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一听这声音都咦了一声,翠儿道:“敢情是个女孩子,怪不得这般瘦弱。”

温调羽见她是女的,心里越加可怜她了,走过来道:“小妹妹,金人虽然还没走,但听说也快了。现在市面上都静下来了,应该没事了。”

那少女咬着嘴唇,忽然哭了起来。

温调羽是个经历过苦难的人,心道:“这是个没受过苦的孩子。”心里越加可怜她了,也不嫌脏,拉了她的手道:“来,姐姐带你洗澡去。等饭做好,我们再一起吃。”便拉着那少女出门。

周小昌细心看这少女走路的步伐,对翠儿道:“看来还是个富贵人家的女儿。”

翠儿道:“现在汴梁城里,王谢堂前燕只怕比寻常百姓家儿女还难受呢!”

周小昌一听赞道:“温姑娘是慧口仁心,翠儿姑娘也不愧是跟温姑娘的,出口成章啊!”

翠儿啐了一声道:“少在这里贫嘴,帮忙!”

饭还没做好,温调羽先到厨房来道:“翠儿,先烧一点热水。”

翠儿问:“这是为何?”

温调羽道:“那个女孩儿皮嫩,碰不得冷水。”

翠儿不悦道:“还真是个大小姐啊!让小姐你服侍她还不知足,还嫌冷水热水!”

温调羽笑道:“别这么说,人家只是习惯如此而已。”

翠儿道:“那也等我把饭做好再说!”

周小昌道:“再开一个灶吧,我来打水。温姑娘的手也提不得水。”

翠儿为人心细,饭做得也别致,虽然只有几根青菜,两个鸡蛋,一些盐巴,但也被她整成了三菜一汤。这顿饭做了有半个多时辰,那少女还没梳洗完。直等到饭菜都冷了,温调羽才带了那少女出来,对翠儿和周小昌笑道:“来来,你们来看看!咱们麒麟楼飞出一只凤凰来了。”

门内便先伸出一双鞋子来——却是温调羽的鞋子,翠儿一看便知道小姐是把衣服借给那少女穿了,心中微感妒忌:“小姐的这双鞋子可是新鞋子,我以前虽也得过小姐的一些衣服鞋袜,但从来都是旧的。这小妮子倒好,一来就抢了一双新鞋穿!”

跟着裙摇带拽,一个少女走了出来,翠儿只看了一眼,呆了一呆,便连妒忌也忘了,为什么连妒忌也忘了呢?或许是因为她内心深处隐隐觉得这少女不是她应该嫉妒的人:“我原本以为小姐已经是世上最漂亮的人了,天下竟然还有这般绝色。我是地上的泥巴,她是天上的白云,望得见,比不得!”

周小昌只看了一眼,不敢多看,赶紧帮忙搬板凳道:“来,吃饭,吃饭。”

那少女容颜体态都是极佳的,就是双颊瘦削,想是最近饿得慌了,但仍然是吃饭不见半颗贝齿,举箸不失半分法度。翠儿心道:“果然是富贵人家出身,竟然连吃饭也能吃得这般好看。”想起她沦落至此,或许已经举家丧亡,心中大感怜爱,问道:“小姐,这位姐姐叫什么?”

温调羽抚额自嘲道:“瞧我,糊涂的什么似的!弄了这么久,竟忘了和她通问名字。”

翠儿笑笑道:“小姐你在人家面前这般失态,要你不是个女的,人家非以为你是个好女色的孟浪无良子弟不可!”又对那少女道:“这是我们小姐,姓温,闺名调羽…”说着用筷子在桌上比划了温调羽三字,又介绍周小昌和自己道:“这位是周小昌周老板,我是我们家小姐的丫鬟,叫翠儿。这位姐姐,你叫什么?”

那少女低着头道:“别,姐姐别叫我姐姐,我比姐姐小。”

翠儿笑道:“好好,那我就不客气了。这位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女犹豫了一会道:“我…我叫橘儿。”

“橘儿?”翠儿问:“是小名么?”

温调羽用眼神斜了翠儿一声道:“知道叫橘儿就好,打听这么多干什么?你有个兄弟要和橘儿妹妹做亲么?”

翠儿一笑,便不多问了。忽然门外一阵喧扰,周小昌、温调羽和翠儿都担心起来,橘儿更是脸色大变!

周小昌低声道:“别怕,或许只是路过。再说我已经上了闩…”

话未毕,便听砰的一声门被撞开了,脚步声乱响,显然是一群人冲了进来,又有人大声道:“有人看见她钻进这里来了,四处看看!”

周小昌暗暗叫苦,这时变起突然,要从后门走也来不及了,没一会就听外边叫道:“这屋里果然有人住着!啊!在这里!”

翠儿才护着温调羽与橘儿躲入帷幕之后,便有一群人冲了进来,这群人不但有汴梁吏役,还有两个金兵,甚至还有一个太监!

周小昌嘴角的肌肉颤了两颤,终于咬了咬牙迎了上去。

第二二一章 救溺自溺(上)

对于主管附近街坊的基层吏员,周小昌早打过招呼,所以他才能在这一带从容活动,但现在来的这些人他却都不认得,走了上去,开口便用女真话对那两个金兵道:“两位大哥是哪一部的?怎么称呼?”

那两个金兵其实有一个是燕地汉人,听不大懂周小昌在说什么,另外一个倒是女真,听周小昌开口就是女真话,大感奇怪道:“我是二太子麾下,第九千人队的阿咕噜虎。这个是刘阿台。你是什么人?怎么会说女真话?”

那燕人金兵刘阿台虽然听不大懂女真话,但也分辨得出周小昌在说女真话,脸上的表情就没先前那么凶狠了,反而带着几分汉奸特有的谄媚。

周小昌微微一笑道:“我是汉部三将军派到这里来做生意的商人。叫周小昌。”

阿咕噜虎一听哦了一声道:“原来是汉部啊。”金军上层对折彦冲的态度已起了变化,但底下的人对汉部的几位将军却还颇为敬畏。尤其杨开远在辽口打了一场漂亮仗以后,在女真人里声望极为响亮,这时在汉部六位将军里已隐隐已凌驾于其他兄弟,仅次于折彦冲了,所以周小昌才会把他抬了出来。

周小昌道:“这座屋子本来是我的,最近时局乱,我出去避了几天,这才回来,正吃饭呢。阿咕噜虎兄弟,要不要一起吃点?”

阿咕噜虎道:“不用不用。”又问:“既然是汉部,为什么不再门外贴上‘汉’字标号啊?我看汴梁城内也有不少房子有贴,我们见到了一般就都不进去了。”这次宗翰宗望虽然没有下令保护汉部民属,但金国士兵不扰贴上“汉”字标号的房子,却是从攻打辽阳府开始就形成了的习惯。

周小昌一听不禁苦笑,麒麟楼本来是有贴上汉部标记的,但这些标记挡住了金兵的步伐,却挡不住大宋的败兵。这时便坦承道:“是大军进城时,被一群大宋的败兵冲进来抢掠,胡乱中丢了。”

阿咕噜虎嘴里嘟噜了一声骂道:“哪些宋人这么大胆?周兄弟你跟我说,我把他们揪出来给你出气。”

周小昌叹道:“现在哪里还找得到他们?罢了罢了,算我倒霉就是。”又问:“阿咕噜虎兄弟,你们这次来,是为了什么?”

阿咕噜虎道:“我们就要走了,二太子有令,赵家所有的人都得带上!我这次来是来抓一个逃跑的公主。”

温调羽、翠儿都懂得一点女真言语,听见这句话不禁大吃一惊。被温调羽抱在怀里的橘儿听不懂,但她从刚才开始就一直颤抖个不停,显然极为害怕。

周小昌勉强笑了笑问道:“公主?大宋的公主?”

“对。”阿咕噜道:“不错,有人见到她跑进来了。”

周小昌道:“原来如此,那可要好好搜一搜了。”

阿咕噜虎道:“那我就得罪了。这里虽然是你的房子,但二太子的严令,我们不敢违抗。”说着看了一眼帷幕后的人影问:“那是什么人?”

周小昌忙道:“也是我们的人,没有可疑的人。”

阿咕噜虎道:“叫出来看看。”

周小昌道:“这…都是女人。不大好。”

阿咕噜虎是个生女真,虽然久历战场,但哪里有宋人那种女子家眷不轻易见外人的思想?挥了挥手道:“不是可疑的人的话,看一眼有什么所谓!再说那样我也好交差。”

周小昌无法,只好对温调羽道:“温姑娘,你们就出来见见阿咕噜虎兄弟。”

翠儿首先走了出来,阿咕噜虎叫道:“好嫩的女孩儿,你们汉部的女孩儿就是漂亮!”

温调羽也搂着橘儿走了出来,出来时她将橘儿牢牢抱住,让她的脸埋在自己的胸前。

阿咕噜虎看见温调羽惊为天人,嘴巴张得老大,叫道:“世间竟然有这么漂亮的女人,啧啧,周兄弟,这是你老婆吗?还是你妹妹?”

“不是不是。”周小昌忙道:“这几位是三将军派来汴梁学歌舞的,正想学成了回去,谁知道就遇到了这事。”

阿咕噜虎吞了一口口水,但听说是杨开远的人便只好打消了邪心。汉部和完颜部虽然不和,但杨开远要是发起火来,想整死他这样一个小队长犹如捏死一只蚂蚁。

阿咕噜虎又道:“那她怀里抱着的那人又是谁?”

“是她妹妹。”周小昌说:“这几天兵荒马乱,吓怕了。阿咕噜虎兄弟你别见怪。”

阿咕噜虎笑道:“不怪,不怪。”用契丹话对那燕人金兵说:“走了。”

那燕人金兵又用汉话对一种吏役、杂兵、太监道:“走了。”一群人陆续走出,周小昌忙在前面送,温调羽和翠儿都松了一口气,橘儿也悄悄转过半边脸来偷看。

阿咕噜虎和周小昌对话时旁边的人无论是那燕人金兵还是开封府的吏役、故宋的太监都不敢插嘴,他们虽然听不懂阿咕噜虎和周小昌在说什么,但阿咕噜虎的话他们还是不敢不听的,只是心中疑惑,临走前不免左看右看,那太监眼尖,瞥见橘儿的半边脸忽然跳起来叫道:“是她!是她了!”

这一来变起突然,屋内屋外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那燕人金兵首先冲过来道:“是什么?”

“那是帝姬!”那太监尖声叫道:“那女人怀里抱着的就是帝姬!”

那燕人金兵又用契丹话告诉了阿咕噜虎,阿咕噜虎两三步转了回来,怒视周小昌道:“这是怎么回事?”

周小昌惊道:“这…可能是认错了!”

阿咕噜虎又怒气冲冲瞪着那太监,那燕人金兵转译过去,那太监吓得跪下磕头道:“真是帝姬啊!真是!真是!”

阿咕噜虎大怒,指着周小昌道:“你敢骗我!”

周小昌叫道:“也许只是人有相似…”

阿咕噜虎叫道:“汉部的人,一般都会说两句契丹话或者女真话,你叫她说来!”

周小昌道:“她是从大宋流入辽口后不久就被三将军看中的歌妓,三将军看中后不久又把她派来汴梁,所以还不会说女真话、契丹话。”

阿咕噜虎哼了一声,对那燕人金兵道:“你来问那个女孩,看看她认不认得汉部的几个将军!”

那燕人金兵便喝问橘儿道:“我问你,汉部的三将军,叫什么?”

橘儿早被吓得两眼垂泪,温调羽抱住她道:“她是小孩子,经不得吓。这会是吓得什么都不知道了。”

阿咕噜虎看出情形不对,把橘儿从温调羽怀中一把扯出来,让那燕人金兵喝问橘儿:“你若再说不出三将军的姓名,我们便把你带走了!”

橘儿被逼得无法,一朵温室里长成的花朵,在这种情景下哪里还能保持冷静、机智?只得胡乱道:“三将军…三将军姓种。”却是靠她的知识面来乱蒙。

阿咕噜虎听到翻译后怒气勃发,指着周小昌道:“你还有什么话说?”见周小昌不敢接口,挥手道:“带走!”便押着橘儿去了。

橘儿挣扎道:“温姐姐,救我,救我…”

但温调羽却哪有这个力量,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可怜的少女被虎狼带走,等他们走得远了,这才搂着翠儿哭道:“是我不好,是我害了她。若不帮她洗脸,说不定那太监便认不出她来了。是我害了她。”

翠儿正想安慰,忽然送阿咕噜虎等出门的周小昌跑进来道:“不好!这回祸事大了!”

第二二一章 救溺自溺(下)

原来阿咕噜虎一行走出门外不久,正好遇见宗弼出巡。完颜宗弼问起阿咕噜虎所为何来,听了经过冷笑道:“杨开远的歌妓?”便命将人带出来瞧瞧。

周小昌等哪里抗拒得了,被带到了宗弼马前,周小昌就想求情,温调羽却已经抢上一步道:“四太子,我是三将军的人!太子却要带我去哪里?”她在感情上柔弱不堪,但面对宗弼竟然也敢如此说话,连周小昌在一边看了也大感惊讶,橘儿在旁边见了,更是百感交加:“父皇、皇兄听见金兵两个字也坐立不安,温姐姐竟然敢对这个金人将领这样说话。我若能像温姐姐这般勇敢,或许…或许…”

宗弼见温调羽敢正色和自己说话,虽然女真话说得不是很流利,但一股正气却令人不敢轻侮,笑道:“我本来还不大相信你是杨开远的人,现在却信了。”又问:“听说你来这里学歌舞,可学成了没有?”

温调羽道:“歌舞还没学成,只是老师却已死在大金将士的刀下。”

这句话说的十分尖锐,宗弼听了却哈哈大笑:“这么说你在汴梁是没什么可学的了。”

温调羽等脸色微变,已听宗弼说道:“那便随本太子回大金吧。一路好生给我演歌演舞,路过辽口时,本太子自然会送你回你们三将军那里去!”

温调羽大声道:“温调羽的歌舞,只跳给三将军看。”

宗弼大怒,周小昌忙来打和场道:“四太子,这位温姑娘脾气不大好,就是三将军她也要冲撞。但三将军却也因此更看重她。待我劝她一劝,劝她一劝。”

跟着便使眼色让温调羽不要太过强硬,宗弼却不管这么多,喝道:“你说你只给杨开远唱歌跳舞!哼,我就偏偏要你为我唱歌跳舞!来啊,带走!”

几个士兵围了上来,周小昌赶紧虚张双臂护住不让士兵们推攮,叫道:“温姑娘自己会走,自己会走!”又对温调羽道:“温姑娘,不要让小昌太难做。”

温调羽叹了一口气道:“好,我们走吧。反正迟早要回辽南去,这样也好。”

华元一六七八年三四月间,在中原骚扰数月,旁若无人的金兵终于分路班师:宗翰挟赵桓渡黄河从绛州、晋州、汾州、太原归大同,宗望挟赵佶由东路出发取道河北,双方约定会于燕京。

宗望一路以精兵在前呼呼喝喝开路,沿途各路还没有被击溃的大宋守军无敢撄其锋芒。宗泽领兵趋滑州,走黎阳,至大名,欲渡河扼金人归路。结果赵构后援兵马不至,勤王之师更是没个踪影。宗泽兵力单薄,不敢轻进,忽然想起曹广弼来,当下派死士前往上党邀曹广弼左右夹击。半个月后消息传来,原来曹广弼已领兵往汾州截杀宗翰去了。宗翰手上有赵桓,分量不在赵佶之下,所以宗泽闻讯扼腕不已,无奈之余驻兵不动。

金军的好车好马都用在自己人处,只拨给了赵氏宗室一些牛车,但相对于数量庞大的宗室,就是牛车也有些不够,所以一些妃嫔、驸马甚至得自己走路。宗望怕受袭击,一路都不让这些宗室走官道,从汴梁出来后便全是生路,行走时不避风雨,休息时席地而坐,这番罪过遭得可就大了。温调羽跟在押解这些牛车的车队后面,所受到的待遇也比赵佶好些,至少金兵并不怎么拘押周小昌,所以周小昌沿途可以去买些酒食饭菜给她和翠儿吃。那边赵氏宗室缺衣少食,赵佶的弟弟燕王赵候甚至在路上饿死,就地以马槽埋葬。

温调羽在后面听说十分不忍,请周小昌想办法给安排副棺木,周小昌道:“这时节,平民百姓死了别说马槽,连张草席都没有!温姑娘,我们也在难中,不要多管人家的闲事了。”

这时河南河北城池大部分都还在宋臣手中,所以从刘家寺出发以后便再没入城,一路都是荒野景色,温调羽哪里辨得清楚走到了哪里,直到见着黄河,才知道终于要渡河了。

渡河以后,又走十余日,忽然前后战火纷起,刀剑声作、马匹嘶鸣,宋家宗室都以为勤王之师到了,人人抱怀希望,希望来军能将自己劫回去。张叔夜本已绝食求死,这时忽然振作,带着两个儿子,趁乱奔到赵佶身边护侍,希望援兵杀到。当此之时,这些亲王公主个个朝不保夕,内心都只盼望着能脱出金人魔掌,至于荣华富贵,那是不敢再想了。

那杀伐之声忽南忽北,忽东忽西,张叔夜是精于军旅之人,听了良久道:“来勤王的人兵法不弱!这东南西北,定有三个方向是疑兵!不过人马似乎不多!可惜,可惜!”说到这里他已经黯然下来,知道勤王之兵若是不众,那多半一击不中就会离去。只是见到赵佶满脸期盼的神色,不忍开口道破。果然不久便听杀伐之声静了下来,想来来犯军马已经退却。这下赵佶不用张叔夜说也知道来冲金兵的军马要么已被击败,要么便已撤走,他从有了一点希望到再次失望,心中自然更加难受!

周小昌等事情平息以后出去四方打听,回来对温调羽道:“好像是忠武军,他们冲杀了一阵,没伤到金人的根本,却把那队押运金银的马车给劫走了!现在二太子那边正在暴跳如雷呢。唉,可惜不是二将军,要不然就更加好看了。”

周小昌猜错了,这次来阻截金兵归路的正是曹广弼。不过和宗泽不同,曹广弼的目标不是为了迎回赵桓、赵佶,而是为了救出折彦冲!

折彦冲的所在,金人瞒得极紧,就是以汉部这样发达的情报网也无法正确判断其所在。曹广弼综合各种情况猜度,一开始倾向于折彦冲会在西路军,因此命王彦守上党,自己亲带五千轻骑埋伏在汾河河边。谁知道误着副车,只劫到了五十车金银!曹广弼一击不中,不等宗翰反应马上退走。

恰巧先前派去联系种彦崧的人回来了,来的人却是马扩——他在北线兵败以后便入太行山依附忠武军,这时匆匆赶来,告知曹广弼:种彦崧打算在金军东路军进入真定之前袭击金兵。

曹广弼将劫到的金银交由郦琼带回上党,然后便领轻骑日行数百里,飞往忠武军的所在地,虽然及时在种彦崧发动攻击之前赶到,但带来的两千人马就只剩下不到三分之一的人能勉强呆在马上了。曹广弼连夜帮种彦崧修改阻截战术,再次对宗望发动袭击,结果又是没找到折彦冲只劫到金银,这次的收获更多,竟劫到了金一百万锭,银四百万锭,珠宝印玺无数。这次由于东西太多,曹广弼就想沿途丢弃,林翼贪财,在没收到曹广弼命令之前就发动埋伏在旁边帮忙鼓噪助威布疑的忠武军民夫搬抢金银,结果被金兵骑兵寻到,双方厮杀了半日,打到后来连民夫也被迫拿起短兵加入战团,双方厮杀到天黑才各自退去。这一仗忠武军损失惨重,虽然得到了金银,但全军伤亡已接近三分之一,而且金人也在战乱中知道带兵的是曹广弼。

曹广弼心想若是遇到宗望主力回师一击,只怕忠武军和自己带来的人马非全军覆没不可,所以让种彦崧带领大队避入太行,自己率领五百轻骑为疑兵去因开宗望的主力。

他这一招十分危险,因为此时全军上下无论人力马力都已颇为疲乏,所以在引开金兵主力后能否脱身自己也没有把握。幸好宗望极为精明,追到中途就看破这队人马逃跑的轨迹有异,这时金军东路军还没有进入完全由金人控制的地盘,宗望怕中了埋伏便没有穷追下去,他却不知道正是因为这份精明错过了活捉曹广弼的机会。

曹广弼在金兵不再追赶以后,才绕了个圈子西进与种彦崧、林翼等会合,一路想起这次阻截金兵的险境也忍不住后怕。

种彦崧对上千将士的伤亡十分悲痛,反而是本应为事件负责的林翼却在为得了大批财物窃窃自喜,只是不敢表露出来而已。

曹广弼仰头叹道:“两番截杀,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居然连大哥在哪里都没摸到边,我到底是哪里出错了?”

原来曹广弼想宗翰宗望拘押折彦冲必用重兵把守,若是折彦冲藏在中军那曹广弼也就没办法了,他赌的就是宗翰、宗望不会把一个对各族将士都颇有号召力的折彦冲带在身边以免变起肘腋。所以曹广弼的两次截杀都避开了宗望、宗翰的中军,而选择另外几个防备较为严密的队伍,在从这些队伍中选出他认为最有可能的一支。

金人这次北归,对两支队伍极为看重:第一支就是押解赵氏宗室的队伍,这支队伍留下的吃喝拉撒、死人掩埋之类的行迹太过明显,所以一开始就被曹广弼排除;而第二支自然就是押解财物的队伍了。曹广弼两次袭击,挑中的都刚好是宗翰、宗望的运财队伍,这部分是因为巧合,部分也是因为曹广弼一时走不出他自己的思维惯势所致。

第二二二章 抗金大旗(上)

汴梁陷落后,以往胡人北、汉人南的势力分布被完全打乱,中原地区的政治势力开始呈现犬牙交错的情况。大金、大宋和汉部的力量互相交叉又互相渗透,势力分布变得极为复杂。

金兵入侵中原已逾年,但真正完全掌控的不过是太原、真定、保州等靠近燕云的地区,除此之外的大部分地区都还在为宋室坚守,宗翰之所以要打下汴梁,原因之一就是想取得宋廷的割地诏书命两河各州县的军民投降,不过宗翰没有算错汴梁的抵抗力,却算错了两河军民的气节。河东、河北乃是中原故地,自战国以来忠义勇劲便深入其民风之根底,这种精神近数百年来虽然不断遭到破坏,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民风仍然十分剽悍。宋廷割地诏书虽然发出,但两河尚未陷落的州县除了一个石州以外全部不承认这道丧权辱国的乱命。

不过,在两次南下期间,金军毕竟已经沿着河北、河东两条主要道路打下了许多州县,并沿途设立据点,如河东的太原、汾州、晋州、绛州一带便为金军所控制。但这些地区之外的周边区域金人一时之间便还没有足够的力量进行征服统治。

反过来,两河大部分州县虽然仍然在为大宋坚守,但由于几条主要的交通干道为金人所截断,太原、中山等战略要地为金人所占据,加上作为中枢的汴梁已经失陷,所以宋室虽然在两河仍拥有最大的领土面积,但这些七零八碎的领土不仅无法形成统一、强大的力量,而且大部分无险可守,所以面对金人的压力都有随时崩溃的危机。

和大金、大宋相比,汉部在两河控制的领土最小——甚至可以说没有。沧州的地方士绅虽然已唯汉部马首是瞻,但挂的仍是拥护大宋的旗帜;而曹广弼占据了的上党也是如此。

上党所在的隆德府位于晋东南,向西过威胜军就是河东地区的主干道汾河河谷,向东越过相州就能抵达黄河,而上党本身又是一个山盘河绕的险要之地,兼有煤铁矿产,所以曹广弼才会一来便相中了它作为根据地。这支义军一路北来声名越播越远,尤其在连续两次阻截金人归路后更是声威大振,两河有志抗金的英雄豪杰闻风而至者不数月就达数万人,临近州县听说这里能够避寇安生而涌来的移民更是不计其数。

隆德府原本就有近十万民众,加上曹、种所率的两支义军以及新近来归的带来的军民人口已超过二十万。曹广弼从京师带出来的队伍里本来就有上千个知识分子,这些人里还有不少原本在汴梁就有官位,但虞琪处理起民政事务来仍感大不顺手——原来汴梁来的这些士人大多久居清要,擅长中枢之务而缺乏料理亲民之政的经验,这种情况到忠武军加入后才大大改观。

忠武军从一开始就是一支显得有些奇怪的队伍,这个队伍麻雀虽小,但五脏具全,不但有数千专门负责战斗的战士和一个专门负责后勤的庞大队伍,还拥有大量的工匠、农夫和牧民,甚至还有移动学校、移动医馆和移动寺院!所以曹广弼的这个上党根据地一有忠武军的加入,整个地区的行政运作、手工业发展和农业生产很快就上了轨道。这时宗翰、宗望需要时间来处理这次冒险南侵的成果和问题,短时间内无法发动对上党的大规模围攻,这让上党拥有了进行休整的宝贵时间。

而种彦崧在遇到曹广弼以后,也让忠武军的作用产生了质的变化。种彦崧这些年来虽然屡经历练,但他可以作为一军之将、一地之守,却并不具有独当一面的魄力和智慧,他不像曹广弼,并不知道自己带领这支队伍是要去做什么、怎么做,而只是东奔西走,在太行山内外游弋不定,对变乱的时局疲于应付而不知如何打开局面,所以他才没法完全激发出杨应麒交给他的这支队伍的潜力。但是遇到曹广弼以后,这一切便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

华元一六七八年四月,忠武军进驻上党,在这里各派势力的领袖人物聚集在壶关,召开了一次对两河影响深远的会议。参加这次会议的人背景十分复杂,既有已下定决心为汉部打天下的文官(如邓肃)、将领(如李成),也有仍然心存赵氏的文官(如虞琪)和将领(如种彦崧),而王彦、马扩、郦琼等人的心思则更为复杂——他们究竟是仍倾向于大宋,还是已倾向于汉部,或者说仅仅是为曹广弼个人的魅力所吸引,也许此刻连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楚。但曹广弼成功地把握住了在场所有人的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抗金!在大宋朝廷彻底沦陷的这个时刻,抗金的大旗足以把这些人凝聚起来。

“宋廷的号令,我们不能听了!”曹广弼道:“他们已把两河给卖了!若是听从了他们的号令,那我们就得做亡国奴!”

邓肃、李成等纷纷相应,种彦崧、王彦、马扩等也表赞成。

虞琪却道:“但若不听朝廷号令,我们却该如何自处?”

“朝廷!”林翼冷笑道:“现在还有朝廷么?”

林翼这句话击中了拥宋派的要害:北宋政权确实已经灭亡了!

马扩道:“不如我们寻一个赵氏的宗室拥立吧?”

王彦道:“赵氏留在汴梁的宗室都让金人掳走了,哪里找去?”

马扩道:“近的找不到,便找个远一点的。”

虞琪皱眉道:“那样只怕不妥,而且未必有用!”

马扩道:“找一个宗室,只是要一个名份!只要我们是一心报国,真假远近又有什么所谓。”他这句话已经说得十分明白:为了抗金,就是找一个假冒的赵家宗室也说不得了。

虞琪道:“若是如此,那还不如奉兵马大元帅康王为主——眼下也就康王与二圣亲缘最近,位望最佳!”

“我不赞成!”林翼道:“我打听到汴梁未沦陷之前,康王已经拥兵数万,周遭听他号令的勤王之师也为数不少,但他既没有赴汴京入援,也没有支持宗泽副元帅断金兵后路。哼!若我们阻截宗望东路军时有数万大军参战,我不敢说一定能胜,但战果至少大大不同!”这些日子林翼没少受到忠武军一些人的埋怨,虽经曹广弼调解大部分人已不再提起此事,但他自己却一直对这件事有些耿耿于怀。

虞琪道:“或许康王当时有他的苦衷。”

林翼道:“我不管他有没有苦衷,总之他若是无志抗金,我们拥护他来做什么?”

众论纷纷,一时未决,慢慢地便把目光转向曹广弼身上。邓肃问道:“曹将军,你说两句。”

虞琪也问:“曹统制,你看该当如何?”

第二二二章 抗金大旗(下)

曹广弼见全场都静了下来等自己说话,他且不说自己的意见,先问道:“我们大家为什么会聚在这里,现在开这个会议,为的又是什么?”

众人皆默然,他们不是没话说,而是要说的话太多。每个人都觉得来到上党的原因和目的十分复杂,复杂得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曹广弼站起来道:“若按我说,我们大家聚在,为的就是两件事:第一是抗金兵,第二是保华夏!”

虞琪、邓肃等一听无不点头,王彦、种彦崧等人更是听得热血沸腾,均道:“不错!抗金兵,保华夏!”

曹广弼道:“既然大家的心意都是如此,那便以这两条为号召,何必再找什么真假宗室、远近亲王?”

虞琪道:“但是群龙不可无首啊。”

曹广弼道:“若是问主事之人,那我们便推举出一个能守住上党的人便是。若问天下之主,将来谁能驱逐胡马,振兴华夏,我们便尊他为主!否则的话,别说是和道君皇帝最亲的亲王,就算是道君父子两位皇帝复立,若他们要割两河给金人,我们也不能拥护——民为本,社稷次之,君为轻。我等均是血性汉子,焉能拥护卖国之人为主!”

虞琪道:“我怕的是不拥护赵氏,人心思变,上党便不能固守。”

曹广弼道:“好男儿贵在自强自立,当初我汉部孤立于辽南,也没有赵氏的荫蔽,一样过得下去!”

虞琪道:“这…我们毕竟不是汉部?”

“有什么区别?”曹广弼道:“在我看来,现在我们的条件、形势可比汉部当年好多了!汉部当年是四面皆胡,如今我们却身处汉人海洋当中。就外部说,康王、宗副元帅和陕西军民均可为援。就内部说,若我们能善待辖地的军民,何愁他们不归心?”

虞琪问道:“归心于谁?”

“不归心于谁,而是归心于抗金兵、保华夏的大旗!”邓肃道:“大家为此六字而来,现在以此六字为旗帜,难道还不够么?”

王彦站起来道:“不错!我上党的乡绅、豪杰,为抗金兵、保华夏,虽万死而不辞!”

马扩也道:“扩这数年来南北奔走,为的也是这六个字!”

郦琼道:“保我华夏,免于左衽,此圣人所以赞管仲之意!抗击金兵,驱逐胡马,此圣人有所必为之义!如今时局纷纷,两河守臣、汴梁内外所谋无不为私,能道出这六字的,又有几人!”

种彦崧道:“我祖父、叔祖父生前所为,亦抗胡人、保华夏二事而已,彦崧虽然不肖,焉敢不以先人为榜样?”

虞琪道:“然则主事之人,由谁任命?”

邓肃道:“大道之行,天下为公,为公之义,莫不过选贤举能四字!如今天下无君,我们便选出一文一武来掌管此间之事!”

种彦崧道:“军方之事,我推曹将军。”

郦琼道:“我们一众学生也相信曹将军必能带领我们抗金保国。”

邓肃道:“至于民政,我则推虞监军。”

曹广弼对于推举当仁不让,虞琪却连番推却,好久才答应接受任命。

当下将此刻在上党的军队统称忠武军,以曹广弼权行统制之事,王彦、种彦崧为副统制;虞琪权行知府之事,郦琼理刑狱,林翼理财务;邓肃兼参政务军谋。其余职务,各有分派。

这次会议的结果,将新的忠武军定位为一支抗金的义军,将隆德府政府定位为一个临时的地方政府。当日即通告全境,并以“保华夏、抗金兵”传檄临近诸州。

在外部交涉上,忠武军又遥奉兵马大元帅赵构为首,请康王早日领兵复汴梁、两河。

在内部治理上,虞琪、郦琼把大部分经历都花在对主民、客民的安置上,林翼则多方联系各路商人,开拓商路,囤积兵粮,又想办法将他藏在太行山各处的几个仓库搬运到上党来——林翼手头有从宗翰、宗望处劫来的大批财物,所以办起事情来便十分宽裕,加上有汉部的支持,三个月内便有十二支商队分别从沧州、登州方向开到,运来了大批的粮草物资。而在这段时间里上党内部的手工业由于境内物产颇为丰富,从汉部带过来的匠人又是熟手,所以发展也颇为迅速。

在军队建设上,曹广弼开始着手按照汉部军队的建制来重新整顿军队。忠武军虽然刚刚受过不轻的伤,但其训练队伍还基本完整,上党临时政府在来归的流寇、义军以及流民中间选择适合的兵源,将军队扩充为两万五千人,这支军队刚刚成立的第二天就收到金兵来犯的消息,曹广弼打听到来犯的不是宗翰的主力,而是一群主要由燕人、契丹组成的杂牌军队,人数又只有两万人不到,由降将董才率领,便决定御敌于境外,与王彦各领一万人出击,大败金兵于武乡附近。这一仗为忠武军打出了名气,更打出了士气。

在这个中央政府陷入空白的时刻,两河上下不知有多少支像忠武军这样的抗金军旅,但它们中却没有一支拥有像忠武军这样完整的军政系统和这样明确的思想路线,更没有忠武军这样拥有强大的后勤支持,所以从一开始忠武军便从各个抗金势力中脱颖而出,为天下所瞩目。

宗泽闻曹广弼得胜派人来贺,又约他领兵南下会师,收复汴梁。宗泽的使者才到上党,便传张邦昌已奉已废元佑皇后垂帘听政,康王赵构又命各路军马不得擅入京师,所以会师之事只好作罢。同日,北边战报传来:驻守太原的金军大将银术可又引步骑万人南下,曹广弼大惊,赶紧领兵北上与银术可周旋。

这时金军在太原有银术可,在河中有完颜希尹,东边的磁州、相州都有金军兵马,真定更是东路军南下的大本营,宗弼的游骑又窜行于河北平原肆无忌惮,这些人个个都是不好惹的宿将,手底下的兵马也十分雄强。曹广弼所部虽然有两三万人,但其中能和金兵主力队伍硬撼的也不过四五千人,而这四五千人也还不能和辽口汉部的精锐部队相比拟,之前阻截宗翰、宗望,靠的是出奇制胜。这时面对面打攻防战,曹广手下两万人对上银术可的一万步骑也打得十分辛苦,最终还多亏了王彦熟悉地形,依托上党四周险要的地势才勉强抵挡得住。

虞琪在上党连发檄文向四方求援,但太行山两侧义军虽然不少但大多数是乌合之众,无力来援,隆德府东南虽然也有些大宋的守军,但都没有出境作战的胆魄和实力,所以忠武军在上党扎下根后虽然比之前在太行山游荡情况有所改善,但依然面临着三面受敌的严峻形势。

第二二三章 义军西渡(上)

汴梁在病急乱投医之时,曾下过一道未经深思熟虑的诏令给王师中,许他便宜行事,代枢密与汉部商议援军将领事宜。由于当时情况混乱,出城的使者在半路为兵乱所阻,迂回绕道,直到一六七八年闰十一月底才到达登州。

王师中拿到诏令后请示杨应麒,杨应麒得到这个消息时,汴梁陷落的噩耗也跟着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