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翎抚掌道:“那便行了。林翎有办法让种公子养得千军剽悍、万马肥壮。”
种彦崧大喜,问道:“什么办法?”
林翎道:“财货之本在人,财货之源在地,如今种公子两样都有了,还怕没钱粮?”
种彦崧道:“这人,也算是有一千兵马。这地却在哪里?”
林翎笑道:“种公子如今驻扎的地方,不正是一大片无主空地么?”
种彦崧摇头道:“林公子说的是两道围墙之间的地方么?那里时时会受辽人侵扰,如何营利?”
林翎笑道:“种公子手中不是有兵马么?若种公子能打退辽人的袭扰,那两道围墙之间的土地就成了种公子生财之源了!”
种彦崧被林翎这一点拨,心中豁然开朗,隐隐看到了一条养军自强的康庄大道。
第一三五章 养军之策(下)
当初萧干驱逐民夫建造围墙把塘沽围住,为了防止汉部袭扰把围墙筑得远远的,所以在契丹围墙和塘沽城墙之间确实有一大片的土地,这片土地上原来也有居民,但靠近契丹围墙者都被喝令内迁,而靠近汉部城墙的居民则逃入塘沽避难谋生,久而久之,这片扇环型的土地便荒芜了,成了一片无主之地。若是种彦崧能以兵力拓土,确实可以取得一片完全由他拿主意的地盘来。
打开了土地方面的思路后,林翎又献上通财之计。
这半年来燕云、两河动乱频起,由于塘沽可以躲避兵火的侵扰,两河以及燕云的许多富商大户都纷纷入驻,看好汉部的人把这里作为新的定居点,不太看好汉部的人也在这里营建狡兔之窝。所以短短几个月间,塘沽地价暴涨,但塘沽围墙早已圈定,向外无法发展,商业区、居民区便转而向内扩张,挤压汉部专门辟出来收留逃难贫民的贫民区。结果贫民区被越挤越小,而因战乱流入的贫民却越来越多,对于这个问题塘沽的政务官员都大感头痛,一些人甚至开始怂恿四将军、七将军将塘沽的城墙外移。但杨应麒考虑到好不容易才和辽人取得默契互不侵扰,为大局计也不宜让汉部和北辽政权的直接冲突扩大,因此一直不肯答应。
这时林翎对种彦崧道:“贫民区地方狭窄,没有空间给流民们营生。所以这几个月来这些流民吃的都是汉部发的赈济米,这对汉部来说是个很大的负担。两道围墙之间的土地比墙内塘沽港城大出数倍,尽可种植营利。若能建成一些狭长的村庄,在里面种粮可以养兵,刈草可以牧马,种菜可以卖给塘沽市集,等人口繁密,必有商人往来,到时候平输转运、坐地收租,何愁无钱养军?”
种彦崧道:“养军最是费钱,这样种粮种菜就能养活一支军队么?再则,募人垦殖也要先投钱的,这笔钱却从何而来?还有,我对货殖之事不大懂,手底也没有这方面的人才,不知该怎么去做。”
林翎见他问得出这三个问题,心中已在点头,口中却笑道:“种公子是将门出身,所以不知商贾之事。从来有人的地方就会有货,有货的地方就会有钱,钱一流动便能十倍百倍增殖。种将军坐拥大片的空地,背靠着塘沽这样一个富港,只要经营得当,还怕没有来钱的门路?前期的投入,我自会帮公子想办法筹集,大宋忧心国事的商人甚多,不愁找不到钱。至于人才,若种公子信任,林翎倒也能推荐一些可信赖的人到种公子手下行走。货殖之事可深可浅:就深处来说那是学一辈子也学不完;就浅处来说,只要找到可靠的人付托其事,做到知人善用、赏罚分明便可成就功业。”
种彦崧听得连连点头,当下敞开心胸,不再拘束,但有不懂处便问。世家子弟,最怕的就是无知兼且自大,不懂偏要装懂。这时种彦崧虚心请教,林翎见了反而欢喜,心道:“他总算没看错人。这个小将虽然少不经事,但能虚心学习,总有成才的一天。”
两人从货殖布局说到征榷利率,最后说到军旅布防之事,林翎道:“这个我可就不懂了,得靠将军另想办法。”
种彦崧听了这句话脸上一红,心想要是什么事情都由别人安排好,还要自己这个将领来干什么?
与林翎告辞回营后,便召集李成以及军中头领,说知要屯田放牧、立村自养等事。这些头领大多出身民夫农氓,听他这么说倒也没多大的反应——既不反对也不支持。原来他们毕竟是通过严格挑选、经过正规训练的军士,对种彦崧这样一个貌不惊人的小伙子并不敬畏,只是按照汉部的军纪教育,因他是首领而服从命令而已。
种彦崧看在眼里,心道:“大家互不认识,他们不服我倒也应该。可我怎么才能让他们心服?嗯,爷爷说过,领兵之要旨,在于上下同欲。只要我持之以恒,迟早能获得他们的认同。”从此收敛心性,与军士吃在一起,睡在一起,训练轮戍也在一起。慢慢地他的体形越来越壮健,而兵将们虽不畏他,却渐渐和他亲近,愿意与这样一个上级同进退了。
种彦崧逐步掌握军心的同时,林翎推荐的人才也一步步到位,为首的却是林翎的弟弟林翼。林翼比种彦崧大一岁,这时已是二十有零的青年。他是商人家出身,自少年时代便跟杨应麒、曹广弼、邓肃等走南闯北,书卷学问没进步多少,人却历练得精干异常,对于以军队为靠山在边境经营货殖,安排起来头头是道,种彦崧和他接触了几回,深感信任,便把军资方面的事情交给他全权处理。不久几个竖起种字大旗的农庄、牧庄便出现在两道围墙之间。辽军守将望见,一开始以为汉部有意外拓,大为紧张,派了使者前来交涉,希望汉部退回围墙之内。汉部却很不客气地回复说这支人马是大宋的边军,虽和汉部通商,但其军务却不受汉部节制,汉部无权下令。
辽将惊疑交加,交涉了几次没结果便出动骑兵前来袭扰。种彦崧命屯民人人自便,不击刁斗自卫,自己领兵与大队契丹骑兵周旋。种家常年在陕边守牧,对付骑兵袭扰有一套家传的心得,这时由种彦崧在塘沽城外牛刀小试,竟和辽人打了个难分难解。一开始农庄牧庄损失颇重,但种彦崧习战渐多,对如何领兵打仗越来越顺手,慢慢地竟然占了上风,甚至反守为攻向契丹围墙逼进,而村民也大起胆来,一手拿锄头一手拿刀枪,在种彦崧的卫护下将农牧地点越拓越远。这时北辽政权由于耶律淳方死,内部危机深重,也没能花太大的力气来粉碎这种渐进式的蚕食,只是命边将严守围墙,以防种彦崧越墙而已。
杨应麒见种彦崧有如此战绩倒也喜出望外,对林翎道:“一开始只希望他能勉强维持便可,到时候我们好借他这面旗帜行事。现在看来他还真有这方面的才能。”
林翎一笑道:“就是中人之才,生意做得多了也会变成熟手的,想来打仗也是如此。更何况你又安排了这么多人帮他。”
杨应麒道:“虽然安排了不少人帮他,但也要他争气才行啊。现在看来,他至少不负你我之望。”
林翎把头一偏道:“少来!别老把我和你扯在一起。我这次做的事情,可都是遵从你的安排,与我自己无关。”
杨应麒笑道:“一开始自然是我的安排,但到了后期你明显变得很积极啊。我猜你也有意从这个小伙子身上干一点自己的事情吧?”
林翎笑了笑道:“确实有一点。如今阿翼涉足军政已颇深,看来是没心思回家做个商人了。如果他能从这里谋个进身之阶,也算一条路子。”
杨应麒怔了一下道:“你们不打算让阿翼继承家业了?”
林翎点了点头道:“我跟他谈过的,他自己也不希望只做一个商人。”
杨应麒又问:“那林家的继承人怎么办?”
林翎淡淡道:“我身体虽然薄弱,但毕竟年轻,撑个二三十年的想必没问题。”
杨应麒道:“二三十年之后呢?”
林翎道:“那时候舆儿也长大了,不正好继承祖业么?”
杨应麒一听,瞪着眼睛逼视林翎,哼了一声道:“你打算让舆儿用什么身份继承林家?”
林翎道:“我这次来,就是要和你商量这件事情。我打算等他再大一些,就以我养子的身份到福建走一趟,告知宗族父老,继承林家香火,不知你的意思如何?”
杨应麒怒道:“我的意思?你这分明是早就打好的算盘,还来问我的意思?”
林翎低声劝道:“你别这么生气嘛。反正你还年轻,又位高权重,将来有的是机会养孩子。就让舆儿姓林吧。”
杨应麒咬了咬牙,随即戟指咆哮道:“你!你!好哇!我总算明白了!原来你一开始就存着这样的心思!你把我当什么了?看我人品优良,把我当精子库了么?”
林翎不知精子库是什么意思,但猜想不是好话,软语求道:“你别这样好不好。我也知道你的感受,但你也知道,我的处境这么难…”
杨应麒怒道:“处境难?把事情挑明了不就行了?哼!这两年你越来越不在意掩饰了,不就是打算把这层灯笼纸挑破么?”
林翎摇头道:“我这两年在装扮上是疏略很多了,但从来没打算挑破这层灯笼纸!挑明了不好的,不好的。其实现在许多外人像刘介、赵履民他们多半也都心里明了,但这层灯笼纸有挑破没挑破还是不一样的。”
杨应麒冷笑道:“对你不一样,对你们林家也不一样,但对我没什么不一样的!”
林翎沉吟片刻,说道:“好吧,就算是我自私,但说句心里话,自古王侯子孙多不幸——尤其在乱世。以你今时今日的地位,做你儿子真是一件好事么?若你将来成为…那时候做你的儿子,究竟是幸还是不幸?更何况他出生的时机又是那样尴尬,现在汉部礼仪未备,也许没人会说什么,但将来呢?”
杨应麒本来狂怒,听得这里却静了下来,说道:“那他跟着你就会好很多么?”
“至少,他会自由很多。”林翎道:“作为林舆生活的话,他也就是一个有钱的公子哥儿,不必去做别人的表率,更不会成为别人利用来争权的工具。将来或从商,或入士,大有进退的余地。就是他什么也不干,躲在一个小岛上自娱终老,也没人会去说他。”
杨应麒默然良久,终于叹了一口气道:“好吧,我说不过你。不过…带他南下的事情不用那么早办,他现在还小,就让他在辽口多逍遥几年吧。”
林翎点头道:“我也是这个意思。”
第一三六章 燕京变故(上)
对于林翎,杨应麒始终觉得有些难以琢磨。自两人欢好以来,林翎反而尽量与杨应麒保持一定的距离。在公事上,林家初期在立场上似乎有过摇摆,但经杨应麒警告过后便老实起来,再没犯过他的忌,并高度配合杨应麒所推行的各种涉商事务。而在私事上,林翎也始终和杨应麒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杨应麒很希望两人的距离能再拉近一些,但林翎却总是制造一些不太过份的隔阂——包括利益上的隔阂和情感上的隔阂——以维持目前的状态。
“她干嘛老干这种不招人喜欢的事情?”杨应麒不懂,他忽然有些羡慕萧铁奴,老六身边的女人个个对他服服帖帖的,哪一个敢给她们的主人脸色看?不过转念一想他又觉得算了,其实他既不像萧铁奴那样有大纳女宠的癖好,也没多少时间和精力浪费在这些情情爱爱的事情上,情感上的空虚偶尔也有,但那种情况并不多。至于说到建立一个比较稳定的家庭,他却觉得还早。
“二哥四哥六哥都不成亲,凭什么要我先成亲?”
“七将军!”
这声急报把杨应麒从私情中拉了回来:“什么事?”
“赵良嗣到了。”
杨应麒眉毛动了动,接过纸条,扫了一眼道:“好。大宋终于出兵了!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正与邓肃大人谈话。”那幕僚问道:“七将军可要见他?”
杨应麒想了想道:“不见。”
那幕僚道:“但只是由邓大人接待,恐怕不足以令他安心。”
杨应麒道:“要安他的心的话,就让他去见四将军。等他会过了四将军,再让邓肃跟他谈具体事宜。”
那幕僚应命去后,杨应麒叹道:“大宋的家底可真厚!败了这么多年还有这样的财力物力!我原以为赵官人想再次北伐至少得准备个一年半载的,没想到说兴兵便兴兵!”
原来大宋宰相王黼不甘北伐大功就此搁浅,听说耶律淳病死,便怂恿赵佶,命童贯、蔡攸治兵,以刘延庆为都统制,遣陈遘经制江、淮七路以供馈饷。虽然在短时间内就筹到大笔的钱粮,但江淮七路经过这一轮盘剥民怨又沸腾了三分。这次林翎北上,虽然没有评议汉部的政略,却详详细细地跟杨应麒述说东南七路百姓所受纷扰之苦楚,杨应麒听出她话里的意思,心里也不好受:“东南百姓因这次事情如此受苦,唉,这件事到底是对还是错?”
然而事情干到这份上却再容不得他回头,眼下最迫切的事情,仍然是拿下燕京。
他召来负责燕京秘事的幕僚问:“赵观那边进度如何?”
那幕僚道:“赵大人已与李处温接上了头,李处温收了我们的礼物,但杨朴大人、张浩大人的书信则被当场烧掉。”
杨应麒微微一笑道:“他有什么新的要求么?”
那幕僚道:“要求没说,但似乎对我们的立场有些疑惑。”
杨应麒奇道:“立场?”
那幕僚道:“他奇怪我们汉部明明是大金附属,为何却要他投诚大宋。”
杨应麒被这句话撞得心头一闷,心道:“名不正则言不顺!我们之前那种‘心照不宣’的做法开始碰到硬石头了!”脸上却没在下属面前透露半分,挥手对那幕僚道:“等赵良嗣见过四将军,安排他到我的办事厅与邓肃说话。”
那幕僚问道:“七将军要在帘后指点?”
杨应麒点头道:“我的意思邓肃早已知晓,何必指点?我只是想当场听听赵良嗣的口风。”
当晚邓肃便在杨应麒日常办公的地方与赵良嗣密谈,赵良嗣透露大宋此次兴师二十万,号称二百万,分东西两路进军。有了上次惨败的经验,童贯这回谨慎多了,消了之前的狂妄,不求垄断战功,但求能顺利收复燕云重拾赵佶对他的信任。而赵佶面对举国上下的民怨士疑,也巴不得快点大功告成——只要能收复这片疆土,那他便是太祖太宗皇帝以下在开边上功业最著的皇帝,士林就算有什么怨言也可以那这块挡箭牌来搪塞了。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大宋朝廷对金国的期望越来越大,而童贯对欧阳适的姿态也低了三分。说到后来,赵良嗣竟试探性地请求汉部出兵相助。
杨应麒吃了一惊:“童贯疯了么?当初好不容易说得国主答应不入榆关,现在竟然要向金国借兵!这究竟是童贯的意思,还是赵佶也有这种想法?”
大宋朝廷不知是何缘故,在那次以拙劣手段收买折彦冲不成后,便一直将汉部简单理解为大金的一部分——虽然这个理解从某个层面上来说也没错,但汉部本身有自己的政治意志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事实。而让杨应麒难以理解的是,以童贯为主导的对金外交一直没有将会宁的意志与津门的意志区分开来——哪怕杨应麒在许多场合中已经给足了暗示。
直到此刻赵良嗣提出借兵的话里头,大金与四将军都是混着用!所以杨应麒对于童贯有意请求汉部出兵才会气急,因为童贯眼下请求汉部出兵,等于是有意请求金国出兵!这可是杨应麒极不愿意看到的情况!他由这个提议便猜到童贯已有些气急败坏,所以才会冒出向金国借兵攻打燕京的念头!
邓肃听到赵良嗣忽然提出这个请求也吃惊不小。他对说服杨应麒直接出兵也颇为动心,但想起这样做后患甚大,终于压下冲动对赵良嗣道:“北国出兵燕京,与海上之盟不合。”
赵良嗣听了有些失望,邓肃又道:“不过塘沽已为大宋养了一支兵马,所募均为宋人,统领也是宋将。将来伐燕之举,或有奇效。”
赵良嗣大喜,忙问端的,等听到这支兵马才一千人不到情绪又马上跌入谷底,再听到领兵的是种师道的孙子,不由得摇头道:“邓大人!童太师和种相公不和你又不是不知道,让种相公羁留在塘沽养病的孙子作统帅,这支人马就是再能打,太师也不会重用的。”
邓肃道:“国事当前,这等小恩怨却且放下。还望童太师能给这支部伍一个番号才好。将来这支打着种氏旗号的部伍行动之时,汉部的兵卒在后边呐喊助威也是可以的。”
赵良嗣闻言大喜,知道邓肃是在暗示汉部兵马可能会借着这个旗号行动——那又大大不同了。当下保证回去后定奏禀太师尽弃前嫌,给种彦崧一个正式的品阶。
跟着邓肃又与赵良嗣说起燕京内部的局势,之前汉部向童贯透露已和李处温取得联系之事,只是李处温未得大宋高层应承有些犹疑。这次赵良嗣北来特地带了童贯的亲笔书信来,还盖上了他的关防大印,保证只要李处温能在燕云归附的事情上立功,宋廷不但赐爵封侯,而且还会让李家在北地为牧,世袭罔替。
杨应麒在幕后听二人密谈,心道:“这次大宋扔下的筹码又比上次阔气得多了,看来是势在必得。但看赵良嗣这样沉不住气,多半是背后童贯催得他急了。而童贯如此急切,怕是受了赵官人的影响。君臣将相使者都如此操切可不是好事。以如此浮躁之人领衔北征,太也令人担心!看来种彦崧这支部队还是很有必要的。唉,只是老这样偷偷摸摸做事,太不爽了。”
在燕云遇到的这一连串挫折,让杨应麒将汉部从幕后带到台前的欲望越来越强烈,他忽然很希望这次要夺取燕云的是汉部而不是大宋,那他就能明目张胆地布兵用谋,不用像现在这样干什么都畏首畏尾,更不用担心整个方略被没有执行力的腐兵颓将弄得一团糟。
“那一天会到来么?什么时候才能到来?”
第一三六章 燕京变故(下)
赵良嗣带来的书信,由邓肃收了,交给杨应麒的幕僚备份后通过海上快船在平州西界登陆,走一条由燕云商人发掘的秘密商路,避开辽人盘查严密的南边军镇,过新仓、香河,进入大辽南京道析津府。
其时耶律淳才病死,本来就摇摇欲坠的北辽政权更是人心惶惶,在政权中央有李处温等人密谋不轨,在地方上则有张觉之流暗中扩展自己的势力以窥时局。
赵观得到书信后密晤李处温,出示童贯亲笔,李处温见了再无怀疑,大喜道:“圣天子洪福齐天,此次兵马未动,耶律淳这边虏便已归西。赵大人放心,上次进兵王师虽为耶律大石、萧干等悖逆不识天命之人所阻,但这次本相已有计较,定叫王师兵不血刃,平定燕京。”
赵观一开始听得有点懵,过了一会才明白过来:李处温这样说话已经是完全自居为大宋臣子,所以连刚刚死掉的北辽皇帝耶律淳也斥为边虏,而圣天子云云自然指的是道君皇帝赵佶。赵观脑袋转了几转,才勉强弄清楚了李处温的意思,问道:“李相,按照我们七将军…嗯,还有童太师的意思,是希望在王师与契丹兵马接锋之时,李相想办法探知耶律大石的军谋,以利刘大帅知己知彼。若王师打到燕京,更请李相开城相迎。但听李相刚才的意思,莫非另有计较?”
李处温笑道:“不错。这段时间本相没有答应赵大人什么并非故意推诿拖延,而是一边等待童太师的回音,一边暗中做了安排。还请赵大人秘达童太师:燕京已在李某掌握当中。请王师速速北上,交接防务。”
赵观又惊又喜又疑,问道:“李相,赵观虽知道李相所谋必然机密,但此事非同小可,还请告知一二,否则赵某人如何取信于太师?”
李处温含笑道:“如今皇宫宿卫均已向我暗中投诚,四门将领也在我掌控之中,满朝文武更是唯我马首是瞻。本相只需一声令下,萧妃(耶律淳之妻萧太后)便成阶下之囚。燕京既在我控制之中,要捉耶律大石、萧干之辈不过反掌之间。待得童太师入驻析津府,平州与居庸关人马可传檄而定!”
赵观惊道:“如今惊人谋略,若能成功确是奇功一件。只是事关重大,还请李相谨慎。”
李处温笑道:“耶律淳死后,燕京一路人人危惧。除了归附大宋,哪里还有别的出路?燕京本是汉地,汉人士子遍布朝野。上次之所以抵抗王师,一来是畏惧耶律淳等积威,二来也是士林大多不知朝廷圣谕推恩之旨。如今却不同了。”说着又取出两封书信来道:“易州知州高凤来信,信中所言与我不谋而合。常胜军首领郭药师也来信问讯,希望为本相行走。由此可知归附大宋已是燕京军民共识。赵大人无须担心,但催童太师早日进兵便可。”
赵观离开以后,李处温便知会儿子亲信准备动手,他儿子李奭道:“爹爹,等南朝的大军到达以后再动手会不会稳妥些?”
李处温冷笑道:“你懂什么!若等童贯兵临城下我们再开城出降,那时我便只是一众降臣之首,有何功劳可言?但现在我们只要劫了萧氏,再赚得耶律大石、萧干等人进城诛之,到时候六州十一县均在我等掌中,他童贯就是想要湮没我等功劳也难了!”
且不说李处温加紧布置谋划,却说赵观当时听李处温说得头头是道,一时也没看出什么不妥,只是将所闻牢牢记住,回去后给杨应麒连写三道密码鸽书,告知李处温将谋之事。
鸽书南飞,其中一只遇野鹰被食;一只在低掠时被辽军射下,幸而辽军看不懂鸽书上那扭扭曲曲的文字,才没识破机关;只有最后一只安全到达。飞信处人员的递上鸽书,密码员细心翻译后呈给杨应麒主管北路要事的幕僚。那幕僚见是顶级要秘,不敢拆看,直接呈给杨应麒。杨应麒正在点看之前在李处温处得到的《燕京六州十一县要吏名表》,随手接过鸽书扫了一眼,只看了两行便叫了起来,左右都吃了一惊,忙问何事。杨应麒憋着气把鸽书读完,大声问道:“赵良嗣回去没有?”
左右道:“昨日回去了。”
杨应麒又问:“邓肃呢?跟着走了没?”
左右道:“邓大人并未与赵良嗣一起启程,他本准备今日出发,不知去了未曾。”
杨应麒叫道:“去!把他找来。就算已经出发也给我追回来!”
一个擅长骑术的幕僚去了,杨应麒又道:“笔墨!笔墨!”写了一封书信,命密码员赶紧译成鸽书,连发五道。书信才送出去,邓肃便风尘满面赶来了,问出了何事。
杨应麒摒退左右,取了鸽书给邓肃看,邓肃读完惊道:“这个李处温,这么大胆!”
杨应麒冷笑道:“这不是大胆,这是争功劳迷了心窍!”
邓肃道:“这事我看有点玄,七将军,你以为如何?”
“当然是必败无疑!”杨应麒道:“自古意图叛国之兵变,哪有由文官来发起的!他李处温说好听了是文官之首,但在这动乱四起之地,胡汉并存之城,他说白了也只是一个书生,如何干得了这事?我已经给赵观发信让他尽力劝阻,希望来得及才好。”
邓肃也甚是忧心,若他和赵观易地而处定会力劝李处温谨慎,但这时身在百里之外也只能盼局势不要朝坏的方面发展,安慰杨应麒道:“七将军你也莫要太过担忧。汉唐宦官亦非有甚强武力,只因掌控了宫廷禁卫,所以常能劫持帝主。若李处温确实成功收买了辽宫将领,成败尚未可知。”
杨应麒拍桌道:“邓志宏你怎么这样糊涂!汉唐宦官之所以能劫持帝主,一来因为那时皇室权威甚重,大臣们投鼠忌器,不敢妄动;二来被劫持的不是孤儿寡妇,就是文弱无谋之君。如今且不说这个萧妃未必软弱,就算宫廷真被李处温控制了,契丹、奚族的将帅也不会乖乖听他李处温摆布的啊!别忘了大辽的正主儿可是耶律延禧,耶律淳已属篡位,何况他留下来的寡妇?耶律大石他们会为了这个不敢动李处温?”说到这里叹道:“赵观毕竟小器,做个间谍、密使他算是合格了,但遇到这等大事却未能纵观全局。”
邓肃却觉得杨应麒对赵观苛求了,毕竟赵观的身份只是一个密使,要他不经中枢授意而全力阻止这件事情既超乎他的能力,也超乎他的权限。当下道:“要不要我马上赶往燕京一趟?”
杨应麒道:“不。你现在过去太过危险。我可不想连你也陷进去!”
邓肃心中颇为感动,说道:“谢七将军关心。不过公事在前,岂敢惜身?”
杨应麒摇头道:“你不惜,我惜!咱们汉部最大的财富就是人。土地城池这次没取成可以再想办法,人才没了可就不能重生了——何况这次我们要取的地方还不是装进自己口袋的!”
邓肃还要请缨,杨应麒挥手道:“我已经知会赵观让他全力阻止了,若他阻止不了或者来不及,你去了恐怕也一样。我们还是安排下一步的计划吧。”
“下一步?”
杨应麒道:“就是李处温万一败了的补救措施!嗯,这次鸽书中有个次重要的信息大可利用,那就是易州高凤已有投宋之心。你马上南下和童贯联系,无论李处温倒不倒,都想办法劝诱这个高凤归降大宋!”
邓肃沉吟道:“降了一个易州,未必能动摇全局。”
杨应麒道:“以现在的时局,边地降附的事情是很容易引发连锁反应的!易州若降,和他相邻的涿州也会受到影响!涿州驻军是郭药师所率常胜军,那是辽地汉人的队伍。若能招降郭药师,整个燕地的汉民都会闻风心动,而契丹本族又会加深对麾下汉人的猜忌,届时契丹、奚族和辽地汉人互起疑心,仗还没打,整个北辽便先分崩离析了。”
第一三七章 危疑反复(上)
塘沽南部面向界河,由于大宋正与汉部交好,两地来往略无阻滞,每天都有无数民间船只往来于沧州与塘沽之间。
邓肃是在码头上让杨应麒的幕僚追回来的,回来后两人商议了半日,邓肃也不管日已西斜,抢着上路。渡过界河,也不去会李应古了,直奔童贯的驻地。
到得高阳关,赵良嗣听说他来,亲自迎出城来,接了他去见童贯。路上赵良嗣道:“童太师甚是大量,虽不喜种氏为人,却仍擢他为武翼郎,其所部人马号‘忠武军’。这件事情,太师可是给了欧阳将军天大的面子!”见邓肃眉头紧皱,奇道:“邓大人,如此还不满意么?”
邓肃叹道:“这件事情,现在已不急了!我心中另有急事,所以愁眉。”
赵良嗣微惊道:“又有什么变故了么?”
邓肃压低了声音道:“李处温已经接了童太师书信,决意投诚了。”
赵良嗣大喜道:“这是好事啊!”
邓肃道:“本来是好事,但他立功心切,竟要提前发动兵变劫持萧妃。七…四将军怕事情会搞砸。”
赵良嗣闻言忙道:“若是如此,那我们的事情可就得加紧了!”
两人见了童贯,禀知李处温之事,童贯听了也微感不悦,觉得李处温太独断。赵良嗣道:“燕京至此相去三五百里,我们便是要帮忙只怕也是来不及了,如今只能盼着李处温计谋得成了。”
邓肃道:“无论计谋成与不成,我们都不能作壁上观。”
赵良嗣道:“邓大人的意思,是要我们赶紧出兵为援么?”
“不,”邓肃道:“大军之动乃是大事,不宜草率,不过眼下耶律淳方死,大辽边将守臣无不心躁难安。‘四将军’的意思,是不管李处温成败,我们都可先拉拢燕南兵将,以助王师声威。”跟着说了策反高凤、常胜军之谋。
童贯听说能不费力气便招降燕地边将,大感兴趣,再听邓肃说愿亲入辽京招降高凤、郭药师,更是欣然,对邓肃道:“上使如此为大宋出力,甚是令人敬佩。待本相回汴梁后定要奏明圣上,厚加封赏。”
赵良嗣一听也道:“听闻邓大人本是宋人,如今为国奔走,多立奇功。他日若衣锦还乡,必得重用。”他两人这么说,那是以高官厚禄来引诱邓肃了。
若是几个月前,邓肃无论答应不答应,至少会颇为心动,这时却有些烦,心道:“如今燕京大事就要爆发,你们还跟我扯这些!我若是贪图富贵,当初就不会诗讽权贵、泛舟入海了!”但这时为大局计,却不好去忤童贯的意,只是道:“此事以后再说。如今最急切的是平定燕云!”
当下献上计策:先由赵良嗣前往易州劝说高凤,若高凤爽快答应自然最好,若有支吾,则用他私通李处温一事为要挟,不反也要逼得他反。同时邓肃车驾前往涿州,只要高凤投诚之事一传开马上入见郭药师,策他同反。
这些都是不需费童贯半点力气便能成就大功的计策,他如何不欢喜?便让邓肃去库中自择宝货,以作收买高药师等人之用。邓肃也不客气,到了库中一看不禁呆了,他也不是感叹这库中宝物之多,而是感叹这些宝物大多和汉部大有关联:就算不是汉部所产,也多是经由汉部转口到大宋——有些宝物边角上所贴的汉部海关标签甚至没有撕下!
当日邓、赵二人分别取了轻便贵重之物,持招降书信出国门,那边童贯也命刘延庆整兵待发。邓肃才到白沟,便有密子飞奔前来递上鸽书。邓肃打开一看,暗叫一声苦,心道:“七将军料事果然奇准!”
这封鸽书转自塘沽,离杨应麒得到消息有所延后。当时杨应麒正签批陈正汇、杨朴等人转来的文书,忽然有幕僚疾步进来道:“七将军!燕京的密子赵登来了!”
杨应麒吃了一惊道:“他怎么来了?快传!”
便见赵登满面尘灰,跪倒在杨应麒面前呼道:“七将军,小人赵登无能,小人该死!”
杨应麒喝道:“你怎么没半点消息就跑来了?鸽书也不先发一封?”
赵登痛声道:“事出突然,我们只来得及把文件全部焚毁,却没能放飞鸽传书。唉,我们在燕京数年的经营,却因一时大意而毁于一旦!这、这…”说着竟痛哭起来。
杨应麒见他手指指甲里都是泥土,衣服上颇见血迹,又惊叹叹感慨,说道:“这一路你一定极不容易。罢了,且莫悲痛,说说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赵登止了泪,惨然道:“那日我们收到将军的鸽书急信,赵观大人便去见李处温,婉转劝他谨慎从事。但据赵观大人转述,李处温当时只是微笑道:‘燕京之势,非你所知。’赵观大人见劝不住,只好先回住所。”
杨应麒点头道:“李处温自己既然早有打算,多半听不进别人的话了,那倒也在意料之中。”
赵登接着道:“赵观大人回到住所,便下令转移据点,同时要给七将军发一封急信。但他进门不久我便发现不对!赵观大人给七将军的信才写了一半,外边忽有异常响动!我急看窗外时,但见墙外已出现了刀斧弓箭手!人数也不知有多少,将我们所在的院子团团围住!”
杨应麒道:“是李处温出卖了你们,还是他所谋泄漏?”
赵登道:“从后来的事看来,应该是他所谋之事被人发现了。也许赵观大人从李府出来,便被人盯住了。当时我们骤然被围,都有些慌了,幸而遇变时当如何应对的步骤我们训练有素。当下焚毁文件、毒杀飞鸽,跟着赵观大人便把我与负责翻译的程亮推入地道,他自己则留下周旋。”说到这里哀声道:“我们进入地道之前已瞥见门栓将断,唉,若迟了一步,那就…”
杨应麒道:“他为何不和你们一起走?”
赵登道:“我本要拖赵大人一起走,但他说若没个人留下周旋,地道口多半很快会被发现,我们逃也逃不远。赵大人又说他多半已被跟踪的人看见相貌,若他不在辽人也会起疑,所以…”说到这里喉音哽咽。
杨应麒叹道:“没想到他如此侠气。后来呢?辽人害了他没有?”
赵登道:“我们从地道逸出后躲在暗处,见辽人绑了他回衙,想来还未遇害。我们也不敢多看,循小路跑到备用据点,路上经过李府附近,但见灯火耀天,多半李处温也出事了。我和程亮还没到达备用据点便差点被人发现。当时形势颇乱,有些地方传来刀兵相格之声,想来是李处温的人在抵抗。我想燕京内部已无鸽书可用,不如趁早偷出城来到塘沽报知,否则等辽人平定局面,全城戒备,再要出城可就难了。当下我和程亮商议:一个留下通知城内其他密子潜伏勿动,一个回塘沽报信。那时刚好有一队兵马驱赶着百姓冲向尚未合起的西门,我冒险混在那群百姓中逃了出来,出城后脱了人群寻觅,路上虽有磨难,但幸而有惊无险,一路辗转,到了塘沽。”
杨应麒心道:“这次主据点一出事,整个燕京的密子就都有些乱了,看来我们的谍报系统还有需要完善的地方。”当下安慰了赵登一会,说道:“赵观的事情我会再想办法,希望辽人还没害了他。”
赵登惊喜道:“七将军能救赵大人?”
杨应麒道:“我这便给二哥发一道鸽书,让他代表大哥知会萧妃,就说我们愿出钱把赵观赎回来。”
赵登惊道:“这样我们的来历不就暴露了?”
杨应麒淡淡道:“这个不要紧,按如今的形势,我们并不怕北辽知道我们在打他们的主意。再说赵观是为汉部舍身犯险,咱们不能负他。”
赵登一听泣道:“七将军…这…我…不负!不负!”他虽因激动而难以成声,但从此愿誓死相报的意思,旁人却也都明白了。
第一三七章 危疑反复(下)
邓肃收到塘沽方面的书信后,怕剧变再起,便在边境稍作逗留。两天后西北捷讯传来:易州归降了!邓肃大喜,心想事不宜迟,便换上契丹人服饰,到涿州自称易州来的军吏,奉命求见郭药师。
郭药师早听说易州降了,高凤和他守地既近,又都是汉人,其中一个变节另一个所受冲击之大不言而喻!这时听说高凤的使者求见,心中一凛,命人把邓肃带到密室亲讯。
邓肃一进门,郭药师便拔刀冷笑道:“好个奸细,竟敢到我涿州来自投罗网!且留下头来!”
邓肃见他如此,反而笑道:“蒺藜山之战郭将军逃得好快!以二将军、六将军用兵之神速,竟也没把郭将军拿住,佩服,佩服。”
蒺藜山之战是常胜军(当时还叫怨军)与汉部第一次交锋,那一战郭药师败得极惨,差点就万劫不复,所以这时听邓肃提起马上脸色一变,喝道:“你是什么人?敢来这里胡说八道!”
邓肃笑道:“在下辽口参军邓肃,奉了二将军将令,来问郭将军几句话。”
郭药师冷笑道:“曹…曹某人也来了么?”
邓肃道:“塘沽之战,以八百人全胜耶律大石数千兵马,郭将军认为是谁的手段?”
郭药师惊道:“但曹某人不是在榆关外边么?怎么会跑到塘沽来?”
邓肃笑道:“此等军情,恕不能奉告。”
郭药师哼了一声道:“曹某人要你来说什么事情?”
邓肃道:“二将军要我来问郭将军,是要与他为友,还是与他为敌。”
郭药师问道:“为友如何?为敌又如何?”
邓肃笑道:“若是为敌,那便简单了,郭将军将我头颅斩下送往塘沽便是。如今汉部有精锐万人,眼下就驻扎在榆关外面,郭将军认为以张觉之才,是否挡得住五将军的铁骑?又有二将军麾下精锐万人,已经进入塘沽,只要大宋兵旗一指,马上响应直指析津府。不知耶律大石、萧干还有多少人马,是否挡得住二将军的攻势?眼下耶律淳已死,北辽之势危若悬卵,明眼人谁看不出来?郭将军若不想为契丹异族殉葬,还是早作打算的好。”
上次白沟一战之后,辽人已颇看不起宋军,但郭药师对曹广弼仍极为忌惮。刚才邓肃这段话中半真半假,比如曹广弼并不在塘沽,榆关外汉部驻军也不是由阿鲁蛮统领,两部人马也绝无“万人”之数。但听在郭药师耳中却似汉部正倾国来与大宋夹攻燕京一般。他想起曹广弼、萧铁奴等人用兵之狠辣,心中暗怀惊惧,问道:“若是为友,是要我投奔汉部么?嘿嘿,要我投奔汉部,还不如到西京去投奔金主!折某人在大金也是人下之人,我岂能与他为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