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桧虽然心怀忠义,但他毕竟年纪较轻,又不如张书夜等有宁折莫屈之烈性,到了北国后逐渐适应。北国生活艰苦,秦桧一个俘虏官员,所得生活费用不多,不但从汴梁一起跟来的苍头童子日渐离心,就连他的妻子王氏也每日抱怨秦桧当初不该强出头,若是不上那见鬼的奏章,被金人当出头鸟拘了,如今也许还能留在汴梁呢!
秦桧怒道:“我上书金人,乃是忠于君父,报效国家!你个妇人!知道什么!子曰: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果不其…”
那个然字还没出口,早被王氏拿洗衣的棒槌砸将过来,叫道:“忠于君父,报效国家!连老婆孩子都保不住,报效什么君父国家!”
秦桧被洗衣槌砸了个鼻青脸肿,犹道:“此刻虽然受苦,但千载之下,丹青自有我的忠名!”
王氏嗤之以鼻,冷笑道:“便有你个忠名,有谁会记得?说不定时过境迁,天下都以富贵为荣,以愚忠为耻!那时你在阴曹地府哭去!再说,就算有个什么忠名,那劳什子几个铜钱一斤?咱生前享用得着么?”
秦桧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终于叹道:“这身前身后,可当真难以抉择得很啊!”
王氏道:“要我说,如今大金国势大盛,挞懒王爷又是极亲贵的人,不如咱们便效忠他,日后也许有个前程转机。”
秦桧犹豫了一下,终于怒道:“胡闹!胡闹!”拂袖出门。不觉走到集市,一个汉部商人见他斯文,似是个读书人,便问他要不要买笔墨纸砚。秦桧看那纸张甚好,就想买时,忽然想起囊中羞涩,摇了摇头道:“不买,不买。”
他来北国后忘记笔墨诗书已久,这时被汉部商人提醒,心痒起来,忍了好久,最后忍不住便省下两顿饭的饭钱买了一些草纸回家用。金人便便,本来只用树皮,这草纸之俗却是杨应麒那里传过来的,草纸纸质虽不如书写用纸之佳,但非富贵人家也用不起。
这个月里因秦桧买了草纸,便少了两顿饭钱,王氏知道后大怒,拿着洗衣棒槌从家里追打他出来,赶了两条巷子方罢,邻里听见都大笑道:“看!大宋的忠臣,偷饭钱买草纸被老婆赶了两条街。”连笑了他半个多月,甚至连家里的下人也跟着笑。
秦桧听说每每以袖掩面,深感羞愧。古代读书人在女人面前最怕三件事,第一是兜里没钱,第二是手中无权,第三是胯下如绵。第三样东西还只是晚上难受,这前面两件事若都没有那便是日夜难安,在老婆面前一点地位都没有。在家被老婆骂,出门被邻里笑,这种日子秦桧何尝梦见过?史书中的苏武牧羊何等慷慨悲壮!哪里是他今日这般窝囊呢?
“难道史书里的话都是骗人的?”秦桧迷惘了。
“我这样做,对国家,对生民究竟有什么用处?”秦桧反思了。
“不但对国家生民未必有用,就是对我自己…那个忠名,真的值得我如此守节么?何况这节,后人也未必看重,便是看重…那时我早入土了!要这名节何用?”秦桧想通了。
文人终究是文人,心里决定变节了也还要忸怩一番,过了三四天,他才在被窝里吞吞吐吐地与王氏说心里话,王氏大喜道:“你啊!被那些书坑半辈子了!怎么如今才想通!”
秦桧嗫嚅道:“如今恐怕太迟了。”
王氏道:“怎么会迟!我听一些人说,那挞懒王爷也不难伺候,只要你口称奴才就好——这奴才两字,不就是把‘臣’这一个字变成两个字么,有什么难的?说几句奴才又不会死,富贵却就来了!”
秦桧道:“我读圣贤书的人,让我口称奴才,这…这太作践人了!”
“你懂个什么!”王氏在被窝里踹了他一脚,说道:“北国的规矩,是自己人才自称奴才呢!”
秦桧道:“这么说来,这奴才还得抢着叫?”
“那当然!这些你那圣贤书没教吧?哼哼!这些才是富贵之道啊!所以我说,你读的那些圣贤书都是没用的!”王氏道:“明天你便到挞懒王爷府上去行走行走。若行走得顺了,我也到王妃那里去行走行走,日久熟了,自然好办事!那张邦昌得了金人信任便做了皇帝,我们也不盼做皇帝,但做个一方守臣,也胜过在这里熬这清贫苦寒的岁月!”
秦桧点头道:“也是,也是。”
第二日便去求见挞懒,挞懒也早听说他的志行高洁、文才卓著,所以颇为看重,便在家里见他。秦桧见了挞懒的面,膝盖软一软,伸直了,再软一软,又伸直了,终于一咬牙屈膝跪了下去,这一跪下,口中的气也顺了过来。文人的膝盖一软,嘴皮子跟着也会变薄,半辈子读来的诗书都变成谀词,那马屁拍得便既有水平又极响亮。
挞懒大喜,当场便送了他黄金十两,白银五十两,绢二十匹,又许以重用。秦桧捧着财物回家,邻里听说他去见了挞懒都生敬畏,谁人还敢笑话他?见了面都陪笑脸弯腰鞠躬。秦桧还没进门,那苍头童子早跑来给他脱鞋了。
秦桧大悦,进得门来,王氏看见财物脸也不一样了,马上去张罗酒菜。不久又有邻里过来串门赔罪,秦桧大人有大量,加上心情正好,便不计较他们先前的无礼,反而送了他们一些财物。待无人时,秦桧对他老婆道:“经过这一番曲折方知那忠孝仁义都是假的,只有这富贵二字才能得人心!”
王氏笑眯眯道:“你才知道么?也不晚,不晚!从今往后,还说那些个忠孝仁义么?”
秦桧笑道:“自然要说,不说它怎么富贵下去?所谓‘学得一身才艺,卖与帝王之家’,要大富大贵,这忠孝仁义之论还得继续卖!”
王氏喜道:“不错,不错。”
两人说的正好,忽然屋顶一声响雷,吓得两人抱在一起哆嗦,哆嗦了好一会,王氏先回过神来,放开她老公,喝道:“怕个什么!那雷都是打穷人的!有富贵遮头,便雷也打我们不到!”
秦桧定了定神,也点头道:“不错,不错。”
第二三二章 秦桧南行(下)
不久挞懒主张联宋制汉,这是他这一派的主张,还没有形成国家政策,因此只能权宜行事。他看中秦桧乖巧灵活,在大宋又有忠名,因此选定他作为南行之人。
此时山东、中原尚在大战,挞懒经过一番考虑,决定动用欧阳适借出来的那条海上通道让秦桧前往江南。但这件事他又不想让欧阳适知道,所以只推说是派去一个普通的间谍。
欧阳适虽然借出这条海上通道,表面上好像没有监视,但实际上陈显盯得极紧。这次陈显发现前往江南的人选不太寻常,原来挞懒以往都是派了一些通晓汉语的汉儿商人或渤海商人,这次派出来的人却是一个书生——虽然秦桧是作商人打扮,但他是满身书卷气的人,不是一件衣服就瞒得住的,何况负责此事的赵登眼睛又毒,所以一眼就看出这个“商人”和以往的间谍有异。
陈显收到赵登的报告也觉得事情可疑,便让赵登找个借口把秦桧和其他人隔开,单独带到自己府上来,自己要亲自盘问。事有凑巧,这天陈显在塘沽政学讲学未回,秦桧却已先被带到陈府,而欧阳适正好在这时来访,两人一前一后,在进府时碰了面,欧阳适见到秦桧一怔,笑道:“陈府居然会有生意人来访,莫非陈老脾性变了不成!”
“间谍身份可疑”一事暂时还只是陈显、赵登两人知道,这次带秦桧来陈府的官吏以及陈府的人都不知道事情的底细,欧阳适也还没有收到报告。陈显的儿子陈越出来迎接欧阳适,闻言瞥了秦桧一眼,只觉有些眼熟,再仔细看看,惊道:“这位莫非是秦学正不成?”
秦桧也吃了一惊,欧阳适借给挞懒海上通道一事挞懒也未与秦桧说,只是叮嘱他以商人身份逃回,“一路自然有人接应”而已,所以秦桧也搞不清楚此间的情况。这时被陈越道破身份,只好讷讷道:“这个…晚生一介商人,这学正云云,这位公子怕是认错人了。”
陈越一听笑道:“秦学正不开口时,我还有三分怀疑,如今听这口音语气,却不是秦学正是谁?”他知道一些秦桧的事迹,对他素来敬仰,这时看了秦桧两眼,以为他是乃父从金人手中救出来的人,忙道:“学正莫惊,弟子陈越,并非歹人。当年曾游学京师,所以认得学正!”
秦桧略略松了口气,却仍不敢乱说话,只是唯唯诺诺而已。
陈越只当他是在金国被迫害得怕了才如此谨慎,也不见怪,请了欧阳适和秦桧入内用茶。带秦桧来的那官吏接到的命令是将秦桧带到陈府交给陈显,这时见到欧阳适,便把赵登的命令悄悄说了,欧阳适方才闻得陈越所言心中已有了些底,再听这官吏这样说也猜是陈显从金国那里救出来的文人,此时他已颇知文人的作用,所以便也保持了礼貌。
陈越迎两人入内,欧阳适坐了首座,秦桧次之,自己在下首侍立,待得茶水上齐摒退旁人,这才向欧阳适介绍秦桧的来历和事迹,欧阳适听得啧啧称奇,赞道:“原来秦大人是道德文章都大大了不起的人!失敬,失敬!”他在陈显的陶熏下已懂得一些礼贤下士的套路,忙让出首座来请秦桧上座。
秦桧受宠若惊,连忙谦逊。
陈越听秦桧言语中显然还不知道欧阳适的身份,便介绍道:“还未向两位介绍,秦学正,这位乃是汉部四将军,见领燕南都统,统领东海数万水师的欧阳讳适将军!”又怕秦桧不知道欧阳适的地位,补充道:“如今天下大乱,四将军以一人之力与宗辅、挞懒周旋,汉部之能安然、大宋之能保全,实赖四将军之大力!”陈越以为秦桧是忠宋的人,所以言语间便是一些宋臣乐意听的话。
秦桧早在汴梁时就曾从曹广弼那里知道欧阳适是汉部的首领之一,但他在汴梁时也没怎么把汉部放在眼里,直到北迁之后才真正感受到汉部势力之大,这时听陈越说欧阳适一人独挡宗辅、挞懒,这两人一个是大金东路军的主帅,一个是他秦桧的新主子,在他心中都已经是大过天的人,所以陈越的话着实让他吓了一大跳,谦逊之礼执之越恭。
陈越之言、秦桧之礼都让欧阳适颇为飘然,不过礼贤下士的举措做了就要到底,好说歹说把秦桧强按到首座上,自己在次席坐下,满脸笑容,亲切慰问——杨应麒若见了这场景非怀疑这个文彬彬的欧阳适是个冒牌货不可!
欧阳适因问起秦桧这一路如何北来、如何逃脱,这些经历挞懒和他的谋士早为秦桧准备了一套说辞,秦桧早练得十分熟悉,这时听欧阳适问起便一一道来。这套说辞若拿到南宋朝廷去或许大部分人辨不清真假,但欧阳适对大金内外的制度、地理、人情是何等熟悉!所以一听便察觉出许多破绽来。但他也不露声色,不久陈显派人来传话给陈越,说自己在外面有事要晚些回来,让陈越看好那个奸细——原来欧阳适这次来陈府并未预先告知,所以陈显也还不知道欧阳适来访。
陈越听说奸细二字已感吃惊,连忙入内,借故请欧阳适出来将父亲的原话转告。欧阳适皱了皱眉头道:“你赶紧去找赵登来,我要问清楚!”
不久赵登赶来,说知原委,欧阳适怒道:“我以为是个儒林里的好汉子,原来是早就卖出去的贱货!可恼!可恼!白费了我这许多精神!”
赵登道:“这毕竟是挞懒的事,我们还是好言安慰,等陈大人确定无疑后,便送他出境吧。”
欧阳适冷笑道:“让我去安慰挞懒的一条狗,它配么?坏了他一条狗,让挞懒换一条便是。”转身入内,见秦桧还坐在上面,心道:“这事让应麒他们知道,非笑话我不可。”指着秦桧道:“还不给我滚下来!”
秦桧早从宗翰、宗望等人身上觉得这些北国首领喜怒无常,这时忽见一直执礼甚恭的欧阳适换了一张鄙夷无限的脸,惊得不知该如何反应。他政治斗争上的才能虽然了得,但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偏偏眼前这个欧阳矮子撕下礼贤下士的伪装后就是一副海贼的破落状,见秦桧没反应,以为他不拿自己的话当回事,哼了一声把秦桧从椅子上提了起来掼到地上,大辣辣在椅子上坐了,指着他骂道:“你明明是挞懒的人,怎么敢冒充忠臣义士来骗我!你不知道你家四将军是骗子的祖宗么?哼!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是塘沽!在这里别说挞懒,就是吴乞买也不敢惹我!你居然敢来拿大话来哄我!哼!活的不耐烦了!”
秦桧其实长得比欧阳适还高,但被他抓住不敢动弹,被他辱骂也不敢还口,耳听欧阳适越骂越难听,好容易鼓起勇气,站起来道:“下官…”
“住口!”欧阳适喝道:“给我跪下!”
秦桧一惊,在挞懒面前跪惯了的膝盖一软便啪的着地,欧阳适又冷笑道:“挞懒的一个家奴,没资格和我说话!哼!改明儿我便写信给他,让他换个人去办事。”
秦桧大惊,心想这事若是砸了只怕自己要吃不了兜着走,忙道:“四将军,你要让王爷换个人去办事,那下官…不不,那奴才可怎么办?”
欧阳适见他自称奴才,脸色微微一缓,笑道:“听说你以前是个御使中丞,那可是很厉害的官啊,居然自称奴才,是在挞懒面前说惯了么?”
秦桧想起方才还受礼遇,转眼间匍匐在地自称奴才,突然感到一阵难受,但现在事情已无法回头,人的膝盖一弯背脊便再难挺直,只好一条路走到底,把只剩下一点点的廉耻也都抛却,涎着脸道:“四将军威震东海,名扬华夏,在四将军面前,莫说是御使中丞,便是宰相,也是奴才!”
欧阳适大悦,笑道:“你倒也乖巧,怪不得挞…”一句话说得不顺,却是被一口痰堵住了,咳了几声要吐,却找不到吐的地方,秦桧眼尖,看见角落里放着一个痰盂,慌忙端了过来捧上。欧阳适呸的一声吐了这口痰,气息大畅,笑道:“不错不错,你也算知趣,罢了,我便放你南去吧。”
秦桧大喜,心想无耻二字当真是救命的良方,连连磕头,奉承得欧阳适十分欢喜。
晚间陈显回来,问明状况,将秦桧带到密室好生安慰一番,至于如何安慰就连陈越也不得而知。第二日秦桧顺利出海,从此不但得到挞懒在金廷的呼应,还得到欧阳适势力的助力,在富贵道路上当真是一帆风顺、处处逢源。
第二三三章 宗泽之逝(上)
自古胡汉战争之成败进退,常与天气之寒冷炎热有关。塞外之胡耐冷不耐热,故女真勃兴以来,常在秋高草长、马肥人壮之时起兵,而收战果于三九寒冬——马性耐寒,女真人性亦耐寒,所以冬日作战,于汉人不利。
但耐寒者多不耐热,就天时来说,汉人回击胡人的最佳天气莫过于夏天!与汉人一到寒冬更容易冻死冻伤一样,女真人一到夏天也更容易得病,他们在燕京一带时已觉那里的夏天太热,何况洛阳、山东?所以女真几次南下都是冬来春去,速战速决,没有一次是逾夏不还的。
这个道理,不但宗翰、宗辅深知,宗泽、曹广弼也懂!所以中原的战事一拖到春末夏初,宗泽马上上书赵构请他下令全面反攻。这封奏章既动之以情理,又析之以兵势,认为女真兵将北归之心已切,眼下敌人在中原拖得一天便削弱一天,如果等金人不得已北归时尾随反攻,就算复不得三镇,也要收复这一年里丢掉的所有失土。奏疏中最让赵构不敢公开拒绝的仍然是那一条:迎二圣回朝,救祖宗兄长。
奏疏既入,赵构暗中嫉恨,表面却不得不佯许,于是降诏决定还汴。诏书还未出朝廷,汪伯彦等人便反对起来,疾指宗泽不知兵机,是要陷君王于险地。于是朝廷公卿就在长江边上吵了起来,赵构自然得等他们吵出个结果来再行圣断,而这吵闹迟迟没有个结果,赵构的圣断自然也迟迟下不来。
这时宗泽前后请赵构还都的奏请已有二十余本,本本没有下文,他忧愤成疾,积病已久,当这封抱怀最后希望的奏本再一次为黄、汪等宰执所抑,知道北伐一事再也无望,积累已深的大疾终于发作,背上疽发,一病不起。天下人听说,个个都骂黄潜善、汪伯彦奸佞误国,又都盼望皇上能早日识别忠奸。
不过,在江南、湖广、四川等大部分地方的士民都还如此骂臣不骂君之时,北方却开始发出不同的声音。其中以山东的登州、河北的沧州最为严厉,这两个地方的士人竟然直指赵构一直不愿出兵,为的全是私心!黄潜善汪伯彦之所以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全是赵构在他们背后撑腰!
这时久经战乱的中原百姓已开始对宋室失去耐心,所以这些大逆不道的言语一出现马上就流传开来,淮河以南的官吏虽然千方百计禁止此类言论,但远在江南的赵构仍然收到了一些风声。这日当他读到:“其为一己之私,竟弃祖宗基业、万千黎民而不顾,此非孟子所谓独夫耶?”文虽甚浅,但却直刺其心!当时他想也不想就把这篇文章撕成粉碎,更在怒中下令严办这等乱臣贼子!
因为登州、沧州实际上都已非赵构所能控制,所以赵构这道命令一传出非但抓不到主犯,反而惹来了中原士子的极度反感,原本保持克制的上党士人也开始有人公开抱怨赵构“不能驱除胡马灭胡寇,只知防民之口杀贤良”!不但士林如此议论,各种对赵构大大不利的故事也通过说书人的口在民间传开,赵构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中兴之主”形象迅速坍塌,转身一变成了一个只知向金人俯首求和的侏儒皇帝!
最后,连京师汴梁也开始出现这种论调。宗泽虽在病榻,想的仍是国家,知道无论赵构是否居心如此,这样的言论散播出去都会打击士气,于国于君、于情于势四不利,当下传令禁持此论。命令是传出去了,可回想一直以来赵构的所作所为,也很难说那些说书人就是在诬蔑。他想到自己在磁州阻止赵构前往金营为质的那一幕,忽然痛心疾首起来,捶胸道:“错了么!错了么!可是除了这样,又还有什么办法!总不成便任由胡马作践祖宗基业,任百姓陷身水火啊!”连咳几声,吐出血来。
他的儿子宗颖见状大惊,慌忙上来护持。宗泽叹道:“如今酷暑已至,胡马已乏力难行…可惜啊,可恨啊!”说完昏昏睡去。
汴梁的良医赶来,诊脉后向宗颖摇了摇头,委婉道出“请预备后事”之意。
消息传出,文臣武将无不大惊,赵橘儿也慌忙赶来看视,宗泽在恍惚中听说公主驾临,还要起身,早被赵橘儿吩咐宗颖按住,泣道:“宗大人,你可得千万保重!否则这汴梁还有谁来守?这中原还有谁来护?”
宗泽道:“公主放心,臣便是死了,这魂魄也要绕在这汴梁城门,不令胡马敢入!”又劝道:“然汴梁已非鸾驾可安之地,还请公主择日南巡,守土北伐,自有将士们为圣上、公主分忧。”
赵橘儿听到这里,泪水中的双眼透出一丝坚强来,一字字道:“我不回去!国家到了这个地步,多我一个公主来殉葬也没什么!”
宗泽长叹一声,不知如何劝,甚至不知应否劝。
赵橘儿见宗泽精神越来越差,不敢阻他休息,退了出来,一出门忽闻橐橐声响,跟着地上跪满了腰杆挺直的武将!这些都是不计艰险以卫家国的血性汉子,这些日子以来却早为赵橘儿的勇敢所折服。
赵橘儿与众多抗金英雄接触既久,此时已无一个少女的忸怩,左手拂去泪水,哽咽道:“宗大人此时想必还有事情吩咐你们,我不阻你们了,进去吧。”说完便转身离去。
诸将领命,入内问疾,宗泽本已昏昏沉沉,见到他们忽然两眼一睁,精神一振,说道:“我无大病,只因二帝蒙尘日久,祖宗基业难复,故忧愤成疾耳。尔等能为我歼灭强敌,以成恢复之志,我虽死无恨!”
诸将无不泪下,均道:“敢不尽死!”
诸将出去以后,宗泽自知此病难起,命儿子宗颖代笔上表,再一次促请赵构还汴北伐。当晚风雨交加,宗泽与宗颖作临终之语,无一句言及家事。
忽然一道雷电划过,雷光电闪中宗泽忽然坐起,满头白发如欲倒竖,宗颖要想扶父亲躺下,却又不敢打扰。
宗泽吸气良久,忽然吟道:“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蓦地语气转急,呼道:“渡河…渡河!渡河——”
华元一六七九年,秋,七月,癸未朔,资政殿学士、东京留守、开封尹宗泽卒。而中原士民对宋室的最后一点期待亦随风散去。
第二三三章 宗泽之逝(下)
宗泽逝世以后,留下的是一个可死可活的局面:在内,汴梁兵将还团结在宗泽的余荫之中,对外,宗翰的兵势一时也还没从疲软中走出来,若宗泽的继任人能够延续他的政策则中原局势尚有可为。虽然宗泽死后汴梁城内再无一人有足够的威望来节制河东的曹广弼和山东的王师中,但他的儿子宗颖久在戎幕,素得士心,汴梁诸将都倾向于由他继承乃父之任。
不过,在这件事情上赵构的朝廷动作神速,汴梁诸将“父职子代”的请求被赵构毫无余地地否决,并另派一个大臣杜充来代替宗泽。
杜充到汴梁后干了三件事。
第一件,是不再承认两河义军的合法性。这一年多来宗泽之所以能够守住汴梁,依靠的就是化盗贼为兵将,但南宋朝廷对这些起身草莽的军队并不信任,如今杜充一来,非但未能对这些才被纳入宋军体系的义军恩威并施,反而颐指气使,极尽鄙夷之能事,甚至要求大部分人无条件解甲归田。所以杜充一来,聚集在汴梁的附近的数十万之众便由兵化盗,窜入中原、山东、淮北各地继续他们劫掠的营生。
杜充干的第二件事,是加紧将中原各州县物资运往江南。汴梁的经济环境本已极度恶化,养军之资在宗泽去世时便只有三月之量,如今再将这所剩无几的家底大量运往江南无异是雪上加霜。汴梁的钱粮一旦枯竭,不但无法继续增筑防务工事,就是业已经形成的防御圈也无法维持。而随着治安与经济环境的恶化,商人对这个区域也日渐离弃。
杜充干的第三件事,就是将汴梁的精兵强将陆续调往江南,同时促请楚国公主尽早南行。
这三件事情一做下来,不但汴梁军在不到半月间便大受打击,连宗泽好容易促成的抗金军势也土崩瓦解。当初宗泽经营中原之时,两河地方豪强无不据形保势,这既大大限制了金军的活动能力,也可以作为宗泽举兵北伐时的响应。但如今宗泽未出师而卒,杜充所为尽反其道而行,天下有志之士无不失望,仍忠于宋室者陆续南渡,愿保家园者或瞩目于登州,或翘首于上党,汴梁这个中原战局的枢纽便不战而坏。
本来宗翰的主力已经撤到河中,宗辅也退到大名府以北,这时听说宗泽已死无不大喜,决计发动第四次大规模南侵。主力仍分东西两路,准备会师于中原,又派娄室以偏师经营陕西,银术可屯太原,耶律余睹留云中。宗翰、宗辅兵锋所及千里披靡。在六七月间曾趁着酷暑步步进逼到沧州附近的刘锜,也被迫在三日之内后退二百余里,汴梁军民更是人心思变,再无有宗泽镇守时的淡定安稳。
杜充听说金兵将至,骇然无计,只是日夜催促赵橘儿动身南下,赵橘儿无法推脱,温调羽道:“公主,如今的形势汴梁是留不得了!只是那江南也去不得!不如我们寻个空隙,易装出城,到东海泛舟去,莫做这劳什子公主了!”这时她身边还有何汉等人可用,心想这些人护送她们几个回汉部应该不成问题。
但赵橘儿听了却摇头道:“姐姐,我现在的身份和当初不一样了,成千上万人盯着,走不掉的。”
温调羽呆了呆,也知道赵橘儿说的有理:如今不但赵构在乎她,中原将士崇敬她,连宗翰宗辅都把她当作目标之一了。当下道:“那可如何是好!这杜充是个酒囊饭桶,可比不得宗大人!我们总不能在这里坐困危城吧?难道真的要回江南么?”
赵橘儿道:“汴梁是留不得了,但江南我也不愿意去。现在还有力量抗金的地方,一个是上党,一个是登州…”她沉吟片刻,说道:“姐姐,我们去登州吧,怎么说王师中和我也有一面之缘,看他对我的态度还算恭敬,或许可以在那里得到援护。”
登州临近汉部,去登州温调羽倒也愿意,然而却颇为担心道:“可杜充不会让我们去的啊!”
赵橘儿哼了一声道:“他拦得住我么?”
温调羽道:“他手上有兵!”
“兵?”赵橘儿道:“杜充是空手来接替宗大人的。眼下汴梁的兵将,未必会听他的话来为难我!”
温调羽听得怔住了,望着赵橘儿发呆,赵橘儿见到问:“姐姐,怎么了?你为什么这样看我?”
“没,没什么。”温调羽叹道:“我只是忽然发现公主你真的长大了…”
赵橘儿当下便派人去请胡安国等人来商议,道出自己希望前往登州助王师中守山东之意,胡安国道:“此事可行,只是需有大军护持才去得。”
赵橘儿道:“宗颖将军、王宣将军都还没走,我想请胡大人去和他们说一说,问他们可愿意护送我前往登州。”
胡安国欣然道:“老臣领命。”
宗颖、王宣等将领对赵橘儿素来敬爱,近来又为杜充所抑,对远在江南的朝廷极为失望,所以胡安国一提此议将领都愿意冒着被朝廷严责的危险护送公主东行。
当下胡安国拟奏表,代楚国公主向皇帝谢罪,又拟信告知曹广弼、王师中赵橘儿东行之事。第二日宗颖、王宣便率七千人拥护赵橘儿出城,杜充听说大惊,下令关闭城门,但被宗颖马上一喝,守城门的将士哪里还顾得上杜充的命令?杜充惊怒交加,命亲信武将领了数万大军追来,去了半日不见回音,杜充派人去催,不久便见那亲信将领狼狈逃了回来,原来那数万男儿被赵橘儿登车一呼尽数倒戈,都愿随公主前往山东与登州兵会师抗金去了。
宗辅这时正与赵立、刘锜相持,听到消息派遣轻骑来袭,却被早有防备的王宣一一击退。汴梁军过兴仁府、济州,在兖州、沂州一带驻扎下来。宗颖奉了赵橘儿东渡胶水进入莱州淮子口,王宣等人则与赵立、刘锜会师阻挡金人。
杨应麒听说此事惊喜交加,命王师中、陈正汇以招呼汉部军队的规格为这拨人马提供补给,汴梁军有了登州的接济之后,后勤便再不成问题,而登州兵得到这部分汴梁军的支援以后也大感轻松。
这次陆续跟随赵橘儿东来的人多达十万以上,其中不少是官员、士人和汴梁的百姓,但宗颖、王宣等人所率领的直系部队也达三万多人,这部人马乃是汴梁军队的精华,另外还有四五万沿途来归的义军。
汴梁军的到来让山东的防备大为充实,但汴梁一带却因此更为空虚,作为枢纽的汴梁失去了作用,上党、登州、陕西的兵力便分别被金军切割包围。按娄室的打算是先吃掉陕西;按银术可的打算是先吃掉上党;按宗辅的打算则是先瓦解山东兵马,然后顺势而下击溃南宋政权,最后再回过头来收拾河东、陕西。
宗翰左右权衡,觉得曹广弼在上党已经站稳了脚跟,就算将隆德府团团围困,要攻陷这个险地所费的时间只怕比当初攻克太原还久。而山东虽有汴梁兵的加入,但客军初来,不仅骚扰在所难免,军事布置上的破绽也必然极多,打起来应该会比先打上党顺手,而且一旦取胜战略意义也会大得多!
这时宗泽在中原的布局已完全被打乱,一旦宗翰与宗辅会师,如果汉部不增调兵马的话,山东能守多久实在难说。而山东的兵力一旦瓦解,不但南宋政权将完全暴露在金兵铁蹄底下,连汉部也将因此遭受断臂之伤!而上党更会成为一座孤城!
“公美,你看打下这山东需要多久。”大同府城内,韩企先正与韩昉品茶。刘彦宗死后他便成为金国的汉儿宰相,全面负责起金军的后勤,眼下正是新官上任正得意的时期。
韩昉闭着眼睛,不知是在品茶还是在思索韩企先的问题,过了好久才睁开眼睛笑道:“宗泽布下的棋局已破,宋人再难像半年前一样击此彼应,击彼此应。山东战场无论打多久,总之最后我们大金一定会赢。眼下二太子已逝,国相权倾朝野,国相既然得势,我们两个便有机会‘匡扶天下’了!”
不久消息传来,不但宗翰和宗辅会师以后在山东战场连战皆捷,连隆德府也传来佳音,原来曹广弼失去了汴梁这个后援,再次陷入四面皆敌的困境,这时正在银术可的压力下不断收缩防线,眼下忠武军在隆德府的地盘已经十失其七了。
韩企先接到捷报后大喜,笑眯眯对韩昉道:“公美所料不差,大事克成,或者就在年内了!只要山东一下,宋帝便无所遁形。等取了江淮,拔了上党,汉部的几个地盘便成为边角上一颗颗的小钉子。到时只要我们把海一禁,不出三年汉部必困,不出五年汉部必乱,十年之内可以不战而平!”
韩昉笑道:“相爷说的是,说的是。”忽然望了望东北方向,若有所思。
韩企先问道:“公美在想什么?”
韩昉笑道:“我在想,到时候那个人也就没用了吧。”
韩企先怔了一怔,明白过来,笑道:“那是自然。不过他毕竟有战功于我大金,又是驸马之亲,想来性命应该是可以保全的,只不过以往那般跋扈飞扬的脾气却要收敛收敛了。嘿嘿,别看他现在还神气活现的,等汉部一完,他照样要夹起尾巴做人!”
韩昉笑道:“相爷还恨他几个月前来大同时的无礼么?”
韩企先冷笑道:“这是自然!现在他对国相也不肯屈膝,但我敢说到时候他便是面对公美也得哈腰点头!”
韩昉微笑道:“那我可不敢当。不管他有权无权,毕竟是个英雄。”
韩企先冷笑道:“英雄?等大事一定便成狗熊了!”
韩昉颔首道:“不错不错,大事未定之前,天知道谁是英雄,谁是狗熊!”
韩企先忽然打了个喷嚏,韩昉忙道:“相爷,天气转寒了,你如今身负重任,可得保重才好啊!”
韩企先道:“我省得,我省得。”
忽有官吏匆匆来报:被看管在云中城内的种去病一行,昨夜竟然偷空脱逃了!
原来金军南侵以后种去病不但被隔离开来没法保护折彦冲,甚至连兵器马匹也被收缴,和折彦冲一样沦入被软禁的困局。
韩企先大吃一惊,忙命人严加搜索,结果搜了半日没有消息,第二日才听到传闻,说有一群可疑的人朝着西北而去。韩企先心中郁郁,韩昉开解道:“这种去病不过一介小将,这帮人又无兵器马匹,成不了什么气候。这时往西北去,多半也是投奔他们的旧主萧铁奴,对大局不会有什么影响的。”
韩企先想想也对,从此便不太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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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戎》第十五卷《两河遗民》完,请关注第十六卷《中原攻略》
中原攻略
第二三四章 福祸相倚伏(上)
以刘锜、赵立当前的兵力,抵挡宗辅、宗弼已颇为勉强,宗颖、王宣来到后的一段时间里压力有所缓解,但宗翰与宗辅会师以后,山东兵马便又出现节节败退的危机,兖州、沂州、齐州、青州相继丢失,宗翰军趁势进驻徐州附近,与宗辅一南一北就像一把钳子一样把山东的军势牢牢钳死。金国东路军、西路军合作惯了,分合进击的军事布局一旦展开威力极大。而登州军与汴梁军之间虽然不是首次合作,但之前都只是遥为呼应,这次在同一地区并肩作战却是第一回,摩擦与矛盾都在所难免。
这时山东半岛的军事指挥中心,在形式上是由王师中及其军事幕僚来领导,而王师中的首席军事幕僚就是陈正汇。可以说王师中是登州兵形式上的领袖,而汉部派来的幕僚则是这场战争实际的操作者,通常是陈正汇、赵立等商量好了对策,再以王师中之名发号施令。汴梁军乃是客军,客随主便,在战略布局上主要是对登州军的军势进行配合。
当初赵立考虑到登州军、汴梁军双方合作日浅,建议双方分地驻守,这样一来让两部军队保持了一定的距离,既彼此呼应又避免了互扯后腿,但也因此无法发挥出作为一个整体作战的优势。所以宗翰来了以后不但迅速将原本屯驻在泰山一带的汴梁军压制到山东半岛的家门口,还有余力骚扰淮北,威慑赵构的行在。
陈正汇眼见势危,忙向津门、上党求援,同时又以王师中的名义向赵构请求援军。
这时杨开远为了参谋山东的战事已经长住津门,见杨应麒想亲自出马前往登州,问道:“你去做什么?”
杨应麒道:“陈正汇进退失据,看来还得我亲自去给王师中做‘幕僚’才成!”
杨开远反问道:“陈正汇怎么进退失据了?”
杨应麒道:“他不但不能统合登州军与汴梁军,甚至连居中指挥的作用也没发挥出来,只在淮子口负责后勤,由得刘锜、赵立、王宣在前线各自为战。哼!若登州只需要一个后勤官,何必派他去!”
杨开远却道:“我的想法却和你不同,我觉得他已经做得很好。这几个月来胶水西岸战火连天,但登莱两州却能基本保持安定,后勤补给也没出岔子,这便是他的大功劳了!至于统合登州军与汴梁军,那不但他做不到,恐怕你我去了也做不到——那需要时间!还有,他能放权任由刘锜、赵立、王宣等人在前线各自为战,或许也是最好的选择。现在前线虽败,但防御圈子收得越小,防御便会越结实。”防御圈缩小有利有弊,其中一个弊端就是放弃领地的同时可能会出现补给不继的问题,但如今山东半岛有东海为大后方,这个问题便不明显。
杨应麒却听出杨开远话中有话,皱眉道:“三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杨开远道:“天底下最凶险的事情,莫过于让一个不太懂兵事的文官来直接指挥军队。陈正汇并非大帅之才,若是由他直接掌控山东的军事布局,恐怕出奇制胜的机会不大,一败涂地的机会却不小。”
杨应麒不悦道:“三哥,你口里说的是陈正汇,其实指的却是我,对么?”
杨开远微微一笑道:“我确实觉得你去了登州也没什么用处。”
杨应麒哼了一声道:“如今山东这场战争的规模比当初辽口一战还要大,我也知道陈正汇颇不堪主帅之任——其实不但是他,就是整个汉部,有资格来当这个主帅的,怕就只有三哥,但你又怎么能出面?”大军统帅除了本身的能力以外,还需要资历、威望和地位等条件都齐全才能起到最大的作用,当前汉部有这个资历的就只有杨开远。阿鲁蛮在汉部军中地位与杨开远相拟,但他是北人,不适合进入山东作统帅——其实杨开远的情况虽比阿鲁蛮好些,但就算让他渡海为帅,也未必能让汴梁军服他。
杨开远听了杨应麒的话,点了点头道:“对啊,所以你就算去了也没用。”
杨应麒道:“那我们总不能什么也不做,就这样看着宗翰把登州打下来吧?”
杨开远道:“但我们派一个人两个人过去也解决不了问题啊。现在山东最缺的是兵力增援,而不完全是主帅能力的问题。可我们确实很难再给山东更多援助了。吴乞买和宗翰对我们的忍耐已经接近极限了,如果我们从汉部本土调兵过去,恐怕我们和女真人之间就一触即发了,得全面开战了。为今之计,只有寄望于江南和上党了。”
“赵构?我可不敢指望他!”杨应麒道:“至于二哥,我听说上党方面的战况也十分不利,二哥正被银术可压制得死死的不能动弹。宗翰不是傻瓜,他既然决定先打山东,对上党可能派遣援军就一定有所准备!所以我怕的不是二哥不发兵,反而担心二哥一旦发兵会跌入宗翰的陷阱。”
杨开远点了点头道:“这话说的也是,不过应麒,这事有些奇怪啊。”
杨应麒问道:“有什么奇怪?”
杨开远道:“上党成军以来,日子已经不短。这段时间我们给的支持又大,无论人力财力物力都是倾尽所能地提供。以老二的本事,这段时间足够他组织起一支五万人以上的正规军马了。加上他们在上党实战又足,所以我私下估计,如今忠武军的实力纵然还比不得辽口,至少应该比刘锜、赵立的联军还要强一些才对。银术可一旅偏师拖住忠武军也许可以,但老二应付起来应该也是绰绰有余才对。如果我在上党的话,无论如何都要向宗翰施压——进入河北也好,进入河南也好,总得让宗翰宗辅无法全力攻打山东。否则山东一有闪失,隆德府便处于十面围困当中,那时就算孙吴重生也无济于事了。”
杨应麒沉吟道:“但看上党方面传来的战报,二哥却是将防线全面收缩,兵力布局极为保守。”杨应麒停了停,惊叫道:“二哥这样安排,难道…难道他已抽调出部分兵力来东援山东了么?”
杨开远脸色凝重,说道:“很有可能。”
杨应麒道:“但这事我们既能想到,宗翰宗辅也能想到!”
“不错。”杨开远道:“所以老二如果真的这么做,恐怕…恐怕沿途会遭到伏击!”宗翰的伏击战打得极为出色,这一点二杨早在太原战役中就看出来了。
杨应麒道:“那我们可得劝他一劝…可是…可是…只怕是来不及了!”
杨开远叹道:“如果老二真的有这样的打算,眼下应该已经行动,津门到上党山海阻隔,我们现在再去劝他,那是无论如何来不及了!再说,如果他已经打定主意,未必会听我们的劝告!”
杨应麒咬了咬嘴唇道:“三哥,如果二哥入援山东,成功和刘锜他们会师的机会有多大?”
杨开远盘算良久,说道:“如果宗翰、宗辅没有料到的话,那或许有六成胜算。如果宗翰、宗辅有准备的话,那恐怕最多只有两成。”
杨应麒又道:“那如果二哥不是入援山东,而是以奇兵直捣金人的后方,比如燕京、云中呢?”
“你是说围魏救赵?”杨开远沉吟道:“老二的兵力,或许优于银术可,全面进攻也许能压得银术可退守。但要想绕过银术可奔袭金人的后方,那兵力便不可能很多。兵力太少的话,就是偷袭得手也没法站住脚跟。如今宗翰、宗辅虽然把注意力都放在山东,但燕京、大同仍有重兵,老二就是一时得手也未必经受得起金军的反扑,所以是很难收取围魏救赵之成效的。这种事情,我估计老二不会干的。”
杨应麒顿足道:“这么说来,二哥岂非十分危险?”
杨开远道:“现在中原的战局对我们极为不利,如果你还是拿不定主意进兵的话,那就得考虑怎么善后了。”
杨应麒脸颊上的肌肉跳了几跳,终于叹道:“进兵无论如何是不可以的。军事上没法打开局面,就只能靠政治手腕了。”
杨开远道:“政治手腕?”
“嗯。”杨应麒道:“我们想办法跟吴乞买谈谈,看看能否花一些价钱,保住二哥和登州。”
杨开远道:“军事上不利的话,只怕他们开出来的条件会很苛刻。”
杨应麒黯然道:“那有什么办法?苦果再苦也得吞啊。三哥,你说宗翰、宗辅要打下登州,得花多少代价?”
杨开远想了想道:“如果赵构能在一个月内派出重兵增援的话,那山东也许还守得住。如果赵构不派援军或者迁延时日,那山东就危险了。不过莱州准备充分,宗翰宗辅要想吞下,至少要撂下比上次撂在辽口城下多三到五倍的尸体。”
“今时不比往日,如今金军的炮灰部队比当时多了何止三五倍?这个代价,宗翰宗辅承受得起。”杨应麒道:“不过这也不是个小损失,我想应该还有得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