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位将军的幕僚,以及津门的文官高层也参加了讨论,但结果却只是让事情变得越来越乱!最后,我们决定趁着元部民会议把这件事情跟大家说知。这次决策是整个汉部的事情,一个不慎,就会把整个汉部拖入战乱的深渊。所以几位将军觉得大家应该与闻此事。我们希望这次的会议能有人提出高明的见地来。至少,我们希望通过这次的表决,能够减少一些部内的纠纷。大将军和我们都希望:无论最后的决定是怎么样的,那些对决定不满的人也应当体谅这个决定——因为这尽管不是我们所有人的共同选择,至少也是汉部大多数人的选择。
“坐在这里的人,如果从出身来讲,有汉籍,有辽籍,有渤海,有女真,有高丽,还有西域。所以现在站在宋籍部民的私人感情上讲什么故国之情根本一点意义都没有。因为汉部固然有亲大宋而远女真的人,比如李阶先生,但同样有亲女真而远大宋的人,比如安塔海将军。”
安塔海没想到曹广弼会提到自己,而且称自己为将军。他感到很多人在一瞬间都向自己看来,因此脸上不禁一热。
曹广弼的话却没有停滞,而是行云流水般继续说下去:“但现在,我要说的不是从金伐宋这件事情对大宋或大金有利有害。而是要说这件事情对汉部的妨害!
“战争乃是凶器,至不得已时方用之!但是,伐宋这件事情无论对大金来说还是对汉部来说,实在都很难说得上不得已。大宋没有对不起大金的地方,而且根据海上之盟,双方还是盟国!举兵伐宋,不但会令大金失信,而且会让汉部背义!这是我认为不能伐宋的第一个原因!
“辽南与流求的农夫、工匠,有八成来自大宋;在我们军中服役的士兵,有一半以上来自大宋。我们的文官与重臣,来自大宋的也接近一半。一旦伐宋,故国亲人流离失所,甚至身陷水火,我们能安心吗?如果我们能面对这场灾难毫不动心而继续作为侵宋的帮凶,那我们岂不变成了一个失去了良心的部族?如果我们面对这场灾难而忧心却仍然作为帮凶,那我们这个部族迟早要面临一场内乱!因为我们失去了我们赖以团结的信义!失去了我们赖以团结的良心!这是我认为不能伐宋的第二个原因!
“最后,伐宋还会让我们的利益受到损害。在座的人想必都应该知道,我们在东海的贸易线几乎都是靠大宋的财富撑起来的。几乎每个港口的繁荣都与此有关!如果我们从金侵宋,汴梁朝廷极有可能会将所有市舶司关闭,那我们的商人是否受得了?依靠着商税支撑的津门是否受得了?商税不够用了,是否要靠加征农税来补足?那样的话辽南和流求的农人是否受得了?如果我们的商农都受到重大打击,那还靠什么来养活我们的战士?战士如果吃不饱,还靠什么来保护辽南,保护东海,保护流求?这是我反对侵宋的第三个原因!”
听到这里,安塔海已经颇为心动了,他从来没想过从金伐宋会牵涉到这么多的问题。曹广弼说的没错,这场仗打下来,汉部受损的不仅仅是局部的利益,甚至是有可能损害汉部立部的根基!
但杨应麒却不这么看。他觉得曹广弼没有把他反对随金侵宋的另外一个具有强大说服力的原因讲出来——那就是从金侵宋与主动伐宋的区别。
“如果时机合适的话,二哥未必会反对主动伐宋。”杨应麒心想:“但从金伐宋,对于汉部长远的征服计划来说其实是有害处的。”
如果汉部举起的是类似于“武王伐纣”的鼎革大旗,那在内部,即便是邓肃这样的亲宋派也不会反对——因为经过这么多事,这批人亲的实际上已不是大宋而是中原;甚至在大宋境内,如果宣传得力的话也可以得到许多士大夫的呼应,至少在占领宋地以后遇到的抵触不会很大。
这一条虽然能够帮曹广弼争取到部分有野心的人——特别是军人,但它实在有些遥远,遥远得似乎还不适合在这个场合公开来说!
就在曹广弼说完准备下来的时候,萧铁奴忽然站了起来。他的嘴角在冷笑,但没有笑出声来——这种克制表示他对曹广弼保持着尊重。不过,他的言词却锋利得像刀:“二将军,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曹广弼暂时打消了离开的念头,在台上站定,说道:“请讲。”
萧铁奴道:“二将军,请问如果我们坚决地违抗会宁的命令,会宁会派遣大军来攻打我们么?”
曹广弼略一沉吟,道:“很可能会。”
萧铁奴又问:“如果那样,战火会烧到汉部境内么?还是说你有把握把战事控制在汉部辖地以外?”
曹广弼想了想,说道:“如果女真与汉部真的起龌龊,我汉部并无全胜的把握。战事若起,辽南必成战场。”
萧铁奴又问:“那如果我们从金伐宋,战争会打到境内么?”
他一问出这个问题,杨应麒就知道曹广弼要糟,果见二哥眼神稍微黯然了一下,终于道:“暂时不会。”
第一六三章 表决(上)
宣和六年汉部元部民召开的这次会议,从会议的程序到呈现的风貌都显得很不成熟。不过和历届相比,它也显得有些特殊。以往的会议也不是完全没有争议,但大多数时候领导层最后都能取得一个比较一致的意见。当代表折彦冲与杨应麒的意见(此前折彦冲与杨应麒的大部分意见都是一致的)透露出来以后,部民代表群群举手赞成,全票通过——这是元部民代表大会表决的正常情况。
可是今年的这次会议却实在“古怪”,领导层居然出现了分歧!作为风向标的折彦冲与杨应麒都没有作出表态,争议的代表竟是另外的两个重量级人物:二将军曹广弼和六将军萧铁奴!两位将军的话当然各有道理,虽然听到最后许多人心里其实已经有了打算,不过还是频频关注折彦冲与杨应麒的神色,希望他们能透露出一些言语或者意见来好让自己跟风。但令他们失望的是折彦冲和杨应麒一个端坐不动,一个低头沉思,竟然半点倾向也不表露,这让那些想跟风的代表们好生为难。
曹广弼和萧铁奴的对话结束以后,主持者让代表们排队发言——声明排队是怕要说话的人太多,谁知道到头来整个会场一只出头鸟都没有。眼见情景尴尬,主持会议的张玄征动了急智,让各个代表区的代表都推举一个出来发言。一时间各个区都哄闹了一会,这才匆匆各自推出一个人说话,除了管宁学舍的李郁较为激昂、明显支持曹广弼以外,其他的人个个说得四平八稳,而其中又以赵履民那两句结束词最具代表性:“这件大事,我们认为,从金伐宋也难,扶宋弭兵也难,既两难,又两可。但无论如何,只要是大将军和几位将军最后决定了的,我们都支持!”说得许多人轰然鼓掌。
看到这场景杨应麒心里忍不住有些失望,心想场面怎么会搞得这样形式化?但想想,元部民会议本来就是一个很形式化的东西,现在忽然要大伙儿来发表“真知灼见”,自然很难扭过弯来。来自辽、金的部民都没有经历过类似的场面,反倒是宋籍知识分子在有类似的传统——中国自古有廷推、廷议之类的制度,至元、清两代方废,所以耳濡目染之下,宋籍知识分子倒也都有当廷抗辩的勇气与习惯。可惜一个巴掌拍不响,没有人站出来和他们对抗议论,这一箭便如落到了空处,难以持续下去。再说李郁的话也有些虚高了,落不到实处。其实在场大部分人都有自己的意见和想法,但大多数人都烂在肚子里不肯开口!
“或许把事情拿到这里来讨论,根本就是一个错误…”杨应麒想:“还是说我们的这个议事程序有问题?”
杨应麒深知会议讨论中风气与程序都是相当重要的。风气是与会者积极参与议论的前提,而程序则是在方法上保证会议结果能达到预期目。杨应麒经历过少数几个人或十几个人进行的论议表决,却还没经历过这样几百个人一起议论一件大事的场面,因此对这种情况下什么样的程序才是最有效的心里没底。
终于,会议到了最后的表决阶段。表决的内容是:如果女真果然要求汉部作为伐宋先锋,在用尽其它方法都无法让会宁回心转意的情况下,是不顾一切抵制,还是退让屈从、从金伐宋。
本来杨应麒还希望会有聪明才智之士在会上提出第三个、第四个办法以供选择,谁知到头来一个也没有!
“请支持不顾一切抵制伐宋的代表举手…”
聊聊十数人,其中一半举起来以后赶紧放下。
曹广弼看得呆了,萧铁奴则暗暗得意。
“那请支持退让屈从、从金伐宋的举手…”
一个也没有!
正用喝水来掩饰自己不安的杨应麒一口呛了出来!十几个人支持曹,一个支持萧的也没有,那其他人又是什么意思?
杨应麒的脑袋一时还没转过弯来,但那边萧铁奴却已经明白过来了:十几个对零——这个表决的对比并不是说曹广弼得到的支持比自己高,而是说大多数人看到第一次举手的那十几个人的尴尬场景都心虚不愿举手了!杨应麒脑筋一转也明白了过来,略一沉吟,便命人去找津门商会借他们的投票机来。津门商会议事的场所就在附近,所以投票机很快就找来了,但票筹却不够,杨应麒又命人火速去找来几盒围棋,用棋子来做票筹。
那投票机其实就是一个用黑布盖住的架子,架子上有左中右三个盒子,将手伸进黑布中可以很清楚地摸到三个盒子的投口,既保证投票者不会弄错,又保证其他人看不见他如何投票——这种不记名投票的方法,乃是登州清阳港商会的发明,后来又逐步传到津门、流求的商会,用以对付一些商议不出结果的事情。
投票规则说明白以后,三百汉部元部民代表便列队投票,支持伐宋的投左,不支持伐宋的投右,弃权的投中间,半个多时辰过去票才投完,曹广弼和萧铁奴这时都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心想棋子多半都会集中在中间那个箱子。
然而他们错了。检票员当众掀下黑幕,打开盒子之后,大家发现,中间那个箱子里的棋子是最少的,只有寥寥十几颗。右边那个箱子棋子也不多,只有几十颗——大部分的棋子,都集中在左边那个箱子里!棋子的数量是如此悬殊,以至于不用数就知道胜负了。
不过,出于程序上的需要,检票员还是老老实实地在那里数,但曹广弼的一颗心却已沉了下去。
在萧铁奴方才的那几句质问之后,他其实已经预感到结局可能不妙,但仍然没想到会输得这么惨。
“二哥输了,不仅仅因为他的立场。”杨应麒因眼前的事情若有所悟:面对一大群人的时候,说理性的长篇大论效果其实不明显,他们需要的其实是一听就明白的话。那话要简单、简单、简单!
这时一直没有说话的折彦冲终于站了起来,说道:“大家的意思我明白了,这件事情该怎么办我心里已经有底,大家不用担心。汉部不会有事的。”
数百人听见这句话忍不住齐声欢呼。折彦冲没说他有什么计划,但那不重要。大家需要的,就是这位不败领袖的保证——他们愿意相信他的保证!
第一六三章 表决(下)
懂战术的人,未必懂战略,懂战略的人,未必精通战术。既有全局战略眼光又有具体战术思维的人,可称为奇才,这种人任何时代都少之又少。不过,奇才有办好事情的能力,却未必有将这种才华付诸实践的理想与野心。
杨应麒梦醒以后,对于将来要在这个世界做什么根本就毫无头绪。和杨应麒相比,那些一到古代就决定称霸天下、拯救万民、振兴中华的穿越者真是既剽悍又幸福——至少他们一开始就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而我们的小麒麟却是如此的慵懒,如果命运真像他自己希望的那样把他扔到岭南的一个偏僻小镇,做个土财主的儿子,那他估计根本就不会有走出家门的想法,而是守着一点家产,搞点发明赚点钱,然后娶个老婆,生堆孩子,且看门前花开花落,管它天下打打杀杀——人生数十年,何必活得那么累啊!反正穿越者那么多,拯救世界、振兴民族的事情我不做也有别的人去做。庸庸碌碌乃是生活真谛,浪费才华更是世间常情。
不过很不幸,万恶的造化竟然把他丢到那个不拼命就得完蛋的死谷当中,逼得他不得不收摄精神、动心忍性,加上折彦冲给了他一个努力的目标,终于让他在北国干出了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可是这事业越干越大,大得到最后连他自己也收不住手脚了。而更麻烦的是:时局的发展竟把他逼入眼前的两难境地!
天啊!这算什么事情啊!
杨应麒知道从金侵宋是很麻烦的,那很可能会害死万千同胞。他可做不到像萧铁奴般冷酷如铁,也不像曹广弼那样有坚定的价值观,当然,同情之心、恻隐之念他是有的,但他更多的是不想负起来与他的能力、地位相当的责任。加上伐宋不伐宋都有好处也都有坏处,纯粹从利益角度来讲也是进退两难。如果折彦冲在这件事情上立场坚定那也好办,杨应麒大可遵命而行就好——以前他们俩就是这样分工的:折彦冲定下大目标大方向,然后杨应麒策划着怎么来做——但眼前这件事情,折彦冲也犹豫了,连折彦冲也拿不定主意,小麒麟自然就更不知该如何是好了。虽然在内部争议中他有些偏向于支持曹广弼,但在具体事务上,他早就做好了从金伐宋的种种准备。
汉部元部民会议的这次表决,让杨应麒松了口气:“既然这是大家的决定,那就这么干吧。”他终于为自己找到了一个理由(或者借口),接下来的,就是怎么把这件事情办好了。虽然事情依旧很难,但方向既已定下,至少便不必再彷徨了。
“目标之一:利用大宋来转移女真的注意力,让汉部得到三到五年的发展时间。”现在汉部的经济实力和人口都已经超过完颜部,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用钱和人砸出一支胜过完颜部的军队来!那样汉部才能反守为攻!
“目标之二:让女真在伐宋的泥潭中不能自拔。”中原再怎么软弱的王朝,只要还是一个统一的政府便具有各种乱七八糟的韧力——韧得足以把任何强大的国族拖得进退两难。
“目标之三:让女真在伐宋战争中消耗本族人口,让金国军队的民族成分变得越来越驳杂。”伐宋战争一打响,金国的军队规模便非扩大不可,但由于战争女真本族的人口又势必会降低,要解决这个矛盾唯一的办法就是扩大非女真人在军队中的比例。女真的军队变得越驳杂,对汉部就越有利!
“目标之四:尽量减少大宋士人对汉部的恶感,至少要给他们一个归附汉部的道义上的理由(哪怕借口也行)。”写了这一条以后杨应麒叹了一口气,这一条是他最没法控制的事情,在眼前的情况下他甚至觉得根本不可能做到。但这一条又相当重要——汉部没有大志便罢,如有大志,一定得想办法在中原取得舆论上的支持!
这是四个外部的目标。内部呢?
“一,扭转六哥功勋压过二哥的现状。”杨应麒一直很不信赖萧铁奴的军队,萧字旗越强大他就越担心,但是由于局势的缘故,这几年来萧铁奴的功绩明显压过了曹广弼,这是杨应麒不愿意看到的——可按眼下的局势发展下去,这种萧强曹弱的态势只怕会越来越明显。
“二,提高汉部主力军事系统在汉部军备中的比例。”
“三,继续维系部内各方势力的平衡,确保大哥的领导地位。”
杨应麒提笔在纸上随手涂鸦,随即把这些话都涂抹掉!这七件事情是机要中的机要,除了折彦冲,决不能让第三个人看见。
“可是,这外部目标和内部目标很矛盾啊!甚至几个外部目标本身也很矛盾…”杨应麒喃喃自语,他知道,除了这些矛盾以外,还有一个很大的变数,那就是:“如果大宋不堪一击怎么办?”
这一点让杨应麒很为难。根据梦中那模模糊糊的印象,大宋是打不过大金的,现在再加上汉部,这场仗的胜负只怕会更加向北军倾斜。
“如果汉部不全力以赴,就没法和女真抢夺战争成果,可是如果汉部全力以赴,万一真把大宋给完全征服了,那时候…”
那时候如果汉部抢到的战果与女真相当或者更多,当然也好,但万一像二哥说的那样,“攻坚在汉部,成果归女真”——那可就麻烦了!
“就算汉部能抢到够多的果实,但如果这些果实落在六哥手里,那对汉部来说也不见得会是一件好事!”而这个可能性是非常大的、甚至是必然的——因为萧铁奴是主伐宋的,如果事情成行,他一定就是伐宋的急先锋——甚至是主力军!而汉部内部能与萧铁奴相抗衡的曹广弼,在这件事情上却不可能太过积极。
杨应麒脑中晃过这样的局面:宗翰出兵太原河东,宗望出兵燕京河北,萧铁奴出兵山东,欧阳适出兵江南——如果大宋被这四路军马瓜分,那天下的格局会怎么样呢?很可能是汉部、女真对峙的局面。这一点倒也没什么。但汉部内部的格局又会如何呢?显然,萧铁奴和欧阳适将会成为这场大战争最大的得益者,他们的势力会空前膨胀。而相应的,曹广弼在军中的势力却会急剧萎缩,汉部内部的平衡必然失衡,汉部的走势也将变得不受杨应麒控制——甚至不受折彦冲控制!
“这一点,必须得和大哥说清楚!”杨应麒想:“这场战争的规模,还是得尽量控制!可是该怎么控制呢?”
杨应麒感到头皮都麻了起来!杨应麒一开始的想法,是尽量把蛋糕做大,把兄弟们喂饱了,以避免内部的自相残杀!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让大家努力的方向尽量是朝着一个目标走,而不是背道而驰。但现在,实际的情况根本就是事与愿违!
麻烦啊麻烦啊!既要让哥哥们有发挥长处的空间,又要尽量限制个别人过份坐大的隐患——没有好剑鞘套住的剑,太锋利了反而伤手!这才是汉部真正两难的地方!相形之下,女真的逼迫反而只是一个外因。
“怎么限制战争规模呢?怎么让二哥立功呢?”
要限制战争的规模,就得不让大宋太弱,要让曹广弼立功,就得让他有努力的积极性。
忽然,杨应麒脑中闪过萧铁奴无意中说过的那句话:让二哥去帮大宋打?让六哥去帮女真打?
荒谬!荒唐!荒诞!这完全是不可能出现的事情!
可杨应麒却忍不住这样想:要真能这样,那多好啊!由六哥代表汉部去敷衍女真,再由二哥代表汉部去大宋收取人心…“天啊!我在想什么!疯了!我一定是疯了!这是不可能出现的事情!”
别说杨应麒无法控制曹广弼和萧铁奴的思想和行动,就算他能控制这两个人,也没法控制金、宋两国英雄好汉的决定!
天下的英雄好汉又不是死人,哪里会这样任他杨应麒摆布?
再说,如果真的要把祸水南引,汉部就必须倾尽全力,否则重兵留在辽南,会宁是不会放心的。可是如果汉部全力帮助女真侵宋,那大宋士民便绝不可能再相信汉部!
“这是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就在这个时候,仆人来报:“七将军,二将军有请。”
第一六四章 请辞(上)
又是在海滩。
津门有很好的海景,但眼下曹广弼与杨应麒却都无心欣赏。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事情,虽然都是公事,却仍压得两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应麒,对不起了。”
曹广弼这句话让杨应麒有些诧异:“二哥为什么忽然跟我说对不起?”
曹广弼道:“从金侵宋一事,我也知道你其实是帮着我的,可惜我没能把事情做好。”
杨应麒忙道:“二哥快别这么说。其实大家都是为汉部着想,只不过各人的想法不同罢了。六哥心目中的汉部与我们心目中的汉部大不相同,但终究都是为了汉部。”
“我知道。所以我并没有私下怨怼他的意思。但是…”曹广弼道:“但是他的做法,我仍然不能赞同!”
“但现在元部民会议已经决定了…”
“听你这么说,是打算遵从元部民会议的决定了?”
杨应麒道:“既然是大家的决定,自然应该遵从。”
“我不认为那是一个明智的决定。也许大家当时…”
“没有也许!二哥!那已经决定了!”杨应麒道:“我们不能用自己的臆测作为判断这个决定的标准。”
曹广弼沉吟片刻,点头道:“你说的对。”
杨应麒又道:“反正我们之前也争论不出个结果来,现在好容易有个结果,不如便照此遵行吧。决定了的事情不能改变,但方法可以变通啊。也许我们还可以想出更好的方法来避免大宋百姓惨遭荼毒。”
“方法?比如说呢?”
“这…我还没想好。”
曹广弼笑了:“如果真有办法,大概我们早就想到了吧。不过算了,反正事情已经无法改变,而我在这件事情上又出不了什么力气…应麒,我这两天反复考虑,决定辞去在军中的职务。”
杨应麒听到这句话吓了一大跳:“二哥!那怎么可以!”
曹广弼道:“如果现在汉部危难当头,那无论我怎么不情愿也会坚持下去的。不过现在汉部暂时没什么事情,我一个人请辞,应该不会造成多大的害处。”
杨应麒大声叫道:“怎么不会!当然会!当然会!”
曹广弼问:“有什么害处?”
杨应麒道:“总之,很有害处的!”
曹广弼沉吟道:“你是怕老六不受制约?”
杨应麒踌躇了一会,终于点了点头。
“放心吧。”曹广弼道:“大哥武勇非常,有他在一日,老六不会乱来的。再说,还有老五他们呢!”
“那不同的,不同的。”杨应麒道:“总之你不能请辞,万万不能请辞。”
曹广弼道:“所谓士有道则行,无道则隐。这件事情我已经决定,今天来只是先跟你说一声,免得你到时慌了手脚,并不是寻你来商量,所以你不用劝我了!”
杨应麒忍不住道:“二哥,你这样做,会不会有好名过甚之嫌!”
“好名过甚?什么意思?”
刚才脱口说出“好名过甚”四字,杨应麒已有些后悔。但既然已经说了,便干脆说个彻底:“你爱惜自己的名声,以至于致汉部利益于不顾,这不是好名过甚是什么!”
“好名过甚…嘿!”曹广弼道:“你为什么不直接说我沽名钓誉!”
杨应麒忙道:“二哥,我没那意思。”
“就有那意思,也无妨。”曹广弼道:“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沽名钓誉!何况别人!不过就算是沽名钓誉,我也认了。因为我不这样做的话,怕将来良心会不安。引胡入塞,引胡入塞啊!应麒,你看看中唐,看看西晋!哪一次胡人入关不是千里肆虐、万民荼毒的?死的那些可不是蝼蚁,而是人啊!而且还是一个个活生生的汉人!是我们的同胞!要我眼睁睁看着他们罹祸已是不忍,何况亲自带胡人去杀害他们。”
杨应麒道:“可是我们不这样做,女真就有借口杀入辽南…”
“这我知道!”曹广弼说:“所以我不打算争了。”
“但是你要辞去在汉部的职务?”
“是。”
“可是二哥,”杨应麒说:“这次如果真的从金伐宋,将领也一定不会派你去的。我们可以让六哥去,而你则继续坐镇辽口,保护汉部。”
曹广弼摇头道:“那我也不能在这件大事上什么也不做啊!而且你说的事情,有老三、老五在就可以办到。”
“那二哥你想做什么?”
曹广弼沉吟半晌,说道:“我想回大宋。”
“什么!”杨应麒惊得嘴巴合不拢:“回大宋!二哥回大宋做什么?”
“帮大宋守燕山,守黄河。”曹广弼道:“我知道我一个人的力量不算什么,不过尽点心,尽点力,夜里睡觉时也好过些。”
杨应麒高声道:“战事若起,双方就是敌国!我怕二哥你一入宋境就得被人捉起来!”
曹广弼道:“那自然也有可能。不过如果处理得好的话,兴许也不会。”
杨应麒道:“好,要保住二哥的性命,谅来还办得到,可是二哥,你认为你去了真的有用么?赵家官人和汴梁朝廷上那帮昏鸟,会听的你话?会放心让你带兵抗敌?”
“应该不会,可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曹广弼道:“有些事情,总要试过了才知道的。不是么?”
“二哥…”
“好了应麒。”曹广弼说:“我走以后,你可以通报会宁,就说我背叛了汉部。这样就算到时我有幸上战场杀敌,吴乞买也没理由来降罪汉部。当然,如果大哥要限制我出境,那我也不会怪他。”
“如果你最后真的这么决定,我们也不会拦你。”杨应麒黯然道:“可是二哥,你这一走,我怕汉部就要分崩离析了。”
“不会的。”曹广弼道:“这次的元部民会议让我知道:什么叫做人心趋利!只要汉部还能让大家安居乐业,不到万不得已,会主动回大宋的人不会有很多的。就算有些许人与我一般回去,那也不足以动摇汉部的根基。”
曹广弼的这些话,让杨应麒感到他确实是经过深思熟虑以后才决定的,但他仍然问道:“二哥,难道这件事情就再不能挽回了么?”
曹广弼:“除非事情朝另外一个方向变化,否则,只要汉部从金侵宋,我一定要离开。”他叹了一口气道:“你知道,我已经做惯英雄了,不可能回头,也不能让那些信任我的人失望。”
曹广弼最后一句话让杨应麒听得怔住了。他望着二哥远去的背影,喃喃道:“原来二哥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知道的。”
人生在世,如果仅仅为自己而活,这个人生便会显得狭隘;但如果反过来只为他人而活,又常常会让人感到疲累。
“二哥会不会活得很累?”杨应麒不知道,因为他不是曹广弼。“唉,事情怎么变得越来越糟糕啊!”
曹广弼不但是杨应麒预料中的消极,他甚至想离开!最能帮助自己稳定军中局面的人都走了,这个烂摊子还怎么收拾啊!
“大哥…”杨应麒呼唤着这个他唯一还能依赖的男人的名字,朝着大将军府的方向而来。他要赶紧和折彦冲商量一下曹广弼的事情,希望大哥会有好办法。
忽然,他的脑中划过一道闪电,照亮了一个叫做种彦崧的名字!他忽然看到棋局或许可以呈现另外一个前景!
“可是,要做到那样太微妙了,那简直就是在走钢丝!简直就是儿戏!而且,我们还缺少一个理由,缺少一个人!等等!人的话,也许那个人可以!但…啊!我到底在想什么啊!”
行走在全胜或完败的钢丝上,有时候真是一种刺激得人身心发颤的感觉。也唯有在这种时候,杨应麒的脑细胞才会被刺激得忘记慵懒为何物。
第一六四章 请辞(下)
不知是不是错觉,杨应麒感到折彦冲竟然变得有些憔悴。
“大哥这段时间一定很难受。”和杨应麒不同,折彦冲肩头上的责任是无法推卸的——元部民会议虽然表决了,但最后还是由他来承担整件事情,才能让部民放心。他那句“这件事情该怎么办我心里已经有底,汉部不会有事的”也许比数百人的共同决定更有力量。
可他真的知道该怎么办么?
“大哥。”杨应麒叫了一声,又叫一声,折彦冲才反应过来:“嗯,应麒,是你。”
“在想伐宋的事情?”
“嗯。”
杨应麒犹豫了好久,才有勇气把曹广弼的事情说出来:“刚才二哥来找我,他说…”还是没能一口气说完整。
“他说什么?”
“二哥说…二哥说他想辞去军中的职务。”
“你说什么?”折彦冲眼中闪过一丝不满,甚至是怒色!
“大哥,”杨应麒担心地说:“你生气了?”
“哼!”折彦冲道:“这个汉部,难道就是我一个人的么!”
这句话似乎有点没头没尾,但杨应麒却听得懂,大哥是认为二哥在逃避。不过他现在却不这么看——在很多情况下,他总是尽量把人心往好的方面想——何况事实本来就可能是这样:“大哥,我不觉得二哥是在逃避。”
“不是在逃避是什么!”
“我觉得…”杨应麒想了好久,终于定下了说辞:“二哥不是在逃避!不是!我觉得二哥是在承担起汉部正义的、理想的那一部分!”
“正义的?理想的?”
“嗯!”杨应麒说:“六哥的选择、大部分部民的选择,都是趋利的。但二哥的选择,却主要是归依于道义。所以我们可以把他的决定看作汉部的良心。”
“良心?”折彦冲冷笑道:“这么说来,除了他,我们便都是没有良心的了?”
“当然不是这样的!”杨应麒说:“只是我们被局势限制住了,没法去做而已。”
“那他又做了什么?辞了职务,便是良心?”
杨应麒道:“其实…其实二哥想去大宋。”
“什么!”曹广弼想回大宋的事情给折彦冲的震感比他想辞去职务更大更强烈:“回大宋?”他呆了一会,终于不怒反笑道:“好!好!完颜部的目的终于达到了。不费一兵一卒,只是宗望一句话漏出来,我们汉部便四分五裂了!好!好!好!”
杨应麒也知道折彦冲此刻很痛心,从结义以来,折彦冲便承受着别人无法想象的巨大压力——他不但要对自己的作为负责,还要对他领导下的弟弟们负责!杨应麒“调皮”,有他顶着;萧铁奴“胡闹”,也是他在承担大部分后果!几年来他好像没做过什么特别惊人的事情,但实际上杨应麒等人的每一个行动都有他的影子在。如果说杨应麒是靠聪明才智在运转着汉部,那折彦冲便是靠坚强的意志在支撑着汉部。即使以“从金伐宋”这件事而言,作为汉部最高领袖的他不是完全没有自己的主意,但他却克制着不发表任何有倾向性的意见,他希望到最后能找到一个最好的办法让兄弟们继续团结下去,可是到最后,结果却依旧是兄弟们各奔前程!
“大哥…”杨应麒想安慰,却不知如何安慰。
然而折彦冲眼中黯淡的色彩只持续了一小会便平复了,他的腰依然笔直,鬓边几丝白发和眼角的几条皱纹决不能给他添加半分衰颓的味道,反而让他显得更加坚强:“他已经决定了么?”
这钢铁般的声音表明折彦冲不是一个容易倒下的人,这让杨应麒感到欣慰,他点了点头,便听折彦冲道:“好吧。既然他这样决定了我也不拦他。”
折彦冲抚摸了一下刚刚还想安慰自己的杨应麒的额头,反过来安慰他道:“应麒,你别太担心,眼前的难关再怎么难,我们也一定能走下去的。很多时候靠智谋无法解决的事情,却能靠勇气支撑下去!”
“大哥…”杨应麒突然感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哽咽:“无论怎么样,我都会陪在你身边的。”
折彦冲笑了笑说:“我也会陪在你们身边。”他指着北方说:“其实你不用太过担心,现在我们不好受,但是他们也不好受!接下来的事情,不但要看谁做得更好,还要看谁撑得更久!我们连阿骨打都拖死了,便不能再拖死一个吴乞买么!”
“不错!”不知怎的,杨应麒心中的阴霾忽然一扫而空:“大哥!我们一定能成功的!”
杨应麒明朗了的笑容对折彦冲来说也是一种鼓励,眼前这个弟弟已经长得和自己一样高了,但在他心里,仍然保有杨应麒十二三岁时的影子——好像他永远也长不大似的。其他五个弟弟也和杨应麒一样,与折彦冲都没什么血缘关系。但对折彦冲来说,杨应麒还是与其他弟弟不同的。杨应麒不知道,他从折彦冲那里获得力量的时候,折彦冲也从他身上获得勇气。
在这个喧扰的世界上,孤独的人会走得特别痛苦。而人与人之间一旦建立起相互扶持的关系,那他们的合力将不是两个人的叠加,而是如精金遇到烈火、层云遇到飓风——对他们自身而言是锻出锋锐不屈的宝剑,对受他们影响的外界而言是洒下席卷一切的暴风雨。
“大哥!”折彦冲的变化并没有给杨应麒带来任何具体策略上的灵感,却让他更有勇气去展开本无把握的战略想象力:“二哥要回大宋,也许并非坏事!”
“哦?”折彦冲的眼睛也亮了起来,他也察觉到了杨应麒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