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样的事!”杨应麒听了这话眉毛轩动:“四哥为人,志向远大而才能略嫌疏阔,当初他料理津门,公家财政便弄得错漏百出。四哥能牢牢掌控水兵、整合各方面的势力、保持东海航路畅通我不奇怪。但流求岛内也整治得这样出色,可就大出我意料了。”

曹广弼问:“你原本以为会如何?”

杨应麒道:“我原本以为在他四哥的治下,聪明的人、贪便宜的人、有野心的人都会特别高兴,新附民众在混乱自由中也会很活跃,却没奢望他领导下的内政秩序能有多少条理!我原来的计划是:等三五年后辽东的事情渐渐稳了,再物色一个利害的内政好手过去帮忙!”

曹广弼微微一笑道:“有权力的人,并不一定要自己有那个才能方能办好事情的!津门既能来一个李阶,流求为何就不能?”说到这里,遥望南方道:“我没去过流求,甚至没去过江南!不过听你说流求和福建也就一水之隔,想必那里沾染东南风流也比这边容易。那里的老部民都说流求现在是‘小江南’了,有机会真想去看一看!”

※※※

当曹广弼南望的时候,陈正汇也正面向北方出神。

几个月前欧阳适经推荐以后,他现在已经是汉部的准元部民了。汉部早期的元部民入籍手续十分快捷——基本上是几个首领觉得可以信任,在村子里说起,老部民们同意便延引进来了——那是小国寡民时代才有的事情。但汉部大了以后,便多了许多的手续和关口,杨朴加入以后经过一年才成为元部民,而如今陈正汇已经到流求一年多了,既有政绩,又得欧阳适信任,却还要经过一年的考察期。和他同时提名的准元部民也一样。不过对这样一个流程,平心而论,陈正汇觉得很公平,也很必要。

忽然之间,他和曹广弼动了同样的心思,很想北上看看津门,看看那里又是怎样一番景象——当然最重要的,是会会其他的几位将军,特别是那个杨应麒!

“二哥,看来,我得选个时机下去走一趟了。”

※※※

杨应麒的话让曹广弼有些吃惊:“你不是说最近吧?”

“嗯,最迟明年!具体的时间等我回津门把所有情况弄清楚了再说。”

曹广弼道:“如今北边诸事临头,你怎么能走开!”

杨应麒道:“北边打仗的事情虽大,我反而觉得没什么悬念。这半年我不理事,但汉部也能照常运作,这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但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伏!事情若是太过顺利,也是要担心的。流求的发展比我预料中快太多,马车走得太快,万一缰绳断了可是要失控的!”

第九十章 故人西来大梁城(下)

离过年还有十来天,七将军终于回来了!

杨应麒还没入城,先派人找来林翼,两人就在郊外一处小池旁一边钓鱼,一边叙话。杨应麒按下正事不提,先问林翼:“你阿大还好吗?”

林翼心中奇怪,心想七将军怎么问这个?却仍点头道:“还好。”

杨应麒道:“我是听你阿大病了好几个月,所以问起。你让人告诉你阿大:养好身体要紧,钱赚少些无所谓,等将来…将来你长大了再赚回来。”

林翼哦了一声,杨应麒这才开始询问津门和朱虚山这半年来都发生了什么事情。林翼从头叙说,杨应麒对津门的事情并非完全不知,但这时再次一一提起,问得极为仔细,尤其对鸽书上看不到的事情更是关心。

将近一年不见,林翼的眼光见识显然又有不同,对津门各个方面的事情都有自己的看法。而管宁学舍内部的变化则更加让杨应麒喜出望外。当他听李阶评价自己“精明能干,娴熟世务,奈何根底不深,学问不纯”后,不恼反喜,说道:“咱们管宁学舍真的来高人了!这下好了,学舍方面的事情我有托付的人了!”

林翼问道:“李先生说七哥学问不纯啊,你不生气吗?”

杨应麒笑道:“我的学问本来就不纯。杨朴他们被我唬倒了,所以不敢这么认为,这个李阶…嗯,这位李阶先生却是有真学问的人!阿翼,你说我要是请他做管宁学舍的山长,大家服他不?”

“当然服!”林翼见杨应麒如此评价李阶,不但增加了对李阶学问的自信,更增加了对杨应麒的敬佩,说道:“其实大家早有此心,只是李先生他推辞了。”

杨应麒道:“好!这件事情等我见到他之后再跟他提。”抛了鱼杆,骑马入城,城内民众望见,彼此走告,夹道来迎。

杨应麒在马上四向作揖,大声道:“大伙儿!我回来了!”

一个汉部的老部民在众人推举下拿着一大包东西走近,一脸乱七八糟的表情:“七将军啊!你终于回来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捧上那一大包东西:“这是大家凑钱给你准备的!您一定要重振雄风啊!”

杨应麒听到“重振雄风”一词暗道不妙,却不敢多问,又不敢推辞,更不敢把那包东西打开来看,谢过了手下让从人拿好。杨应麒随机发表了一场激励部民的小演讲以后,在掌声中向大将军府而来。

人群也渐渐散去,正要进府,忽然一人吟道:“天下唯我不识君!”高昂清朗,声音有些熟耳。

杨应麒回头一看,大喜道:“邓大哥!你怎么来了?”原来却是在汴京结识的太学生邓肃!急忙翻身下马,执手欢迎。

两人相携进府。他们兄弟七人连同狄喻,只有折彦冲在津门有座大将军府第,其他人来到津门也都住在这里。杨应麒回来本该先去见大哥大嫂,但既然有朋友来到自要先行招待,便派人去内府告知。

杨、邓两人坐定,童子奉茶。杨应麒再次问邓肃如何会来津门,邓肃道:“上个月我忍耐不住,作诗讽喻花石纲暴政,惹怒了权贵,被朝廷赶出京城。本要回福建老家读书种田,后来想起你的邀约,便来看看。谁知到了清阳港才发现天下之势已非汴梁书生所能想见!我游荡了几天,坐船出海来到津门,一加打听,才知道我在汴梁见到的杨应麒可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竟然是金国汉部的七将军!嘿嘿!这次我和明仲走眼可走大了!”

杨应麒微微一笑道:“邓大哥,不是我故意瞒你,只是我身份有些特殊,上次去汴京也是瞒着公家偷偷去,因此呆在东京不敢声张!还请大哥见谅则个。”顿了顿问道:“大哥来津门也有几天了吧?觉得这个小港如何?”

邓肃沉默半晌,问道:“有件事情,我要先问你,然后才好说话。”

杨应麒忙道:“邓大哥请说。”

邓肃又沉默了一阵,这才道:“你们汉部,到底是要干什么?”

杨应麒给邓肃问得一时无法回答,过了好一会才道:“邓大哥,我这么跟你说吧。我们兄弟几人,还有汉部最元老的部民,大多是汉家儿郎。大宋疆域北不过燕云,我等流落北国,无所依归,诚不得已。这些年来靠着自己的打拼在金国内部取得一席之地,身在胡地而不失汉统,甚不容易。我们依附女真而起,所以大金是我们的宗主之国,赖以荫庇;但大宋却是我们父母之邦,根源所在。因此我们朝大金以忠信,怀大宋以恩情。我们兄弟几人促成大宋大金海上之盟,便出此意。”

“真的只是这样么?”邓肃道:“你这番话若放在太平盛世,我信。放在今天,我却不敢轻信!”

杨应麒沉吟道:“然则邓大哥的意思是…”

邓肃道:“观汉部的建制与行径,便知你们志向不小!”

杨应麒道:“志向大小,要看时局!我等之愿,是让汉部民众丰衣足食,上下同乐。但我们绝不消极退守!当抗争则抗争,当进取则进取!一切以有利部民、无妨大义为依归!”

邓肃默然,杨应麒又问:“邓大哥,如今大宋朝廷自弃良才,不知大哥意欲何往?”

邓肃道:“不是大宋弃我,乃是朝廷受奸人所误!”

杨应麒道:“有天下者非一君,而是万民。治天下者不能唯独夫而诺,当由举国贤士共同努力!如今大宋朝廷君昏相庸,内外谄媚,虽萧曹房杜不能展其才。人生寿数能有几何?与其在中原困局虚耗岁月,不如在边地给民众做些实实在在的事情,这一生也不算白过。”

邓肃眼神闪了两闪道:“你这是要招揽我么?”

杨应麒道:“不敢!只是大宋贤大夫多圄于眼前,圄于大宋,不能放眼万世,放眼万国!我只是希望邓大哥你能多看看多听听,然后再做决定。”顿了顿又道:“当初在汴京时,我的本意就是请邓大哥来津门读书饮酒。便请先由小弟安排住下。这里有书有酒,有山有水,在此小住,履殷商箕子之迹,被大汉管宁遗泽,讲盛唐英雄故事,此亦君子独善之乐,不知邓大哥意下如何?”

邓肃听到这里才笑了笑道:“也好。”

正好内府公主来请,邓肃听杨应麒说了完颜虎的身份,心中打不定主意,不知要以何种礼节去见一个北国公主。

杨应麒见状,便对完颜虎派来的侍女道:“邓大哥才来津门,等过几天安顿下来,我再作安排。”之后又派管家领邓肃在厢房住下。

安顿好邓肃以后,杨应麒忽然想起汉部部民送给自己的那一大包东西,拿出来打开一看,不由得两眼翻白,差点气得昏过去。原来那包东西竟然都是大大小小的壮阳药物以及壮阳药方,尤其惹眼的是那堆千奇百怪的条状事物,杨应麒认了好久,才分辨出其中几样分别是虎鞭、牛鞭、鹿鞭、熊鞭、狗鞭、马鞭、驴鞭,此外认不出来的大鞭小鞭金鞭银鞭不知有几种!众鞭品类之繁多,药方疗法之奇特,令人瞠目结舌。而部民呈献礼物时那句“愿七将军早日重振雄风”,尤足以在杨应麒房中绕梁三日!

第九十一章 东南东北乱局纷(上)

邓肃和陈正汇刚到达流求时一样,一开始对汉部都保持着一种大宋知识分子的矜持与优越感。他在津门作客,与折彦冲、杨开远等相见以朋友之礼,折彦冲既无“礼贤下士”的造作,邓肃也没有高攀权贵的心态,彼此都觉得十分自然。邓肃能吟诗,会击剑,和折彦冲杨应麒都很谈得来。

这日杨应麒与邓肃喝酒闲聊,一开始多谈风月民情,少涉军政要务。后来渐渐地扯到学术上,杨应麒忽然想起李阶来,便对邓肃道:“管宁学舍今年来了个了不起的人物,北国儒生本来自诩学问不逊中原名家,但自他来到后,才知道什么叫天外有天。”

邓肃问起此人姓名师承,杨应麒将林翼的转述说了,邓肃想了一想笑道:“原来是他!”

杨应麒问道:“邓大哥认识他?”

邓肃道:“此人是元佑君子李深先生之子,十六年前策进士举礼部第一,魁冠南宫!”

杨应麒大喜道:“策进士第一,魁冠南宫,那是状元之才了!这样的人怎么会来津门!”

邓肃叹道:“他虽然考了第一,但因是元佑党人之后,而当时朝廷正大贬元佑党人,所以夺了他功名,逐出京城。此事在太学多年传扬,我们这些后生小子们无不忿忿不平!”

“原来如此!”听到这里杨应麒忍不住想感谢现在在汴梁朝堂尸位素餐的皇帝宰相们!这几年流入汉部的士子与农民,几乎全是赵宋的遗贤与弃民。要是读书人在中原有官做,农民在中原有饭吃,谁会来这边隅之地呢?忽然想起李阶和邓肃是同乡,便问道:“说来李阶先生也是福建人,邓大哥以前可曾交往过?”

邓肃道:“论起师承、年龄,他都比我高了半辈。虽然彼此也算同乡,只是缘浅,未曾会过。”

杨应麒道:“我以往一回到津门,第一时间便去朱虚山。这次因为不愿匆忙去会他,所以才把此事推了又推。难得邓大哥刚好与李阶先生有些渊源,择日不如撞日,不如现在便到管宁学舍瞧瞧,如何?”

邓肃道:“甚好。”

这日清晨下了一场好雪,杨应麒和邓肃骑马踏碎乱银,在朱虚山山门下马,杨应麒详悉朱虚山各处馆舍位置,知道李阶住在立雪楼,也不用侍从跟随,自引邓肃步行来寻。一路上邓肃暗暗品度津门的山川河流、建筑布局,或点头,或摇头。

杨应麒见他点头多,摇头少,笑道:“看来咱们这朱虚山布局还算可以,再多些文气便好。”邓肃笑而不答。

望见立雪楼时,但闻琴声如思,随风而来。两人立足听了一会,杨应麒小声笑道:“李先生想家了。”

邓肃不语。

又听一会,杨应麒赞道:“李先生胸中大有丘壑。”

邓肃亦不语。

再听一节,杨应麒暗暗皱眉,心道:“怎么琴声中有闪烁之意?他心里藏着什么事情么?”

看邓肃时,见他仍不语。

琴声转调,忽而变得激昂,激昂中又暗藏离骚,杨应麒心道:“今年年成不错,复州上下一片太平,怎么他心中却有此调?似有不常之志!”从此开始留心。

邓肃却忽然咳嗽一声,铮的一声,琴弦断了。许久,立雪楼内才有人道:“什么人在外面偷听?”

杨应麒看了邓肃一眼,朗声道:“明州杨廷应麒,南剑邓肃志宏,前来访朱虚先生。”

门内哦了一声:“原来是七将军来了,有失远迎!”门呀的一声,一个人走出来,杨应麒细细看他,见他双眉有飞扬之态,鼻梁隐突曲之节,至人中而归和顺,藏于几缕稀疏短须中,心道:“大宋人物,与辽南的‘土产’果然大大不同!”

三人礼见毕,李阶引入书房,煮酒待客。杨应麒环视了他这间书房,见书籍多,地方小,说道:“管宁学舍的学吏不识大体,太待薄先生了。”

李阶却笑道:“这楼名字起得好,我甚喜欢!至于屋子的大小精粗,却未曾在意。”

浊酒温了,三人把酒赏雪,杨应麒讲些商务算学、航海天文、辽东地理,李阶随口应答,畅如流水,又道:“书楼于商务、天文的资料甚多,但辽东地理的图案卷轴却大都只是存名,我无从着手,甚是可惜。”

杨应麒道:“辽东地理图涉及军务,不敢轻易放在书楼。先生要看时,可让林翼拿存目到我府上去取。”

李阶道:“方便么?”

杨应麒笑道:“不但辽东地理图,就是汉部的政务秘策,先生也可来闻问。”

李阶道:“七将军何以如此厚待?”

杨应麒道:“不是厚待,而是应该。我汉部光明正大,一些事情只是不欲外人知晓,却不必瞒部内君子。”

李阶哦了一声,眼神似有变化。杨应麒又问道:“先生远在福建,怎么知道津门的?”

李阶沉吟半晌,不愿撒谎,终于道:“是从朋友处辗转得知。”

杨应麒这时已经对大流求起了戒心,他心窍九转,灵机一动,试探地问道:“福建近海,先生可是从东海听来的消息?”

李阶眉头颤了颤,还未回答,杨应麒又追问了一句:“先生认得陈正汇么?”

李阶手中酒杯一晃,邓肃笑道:“李先生衣衫太淡薄了,北国天气冷,不似福建,可要小心防寒才好。”

其实复州一带地近海边,开发之后不似会宁苦寒,甚宜人居。立雪楼又有取暖用的壁炉,屋内并不太冷,但杨应麒也不说破,跟着邓肃的话头劝道:“先生为管宁学舍师生众望所归,当保重身体才好。”

李阶略一沉吟,知道以杨应麒的才智,若未曾注意到自己便罢,既然已经留心,那就再瞒不过了,干脆自己揭破,说道:“谢七将军关心了。不过刚才李阶失态,并非因为寒冷,而是着实吃了一惊。七将军既然猜到,那我也不隐瞒了。不错,我认得正汇!以师承论,我是他的师兄;以亲缘论,他是我的表弟!”

杨应麒大感意外,没想到他居然自己道破来历!

邓肃看看杨应麒,再看看李阶,陈正汇在大宋做的事情他听说过,却不知陈正汇和汉部有什么牵连,一时不知如何插口。

李阶目视杨应麒,要看他如何反应,杨应麒却没有过激的神色,只是颔首道:“汉部在会宁时,我常恐胡风过盛,以至于胡化而不自知。如今却好了,津门有李阶先生,流求有陈正汇先生,论学为政,均沾中原正气!甚好,甚好!”

李阶问道:“七将军怎么知道我与正汇有联系?”

“猜的。”杨应麒看了邓肃一眼,说道:“志宏兄还不知道陈先生也在汉部做事吧?”呵呵一笑,把陈正汇也在汉部一事简略一提,跟着道:“这一年想来是我星芒黯淡,竟然将许多本该细心留意的事情都忽略了!当初从四哥那里听说陈先生在流求助理政务一事之后,我竟然也未上心,真是可叹可笑!”

邓肃笑而不语。

三人又谈论了些不紧要的人情事态,至傍晚方才告辞。李阶送到门口,邓肃忽道:“这朱虚山我甚是喜欢。却不知还有没有空闲的房子容我在此小住读书。”

杨应麒脸露欢容,道:“志宏兄若不嫌弃,我马上安排。”

邓肃没多少行装,说搬就搬,第二日便在杨应麒的安排下入住管宁学舍。邓肃搬走以后,杨应麒静下心来,喃喃道:“大宋敏锐一点的士人,已经开始向我们反渗透了啊!如果说流求的陈正汇是碰巧入局,那李阶先生来津门就绝非偶然!至于邓肃大哥,他的来到应该不是刻意安排的,不过见过李阶以后,事情仿佛就有了变化…这些人,这些事,这些变化,我到底该如何应对才是?”

杨应麒在纸上写下“陈正汇”、“李阶”、“邓肃”、“福建”等字样,心中忽而烦恼起来:“好像还有一个环节我忽略了…到底是什么事情呢?陈正汇…流求…福建…李阶…福建…流求…啊!林家!”

第九十一章 东南东北乱局纷(下)

这个春节,林翎没有回泉州。

数年前,林氏宗族本来对一个十八岁不到的年轻人接掌家族大权不无腹诽,但如今林翎在家族中的地位却已经稳如泰山!因为自从林翎北上津门以后,林家的生意竟然在短短两年中便翻了几翻。不但南洋的商路维持得很好,更在津门和流求开辟了一个全新的天地!虽然林家来得比欧阳家、黄家都晚,但这个家族却后来居上,不仅在北珠、茶马贸易中占有一席之地,更掌控着津门到流求航线的主导权!

如今,这个年轻人已经成为东海商圈中炙手可热的大人物,就连刘介、赵履民这些汉部的老伙伴都十分钦佩林翎的能耐:当谁也见不到杨应麒的时候,林翎能见到;从来不愿和商人们来往的二将军曹广弼家中,也曾出现林翎的身影;面对那个商人们一见就吓得脚软的血手将军萧铁奴,林翎竟敢从容开他的玩笑!

如今,林家在津门和流求的产业已经占据他们整个家族财富的一半以上,这并不是由于他们在泉州的财富萎缩了,而是因为他们在汉部辖地的生意增长得实在太快了!所以这一年林翎留在津门过年,不但商人们不以为异,就连林氏家族也觉得十分正常,认为这是生意上的需要。

杨应麒到达林府的时候,林翎正督促家族的计师清算帐目,听说七将军来访十分奇怪,两人内堂相见,林翎摒退了下人,问道:“出什么大事了么?”

杨应麒道:“不出什么大事就不能来了?”

林翎笑道:“这是什么话!不过我正忙着呢,想来你这会子也不闲。”

“还好。”杨应麒道:“你的身体将养得怎么样了?”

“没什么事情了…”林翎见杨应麒沉吟着,奇道:“你说话办事从来直接,今天怎么有些吞吞吐吐?”

“这次我来…”杨应麒道:“是要问你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杨应麒道:“陈正汇的来历,你知道不?”

林翎一怔,眉毛垂了下来。

“你知道?”

许久,林翎才嗯了一声。

“什么时候知道的?”

“去年。”

“去年什么时候?”

林翎冷笑一声道:“你在审犯人么?”

杨应麒道:“我问得急,是因为这件事情关系重大,你应该清楚的!”

林翎犹豫了一下,说道:“去年冬季,我北上之前。”

杨应麒变色道:“这么说我们在东京的时候,你已经知道了?”

“是!”

杨应麒愠道:“既然如此,你当时为何不跟我说?”

林翎淡淡道:“去年冬天,我们在东京干什么来着?”

杨应麒愣了一下,说道:“饮酒赏雪,下棋聊天。”

林翎又问:“这是公事,还是私事?”

杨应麒道:“私事。”

林翎又问:“陈正汇的事情,是公事?私事?”

杨应麒呆了一下,说道:“公事。”

“这便是了!”林翎道:“公是公,私是私!在私交上你我相得甚欢,但在家国大事上,我做什么事情自有我的道理!我从来没有要求你给我们家族开后门,而你把那些生意交给我们家族来做,也并非因为什么交情!我说的没错吧?”

杨应麒叹了一口气道:“没错。”

林翎又道:“陈正汇的事情,我自有不想说的理由。再说以汉部布置之密,这种事情就算我不说,七将军迟早也会知道的,不是么?”

杨应麒默然。林翎道:“既然这样,我为何要在饮酒赏雪、下棋聊天的时候拿陈正汇的事情来扫兴?”

杨应麒一时竟无语以对。林翎道:“如果你今天是为这事来,那么我能说的就这样多了。年关了,今天我还有许多帐目没结呢。”

杨应麒不悦道:“你这是下逐客令了?”

林翎道:“要你是以七将军的身份来过问我们家族的生意,那我再忙也得推掉来陪你…七将军?”

杨应麒哼了一声拂袖而起,出门时候刚好遇到林翼进来,林翼见他满脸怒色,诧异地叫了声“七哥”,杨应麒却不顾而去。

林翼进来问林翎道:“阿大,出了什么事情了?”

“没什么。”林翎道:“你回来做甚?”

林翼道:“李阶先生让我送一封信来给你。”

林翎奇道:“给我?”打开一看,信中又有一信,却是写给陈正汇的。林翎心中明了,却挡住了不让林翼看见,对弟弟道:“你去回李先生,就说我一定把他这封‘家书’送到。”

林翼答应了,又问杨应麒的事情,林翎道:“这事和你没关系,你打听来干什么!回管宁学舍去吧,好好读书,除夕夜记得回来吃年夜饭便好。父亲不在这里,我们只好一起遥望南方嘱他老人家多福多寿。”

林翼满腹的疑惑,却不敢问。

不说林翼回朱虚山,却说杨应麒怒气冲冲奔出林府后,路上遇到萧铁奴,两人见面都是一怔,杨应麒道:“你怎么在这里?”

萧铁奴道:“我刚从辽口来,找大哥商量些事情。”

杨应麒心想他见完了曹广弼来见折彦冲,多半是谈论伐辽之事,当时正在大街上,便不多问。萧铁奴见他满脸烦躁,笑道:“你怎么像是在真生气?难得难得!出了什么事情了?”

杨应麒叹道:“我…唉,有些人的心思,我怎么也搞不懂!”

萧铁奴眼睛一亮,笑吟吟正想问什么,忽然街边窜出一个密子来,朝杨应麒萧铁奴微微鞠躬,奉上一个小纸团便转身消失了。杨应麒打开一看,却是一封加急文书,扫了一眼,脸色微变,萧铁奴见他脸色有异,问道:“出什么大事了么?”

杨应麒把鸽书好好折起,收入怀中,低声说道:“真是多事之秋!大金的萧何,似乎病危了。”

“大金的萧何?”萧铁奴眼睛眯了一下:“国相撒改?”

“是!”

第九十一章 国相逝事何从决(上)

“不见国相,事何从决!”

女真歌谣中的国相撒改,此刻正由儿子宗翰宗宪搀扶着,坐在自家的门槛上,望着会宁方向问:“皇上…还没到?”

“快了!”宗翰道:“爹爹,你先到炕上躺着!”

撒改点了点头,回到炕上,掀开褥子,抚摸着垒炕的厚砖道:“我记得,这炕,是汉部的人造的。”

宗翰道:“是。”

撒改又道:“我们现在住的砖房,也都是汉部的人造的。”

宗翰道:“爹爹和我住的房子是汉部良匠造的,其他人住的房子是模仿着造的。”

撒改点了点头道:“彦冲、应麒他们来了以后,我们的生活确实改善了许多。唉…粘罕,辽南现在怎么样了?”

宗翰道:“听说津门已经变得很富了,比当初的会宁汉村还富。吃住什么的都很舒服,就连我们一些宗室,去过那里之后都不想回来了。”

撒改道:“杨应麒果然好本事!我也知道辽南一定会好起来的,只是没想到会起来得这么快。”咳嗽两声,又问:“皇上还没到?”

宗翰道:“爹爹您别急,皇上今天一定能赶到!”

撒改道:“我的脑子啊,是越来越不灵光了。转不动了!我不怕别的,就怕见到皇上的时候脑子糊涂了。”

“爹爹您想太多了。”宗翰道:“如今病着,就别再费神了。”

撒改叹道:“想得太多?确实是想太多了。汉部来到之前,我从来没感到这么累过。若我真能把这些事情丢开,也许可以多活几年呢!可是有些事情,若连我都不去想,还有谁能想到呢?”

门外忽有蹄声响起,撒改半撑起身来,宗翰目视弟弟宗宪,宗宪蹦跳着跑出去了,不片刻冲进来叫道:“皇上来了!皇上来了!”

撒改就要起身,一个威猛的身影已经飞身进房,疾步闪到炕边道:“别起来!躺下,躺下!”正是大金国主完颜阿骨打。

阿骨打摸摸撒改的身子骨,责宗翰道:“这病比上次我来时更重了,你是怎么照顾的!”

宗翰低头不语,撒改笑了笑,对宗翰道:“带你弟弟出去会,我有些话要和皇上说。”

宗翰兄弟出去后,撒改抓住阿骨打的手道:“伐辽的事情,在准备了吧?为何把粘罕晾在这里?”

阿骨打道:“不是不重用他,是要留他在你身边!眼前最大的事情,就是你的身子!”

阿骨打另一层意思没说出来,那就是万一撒改有个好歹,有宗翰在家也好给老父送终。这层意思他虽然没说撒改也意会到了,摇头道:“这是什么话!伐辽报仇,是从你父亲到你的几个叔叔、到你的哥哥再到你几代英主传下来的夙愿!怎么能因为我而迟延?我这副骨头入土是早晚的事情,何必在意?粘罕这孩子堪用,该干什么就让他干什么去,别顾虑我。”说完又咳嗽。

宗翰在外边听见,取了汤水进来服侍父亲喝下,这才出去。他已是女真首脑人物之一,阿骨打和撒改谈话原不必避他,这番到门外去只是让两人说话更加自然些。

阿骨打道:“这两年你也太费心了!其实有些事情该放下就得放下!这样才能多寿!”

撒改摇头道:“我是什么人!撒改!只要女真大业得成,寿命长短又何必放在心上!”这番两句话说得急了,又咳嗽了一番才道:“伐辽之事,皇上你自有计较,我不担心。我担心的,却是汉部!这几年我细细思索汉部兴起的脉络,深觉杨应麒谋略之深远,布局之严密,委实可敬可畏。我以我心度他心,跟着他的思路走,脑子竟是大感吃力!我尚且如此,何况他人!当年让他们去辽南,本是我的提议,但现在回想,我到底是不是也入他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