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翰几乎连眉毛都竖起来了!那种刀锋般的冷笑,连韩企先和韩昉看见都不寒而栗。

卢彦伦也有些害怕,他并非刚胆烈性之人,但在交涉场合中,外交官员的表现不仅仅和个人的胆色才能有关,更与外交官员背后所倚仗的势力有关!卢彦伦虽智不如陈正汇、烈不如邓志宏,但他此刻所代表的却是稳如山岳坚如磐石的折彦冲!所以他有资格在宗翰面前挺直腰板,也必须挺直腰板!汉部派出去的使者如果是表现出非策略性的懦弱,便有叛部之嫌!

“大将军的意思,正是如此!”卢彦伦道:“宋邦乃故国,宋民乃亲人,汉部不忍伐,亦不能伐!若汉部作为大金前驱南下,则我大将军便成数祖忘典之人!此事汉部上下,无人敢为!”

宗翰大笑道:“那你汉部上下可知道:女真之兵若不向西南,便要下辽南么!”

“大金若与大宋起龌龊,则我汉部唯两不相助而已。若国主定要逼我汉部作为侵宋前锋…”

宗翰冷笑道:“如何?”

卢彦伦正色道:“国主是君,大将军是臣。臣不敢抗君,下不敢抗上。若国主执意如此,大将军惟有披发入长白山,不敢再过问天下之事!”

宗翰听了这等说辞不禁怔了怔:“彦冲要披发入山?那汉部怎么办?”

“彦伦西来前,曾听大将军道:我若上不能报国主,下不能安黎庶,内不能保辽南,外不能亲故国,则天地虽大,再无我容身之处!辽南之事,请部内另推高贤主之!”

砍了宗翰的头他也不信折彦冲会披发入山,但对于折彦冲这等激烈的宣言还是有些准备不足。

韩企先踏上一步,冷笑道:“当年周郎将引兵向西,据说刘大耳也自称与刘璋同宗同脉,大发‘吴兵一入蜀境,备便披发入山’之言!与大将军之誓言何其相似!后来周郎一死,刘备马上兴兵入川!不知将来汉部准备充足以后,是不是也学刘备,来个并‘故国’、吞‘亲人’!”

卢彦伦正色道:“韩大人此言差矣!我大将军仁义无双,信昭天下,又岂是刘备反复无常之辈可比!”

韩企先冷笑道:“当刘玄德未入川之时,天下人还不是也称他仁义有信!后来又如何!”

卢彦伦道:“当时事以当时论!后来事以后来论!岂可混为一谈!”

韩企先仰天大笑道:“要这样说,我们总得等折驸马吞了大宋,再加议论了?”

卢彦伦道:“大将军吞宋了么?没有!既然没有,韩大人怎能以此子虚乌有之臆测来作诬我大将军无信无义之罪行!”

韩昉踏上一步,便要辩驳,在一旁听得头大如斗的宗翰挥手喝道:“够了!”冷眼看了卢彦伦两眼,冷笑道:“去告诉折彦冲!我给他开的价钱,已是看在老交情上才许下的,皇上还未必能准呢!既然他无心合作,此事就此作罢!日后皇上和老四决意出兵时,让他别哭着来求我!”

卢彦伦默然片刻,说道:“国相!让大将军为伐宋前锋,委实为难。此事能否再委婉一二?如伐中京、西京一般,只让大将军在后方督运粮草?”

宗翰冷冷道:“没这般便宜事!”

卢彦伦道:“然则如攻黄龙府般,汉部之以兵马相随,国相与二太子在前面下一城,大将军便在后面安一城?”

宗翰哼道:“不行!汉部兵马一定得做前锋!”

卢彦伦甚感为难,说道:“然则国相可否答应:大兵过处,不扰大宋百姓?不焚官私殿宇?不掠子女人家?”

宗翰道:“此次是深入大宋,前途难知,哪里能自己绑住自己的马蹄!你道我和宋人那般愚蠢么?仗还没打,先把刀剑收起来谈什么仁义!”

卢彦伦无法,终于叹道:“战场杀人,实不得已。国相能否许诺,只战于战场,不旁及平民?”

宗翰淡淡道:“这是战机问题!等到了战场,相机而定!”

卢彦伦黯然道:“然则国相什么都不能答应了?”

宗翰怒道:“我什么都不答应?我应承的还不够多么?若得大宋之半,山东归你;若得大宋全土,江南归你!又保你汉部后方无虞!你们还嫌不够!”

“山东与江南,大将军宁可不要!”卢彦伦道:“大将军只望故国之民免于涂炭,故国之士免于战乱,故国之文免于水火。大将军之心,全在保民安天下,至于财货土地,非我汉部所求!”

宗翰哈哈狂笑道:“既然这样,那就没什么好谈的了!你这就回去,让折彦冲准备安天下吧!下次皇上南巡时,我与宗望都会扈从!且让我看看折彦冲如何安天下!”手一拂,韩企先道:“卢大人,请吧!”

卢彦伦退开两步,忽又前趋,跪了下来。宗翰等人见状无不一奇。

韩企先问道:“卢大人,你这是为何?”

卢彦伦道:“有几句话,想单独与国相说。”

韩企先与韩昉一听都皱起了眉头,卢彦伦这般说话,分明是要宗翰摒退他们两个!

宗翰道:“他们都是我心腹,有什么便直说吧!”

卢彦伦道:“国相听说之后,若觉得可以告知二位韩公时再告之无妨;但现在便留二位韩公在此,彦伦不敢开口!”

宗翰尚未出言,韩企先和韩昉已站出来道:“既如此,下官请先告退。”

宗翰略一犹豫,点头允了,等二韩出去后问道:“彦冲到底还有什么事要说?搞得这般鬼祟!”

卢彦伦道:“不是大将军有话要与国相说,是六将军有话要启禀国相。”

宗翰呆了一下道:“你说什么!”

卢彦伦重复道:“六将军让小的带几句话来给国相。”

听了卢彦伦这两句话,绕是宗翰奸猾无比,也要怔个片刻才明白过来,大笑道:“你到底是代表折彦冲来与我谈,还是代表萧铁奴?”

卢彦伦道:“刚才的话,都是代表大将军说的。下面要说的话,则都是六将军的肺腑之言!”

宗翰冷笑道:“在临潢府时,在敕勒川时,在燕京时候,他萧铁奴都不来与我完颜部说肺腑之言,前年象棋也摆了,辽口也烧了——这时才来说什么肺腑之言,不嫌太迟了么?”

卢彦伦道:“正所谓此一时、彼一时!当初六将军尚迷,如今六将军已悟!迷时做错悟时改,善莫大焉!”

宗翰笑道:“好!我便听你说说他悟出了什么!”

第一七四章 逆(上)

卢彦伦跪在宗翰面前,说道:“六将军与大将军,不但有上下忠信之分,而且有兄弟结义之情。自随大金起兵以来,汉部大小百战,六将军的功勋不但在众兄弟中称得上第一,甚至其他兄弟加起来也不及六将军一人!”

宗翰微微点头道:“不错。”

卢彦伦道:“可惜大将军有奸臣!借着与大将军亲近,竟然屡进谗言,使大将军亲身边无功之近臣而疏战场有功之大将!”

宗翰奇道道:“彦冲疏远铁奴了么?若是以前,那便罢了。可这段时间折彦冲不是对萧铁奴不错么?”

“不错!”卢彦伦道:“自六将军从燕京归来,大将军便倚若心腹。六将军也因此卖命,所以才有辽口那次不当为之事。而经此一事,六将军亦自谓大将军心中已明辨忠奸贤愚!谁知伐宋之议一起,大将军的态度又有反复!”

宗翰问:“有什么反复?”

卢彦伦道:“从金伐宋,本是天经地义,于汉部、于完颜是两全其美之事,所以六将军打一开始便十分赞成。”

对于萧铁奴赞成伐宋,宗翰倒也不感意外。

卢彦伦继续道:“但部内偏偏有人不知出何居心,竟然阻挠此事!甚至不惜为了他一己之私,挑起完颜部与汉部之争端!”

宗翰沉吟道:“你们部内起争端,我也有所耳闻。不过若说一己之私…如何私法?”

卢彦伦道:“那奸人善步战,六将军擅骑战。汉部若退居海岛,于他无妨,但六将军却从此无用武之地!六将军无用武之地,则那奸人便可控制汉部军伍,上挟大将军,中结无聊文官,下制图利之奸民!然后便可控制汉部为所欲为!所以那人实在恨不得金国内乱、辽南涂炭!”

宗翰道:“那人是这样的人么?”

卢彦伦道:“若他不是这样的人,何必出尽肮脏手段阻止从金伐宋!”

宗翰哦了一声问:“什么肮脏手段?”

卢彦伦道:“汉部曾召开大会议,与部民商讨此事,本来从金伐宋之事已经定下。谁知那人竟然以兄弟之情相要挟,而大将军一时心软,竟不顾部民之议!正是如此才令六将军大感寒心,觉得当借国相之力来制止大将军这等既无利于汉部、又不忠于大金的愚行!”

宗翰道:“你们要借我之力?怎么借?”

卢彦伦道:“六将军的意思,是希望能保得汉部之全、大将军之忠,同时逐奸人于部外。”

宗翰皱眉道:“你们汉人说话,怎么喜欢乱兜圈子?萧铁奴到底想怎么样,痛痛快快说吧!若他确实意诚,能给他的,我自然会给他!”

“是!下官替六将军拜谢国相。”卢彦伦磕了个头,这才道:“国相可知道,那曹某人眼见部民决意从金伐宋,竟然想回大宋么?”

宗翰悚然道:“有这等事情!”曹广弼深知北国虚实,若他归宋,无论对汉部还是对女真都不是件简单的事!思虑及此问道:“这件事情彦冲知道么?”

“知道?”

“他若知道,难道还容曹广弼离开不成?”

卢彦伦叹道:“大将军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太过心软。”

宗翰道:“彦冲的意思,是不是曹广弼要走也由得他?”

“是!”卢彦伦道:“不仅如此,大将军听说那曹某人要走,竟然改了主意,宁可把辽南打烂也要保全兄弟之情——可大将军就不想想,他的兄弟可不止二将军一人!偏偏七将军在此事上又偏心于那曹某人,六将军在部内竟是孤掌难鸣!不得已,只好…只好另想办法劝谏了。”

宗翰问道:“萧铁奴打算怎么劝谏?”

卢彦伦道:“只要促成汉部伐宋,那曹某人就一定非离开汉部不可!只要曹某人一离开,汉部军方便是六将军之天下。届时…”说到这里卢彦伦笑了:“届时六将军便有办法拨乱反正了!而国相换山东、换江南之议也可顺利推行!”

宗翰心道:“曹广弼若走,汉部势必分崩离析!到时候只要能控制住折彦冲,萧铁奴确实有机会独掌大权!”又想起一个人来,说道:“有杨应麒在,萧铁奴想接手汉部恐怕也不容易吧?”

“若有曹某人在,自然不易!”卢彦伦道:“但曹某人若走,七将军在军中失去奥援,成为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的首领,还能干出什么事情来?若再由六将军来直接对大将军‘尽忠’,汉部便可走出眼前之混乱而回归正道!”

听到这里宗翰终于明白萧铁奴的意思:他是想先逼走曹广弼,控制兵权,然后软禁折彦冲,架空杨应麒来左右汉部!但折彦冲与杨应麒是何许人物?这事能轻易成功么?想到这里摇头道:“恐怕不易。”

卢彦伦道:“此事成与不成,自有六将军做!国相只需事后给予支持便可!”

宗翰笑道:“那倒也是。”他不管萧铁奴是真心还是假意,只要这个马贼敢这样做,汉部必乱无疑!而大金和他宗翰在这件事情上都不会有什么损失!就算折彦冲能顺利平灭萧铁奴,汉部也势必元气大伤。那时女真再找个借口出面介入“调停”,可比对付眼前这个抱团的汉部容易得多了。心道:“父亲的计谋果然利害!只一个口风漏出去,便能逼得他们内讧!”

又听卢彦伦道:“只是六将军要行这等兵谏之事,尚有两难!”

宗翰知道接下来是萧铁奴求自己如何配合了——若萧铁奴自己便能直接发动此事,又何必来找他宗翰!便挥手道:“说!”

卢彦伦道:“第一难,曹某人尚未离开汉部!此人一日不走,汉部两万步骑便难控制。再加上那群文官内外把持,六将军便难有机会向大将军‘尽忠’!”

宗翰颔首道:“还有呢?”

卢彦伦道:“还有,就是得让大将军有机会临幸六将军军中。惟有如此,六将军才有尽忠劝谏的机会!”

宗翰问道:“萧铁奴要我帮他做什么?”

“其实很简单。”卢彦伦道:“第一个难处,只要想办法让汉部从金伐宋便可解决!第二个问题,则是希望国相能制造机会,让六将军保护大将军!”

宗翰想了一下道:“好!这两件事情我会帮他想办法。你回去再告诉萧铁奴:等平了山东,大金会封折彦冲做鲁王,封他做鲁公。等灭了大宋,哈哈,就让他带上辽南的人去江南做汉王!”

卢彦伦大喜,叩头山呼道:“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国相千岁千岁千千岁!”

第一七四章 逆(下)

卢彦伦出去后,宗翰召韩企先韩昉等入帐,先问韩昉道:“此去津门,见闻中可有什么怪异之处?”

韩昉道:“汉部的人对昉等貌似尊贵,其实防得极紧!难有出去的机会,便出去了,所见所闻也都甚是寻常!昉常怀疑那些是不是他们布置好了故意让我看的!”想了想道:“不过见到折彦冲时,昉略有些疑惑:总听说他最信的是杨应麒,但此次前去,常常陪在他身边的却是萧铁奴!又听人说那曹二不住辽口,而居津门。近来甚至搬到海船上住,不知搞什么鬼!”

宗翰听了但点头而已。韩企先问:“那卢彦伦所奏究竟何事,不知企先等可否与闻?”

宗望一笑,把卢彦伦的来意说了。

韩企先沉吟未语,韩昉道:“国相!恐防有诈!”

宗翰问:“诈?”

韩昉道:“听说之前折、萧二人颇为疏远,那时候萧铁奴不肯来投。近来萧铁奴在折彦冲跟前甚是得宠,此事汉部上下无人不知,怎么反而来投?”

韩企先道:“公美此疑惑虽然有理,但此事若是有诈,他萧铁奴能得到什么好处?折彦冲能得到什么好处?汉部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韩昉沉吟道:“这个…暂时却想不出来。只是萧铁奴既然得宠,为何要反呢?”

宗翰笑道:“这个却也没什么难解的!你们不知道这马贼的脾性!他之前不反,正是尚未得折彦冲信任!如今得折彦冲信任,所以要反!”

韩企先与韩昉对望一眼,一齐道:“企先(昉)愚昧不解,请国相指点!”

宗翰道:“他之前孤军在外,若反了折彦冲,所得不过自己所部兵马,甚至还会因为有人不愿跟随而令麾下人马折损过半。但选择这个时候反,若真给他成功控制了折彦冲,却有可能得到整个汉部!”

韩昉恍然道:“不错!他是要挟折彦冲以令汉部!”

韩企先也道:“如果他能逼走曹二,挟制杨七,汉部确实非落入他手中不可。”

宗翰又道:“除了能得到整个汉部之外,他也能从我完颜部这边拿到更多东西!”哈哈笑道:“这个马贼,倒也会挑时候!自从‘南巡’一事之后,我完颜部对汉部更为看重!若是‘南巡’之前,这封王之议就算只是虚诺,我们也绝不肯轻易出口的!”

韩企先道:“总之此事无论怎么看于我大金都无妨碍,于他汉部都无好处!何不顺水推舟,看他们如何闹?”

宗翰点头道:“不错,我也是这个意思。”

韩昉道:“只是萧铁奴要我们帮他们的事情…”

韩企先道:“第一件事情是继续逼他汉部伐宋,以迫曹广弼远走——这件事我们本来就在做!至于第二件事情…这却难了!我们总不能命令折彦冲去萧铁奴营里去吧?”

韩昉亦称难,宗翰却笑道:“这有何难!”说了自己的看法,喜得韩企先与韩昉均道:“国相所虑深远,非我等所及。”

韩昉又道:“此事虽妙!却得防那杨应麒!昉与他对弈过,深知他棋路缜密,极少破绽,且善于洞察人心。若给他事前窥破,只怕此事便难成功。”

宗翰亦有同感,说道:“你现在便去二太子处,告知他此事,由他督办。”

韩昉道:“都直说么?”

宗翰沉吟道:“都直说!这事情我们与他没冲突。”

韩昉又问:“那会宁那边…”

宗翰道:“会宁那边该怎么处理,二太子会有主张的。”顿了顿道:“你这次不用急着回来禀报。到时候我会亲自来与二太子相会。此事颇密,除你二人外,莫要再让其他汉臣知道。杨应麒那厮极会收买人!汉臣里面恐怕没几个可以深信的!”

韩企先与韩昉均感惕然,跪拜称是。

二韩将退之际,韩昉忽然想起一事来道:“国相,我们本来的目的是先吞宋以自强,但事情起了这等变化,是不是…目的也变了?”

宗翰沉吟道:“若能先灭汉部,便先灭汉部。伐宋灭汉的次序,对我们来说大有进退的余地。不过皇上和二太子若知道此事,恐怕会大大坚定平定辽南之心——毕竟这机会甚是难得!你先去吧,我们做两手准备,到时候随机应变。”

第二日韩昉便护送卢彦伦东归,到鞍坡方回,折到平州见宗望,说知此事以及宗翰的计策。

宗望大感惊讶,召宗辅、刘彦宗等来商议,刘彦宗叫道:“妙极!此事于我大金有利无害,于它汉部有害无利!纵然不能使汉部上下颠覆,也能叫他们祸起萧墙、自相残杀!”

宗望也道:“先国相此策,到这一步已成了八成!好,接下来便看他们自己人互捅刀子!”

宗辅道:“粘罕的策略,可得四叔配合!”

宗望笑了笑道:“这个自然!”对刘彦宗道:“你与韩昉一起往都中一趟,将事情本末与大皇子说明白。该怎么办,他会处理!”又对宗辅道:“你即日整军,可别等会宁传下话来时才乱了手脚!”

宗辅道:“折彦冲为人大气,近来又宠萧铁奴,或会被他瞒过。但杨应麒心思细密,一向又与萧铁奴不大对路,恐怕会看出破绽!”

宗望笑道:“那更好!就让他们乱!萧铁奴是手中有兵权的人!断不会悄没声息地就被灭了!等他们杀起来!我们便下辽南给他们‘劝架’去!”

刘彦宗忽然想起事情若这样发展下去,伐宋之议就要落空。他在这件事情上费了许多心血,颇不愿就此罢手,问道:“两位太子,辽南起了这等变化,那伐宋的事情…”

宗望挥手道:“先前决定伐宋,乃是遵从先弱后强之则,而且有驱狼杀象之意。如今汉部变乱将起,我们大可先平了辽南,再下燕京汴京!反正大宋就摆在那里,还怕跑了不成?”

刘彦宗忙道:“太子殿下所言甚是,令彦宗茅塞顿开,茅塞顿开!只是国相许给萧铁奴的东西…”

宗望大笑道:“萧铁奴?等我们把事情完全控制住时,自然会有安排的。”

刘彦宗道:“那萧铁奴说挟制折彦冲后伐宋…”

宗望冷笑道:“若折彦冲落入我们手中,事情便由不得他了!到时候该怎么着,还不是我们说了算!”

第一七五章 间(上)

种彦崧自得了祖父的嘱咐,无时无刻不关注北国动态。他的驻地邻接应、朔二州,手下商人又常走大同府和塘沽,加上由于林翼运营有道,军费充足,可以大洒金钱养密探,因此所掌握的北国信息远较王安中详尽。

金人很可能会撕毁海上之盟兴兵南下的消息一日比一日确切,种彦崧也常致信童贯、王安中等人,却是半点回复也没有!他亲自上表奏报,又每每被朝中宰相压下。这日他从塘沽处辗转得到消息:汉部可能会在金人的威胁下作为南侵的前锋!种彦崧知道后大吃一惊,正在拟表,忽然朝廷派使者来传旨,命他即刻入京述职。

种彦崧心想正好,吩咐副将守好营寨兵马、林翼掌管钱粮民政,便要南下。

林翼道:“朝廷忽然来传,事出突然,只怕不是好事!”

种彦崧道:“能是什么坏事?”

林翼沉吟道:“将军不如迟走一日,待我计较计较。”

这时种彦崧对他已经相当信任,便推脱有紧急军务,告诉使者第二日再走。那使者大老远跑到这深山老林也不容易,正要歇一歇脚,没怎么犹豫便答应了。

当晚林翼摆上山珍海味,陈列美女金珠,那使者是童贯一系的作风,半醉间露了口风,原来上次林翼参不倒郭药师,反被郭药师参了一本,劾他拥兵自重有不臣之心!朝廷对种彦崧印象正好,但听到这种风言风语也不能不理会,马上派人来宣他入朝。

林翼知道后大吃一惊,灌醉了那使者,连夜来与种彦崧计议,种彦崧打仗已打出了经验,政治内讧上的修养却还不合格,听说这件事情后先是不敢相信,接着是感叹愤怒,最后决定要回京理论!

林翼道:“不可不可!那郭药师能过得了这关,定然是在朝中使了巧手段、大价钱!现在朝廷黑得有如乌鸦一般,哪里说得清楚!”

种彦崧道:“说不清楚也要说!难道还任他们冤枉不成!”

林翼道:“冤枉自然是不能让他们冤枉的,不过事情也得做得巧些。”

种彦崧问:“怎么个巧法?”

林翼道:“自然是给钱啦。”

“给钱?”种彦崧怔了一下,随即怒道:“你要我去贿赂?不行!我种家行事向来光明正大,我爷爷若愿行贿赂之事,还会落得今日之窘境么?行贿之事,万万不能!”

林翼皱眉道:“若不行此事,我怕将军入汴之时,就是忠武军解散之日!”

种彦崧哼了一声道:“身正不怕影子斜!我便不信这朝廷上下,连个说理的地方都没有!”

林翼又劝了几句,始终劝他不动,想了想道:“将军不肯行贿,那是千金不易的高风亮节!林翼佩服。不过为忠武军上下两万军民着想,还请将军听我一劝。”

此时忠武军在山林谷地的据点开田打铁,牧马放羊,除常备军力二三千人外,尚有包括农牧工商学生和尚在内的两万随军驻边人口。相处得久了,林翼早把他们当亲人看待,点头道:“你说。只要不是违反彦崧庭训、国家律令之事,我都听从。”

林翼道:“将军此去只向朝廷表明忠心便罢,万不可再提郭药师一事。”

种彦崧问:“为何?”

林翼道:“郭药师既然能脱了祸端且反过来陷害将军,可见他在朝中必有同党!而这个同党,说不定还是宣抚、宰相!此时敌暗我明,若将军拉郭药师下水,那么那些收过郭药师好处的人为了自保一定会死命弹劾将军,以期脱罪。所以郭药师之事不能再提!”

种彦崧道:“可他确实图谋不轨啊!”

林翼叹道:“将军,蔡京、童贯、朱勔的作风,令祖可是赞同的?”

种彦崧听他提起蔡京、童贯,恨得牙痒痒道:“这几个国贼!若不是他们,大宋何至闹到今日的地步!”

林翼问:“既然如此,种相公为何不拉他们下来?”

“这…”种彦崧叹道:“爷爷他不是不想,而是…而是力所不能啊!”

“对啊!”林翼道:“对于这个郭药师,我们也不是不想,而是力所不能!将军!你一定得答应我,到了汴京万万不能提郭药师之事,否则、否则…否则我林翼马上拍手回福建,再不理将军之事了!”

种彦崧怔道:“林兄,有必要这样吗?”

“当然!”林翼道:“若将军你不听我劝告,郭药师的同党必然反击,那时忠武军势必解散,而我恐怕也得成为阶下之囚。林翼愿与将军战场上同患难,却不愿意因为将军之不智而蒙冤受辱、身陷囹圄!”

种彦崧犹豫半晌,说道:“但那郭药师的事…”

林翼道:“郭药师的事,等此事过了再说!下次我们收集好铁证,定要叫他推诿不得!”

“好吧。”种彦崧道:“我听你的。”

林翼这才听任他南下,同时派心腹连夜赶往东京,抢在种彦崧的前头让周小昌想办法疏通关节。汉部在汴梁的贿赂系统十分顺畅,种彦崧到时各个重要部门都已经收了孝敬,暗中无不称赞种彦崧比乃祖乖巧聪明得多。道君皇帝听了白时中等的美言,再加上种彦崧召之即来,便消了对他的疑虑,偏殿召见,赐酒令回。又怕种彦崧怨怼,命童贯以好言安慰。

种彦崧对童贯没什么好感,但对方毕竟是自己的顶头上司,现在又全面负责涉金事务,便将大金会让汉部做前锋伐宋的军情相告,希望他快些想办法!

童贯听说汉部会从金伐宋也颇为讶异,之前也风闻过好几次女真南侵的消息,不过他都不怎么当真。但这时种彦崧言之凿凿,加上童贯与汉部多有交往,也怕汉部突然翻脸自己会受到牵连,回去后便召左右幕僚商议对策。

马扩道:“种将军在塘沽、大同耳目众多!这个消息,十有八九是真的!”

王瑰道:“要是真的,那可如何是好?那汉部的兵马,一千人便打得赢辽人五千,可不比女真人差啊!”

马扩道:“我与汉部官员多有接触,知道他们与女真实不同心!这次从金伐宋的消息纵然是真的,内里只怕也多有曲折!我们大可行分化之策,既以汉部来牵制女真,又引女真疑忌汉部!只要他们两相攻击,我们便可坐收渔人之利!”

王瑰这一次难得与马扩没有冲突,说道:“马大人所言极是!属下有一计,能不费我朝一兵一卒,使得女真兵马再也无力南下!”

童贯大喜,忙问端的。

第一七五章 间(下)

王瑰道:“如今北国不和,我们正好用间!听说那折彦冲已得金主封为汉部勃极烈,金国的勃极烈,相当于我大宋之王。我们可请命圣上,诏封折彦冲为汉王!若他受诏,便令他出兵平州为我大宋捍边!”

马扩道:“若他不受诏呢?”

王瑰道:“册封使臣到津门时,可以先将事情大加渲染,一来让津门心慕王化者归心,二来也让消息传出去让女真人知晓。此后不管那折彦冲受不受诏,女真人都会因此而疑他!太师处有与汉部来往的公函,大可挑出其中较有瓜田李下之嫌疑者,让人带上,加上一封册封汉部为王的真诏书,间道平州前往辽南,却遗之于女真,让他们内外互疑!如此一来,不怕他两家不火并!这便是驱虎吞狼之计!”

童贯听完大喜道:“好计!妙计!不过说到封王,未免太过,封他为节度使、侯爵尚可办到。我马上请命,尔等准备北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