从山路向东间行,他们身上都没有书信,只带了一句口信给杨应麒:“我向太原为困虎,困虎或已脱牢笼!”
不过在这些密子还没有到达塘沽、山东之前,欧阳适也发现金国出大事了!
在折彦冲脱逃的消息传到会宁之前,挞懒和欧阳适谈判时是步步进逼。当时山东的局势还对汉部很不利,而且是越拖越不利,所以对于这场谈判挞懒根本就不着急,开出来的条件也越来越苛刻。但是听说折彦冲脱逃以后,连吴乞买也惊震得连续几天睡不着觉!宗干、宗磐等商议后觉得应该赶在折彦冲回到津门之前削弱汉部!所以挞懒对于谈判就变得积极起来,开出来的条件也略有放松,甚至暗示欧阳适:只要交出杨应麒,女真可以扶植他掌控汉部,甚至可以放过山东,以这件大功来增强欧阳适在汉部中的威望。
挞懒的这个建议让欧阳适怦然心动,但陈显听说以后却一针见血指出此事有异,他道:“事反常理则为妖!四将军,此事不可答应!”
欧阳适道:“可是他们提出来的几条保障,确实能让我放心。”
“那才不对劲!”陈显道:“他们为什么要让四将军放心?为什么要这么为四将军考虑?难道还真是为四将军好不成?绝对不是!金人态度忽然大变,其中必是有大事发生!在知道他们内部出了什么大事之前,我们什么事也不能答应!”
欧阳适道:“但现在山东危急,事情恐怕拖不得啊!”
陈显道:“不错,山东形势危急,对我们是越来越不利,所以之前挞懒不急,我们着急!可现在他们却反过来变得着急,这里面便大有文章!”
欧阳适问:“什么文章?”
“不知道。”陈显道:“但这里面的变故,也许比山东的得失要严重!”
欧阳适听到这里已经抗住了私欲的诱惑,恢复了理性,说道:“不错,他们既然急了起来,那一定是发生了比攻取山东更严重的事情了!好!他们既然急,那我们便缓,且看他们到底在搞什么花样!”
不久金人在燕京道大肆搜寻的消息传了出来,虽然燕京官吏没有说在搜什么,但这么大规模的行动不可能不引起汉部的注意。欧阳适广派密子打听消息,不久就听说原来首先大搜“奸细”的地方不是燕京,而是云中府!
云中府!
杨应麒和欧阳适这时还不知道折彦冲具体被拘押在什么地方,但折彦冲已经转归宗翰看管的事情他们是知道的。而云中府正是宗翰的大本营!
“他们到底在搜什么呢?”
曹广弼的使者还没到达之前,汉部高层人人在想这个问题!根据事情发生的时间判断,会宁、山东的异常很明显和云中、燕京的大搜查有关!
“七将军,”杨朴道:“他们到底在搜什么人?”
人?不错,应该是人,而不是物!那他们是在搜谁呢?
“难道…”陈显激动得胡子都颤了起来。
“难道…”杨开远闭上了眼睛。
“难道…”欧阳适张大了嘴巴,愣是没能把下面的话说出来!
“难道…”杨应麒那难以置信的表情不知是激动得要流泪还是想放声大笑:“难道大哥已经脱困了?”
第二三八章 棋局大变幻(下)
华元一六七九年的最后半个月里,汉部与金国都发生了大规模的兵力调动。
杨应麒接连签发了五道调兵备战令:第一道命令是给津门驻军,要这两万足以和金军主力硬撼的精兵随时准备进入山东支援;第二道命令是给塘沽的两万守军,命他们随时准备进击燕京以牵宗辅之势;第三道命令是给辽口驻军,命他们随时准备截断辽西走廊;第四道是给流求驻军,命他们严密监视大宋的行动;第五道是给阿鲁蛮,命他相机行动准备直取会宁!
与此同时,宗翰则开始收缩陕西方面的兵力,命娄室分兵向太原开进,从中山、燕京相州调出一万五千人进入平定州、邢州,又从山东调兵进入磁州、相州,从三个方向围堵太原和上党,银术可则在其中相机而动,曹广弼出现破绽则击曹,王彦后退则击王——从这个布局可以看出宗翰是在怀疑折彦冲很可能已经逃入太原和曹广弼会合,所以才会不顾一切要把太原的出路堵死,然后再围而歼之。当然,另外一个很可能接应到折彦冲的地方——萧铁奴所在的云内,则由完颜希尹率领云中府驻军严密监视,挞懒甚至还调遣了中京道的兵马向丰州进发。
金军这样的安排不但是一次战术调整,更是一次战略调整!之前金军放着萧铁奴和曹广弼未灭也要先对付山东军势,遵循的是先全局后局部、先心腹后手足的战略思想。
应该说这种战略思想也有它的道理,因为萧铁奴猾如泥鳅,所在的草原又正能发挥他来去如风的作战风格,而曹广弼硬如铁石,所在的上党不但地势利于防守而且物资颇为充足,所以这两处兵力虽较弱,但宗翰要想彻底枚平他们也需要不短的时间。如果他先对付萧、曹,那山东军势和南宋政权就会得到休养生息的时间,等赵构和山东军势一稳定下来,金军再想彻底击垮他们就难了,如果金军打不下山东、江南,那天下将可能呈现大陆南北割据、东海汉部独秀的三分格局,这是金军不愿意看到的,也不符合宗翰“中外一统”的初衷。
所以,金人最终选择了先宋后汉,先除心腹之患、后除手足之疾的战略。在这个战略推行的前期阶段,金军确实也取得了相当可观的战果,无论是汉部还是大宋都已被逼到了进退两难的地步。
但是,折彦冲“意外”的脱逃却把这一切全扭转了过来!
这两年金军的力量之所以能压倒抗金势力,其中一个最重要的前提就是汉部的主力部队一直游离在中原战场之外!在汉部主力还没有参战的情况下,金军打山东时便已感到颇为吃力,如果杨开远率领汉部大军正式登陆山东,或者阿鲁蛮以骑兵袭击金军的后方,那整个北国的战争格局将完全颠倒过来!
对宋战争过份轻易的胜利让许多金军将领产生了“不败者”的自豪,这种自豪虽有提高士气的作用,但同时也蒙蔽了他们的眼睛!折彦冲的脱逃就像一盆冷水当头淋下,金人再回头时忽然发现,再次面对汉部的他们已经处处都是破绽:会宁方面的兵力,能单独抵挡住汉部的主力么?燕京方面的驻军,抗得住汉部主力的围攻么?山东方面的军力,能够在汉部加入的情况下继续取得胜利么?
金军仍然很强,但他们的精华部队却已经分得太散!这时就是想再次集聚起来也很难实现了!因为要把派往各地的兵力重新集中到一个地方就意味着对这些占领地区的放弃!河套的兵力一撤,萧铁奴和西夏就会进入;陕西的兵力一撤,大宋西兵就会反攻;河东的兵力一撤,曹广弼就会进犯云中;山东的兵力一撤,刘、赵、王等人就会乘机规复整个中原!
如果这个时候,金国的首脑人物能够以壮士断臂的决心将东路军、西路军和会宁一系的兵力集中起来,那也许还可以与汉部一战,可是宗翰抛得下陕西、河东么?要回守东北的话,宗辅抛得下燕京、河北么?要集中于燕京的话,吴乞买总不能放弃会宁老家吧?
一想到这个问题,金国最麻烦也最严重的难题出现了——这几年不断的胜利并没有增强女真内部的团结,反而让金国国内的派系彼此之间越走越远。尽管折彦冲的脱逃让金国各派系都产生了被汉部各个击破的危机感,但积重难返的规律仍然让女真内部很难恢复到阿骨打时代的团结。
天下争衡之时,最难得的就是“得势”,大势一旦形成,处于劣势的一方纵然智绝无所用其谋,纵然勇绝无所用其胆,纵然强绝无所用其力!
一子之易,整个中原的棋局都已变得面目全非!折彦冲脱逃前宗翰等还在想着怎么“全胜”这个最高目标,但听到这个消息后所有人都在想着如何“自保”这个最低目标了!
可是金人想保住这个最低目标只是他们一厢情愿的意愿,杨应麒根本就没打算给他们这个机会!小麒麟的剑还没有出鞘,因为他在等待折彦冲回到汉部的那一刹那!
中原局势的这种变化让山东方面所承受的压力大为减缓,如今仍然压在登州军、汴梁军头上的就只剩下宗辅的主力和宗翰的一部,这两支兵力显然没法全面压制刘锜、赵立和王宣,虽然时当冬日,但刘、赵、王三人都是面对金兵打出勇气的悍将了,所以竟然踏雪进逼,成功地在一六七九年最后的半个月里收复了京东东路。
宋室政权虽然也和金人打了好些年的交道了,但对金国情况的把握仍然较弱,眼见金国出现异状一时还想不透其中的原因。这倒也不能完全怪责其无能,因为宋室廷臣没能像汉部首脑那样做出迅速准确的判断,主要还是情报不足所致。这时候江南大大小小的武将叛乱和农民起义多如牛毛,赵构还需要集中精力来料理后方、树立权威,加上由于搞不清楚状况,所以赵构对这件事情的反应十分谨慎,只是命前锋大将进驻徐州,密切关注中原的情报。
在山东、江南因为金兵兵力转移舒缓了危机的同时,分居太原、上党的忠武军却面临着有史以来最严峻的考验!王彦方面还好些,毕竟忠武军在上党经营已久,上党的地势又险要,只要防御得法,便是二十万大军同时拥上围攻,短期内也未必能下。但身处太原的曹广弼就难受了!
这时的太原,已经不是被金兵打破之前的太原,纵然金军有心将这座城市作为控制河东的重要据点,但那些残垣断壁也不是一两年内可以修复的。何况曹广弼进入太原日子甚短,新近来归的军民人心未附,加上战略物资十分有限,因此曹广弼虽然号称善守,却也自知打不赢这场死仗!宗翰调兵的速度迅疾而隐秘,等到曹广弼发现东北、东南、西南三路大军齐聚的时候,各条道路都已经被堵死,他再想放弃太原、突破银术可回上党也已不可能了。
“曹统制,怎么办?”种彦崧问。
“没办法了。死守吧!”曹广弼叹道:“杀得一个,算一个!”
少部分将领听了后颇露惧色,但大部分却激昂起来,纷纷叫道:“不错!杀一个够本!杀两个有赚!”
曹广弼看了种彦崧一眼道:“我本答应过种少保要好好照顾你的,没想到…”
种彦崧一听愠道:“军人战死沙场,有什么好后悔的!何况我们这次是和金人打!曹统制这样说,是打算侮辱彦崧么?”
曹广弼嘿了一声道:“不错!军人战死沙场,没什么大不了的!”
种彦崧道:“上次太原城破之时我便已深深后悔,悔恨自己没能冲进来与守城的兵将同面大难!这次若是战死在这里,也算是了了未成的心愿!”
曹广弼抚了抚城墙道:“死?嘿!金兵的大军如今还没合围,只要我们抱怀必死之心,或许便死不了!自古善攻者有生有死,善守者有生无死!”
李成道:“但我们也没法永远守下去。”
“不必永远!”曹广弼道:“只要守到我大哥现身,我们便得救了!”
第二三九章 王者归故园(上)
虽然杨应麒已经下了让辽口军戒备的命令,但这道命令只局限于军方,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所受影响不大,辽口的城门依然大开,商旅往来不绝,俨如平时。
北国的冬天很冷,但临近海边的辽口虽没有津门那样明显的海洋气候,却也比内陆的会宁好多了。华元一六八零年,正月初二,一群从临潢府方向走来的“商人”运了一批商货来到辽口城外。为首一人将右手藏在袍子底下,脸上伤疤纵横却更显英气逼人。这个年轻人,自然就是萧铁奴手下的爱将种去病!这一路为了避人耳目,折彦冲一反常态没有骑马,而是和韩昉一起呆在车里,甚至种去病也常常入车避人。
“大将军,辽口到了!”说这句话时种去病内心忍不住激动起来!他知道折彦冲一入辽口,整个北国马上会爆发一场地震!
但折彦冲在车内却仍然很能沉得住气,他没有下车,反而让种去病把这支伪装的小商队停在城外一个偏僻的角落,然后才派人去寻李实在。半个时辰后,这个已成为辽口最重要的参谋之一的汉子匆匆领了十几个亲兵骑马赶了出来,来到马车旁边,颤声道:“大…大将军?”
折彦冲听到李实在的声音,这才掀开车门,微笑道:“是我。”
“大将军!”李实在哽咽地叫了一声,和他带来的人一起跪倒在车前,呜咽道:“大将军…您…您终于回来了!”
“起来起来!”折彦冲道:“你也是汉部知名的将领了,怎么还这般模样。”
李实在忙道:“是。”站了起来。
折彦冲示意种去病韩昉等人且先走开,单独和李实在说了好一会话,这才从车内走出来,骑上高头大马,左边跟着韩昉,右边跟着种去病,李实在以十八正规骑兵在前开路,从辽口正北门进城!
这时正是中午,天气虽冷,路上行人仍然不少。折彦冲这一行又是何等的引人瞩目!离开城门还有一段路程就不断吸引路人的眼光。临近城门时,城门官听说有可疑人马接近赶紧跑出来看,在城楼上往下一望,这个见过折彦冲的小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大将军!他居然看见了大将军!
“难道我在做梦么?”——城门官想着,却张大了嘴巴出不来声,他旁边一个小兵也曾远远望见过折彦冲,这时没什么自信地说:“大人,带头那个人,长得好像大将军啊!”
那城门官看了看他,再看看为折彦冲开路的是李实在,忽然哇地一声大叫起来道:“什么好像!大将军!是大将军!真是大将军!大将军回来了!”
这句话一叫出来,城楼上便沸腾了起来!守城卫兵闻讯无不探头寻找,其中有不少见过折彦冲的人都纷纷惊呼起来:“大将军!真是大将军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