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杨朴这次回来一看,发现原汉村的各处庄稼长势都不如往昔,想来是女真人经营不善的缘故。

汉部在会宁还保有一个西村,是当初不愿南迁者的聚居点。折彦冲在会宁时候也住在这里。西村除了村民外,还驻有折彦冲的亲兵五百人——这五百人的队长大多是从当初起兵一百六十骑中挑选出来,不但精锐,而且忠诚。

大宋使团在日落后才到达会宁城外,折彦冲派了外甥蒲鲁虎来迎接。蒲鲁虎是宗雄长子,宗雄的几个儿子都仰慕他们这个英雄了得的姑父,日常无事时常缠着折彦冲不放,宗雄也不禁涉。蒲鲁虎十五岁后,折彦冲便在西村挑了十个勇士,让蒲鲁虎做队长,日常无事时就跟他讲演兵法武艺,又答应下次若有大战一定带他上阵。

蒲鲁虎得折彦冲、狄喻教导,小时候又常在曹广弼、杨应麒身边转,和平常女真少年大为不同——身上胡气甚少,但刚勇溢面,出迎的人马在他指挥下一丝不苟,和杨朴马上对答又甚有条理,隐隐然有乃父文武双全之风。

听了蒲鲁虎的话赵良嗣等才知道折彦冲夫妇傍晚时进宫去了,不过对使团的到来西村内部早有安排,便由蒲鲁虎代姑父接进村去安顿好,杨朴料理惯了汉村庶政,这时却不插手,且看蒲鲁虎如何行事。蒲鲁虎年纪虽小却把一切都处理得有条不紊。赵良嗣、马政等人见蒲鲁虎这样一个女真少年也如此强干,心中各有感触。

这一晚折彦冲彻夜未回,第二日完颜希尹前来过问,互致殷勤之意。赵良嗣促请完颜希尹,盼能早日得见金主,完颜希尹道:“今日我主另有要务,明日定然召见。”

晚间赵良嗣和马政商量道:“今日这个完颜希尹有些推诿,莫非是出了什么变故?”要找杨朴来问,侍从却回说杨大人也进宫去了。

西村外部到处是往来胡骑,赵良嗣和马政心中惧怕,不敢出村。女真人对他们虽然保持礼貌,其实看管得甚严,初到异族之地,赵良嗣也没法出去打听。

马政等人忽然想念起津门了——那里虽然也是“外国”,但一切都让宋朝来的人感到舒服。而在这个地方,似乎连空气中飘荡的风都有胡味!他们就是和完颜希尹这个还算比较汉化的女真人交流也甚感吃力,不仅因为完颜希尹那一口的北国口音,更因为他那不失女真本色的朴直思维和大宋官僚化的政治语言格格不入。

赵良嗣和马政都不知道,此刻身在会宁的使者其实并不止大宋一家。

他们还没到达会宁时杨应麒就已经在恶意地想象着:如果赵良嗣和马政忽然听说辽使习泥烈就住在他们隔壁会是什么样的情景。

杨应麒在千里之外想象着这一“趣事”的时候,金国方面也正考虑着用什么样的规格来接待宋使。完颜希尹主张用盛礼,谙班勃极烈吴乞买却不以为然。因为宋国此次出使目的显然就是要说服大金联手攻辽,而大金现在已经决定和大辽停战,所以这个时候与大宋走得太近并不合适。

阿骨打问折彦冲的意见,折彦冲却反问道:“叔叔心中,是否准备就此与契丹东西并立为北国双雄?无心再图西进?”

阿骨打道:“自然不是!”

折彦冲又问道:“然则我大金与大辽之间,只是暂时停战了?”

阿骨打还没回答,斜也哼了一声道:“这还用说!等把领土内的事情料理清楚,我就领军马冲过去!”

吴乞买、宗翰、宗望等听了斜也的话都点头称是。折彦冲道:“我们和大辽也打了几年的仗了,越是往西、往南,阻力就越大!前两年本来是契丹人千里远征,我们有在家门口打仗的便利。但到了中京一带,千里劳师的就换成我们了。大辽剩下的领土是他们的菁华所在,不能轻忽。如能与大宋联手夹击,对我们大为有利。”

阿骨打道:“彦冲所言在理。”

折彦冲又道:“既然如此,我们与大宋联合便是迟早的事情。宋使到此,当妥善接待。”

吴乞买道:“可如今习泥烈也在这里,他要和咱们讲和,宋人却要我们和契丹开战!两家所请不两立。以当前的形势看,暂时和契丹停战势在必行,大宋的要求,我们只能先推了。”

折彦冲道:“五叔所言极是,不过这两家所求未必完全矛盾。对大宋我们也不用推。两国联军乃是大事,不是一次就能说清楚的。从会宁到汴京路途万里,又不能走陆路,得由海路迂回来往——这一来一回就要一年半载。不如这样:我们且许了他,却不把话说死,只是要派人去和大宋谈条件。几番来回,怕不要费两三年!有两三年时间,还不够我们料理内政么?”

宗翰闻言附和道:“彦冲所言正中要害!”

吴乞买也微笑道:“好小子!亏你想得出来!只是这出使大宋之人,却派谁去好?”

折彦冲道:“大宋皇帝还不清楚我大金兵威,这时候若派重臣去只怕未必能得他们礼遇。”

宗翰道:“便让希尹为正使,杨朴为副,如何?”

“希尹去不得。”阿骨打道:“我们族内善战之将成千上百,能如希尹这般文武皆通的却不过三五个!会宁少他不得!”女真新兴之族,有时候行事类于强盗,常常做出扣留其他国族使者做人质的事情,他们以己度人,也怕大宋扣押使者,因此阿骨打意下颇不愿派遣亲贵宗族前去。何况他们此时对大宋所知不深,也不愿派不可或缺的重臣前去。

吴乞买道:“那便让杨朴去吧,这个渤海人也还算老实。”

阿骨打点头道:“反正也就是传个话,让赵家天子知道我们的意思就行。该决断的事情,让赵家天子再派人来会宁跟我谈。能联手自然最好。不过天下的城池,最终还得是用刀杀出来的才实在!”

第六十七章 遣宋使的人选(下)

第三日阿骨打仍不接见宋使,只是让人送来细酒十罐,羊肉二十斤,驴肉十五斤,松子两盆,以及白面、油、盐、醋、粉、野蒜等物,甚至还有个血淋淋的狼头!

那个宦官见了这狼头吓得三魂不见七魄,加上水土不服,竟然由此病倒,此后再干不了正事,直拖到回汴京便一命呜呼。

拖到第四日上,赵良嗣为人机敏,终于探到一些端倪,和马政道:“昨夜我托故派出去冒险探察的心腹回来,说临村竟有契丹语。我这心腹懂得契丹话,依稀听说是女真要和契丹议和。”

马政听得大惊,两人商议良久,马政说道:“此事不能再拖,否则只怕有变!”

赵良嗣道:“他们不肯接见,我们又有什么办法?”

马政道:“这村里的人显然事先得了戒令,不许和我们说话。但这两日我暗中留意,还是发现了此村枢纽所在。如果我猜的没错的话,西北那间大屋子应该就是那位汉部大将军的居室!”

赵良嗣闻言惊道:“你要做什么!”

马政说道:“君子奉令在外,当置生死度外,但求不辱使命!班超之举,就在今日!”

赵良嗣听得眉头紧皱,然而扭不过马政,只好答应。两人挨到吃饭时分,抛下饭食不顾,带了几个人直闯折彦冲的居室。居室外的护卫上来阻拦,双方冲突起来。当汉部的人拔出刀来后,赵良嗣不由得大为后悔,幸好里间有个声音喝道:“什么事情这么吵闹!”跟着便走出一个少妇来,头插荆簪,身穿粗布,怀里抱着一个两岁大的孩子,正是完颜虎。

侍卫长禀道:“公主!这两个宋人忽然闯来,意图不轨!”

赵良嗣和马政对望一眼,心中都想:“这女人是公主?怎么穿的和一个农妇差不多。”他们却不知这位大金公主从不在意穿着,杨应麒虽然给她准备了许多丝绸衣裳,她却嫌不耐穿,“一碰就裂!”便一直穿着粗布衣服,折彦冲也从来不管妻子的这些小事。

完颜虎走近两步,扫了赵良嗣和马政两眼,问道:“你们不好好在屋里呆着,闯这里来干什么?”她的汉话已经说得颇为流利。

马政高声叫道:“我们来这里已经四日了,折大将军却天天推诿,今日也不在,明日也不在!我等虽然文弱,却也是大国使者!如此对待,岂不令人寒心。”

完颜虎皱了一下眉头,看了一下周围的人,那侍卫长道:“这等大事,我们不敢问,也轮不到我们问。”

若是两年前的完颜虎,早就嚷着让人去折彦冲那里问个明白,这时却沉吟片刻,对赵良嗣和马政道:“大将军此刻确实不在,你们先回去,他回来了我让人去请你们。”

马政道:“这样却还是要我们空等!还请公主娘娘给我们个实讯!”

完颜虎哼了一声道:“实讯?我的话就是实讯!”转头对一个侍卫说:“去叫杨朴来见我!”又对赵良嗣马政道:“先回去吧!大将军也是汉人,算来是你们本家,还会诓你们不成?”

赵良嗣扯了一下马政,两人见好就收,施礼离去,回到所住房内,都各自捏了一把冷汗。方才若不是完颜虎出来及时喝止,两人便是身死刀下也未必没有可能。

完颜虎派出去的人找到杨朴时也见到了折彦冲,这人将西村发生之事原原本本说了,杨朴不悦道:“他们急躁不安可以理解。可是胆敢冒犯公主鸾驾,这算什么!”

折彦冲想了想道:“行了,也是时候见他们一下了。不过如今天色已昏,不适合与他们见面。你安排一下,让他们明天来议事堂相见。”又对那侍卫道:“回去告诉公主,我自有安排。”

杨朴换了一身胡服来见赵良嗣马政,面责他们不该冒犯大金公主。赵良嗣马政据理力争,说了半天杨朴才道:“实不是大将军不愿见你们,只是朝中议论未定,大将军不宜私自与你们会面。”

马政冷笑道:“是因为大金又想与契丹议和么?”

杨朴微微一怔,马政又紧逼一步道:“常闻契丹与女真有宿怨深仇!如今局势稍安就要纳仇寇、拒友邦!大金豪酋何短视如此!”

杨朴脸色一变道:“大胆!”

赵良嗣忙道:“马大人说得太过了。只是大金将我们晾了这么久,怎能叫我等不起疑心?”

杨朴沉默半晌,见左右无他人,小声说道:“既然两位已经知道,我也便不再隐瞒。没错!辽使习泥烈也在会宁。”

赵良嗣和马政都是心头一凛,杨朴道:“此事我不宜多说,否则便是不忠!只是我朝也正为此事大起纷争。和辽攻辽、联宋拒宋,几位当政者都是各执一词。”

马政道:“辽仇宋友,自然是拒辽亲宋才是正途——却不知大将军意下又如何!”

杨朴小声道:“若非大将军,此事已不可为!如今大将军已说得国主意动,只是未决而已。这样吧,明日大将军回村后我安排两位面见大将军,有什么话,请两位直接和大将军说!”

赵马二人相视颔首。

第二日杨朴引两人来西村议事厅,赵、马二人进门,便见一个男子面墙而立,两人心中都想:“这大将军却不知生的什么模样。”

杨朴朗声禀告后便出去了,折彦冲回过头来,指座请坐。

赵良嗣心道:“此人好生年轻,只怕还不上三十岁。”其实折彦冲不过二十出头,只是胡须多日未剃,赵良嗣却把他的年纪估量得大了。

马政心中却想:“此人气度沉稳,和胡将的蛮横大大不同!”

三人初见,赵马一时都不知当如何开口。折彦冲道:“彦冲在北国日久,今日得见大宋使臣,便如见了故人一般。这几日来怠慢,还请见谅。”

赵良嗣问道:“大将军真是汉人?”

折彦冲一笑道:“如今大宋在北国无甚威望,我冒充来作甚!”

马政眉头一皱,说道:“大宋眼下虽不如汉唐隆盛,但圣天子在位,内修政局,外服四夷。凡炎黄子孙,自当顾落叶归根之情,怀狐死首丘之念,以兴父母之邦!”

折彦冲神色一黯,说道:“我汉部虽然是大宋弃民,但也还不敢忘祖!你要我顾情怀念,是要我办什么事情么?”

赵良嗣和马政见他言语亲和,两人对视一眼,一齐微微点头,赵良嗣取出一卷诏书来道:“折彦冲,接旨!”

第六十八章 阿骨打的精明(上)

赵良嗣马政忽然这么一说,折彦冲也不由得一怔,问道:“接什么旨?”

赵良嗣道:“这是当今圣上的秘诏,折将军若还自认是大宋子民,就当起身接旨!”

折彦冲站了起来,却对着窗户望着窗外的白云,忽然摇头道:“我虽是汉人,但已仕外国。若对大宋有利之事,自当争为之。若对大宋有害之事,自当消泯之。至于向大宋皇帝奉旨接诏,却不敢为。”

马政怒道:“中华子民,却乐为外夷之臣么?也不怕祖宗蒙羞!”

折彦冲黯然道:“不是我弃大宋,乃是大宋弃我!父母之邦不敢忘,但自弃生民于不顾的皇帝,叫我等如何拥戴?”不等马政说话,挥手道:“此事不必再提!你们把诏书收起来吧,我就当没听过这件事情!至于联盟之事,我会全力争取。”

马政听他拒绝之意不坚,还要进言,忽然外面报道:“二太子和宗翰将军来了!”

赵马两人大惊,才慌慌张张把诏书收好,便见两个女真汉子联袂进门。

宗望看了赵马两人一眼,笑道:“有客人?”

折彦冲一笑道:“故邦来人,我理当见一见的。”

宗望道:“说完没有?若不方便,我们便先出去一下。”

折彦冲道:“他们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习泥烈也在会宁的事情,私下来求我赞成联宋却辽之事,你们这一来,这席话便不完也完了。”

他们三人对答,说的自然是女真话,马政听不懂,赵良嗣却听懂了个大概,对两人的对答细加琢磨,越琢磨越觉难解。然而折彦冲话说到这里,赵良嗣自知不宜久留,便起身告辞。

折彦冲道:“本该替你们引见,只是今日有些尴尬,改天吧。”

赵马二人告辞后,折彦冲问宗翰道:“你们俩怎么一起来了?找我喝酒么?”

宗望道:“国相大人染恙,粘罕急着回去。父皇知道后命你我前去慰问。若你没什么事情,这就走吧。”

折彦冲大惊道:“国相的身子没什么大碍吧?”

宗翰道:“应该没什么大碍,只是老人病罢了。”

折彦冲忙叫来胡茂,让他给留在西村的良医药童准备车马,将要紧的药材也带上,又叫来杨朴道:“国相小恙,我要赶紧去一趟。西村的事务你来总掌。大宋方面的事情国主自有决断,你和希尹他们商量着办就是。”

等良医药童来到,完颜虎已经听说此事,派人送来了一包衣物。折彦冲、宗翰、宗望三人跨马出村,望拉林河而去。

赵马二人回到居处,赵良嗣将折彦冲和宗翰、宗望的对话说给他听。马政道:“今天我们太唐突了,幸亏那折彦冲没有说出诏书的事情,否则你我只怕凶多吉少。赵大人,你看这人究竟存的是什么心!”

赵良嗣沉吟道:“难说,难说,不过我看他心中确有亲宋之意。只是身在他邦,有些事情不好做也不敢做。”他曾经仕辽,对此甚有体会。

两人对金国内政格局终究是所知甚少,所以商量了半天也没讨论出个所以然来。

第二日阿骨打派完颜希尹来传命,接见的地点却在城外,原来是阿骨打邀他们去打猎。那宦官已经病得下床也有问题了,连要封赏折彦冲的事情都只能交给赵良嗣,如何还能去骑马打猎?

赵马两人随完颜希尹骑马出村,奔出十里,一个小丘后面散布着上万人马,手挎强弓,肩停鹰隼,虽然静穆无声,却显杀气腾腾!

赵良嗣和马政心中畏惧,由完颜希尹引上前去面见阿骨打。两人还没开口,阿骨打已经道:“给他们弓箭!”汉部来的时候他年龄已大,学不会汉话,这时说的却是女真语。

赵良嗣和马政面面相觑,随手接了弓箭,便听阿骨打道:“我们女真男儿做得官员的个个英勇善战!你们能做使者,想来武艺不差!今天就让我开开眼界!”

他说一句,完颜希尹便翻译一句。几句话听完,赵马两人都暗暗叫苦。两人虽然还拉得开弓,武艺箭法却稀疏平常,跟着这群女真人去打猎,若是落了下风,只怕有辱国体。

阿骨打却不理那么多,手一举便下令出发。成千上万人一起欢呼高叫,马政完全听不懂他们在叫什么,只是被震的耳朵嗡嗡直响,犹如身处狼群。

这一天下来两人什么也没打到,晚上就地扎营,各人都拿着打到的猎物烤着吃,就连阿骨打本人也是如此。赵良嗣和马政累了一天却两手空空,肚子叫得厉害,却没脸去找女真人要些吃的。女真人从他们身边经过时个个冷笑。

忽然阿骨打招呼道:“喂!宋使,过来!”

赵良嗣拉着马政走近,阿骨打随手将两半烤熟的獐扔了过来,赵良嗣和马政慌忙接住,两手登时又油又烫,却不敢松手。

阿骨打叫道:“吃啊!”

马政虽然听不懂他说什么,却也能够会意,和赵良嗣对望一眼,只好坐在一旁吃了起来。阿骨打打猎是好手,烧烤的能耐却实在稀松平常,这獐烤得极难吃,有的地方全焦了,有的地方却全是血。马政虽然肚子直叫却也感到难以下咽。但这是大金国主亲手射杀、亲手烤炙,便如大宋皇帝赐外国使臣墨宝一般,是十分难得的恩赏,不吃却不礼貌了。马政一小口一小口地把可以下嘴的地方吃尽,将吃剩的东西恭恭敬敬地放在地上。

阿骨打正在烤一条狐狸腿,一瞥眼见着,不悦道:“你们宋人太浪费东西了。这只獐的肉三成也没吃尽!”

马政听了完颜希尹的翻译大为尴尬,既不能拿起来再咬几口,也不好什么都不做——真是不知该如何自处!这时候杨朴走近一步对阿骨打道:“他们宋人讲究精烹熟炙,吃不惯这些半生的东西。”

阿骨打笑道:“原来如此!既然不喜欢就直接说嘛,干嘛还吃!”

杨朴代为答道:“这是大国皇帝所赐,不受有违汉家礼节。”

阿骨打道:“应麒便从来不肯吃我烤的东西,那他不也是违礼?”

杨朴笑道:“这个…七将军在皇上膝下以子侄自居,他年纪又小,这礼就不用算得那么严了。”

第六十八章 阿骨打的精明(下)

阿骨打听了杨朴的话也笑了起来,对马政道:“你这使者太过文绉绉了,不过知道礼貌,我便不怪你了。”

完颜希尹在旁将阿骨打和杨朴的对答一一翻译给马政听,这一路北来马政本来对杨朴颇感不满,经此一事后对他大为改观,站起来对阿骨打道:“国俗有差,自当求同存异。大宋大金都视大辽为仇寇,正可作同仇敌忾之友邦。”

阿骨打挥手道:“你我两家初次知会,交情尚浅。现在就说联盟出兵的事情似乎太早了些。”

赵良嗣试探着问道:“听说国主有意和契丹议和,不知是真是假。”

阿骨打哼了一声,却不回答,只是道:“这次宋主送了我好些东西,我不回礼却也不礼貌。你们且在会宁住上一段日子,等我安排一下,便派人跟你们去汴京,给你们赵家天子回礼。这事就这样吧,其它的别再提了。”

赵良嗣和马政对望一眼,心中又是一阵欣慰。虽然此来不能说得金主同意攻辽,但阿骨打若肯派遣回访使节,则两家的关系必能步步深入,这次出使便不算完全失败。

出猎回来后两人连拉了两天的肚子,但既然事情有了一点着落,反而不如先几日彷徨。那宦官听说很快就能回去,喜上眉梢,病也好了几分。

金国这边阿骨打叫来杨朴,让他出使。杨朴道:“宋人此来,求的是燕云十六州故地。若臣到汴京,大宋君臣问起,臣当如何回答?”

阿骨打道:“兴兵夹击我们可以考虑,不过兴兵的时机得等等。至于地方,谁占了归谁。燕云十六州离他们大宋近,离我们大金远,算来还是他们便宜。”

杨朴道:“皇上的意思臣晓得了。必然不辱使命。”

阿骨打又问辽南治理得如何?杨朴道:“七将军会做生意得紧,这两年赚了不少钱。”

阿骨打听得哈哈大笑道:“这臭小子!去到哪里都能变出金银来。嘿,他也还算孝顺,各州各部的贡物,数他第一。”又问杨朴:“这次出使回来我想升你的官,你就到会宁来吧。”

杨朴心头一震,脸上却不动声色道:“陛下如此眷顾,实乃微臣之幸。只是微臣习惯了汉俗政制,对猛安谋克制十分生疏,来会宁怕做不好事情。”

阿骨打道:“现在咱们手底下汉人汉地也渐渐多了。彦冲常劝我模仿大辽分南北两制治国,我想再和国相他们商量一下,若大家都同意的话那就得弄一套人马来管,到时候就让你做汉制的尚书。”

杨朴不敢推辞,叩首谢恩。

第二日大金正式命杨朴为遣宋使,与宋使团一道前往汴京。完颜希尹以汉、女真两种文字拟好国书,交付杨朴。这次他也随同南下,顺便视察辽南政务。

一拨人迤逦南行,到辽口后完颜希尹看得暗暗吃惊,心道:“辽口之营建不过两年时间,怎么就有这般规模!”

一过辽口道路便完全不同。辽东半岛第一批村镇基本都分布在半岛西侧的平原一线,杨应麒不但在道路和农田上大把投钱,而且以各种方式鼓励民间资本修路,从辽口到津门已经是一片坦途,商道一通,沿路的村镇受资本的沾润刺激,也有余财来帮着修路造桥。因此一过辽口便村村相接,镇镇相连,往来商旅络绎不绝,将北国三千里财货源源不断地向半岛尾端那个良港运去。

杨朴心中清楚完颜希尹这一来必然是受了阿骨打密令,却无法阻拦也不知该应否阻拦。他早已飞书告知杨应麒此事,但杨应麒却没有回音。

完颜希尹一路走得很慢,看得极细。在他眼中汉部之前在会宁时的成就已经相当可观,但和眼前的一切比起来,在会宁时候的一切怕都只算是准备工作!

这两年来汉部的新旧部民在半岛造出了无数良田,完颜希尹光靠一双眼睛估测,便觉得这里的田亩养个二三十万人完全不成问题。他以前认为杨应麒交纳上来的贡物很多,看了这一趟却觉得杨应麒交得少了!

他们一行人来到津门时,交易的旺季已经过去。进城时杨应麒也没来迎接——他从今年春节开始就没出过朱虚山一步!

进城后,完颜希尹没能看到津门最热火朝天的景象,但这个如同凭空而降的整洁城市也够他看一阵了。

大宋使团在卢克忠的安排下住进了增建过的驿舍,而完颜希尹则于第二日在杨朴的陪同下来朱虚山找杨应麒。

在出城去朱虚山的路上,完颜希尹忽然注意到了一件事情:津门没有城墙!然后他又想起这一路来看到的村镇,基本上都只有能够防盗的篱笆,而没有像样的防卫据点。唯一有城墙的只有辽口——然而那城墙也颇显低矮,而且又是两年前辽口还处于前线时候建筑的,之后就再也没有增建过。

来到朱虚山时,杨应麒已经准备了一个别出心裁的欢迎仪式——请完颜希尹给管宁学舍的学生讲学。完颜希尹被这个安排打了个手足无措,连连推辞,杨应麒道:“怕什么!底下这帮都是孩子,你是大金重臣,还怕被他们问倒不成?”

完颜希尹道:“可是你让我讲什么?”

杨应麒道:“题目我都给你想好了,就讲你怎么创建女真文字。”

完颜希尹一听忙道:“那是你和我一起干的事情啊,我可不敢掠为己功。”

杨应麒也笑道:“我对女真的语言不熟,创建这文字的功劳最多占了三分,你要占七分!”

半推半就中完颜希尹上了讲台,结结巴巴地说了起来。底下一百多个年轻人大半是渤海士子的子弟,此外也有像林翼那样留在津门学习的商家少年,甚至还有两个高丽学生。这些学生的水平参差不齐,有些聪明隽秀者已经超越了管宁学舍的那些质朴的老师,另外一些人则仅仅通晓了一些基本的科目知识。

在这场讲学中大部分人听得浑浑噩噩,但几个少年已经能站起来提出质疑,林翼的一些问题甚至让完颜希尹感到难以回答。

讲学结束后完颜希尹便在朱虚山住下,没再回津门去。他来之前想问杨应麒怎么躲在这个地方,现在已经不用问了,因为他自己也感受到这里闲逸文雅的风气。在刚刚开化的女真人中,完颜希尹是在汉文倾慕上走得比较远的,因此就像乡下人进市集一般,更容易惊奇和陶醉。管宁学舍的一场讲演不知不觉地改变了完颜希尹南来的心态,他双眼再次睁开时,看到的辽南便完全不同了:地方还是这个地方,但他看这地方的双眼已经带着善意,而不是猜忌。

第六十九章 杨大人的书童(上)

完颜希尹指着津门方向问杨应麒为何没有城墙,杨应麒道:“这里背靠大金,面向大海,只要有防备海盗的措施也就够了,要城墙来干什么。”

完颜希尹道:“我一路来见永宁等村镇也无城墙,莫非大辽当初也如此毫不设防么?”

杨应麒笑道:“契丹人统治这里的时候是有城墙的,可是我都让人撤了把石料拿去盖房屋修路。这个半岛虽在大金南端,但三面靠海,说是大金的后方也不为过,四周又没有外敌,要城墙干什么?有片篱笆防盗就够了。再说这里的人生活得还算不错,治安暂时都没什么问题。”

完颜希尹听得暗暗点头。不久便回会宁去了,阿骨打问起南方之事,完颜希尹道:“辽南如今变得极为富庶,只是粮价很高,似乎不大够吃。而且从东京至津门全无屏障,向北之门大开。便连原来契丹人建的城墙也都裁撤了。”

阿骨打问起缘故,完颜希尹以杨应麒所言以对,又讲了管宁学舍之事,说道:“汉人越是富有便越是柔弱,由来有因。我在那朱虚山住了不到三天,便觉全身舒畅,视争霸天下若争粪土,几乎不欲再出山门问世事。听说应麒在那里一住就是半年,整日在学舍里读书校书教书,复州、辰州、开州的官吏都见不着他。”

阿骨打一笑道“很好,很好,这孩子很懂事!我说他别的贡物多多,怎么粮食一粒也没有,原来他们那里粮食也缺。”又道:“不过他是辽南副都统,怎么能如此不作为!”便派了一个使者去责他努力,命他出山理政。

完颜希尹出了皇宫,刚好见到折彦冲,折彦冲向他打听辽南近况,完颜希尹道:“我到的时候,市井也还繁华,就是粮食好像有点缺。”又反过来问国相撒改的病情。

折彦冲道:“他老人家虽在病中,但气色尚佳,现在应该已经大好了。”

两人又聊了几句,这才告别。折彦冲回到西村,刚好看见杨应麒送来的信,打开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

不说折彦冲为何吃惊,先说阿骨打的使者来到津门却找不到杨应麒,连卢克忠也不知七将军的去向。这使者打听到有杨开远代替杨应麒坐镇津门,便来问询。杨开远苦笑道:“我正要拟表启奏呢!”说了缘由,那使者听得骇然,回京复命。

杨应麒究竟干什么去了?原来这天北风起,杨朴就要登船,忽见身边多了一人,那人作书童打扮,但看那脸,不是杨应麒是谁?杨朴大骇,拉了他到一边问他要作什么。

杨应麒道:“跟你去汴京啊。”

杨朴瞪着难以置信的眼睛,要好努力地强忍着才没大叫出来:“汴京!你要和我去汴京?”

“嗯。”

杨朴不悦道:“这么大的事情,之前怎么都不跟我商量?”

杨应麒笑道:“你别生气。其实我也是忽然想起整个使团就你认得我,因此意动,决定到汴京走一趟。”

“可是…可是…”杨朴道:“你要走了,辽南可怎么办?”

杨应麒道:“放心吧。我已经写信请三哥来坐镇,他明天就到。反正眼下又没什么大事,高丽不敢来犯,大辽那边估计忙着请和。就算出了什么变动,辰州有二哥,开州有五哥,鞍坡那边还有狄先生和六哥照应着——能出什么乱子?我又写信给大哥了,他会替我向国主解释的。”

杨朴明知是十分不妥之事,但一时之间却说不出有力的话来,只是道:“海路凶险,而且此去大宋,祸福难测!七将军你若有个什么事情,我如何担待得起!”

杨应麒笑道:“有什么担待不起的!我官比你大,要担待自然也是我担待!至于海路,从这里到登州能有多远?若这点海道也出岔子,那我的运道也未免太差了!”

杨朴又道:“可是七将军你又以什么身份去大宋?汉部七将军?还是辽南副都统?”

杨应麒笑道:“当然不是!你看我这身装扮还不清楚么?”

杨朴听到这里又张大了嘴巴:“难道…你要…”

“没错!”杨应麒道:“从今天开始,我杨庚杨小七就是杨大人的书童!这一路你也别喊我七将军了,就喊我小七。”

“小…小七?”杨朴一脸的哭笑不得,杨应麒却已经爽快地应了出来:“在!”

这几年相处下来,两人的情谊已经颇不寻常,杨朴知道杨应麒行事虽然出人意表,但往往另有深意,也许这次的胡闹也是他“深谋远虑”也未可知。怀着这样的心情,杨朴终于不再反对,带着杨应麒上船。船上竟然又有另外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等着,杨朴微感脸熟,似乎在哪里见过,只听杨应麒在身边道:“这是大人你的迷途小书童,叫林翼。呵呵,我是识途的高级大书童小七。”

杨朴无奈地笑了笑,既然杨应麒都已经预谋妥当,他又能如何?

这次护送杨朴的,除了随行文员以外,另有曹广弼精选的十八精锐,领头的是一个叫徐文的汉子,能使五十斤大刀。这人原本是在山东半岛贩卖私盐的游民,登州开港以后坐走私船浪荡到辽口,拉帮结派,颇扰地方治安。曹广弼亲自出马,将他折服。徐文在曹广弼军中不到半年,不但武艺日进,而且颇涉兵法。这次曹广弼考虑到他出身大宋境内的游氓,熟悉大宋事务,便派他来干这件大事。徐文见曹广弼对自己如此信任也十分感激,决心尽力相报。

徐文生长于海边,因此颇懂水性,不过这次海路护送杨朴的另有其人,却是欧阳适旗下的高药师。杨朴上船后,高药师照例要来参见。徐文不认得杨应麒,高药师却认得。杨应麒不愿太多人知道这件事情,此时连曹广弼、欧阳适也被蒙在鼓里,何况这高药师,因此一见到他便转身假装去收拾东西。

杨朴知道杨应麒心意,问了些必要事务之后便将高药师打发了。

海船扬帆,一路顺风。杨应麒以前只是坐着欧阳适的座船在沿海打转,这次亲自坐上汉部船厂造出来的车舰出海,因船走得稳,便把“辽南海船督造使”欧阳泷很是赞赏了一番,对林翼道:“我们汉部的车船如何?”

林翼道:“类似的这种车船在江南的河道曾见过,但做成海船却是第一次。不过大海航行还是得看风浪,船橹也罢,车桨也罢,都只是起辅助作用而已。”

杨应麒听到这话忽而出神,林翼问道:“七将…七哥,你在想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