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怕赢不了。”完颜虎还没来得及失望,便听杨应麒道:“但我们守住应该是没问题的。只要在守住的同时让北兵不断流血,流得他们受不了了,事情就会对我们有利。”

完颜虎左想右想,觉得杨应麒的主意没错,便道:“好!应麒!咱们就这么干吧!”

“那么大嫂,我就发令了。”

完颜虎摸出存放虎符的匣子来道:“给你!”

陈正汇见状心中暗喜,杨应麒却甚平静,接过来后对陈正汇道:“草拟将令吧。告诉三哥,兵机该如何便如何!宗望他们如果拿大哥来威胁我们,便让他来跟大嫂谈!辽口兵将,只管打仗!”顿了顿又道:“拟第二道将令,知会五哥:该援辽口还是袭击黄龙府,由他定夺!”

完颜虎忧心道:“这样…不会有事么?可别把四叔惹恼了…”

“不会有事的!”杨应麒道:“我们打得越凶,大哥就越安全!总之大嫂你放心,大哥不会有事的。”

完颜虎咬了咬牙,说道:“好!应麒,我相信你!该怎么办,我不问了!”又说:“你可要我做什么吗?”

“不用。”杨应麒道:“大嫂你什么也不用做,你昨晚一宿没睡,现在先回去好好休息一会吧,下午到四岳殿支持我就行。”

完颜虎问:“怎么支持?”

杨应麒道:“你坐在我后面听我说话,就是支持我了。”

“就这么简单?”

“对,就这么简单。”

完颜虎走后,陈正汇道:“七将军,我们是不是到军营视察一下?”

“不。”杨应麒道:“我现在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陈正汇忙问:“什么事情?”

“睡觉。”杨应麒睁了睁越来越低的眼皮说:“下午会议开始之前叫醒我,其它事情,你看着办吧。”

第一八二章 诺(下)

四岳殿。

津门地区的元部民代表,以及因为各种原因留在津门的元部民代表共一百七十六人在收到紧急通知后纷纷放下手头的要务按时出席。萧铁奴叛变的消息这时还没有在津门传开,但忽然召开这么大规模的元部民会议还是让人感到有些不安:是不是又出什么大事了?

代表们望向折彦冲夫妇的座位,发现虎公主竟然红着眼睛。完颜虎不是柔弱的女子,她的眼睛不是哭红了,而是熬红了——虽然杨应麒让她回去休息,但她回去后哪里睡得着?好容易挨到下午便赶紧往四岳殿赶来,进门后才发现自己是第一个到场的。也正因为有虎公主一开始就在那里坐着,才少了许多部民代表间的窃窃私语。

代表们又向狄喻的座位望去,不理军政大事以后的狄将军身体本来已调养得很不错,但此刻忧心忡忡的样子又让人联想到他的病。狄将军这几年早已涵养得十分旷达,对许多事情早已看得淡了,今天居然会忧形于色,恐怕是真的出大事了!

代表们又向曹广弼的座位望去,那里空着。曹广弼辞去军职后隐居海舟之中的事情,便是津门市井小儿也多知道,在座的人更是个个清楚。虽然曹广弼已经辞去军职,但他的元部民资格可没取消。这次忽然召开代表大会,而近在咫尺的二将军居然没到,未免让人又凭添了几分猜疑。

最后也是代表们最关注的,是杨应麒的座位!七将军是汉部政务之首,大将军不在时由他暂领汉部的大小事务这已不是第一次,所以部民们对此十分习惯。不过这次在大将军北上的情况下七将军忽然召开元部民代表大会,为的究竟是什么呢?

“怎么七将军还没来?”赵履民小声地问了一下身边的林翎,林翎苦笑道:“我怎么知道。”

赵履民又问:“那这次到底要议什么事情,林当家可有些什么消息没有?”

林翎道:“我也是忽然接到通知,并无一点头绪。”

忽然门边的代表们有的探头有的打招呼,更有的鼓掌,便见杨应麒从大门走了进来,他对打招呼的人点头示意,却示意鼓掌的人停下。他的步伐并不急促,双眼有神,显然上午那一觉睡得不错。

林翎见到杨应麒这等神色,心道:“应该没什么大事,至少不是坏事。”她仔细观察着杨应麒的步伐、神态,忽然觉得他脚步的节奏有些变化了,变得怎么样呢?稳重?还是强健?她又看着他走向发言台,看着他环首扫了在场所有人一眼,在数百道目光的交错中杨应麒在林翎脸上停留了十分之一弹指不到的时间,随即掠开——实际上与会每个人都感觉七将军的眼光在自己身上停了一停,就是这么一个环视,让许多本来有些疲懒的代表也不禁挺了挺身板。林翎忽然觉得杨应麒的眼神也变了,变成什么样子却不知道该怎么说。

“今天这个会议,是我要求召开的。”杨应麒开口了,会场也因为他的开口而显得更静。今天七将军的声音显得有些奇特,以往他在召开会议讨论议题时往往也是把答案备好了,却仍然用一种商量的口气来让代表们心甘情愿地赞同他的主张。但现在,七将军的语气却显出几分独断的味道——似乎他不是来和代表们商量,而是在向代表们提出要求!不过很奇怪,代表们不但没有对七将军的这种变化产生什么抵触,甚至充满了期待!说实在的,像上次那样要他们决断难以决断的大事他们实在不习惯,最好还是由杨应麒把事情决定好了,大家再举举手表示支持就行。

“最近,”杨应麒道:“北边发生了一件大事!这件大事,关系着汉部的生死存亡!现在那个消息还没传开,不过快了。”

大事?还是关乎汉部生死存亡的大事?这话由杨应麒这样地位的人说出来本来应该让人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慌,但现在却没有。杨应麒口里说会发生了一件大事,可他的眼睛分别在说:放心,没什么!有我呢!

以前七将军很少这样说话的,不过他多年来掌控汉部政务积累下来的威望让他很容易便控制了这个会场群体心理的走向。

“几个月前的元部民代表大会,针对从金伐宋这件事情,我们经过投票决定对会宁做出让步,于是大将军带着这个决定北上大定府,希望国主、谙班他们能谅解汉部的苦衷,尽量使我们不用太过为难。在大会上,大将军提出了让大宋割让燕京路这样一个折中的建议。本来,无论国主、谙班他们最后的决定是什么,我们汉部都愿意通过磋商尽力配合。可到了后来大将军才发现:这次的会议根本是没有诚意的!或者说,这个会议根本就是一个陷阱!甚至可以这样讲:从金伐宋的这件事情也完全是一个阴谋!”

杨应麒没有扭曲他所知道的事实,但事情从他嘴里出来后就有点变了味道。折彦冲有些过分的强硬被淡化了,最能让代表们记住的却是完颜部“无理取闹”的态度。

可是,大定府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陷阱?从金伐宋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阴谋?听到这里,代表们都有些紧张了。

“当时,大将军提出了很多建议,作出了很多让步,但会宁派来的人却步步进逼!我们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在国主面前说了什么坏话,总之,他们干了一件很对不起我们汉部的事情!”

说到这里杨应麒又顿了一顿,等到所有人都几乎忍不住要问“什么事情”时才脱口道:“他们竟然设下诡计,把大将军扣押起来软禁了!”

“哗——”

会场忽然喧哗起来!代表们先是惊讶,随后是愤怒,这时候由于情境特殊,他们竟还没想到恐惧!

汉部虽然是大金的附属,但汉部毕竟有它的独立性,而折彦冲又是部民所拥戴、阿骨打所默许的合法领袖,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囚禁折彦冲这事是令人很难接受的!何况折彦冲又“没有犯错”!

“七将军!这…这是真的?”站起来问话的是张老余,他已气愤得连声音都已经有些发抖,在得到杨应麒肯定的点头后竟指着北边破口骂道:“胡虏!胡虏!这帮胡虏!我就知道是不能相信他们的!”

一些女真人听到这话脸色有些变了,杨应麒作了一个让大家安静的手势,等会场稍微安静下来以后才继续道:“这件事情的一些细节,我们还没搞清楚。但很明显,这件事情是针对汉部而来——但张老余刚才犯了一个错误!他不应该那样说话的,因为这次会宁那么做根本就不是由于女真与汉人的矛盾,而是由于会宁和津门的矛盾!别忘了我们汉部内部有不少女真的兄弟姐妹,别忘了我们的虎公主也是女真!”

张老余脸红了红道:“是我错了。”说着向几个女真代表的席位拱手,那几个代表也起身还礼。

杨应麒继续道:“总之,这件事情和族统、籍贯根本就没有关系。从几个勃极烈谈论的事情看来,他们扣押大将军,完全是因为会宁有一些人认为:我们汉部民众这些年赚到的钱,应该拿出来跟他们摊分。”

“放屁!”不知有谁忍不住叫了出来,但大家自然都知道这两个不雅的字眼针对的不是杨应麒而是杨应麒口中的“有些人”。

赵履民听到这里也有些担心了,虽然他不愿意出头,但毕竟做了几年的商会会长,威严勇气总是有的,于是站了起来问道:“七将军,他们扣押了大将军,到底是想怎么样?要摊分我们的钱?又是想摊分?”

杨应麒道:“他们想怎么摊分,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们想用他们的方法来摊分!”

“他们的方法?”

杨应麒道:“最直接的办法,当然是领兵南下,接掌津门的军务政务,那时候该怎么分,规矩还不是由他们来定!实际上,根据北边的情报看来,他们现在已经准备这样做了。平州的东路军,已经向辽口开来了!”

听到这里赵履民又气又忧,满脸通红却一时说不出话来。杨应麒说的情况完全是可能的,而这也是商人们最害怕的事情!

那边张老余又忍不住了,站起来道:“这!这!太过分了!他们…他们当初想要我们在会宁创下的那一片的基业,就把我们赶到津门来!现在我们好不容易把津门搞好了,他们又要来接掌津门!他们是不是要把我们赶到大海里才罢休啊!不行!七将军!不行啊!我们不能再退让了!”

“对!我们不能再退让了!”

张老余周围的人纷纷响应,赵履民也道:“七将军,万万不可让他们接掌津门啊!要不然事情非弄得一团糟不可。”

这时顾大嫂站了起来道:“可是现在大将军在他们手里,我们不听他们的行吗?”

听到这话代表们又有不少噤声了,是啊!大将军在他们手里呢!这场会议由于氛围营造得不错,加上杨应麒展现了他的坚强,所以代表们都还没有产生杨应麒等骤闻巨变时产生的恐惧感,就是忧虑也被愤怒冲得淡了,直到顾大嫂说了这句话才让不少人往另外一个方面想。

是啊,折彦冲落入对方手里了,他们提出来的要求,汉部能拒绝么?

第一八三章 临(上)

众议纷纷中,林翎却想:“奇怪,大将军究竟是怎样落入对方陷阱的?还有,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他怎么还是这样镇定?”

实际上也正是杨应麒的这份镇定让许多有识之士保持住了最基本的冷静,因为杨应麒的态度让他们产生这样的想法:七将军一定早有对付的办法了!

于是终于有人站起来问:“七将军,大将军究竟是怎么落入对方陷阱的?”

杨应麒道:“现在北边的形势非常混乱,有些情报也未必完全准确。但从已经得到的信息看来,大将军之所以会落入陷阱,主要是由于有将领背叛了汉部!”

“什么!”军方席位上有人忍不住叫出声来:“哪个将领?哪个!”

狄喻心中一动,扫了一眼会场,忽然发现一个很奇特的问题:属于萧铁奴系的元部民代表,竟然全部被带走了!这究竟是一个预谋,还是一个巧合?

“据前线刚刚传来的消息…”杨应麒叹了一口气道:“如果这个消息是真的,那可真是一个和大将军被软禁同样难以置信、同样让人难受的消息!”

“七将军!究竟是谁?是谁出卖了大将军?”

杨应麒一字字道:“如果情报无误的话,应该是六将军。”

“哗…”

场中再次惊喧起来!萧铁奴背叛!这件事的严重性几乎和折彦冲被软禁同等严重!不过对于杨应麒所说的“难以置信”四字,很多人却不同意。

虽然萧铁奴在军中的地位、威望与曹广弼相仿佛,但他的作风以及旗下军队的风格却和辽南社会格格不入。如果曹广弼领兵进入津门,那市民们会感到安全;但如果萧铁奴领兵进入津门,市民们却会感觉受到威胁。

一句话:在辽南民众的心目中萧字旗一直是一支“边兵”的形象,它再怎么能征善战,民众们对它还是有些害怕而且难以信任的。所以萧字旗的背叛虽然让大多数人感到恐惧,却谈不上“难以置信”,有的人甚至心想:“早知道此人反骨,可惜大将军没能洞察他的奸情!”有些人甚至便想问责杨应麒等不察之过,但看现在这情形完颜虎和狄喻分明是支持杨应麒的,那问责之事此时便不敢出口。

只有刚刚因升迁而从塘沽调回来的将领徐文站了起来,沉着脸问:“七将军!六将军背叛的消息,确切么?”

杨应麒道:“我希望这不是真的,可是前方传来的消息却是这样的。”

将领中有人站起来道:“七将军!这事恐怕不是误传!这次大将军北上,负责保护的就是七将军!这事大家都知道!如果不是七将军反戈,大将军怎么会出事!还有,现在这个会议,席上没有一个萧某人的心腹——这些人都被他带去大定府了!可见这件事情一定是他的预谋!”这几句话着实博得了许多人的赞同。

徐文道:“七将军,如果这样那辽南可就危险了!我们的虚实六…那萧铁奴知道得一清二楚!如果女真…如果北兵以他为前锋南下,那我们便难以抵挡了啊!”

无论是商人席还是学者席听到徐文这两句话都发出了惊呼,萧铁奴作为女真先锋南下,那对汉部来说绝对是一场灾难!

“七将军!”徐文道:“如今辽南势危,要守住辽南,唯一的办法,就是赶紧起用二将军!也只有由二将军统军,才有可能守住辽南!”

二将军!不错,汉部还有曹广弼啊!而且他眼下就在津门!这个时候徐文忽然提出曹广弼来,时机刚刚好,所以一提出来便让与会者仿佛在面临马刀袭击时忽然摸到了一面坚硬无比的盾牌!

但陈正汇听到这个建议却有些担心:“终于还是提出来了!”他望向杨应麒,要看他如何应对。

杨应麒尚未说话,狄喻站起来大声道:“如今大将军出事,我们便当拥护虎公主带领汉部继续走下去!这才是我们这次会议应该决定的事情!七将军是大将军北上之前指定的政务执行人,这事虎公主、二将军、三将军、四将军、五将军与我都知道!军政要略,领兵人选,在会议结束后中央枢密自然会有指令传达。至于军事上的布局、战略和应对手段,不是在这个地方、这个时候该讨论的问题!徐文!军人该负责什么不负责什么,难道二将军没教过你么?”

徐文闻言颇感羞愧,说道:“是。”随即坐下。

完颜虎也站了起来道:“我一个女流,听说大将军出事后也没什么好主意,但我相信应麒,我相信他一定能守护汉部,相信他一定能救回大将军。请大家也相信他。”

与会者者纷纷道:“公主说的是。”

“我等愿与七将军共进退!”

“对!七将军一定有办法的!”

张老余站起来道:“七将军!我们接下来到底该怎么办?你快给我们说说吧!”

“张老余问得好!”杨应麒道:“我们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拒绝会宁的任何无理要求,跟着虎公主,把大将军要回来!”

完颜虎听到这句话精神一振,代表中也有人出声高呼:“不错!跟着虎公主,把大将军要回来!”

一些带头高呼的是军方的代表,其中有两个甚至是女真人——会宁软禁折彦冲其实也触犯了他们的利益,因为这件事和让他们伐宋性质完全不同!

这次倒是管宁学舍的儒生们有些落伍了,李阶和李郁面面相觑,心想:“这事有这么简单么?”

不过在这个时刻,杨应麒需要的就是这些简单而勇敢的男儿的支持!他扬手让大家静了下来,这才沉声道:“这次的变故,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会宁政府连大将军都不放在眼里了,万一让他们进了津门,我们这些人的身家性命还能保住么?我们不能再示弱了!虎公主、狄将军已经和我商量过了,我们的决定就是:无论他们要什么,先让他们把大将军还给我们再说!否则一切免谈!在这里,我代表虎公主和汉部的几位将军,对各位提出以下要求:第一,回去告诉你们所属的元部民,不要慌,事情无论怎么发展,有杨应麒在想办法,有几位将军撑着,天塌不下来!第二,所有元部民要负起稳定局面的担子,接下来的日子里会宁一定会散播各种谣言来扰乱我们的军心民心,所以除了从津门中枢正式传出来的消息外,其它的消息不要相信!第三,从今天开始,辽东半岛进入战争状态,所有工商农人在后方要听候调遣,所有战士在战场要勇敢杀敌——你们别担心大将军在他们手里!只要你们打了胜仗,他们就不敢动大将军一根汗毛!相反,如果我们打败了,那不但大将军,连我们自己的性命、我们亲人的性命都保不住!愿意遵从这三件事情的,请举起你的右拳来!”

完颜虎和狄喻带头举起了右拳,跟着几乎是经过训练一般,所有人都举起了他们的右拳!连还没完全想明白的李郁等人也在那一刹那间几乎是条件反射般举起了右手!这时会场内也许有人心里还是担心的,但看见别人脸上都这么坚决也就放心了许多。

“好!好!好!”杨应麒连说了三个振奋人心的好字,然后才道:“现在我们汉部已经不再是当年寄篱人下的汉部了!我们有能力保护自己,而且也有权力保护自己!北边那些人可把我们都看孬了!他们不知道,汉部没有退却逃避的懦夫,汉部只有进取奋战的好汉!这一百八十只拳头,就是我们的宣言!我们要告诉会宁:我汉部,绝不屈服!”

狄喻本来脸含忧容,听到这里眉毛终于开始舒展,完颜虎更是忍不住道:“不错!我汉部,绝不屈服!绝不屈服!”

一百多人一齐大声道:“我汉部!绝不屈服!绝不屈服!”

雷霆般的声音在殿内激荡,待得声音稍歇,杨应麒才继续道:“之前,大将军错信了会宁,所以才会落入他们的陷阱!但吃过这次亏以后我们再也不会上当了!眼下只要我们大家能团结,汉部一定能克服现在的难关继续走下去的!我,杨应麒在这里向大家作一个承诺。”在一阵鸦雀无声之后,杨应麒缓慢而有力的声音再次响起:“请大家相信我,汉部——不会有事的!”

第一八三章 临(下)

汉部民众的反应,比杨开远、杨应麒预料中都要坚强得多。这是一个在乱世中历练出来的部族,眼下虽然萧铁奴背叛、大将军遭囚,但将领们还有完颜虎母子这样一个可以拥立的对象,而部众们也还有杨应麒这样一个可以信赖的首脑。杨开远在辽口宣布了津门绝不屈服的决定,完颜虎在永宁号召部民团结,而杨应麒也罕见地坐在津门的衙门里接见各界的代表。

由于舆论的基调早早就定了下来,所以那些投降、恐惧、担忧、怀疑的言论便都被压抑住了一时无法爆发,长久以来辽南的部众对会宁政权的征敛和横蛮其实是有积怨的,这种积怨在汉部官方的引导下便借由这次事件而变成了愤怒——特别是永宁,这里的民众远没有津门达人们那样复杂的考虑!当他们看见完颜虎脸上淌下忧愤的泪水时大部分人便都跟着愤起了,一支多达五万人的农民队伍自愿地加入以汉部工兵作为骨干的后勤队伍,他们抗上锄头,硬生生把辽口、永宁之间的那条大道给犁断了!

从尤宇到达辽口到元部民人心开始稳定经历了一段不算太长的时间。而宗望日夜兼程赶来的前锋兵马,要等到辽口城头都插上“虎”字旗以后才出现在辽口守军的视野当中。这段不算太长的时间差极为重要!如果折彦冲被囚的消息是由宗望带来而不是由汉部首脑主动宣布,那汉部内部各个势力究竟会作出什么要的反应、发生什么样的变化谁也说不准!

但现在一切都显得和宗望预想的很不一样,辽口军人望见“折”字大旗夹杂在无数女真骑兵中时不是感到惊疑,而是爆发了怒火!

“汉部果然有备!”宗望的脸沉了下来,看到虎字旗的那一刹那他冒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完颜希尹问道:“二太子,还按原先的计划进行吗?”

宗望犹豫了一下,挥手道:“当然!”

宗望和宗辅分统人马一左一右逼临辽口,完颜希尹则带领一队人马前来扣门。

杨开远早已得到消息,在墙头与完颜希尹对答。完颜希尹要进城的要求被杨开远拒绝后冷笑道:“辽口虽是汉部属地,可更是大金之土。如今我要进城宣谕,你竟敢阻我,是要造反么?”两句话间字字扣准汉部的臣下之分。

杨开远道:“非常之时焉能用平常之礼?话说回来,在我大将军奉大金皇帝之诏前往大定府与谙班商议国家大计期间,希尹兄带了这么多人马兵临辽口城下,却不知是要做什么?”这两句话表面对折彦冲被软禁一事装作不知,实际上却指斥对方背义!

完颜希尹指着宗望军中的“折”字大旗道:“没看见折都统的旗帜么?我就是来传折都统的号令!”

杨开远不问他什么命令,大声道:“有什么命令,请我大哥亲自来说!”

完颜希尹哼了一声道:“你先开了城门再说!”

杨开远道:“你们先把兵马撤了再说!”

完颜希尹脸色一沉道:“辽口军民听着!折大将军此刻正在谙班勃极烈身边…”

他还没说完,杨开远手一挥,城头乱箭射下,虽然都故意射偏了,仍惊得城下那队女真兵坐骑连退,完颜希尹怒喝道:“杨开远,你要背叛大金、背叛折都统么?”

杨开远拿起虎字旗道:“明日虎公主便要亲临辽口,你有什么话,到时候亲自来跟虎公主说!”传令道:“紧守城墙!近城门三十步者,杀!”说完便从城楼上消失了。

完颜希尹无奈,回到军中将情况禀明,宗望哼了一声道:“围城!”

辽口城乃是临河背海而建,汉部水师了得,河海两面都无破绽,所以宗望围城,便只能堵住东、北两面。此时到达辽口城下的只是宗望所率领的三千精兵、宗辅所率领的一万平州军先行部队,这部人马虽然精锐,数量却不够多,因此只能分屯要害,而无法将辽口围个水泄不通。

第二日平州军中军以及宗翰前锋、挞懒别部相继到达,见了辽口的阵仗都感棘手。宗翰对宗望道:“汉部内部似乎未乱,看来还是用软的来好。以汉制汉,方是上策!”

宗望道:“兵马都开到这里了,还怎么软?”

宗翰道:“且命他们随我军伐宋,他们不答应时我们自有话说。若他们答应,我们便裹胁了他军马南行,分化削弱,再行剿灭。”

宗望道:“且备战且招降,两件事一起做!我就不信折彦冲在我们手里他们还敢抵抗!”

忽然辽口城头大喧,一面大旗立了起来,无数兵将高呼着:“虎公主!虎公主!”

挞懒皱了皱眉头道:“怎么不是曹广弼,而是阿虎?”

宗翰道:“莫又是那杨应麒的诡计!”便命完颜希尹去请完颜虎出城说话。

完颜希尹飞马城下,求见公主。众人拥簇中完颜虎来到城头,完颜希尹在马上请了安,说道:“公主,驸马有令,命杨开远起汉部精兵出城会师,如今辽口这等阵仗,是汉部要造反么?”

完颜虎望见宗望军中“折”字大旗,目眦欲裂,大声道:“驸马?驸马在哪里!”

完颜希尹道:“驸马此时就在谙班身边!公主既然在此,便请领军出城来会师吧。”

完颜虎不答他话,只是怒道:“驸马到底在哪里!”

完颜希尹道:“二太子、国相都来了,汉部若不想背上叛国恶名,还请赶紧开城出来会师的好。”

完颜虎仍不答他,厉声喝道:“驸马到底在哪里!”

完颜希尹被她喝得心里发毛,说道:“公主,二太子与国相请你出城相见。”

完颜虎取了那把刻虎字的硬弓——正是她与折彦冲的定情信物,喝道:“完颜希尹,驸马到底在哪里!”

完颜希尹道:“驸马如今和谙班…”

嗖的一声,完颜虎发弓放箭,这一箭好快好急,正中完颜希尹坐骑的马头,那马还来不及悲鸣便委顿在地,累得完颜希尹当场摔倒。金军见发生意外稍见耸动,完颜虎大声道:“你回去告诉四叔、五叔,好好送驸马回来,汉部便仍是大金藩篱、忠心不二!若驸马有个三长两短,汉部百万军民便战到最后一人,也要为驸马报仇!”指着城下对左右弩兵道:“我转身以后,你们便给我放箭!”

完颜希尹听她这样说,哪里敢等她转身?狼狈逃回来见宗望宗翰,说知事情本末。

宗翰皱眉道:“这个阿虎,还是这般脾气!”

闇母道:“攻城吧!还说什么!”

刘彦宗道:“她要见折彦冲,不如等折彦冲押到后,把折彦冲带到墙下喝令招降…”

“万万不可!”耶律余睹道:“折彦冲生性刚强,我怕他到了城下,反而会鼓动城内军民坚守,那时恐怕便糟了。”

刘彦宗道:“那就把他的嘴给绑上!”

宗望瞪了他一眼道:“荒唐!”折彦冲虽被软禁,但宗望本身并无侮辱他的意思,何况这般当众羞辱折彦冲,如果所谋不成,只怕更会激起汉部的怨恨。至于说要杀了折彦冲——要知道人质最值钱的时候,就是将杀而未杀的时候!要真杀了,一具尸体能起什么作用?

闇母道:“如今不来也来了,难道又要像上次那般,什么事情也不干就回去不成?”

宗望脸色一沉,说道:“明日兵马聚齐,便行攻城!我倒要看看汉部的兵将,比我女真如何!”

第一八四章 战(上)

女真与汉部的战斗,终于打响了。

女真的开战的名义是汉部“大逆不道、抗命不遵”!而汉部抵抗的口号则更加直接:“保护虎公主!还我大将军!”

这时宗翰只带了一千人赶来会师,其它两千人落在后面和斜也所率领的二千人一起监视萧铁奴军,同时押解折彦冲东来,所以此时辽口城外的女真兵马以大金东路军(平州军)三万余人为主力,挞懒调出来的五千人为左路,东京道杂牌军一万人为右路,此外尚有契丹、渤海、奚族、汉儿等各族各部兵马一万五千人。而辽口城内在完颜虎带来三千援军后也只有一万五千人,就兵力来讲女真远胜,不过辽口的军民士气并不见低迷,而城外金军的士气却不见得有多高昂。

宗望和宗翰协商以后,决定由宗望统领平州军马,主攻北门;宗翰统领本部兵马、东京路杂牌军以及耶律余睹的契丹军,主攻东门;挞懒率本部统合其它各族兵马为援救。宗望又派宗弼领千人往东南扫荡,不少来不及后撤的汉人村落纷纷遭殃,宗弼只半日间便向南弛出一百五十里,直到望见那片被农夫门犁得坑坑洼洼、到处挖了地道沟壑的土地才停下脚步。他派了一队百人弃骑寻路而进,结果那队兵马才离开大队不远就被埋伏在沟渠地道中的弩兵射得半数带伤。宗弼眼见山林沟壑间不断闪现人影,他是一千人的孤军,此来又是探路,便不敢久留,趁着太阳尚未下山便引军回归辽口城外的营地,并将沿途形势告知宗望。

就在宗弼领兵扫荡的同时,宗望所指挥的攻城战也已开始。他有心一战击溃辽口守军士气,因此在第一轮进攻中就用上了主力。

此时完颜虎虽在城中,但真正主持战局的却是杨开远。辽口在他的调动下几乎是全民出动,受过训练的直接上城墙助防,没受过训练的在工兵的督促下搬抬守城物件。甚至女人和僧侣也被发动起来帮忙。

“噢…”女真中军令旗一动,三路大军一起冲锋:宗望主攻北门、宗翰主攻东门,挞懒两路接应。女真人是从山林走向平野的蛮族,所以骑战山战都行!可惜,这次他们遇到的是城,而且还是一座马蹄踏不破的坚城。

“啊!床弩!汉部的床弩!”

女真人惊呼声中,东面的城头上出现了五十架床弩!跟着空中便发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破风之声,冲向东门的兵马前锋中的二十几骑还没到达城下便被连人带马洞穿,在人马悲鸣中墙头箭石齐发,汉部的兵器大多实用而犀利,石头经常包着火,所以盾牌挡也挡不住;箭头经常带着毒,所以如果被射中要害生还机会便极为渺茫。东京道的杂牌军组成十分复杂,有汉儿,有契丹,有奚族,有高丽,先天的战斗能力比不上生女真,后天的训练组织又比不上汉部,所以在这样激烈的反击中便稍显混乱。

而主攻北门的平州主力军却在攻城器械的掩护下冲到了城墙底下。这道城墙上集结了辽口接近三分之二的兵力,但他们需要承受的压力却远比东门的同袍更大!面对比己方多了三倍以上的攻击力量,看着蚂蚁一样涌上来的敌人,那种心理压力又岂是和平时代的人所能想象?

“三将军!”张忠汉道:“我们必须有胜利!否则我们的人没法振作!必须给他们造成一个伤口,否则我们的兵民看不到胜利的希望,会害怕的!”

“你想怎么胜利?”

“让我出去冲杀一阵!”

“不行。”杨开远道:“出城和宗望野战厮杀,那是取死之道!”

张忠汉道:“可是…”

杨开远道:“不要着急,不要着急!就算我们只守不攻,他们也要付出代价的!”

“不好!敌军要焚城门!啊!那柴草堆快拥上来了!”

作为主帅的杨开远还没来得及反应,城头罗子婴早大叫道:“放火箭!”城头火箭连发,刺破掩护,点燃了离城门只有十几步的柴草堆,女真兵马烧城不成,反而死伤了不少推车搬草的士兵。

“鹅车!还有洞子!”

罗子婴高声传令,命民夫以撞竿、长叉抵住洞子、鹅车,阻止它们前进,跟着用大长铁钩钩去洞子上的皮毡。这洞子之所以不怕弓箭就是因为有这层皮毡作为护甲,皮毡一失洞子里面的士兵马上暴露在辽口弓弩的射程范围之内。这时洞子离城墙已经很近,民夫推巨石砸下,击破洞子,弓弩手又以弓箭射杀藏在洞子内的女真士兵。

洞子还未砸完,又有云梯推近,那云梯高逾两丈,用五六十人拥抬着靠近,云梯内包棉被,外裹毡皮,因此不但不怕刀剑,连火箭也无法射烧。罗子婴亲率军中大力士,抡起由几根竹竿捆成的大棍子向云梯撞去,撞了几撞后云梯歪斜,罗子婴叫着号令把那大棍子再一抡,终于把那云梯撞倒,砸死了梯下十余人。

城上守军眼见得利,纷纷高声欢呼,杨开远松了一口气,在这瞬息百变的守城战中,中层和基层将领发挥的作用有时比总指挥还大!杨开远就算心里明白怎么防守才能毫无破绽,但如果兵将没有足够的执行力,整个守城行动就难以顺利展开。

辽口第一天的攻防战是女真与汉部的第一次交锋,在这次交锋中辽口军暴露了一个缺陷:那就是有部分缺乏实战经验的兵将临战之时手足无措。幸好辽口军有不少老兵干将支撑着局面,及时弥补了这些漏洞,但这种临时补天的代价却是一百多条年轻而英勇的性命!

不过,和辽口守军受到的伤害相比,女真损折更大!平州嫡系兵马在这次攻城中竟然伤亡了三百多人,而宗翰所统率的杂牌军损失更高达六百人!这种伤亡比例在女真起兵以来是极为罕见的。望着辽口城墙,经历过伐辽战争的金兵无不感慨万千:辽口城无论高、厚、大都不如燕京、大同,但配合汉部兵将的防守能力却爆发出令人畏惧的震慑力。

“我们真能打下辽口吗?”

一些金军兵将开始产生怀疑,而这种怀疑是他们在攻辽伐夏压高丽时从未有过的。

“女真善攻,汉部善守”——这一观念在这次战争之后被再一次强化,甚至连宗望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

月光下,宗望指着平静的辽口城墙对宗望道:“杨开远用兵,果然太过死板了,不过破绽也很少。”

宗翰点头道:“不错,不过守城未必需要出奇制胜,他能在我们面前做到没什么破绽就已经很不容易了。攻城仗我打得比你多些,按照以往的经验,除非发生大变故,否则要打下这辽口恐怕要花一个月以上的功夫!”

“一个月以上?”宗望皱了皱眉道:“那便是持久之战了。”女真在以众凌寡的情况下还陷入持久战,无论对大金的国威还是兵将的士气来说都不是好事。而且战争越是持久,各方面的变数就越多。

宗翰道:“现在只有两个办法了。第一,是请国主发起大征兵令,倾大金全国之力攻陷此城。第二就是留下一部分人马在此牵制它,我们绕过去,直扑津门。不过…”

宗望道:“不过什么?”

“不过津门要是也这般硬实,那就不好办了。”宗翰道:“别忘了曹广弼还没出手,这个人很可能就在津门。他用兵的手腕可比杨开远要灵动得多,也难缠得多。而且绕过辽口而进入半岛腹地,我们的后路便有隐忧,这一点也不可不虑。”

宗望道:“那你的意思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