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虎道:“去的人多了,留在汉村种地的人便少了,一些房屋暂时也空了。为免土地荒芜,应麒便将一些田地借了出去。这本来也没什么。可是后来别人听说了,便也来求借。一开始是斡鲁叔叔,后来四叔五叔,再后来宗干哥哥、宗磐哥哥他们也都来借,一个借得比一个多。汉村能有多少土地?这一借借走了七八成良田,汉部的村民反而没田地可种了。会宁附近的地方又开垦得差不多了,就是要开荒,也没地方开去!再后来,那些借地种的人贪方便,又来借汉村的房子住。四叔甚至把整条村子都借走了!应麒年纪小,平时没事的时候好像聪明伶俐,但遇到四叔五叔他哪敢拒绝?二叔!彦冲他们又不是不回来,将来回来,军士村民们人见房屋田地都没了,该会怎么说,怎么想!我该如何向他们交待?”

阿骨打沉吟道:“既言明是借,等他们回来自然归还。”

完颜虎眼睛一下子红了,说道:“若是不还呢?”

阿骨打道:“是汉部的便是汉部的!谁敢不还?就是你四叔五叔,我也不容他们胡闹。”

完颜虎忙道:“叔叔,我就要你这句话!你可千万别忘了。”

阿骨打摸了摸她的头发道:“傻丫头!哭什么!有二叔在,没人能占你便宜的。”

完颜虎这才破涕为笑道:“我知道二叔疼我。”

三人又聊了半天家常,完颜虎这才离开。她走后阿骨打问儿子宗望:“这事情你知道不?”

宗望道:“听过。”

阿骨打道:“既然知道,为何不和我说?”

宗望道:“这事情牵扯到几位叔叔,应麒既没提起,我便不好来说。否则不成了搬弄口舌的卑鄙小人了?”

阿骨打又问道:“你自己呢?借了田地房屋没有?”

宗望忙道:“没有。”

阿骨打点头道:“这才象话。明天你去跟你三叔他们说,让他们把田地房屋都还给阿虎。一边是兄弟,一边是侄女侄女婿,难道还要我亲自出面不成?几亩田土,也值得这样闹?别把事情闹大,让外人笑话。”

宗望沉吟不答,阿骨打奇道:“你不答应,莫非有什么想法不成?”

宗望道:“其实这件事情上,应麒好像并不坚拒。”

阿骨打道:“正如阿虎所说,去借地的都是宗室,他如何敢拒绝?再说,今天阿虎来,难保不是杨应麒那小子的安排。”

宗望道:“或许如此。不过父皇,此事说来根源甚深,不是让四叔他们把地还了就能彻底解决的。”

阿骨打嗯了一声道:“你说说看。”

宗望道:“彦冲是我完颜氏女婿,恩宠非常。汉部上下又屡立战功,说到富强,除我完颜宗室外大金其它诸部望尘莫及。四叔五叔又不是和彦冲交恶,如何会无缘无故欺负到他头上去?”

阿骨打颔首道:“说下去。”

宗望道:“事情起因,还是在于汉部别迁之议。眼见汉部是越来越大了,自从国相有汉部不宜久居会宁之论,汉部的人心便略见浮动。只是彦冲安抚得好,我大金又正值盛世,所以一时无事。但这只是暂时压下,并非已经彻底解决。”

阿骨打道:“汉部迁不迁,那得由我来定!岂能亲戚还没走就去霸占人家的房子田地,这算什么道理!”

宗望忙道:“父皇,你听我说完!那次议迁以后,应麒曾随口说过一句话来:‘汉部若迁,这些土地房屋却带不走。到时候不免赠人!’他这句叹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之后便有不少宗室登门拜访,斡鲁叔叔,宗干哥哥都在其中。应麒这小子年纪虽小,人却滑头,什么时候吃过亏?此次之事,我料是应麒自知汉部无不迁之理,索性顺水推舟,漏出口风,意图是拿田地送人结好宗室重臣,将来别迁要谋一块好地方的时候,宗室重臣才会帮他说话。”

阿骨打思虑半晌,叹道:“我实舍不得彦冲。这孩子文武双全,人又忠直。将来必是我大金支柱。只是他坚持着不肯从我女真之俗,我又恪于当初的许诺不好强令他改姓易服,甚是难办。”顿了顿道:“小四,你说我若强令他改宗完颜,他会如何?”

第四十八章 寄篱的麻烦(下)

听了阿骨打的话,宗望沉吟道:“这种事情,常人自然是十分乐意,彦冲却是难说。常人便是不乐意也不敢不从,彦冲的脾气却又硬又臭,认定的东西死不肯改。我猜父皇若是强令改俗,他定要率汉部出走。”

阿骨打道:“汉部在会宁早已安定,不比当初流亡时。他如果这样决定,肯跟他走的能有几个!”

宗望道:“就算只剩下他兄弟七人,我估计他也会走的。父皇,对彦冲太强硬,只怕到头来会弄得两头不好看。难道我们还真能杀了他不成?”

阿骨打挥手道:“别乱说话!我大金能有今日,便是海纳百川所致!那么多比汉部疏远得多的部族我们都容得,还容不下他们?再说自他们来归,行止谨慎,有功无过,若无故怪罪,将来天下还有谁会服我?”

宗望道:“若实在改不得他汉部风俗,便只有别迁了。父皇有打算让他们去哪里么?”

阿骨打道:“不能太远,也不能太近。近了怕有腹患之祸。虽然彦冲料来不至叛逆,但是将来之事,谁敢保证。人只有在无机可趁时,才能保证绝无邪心。但迁得远了,又怕鞭长莫及,日久成独立之势。”

宗望道:“宁远莫近。若能令其聚居之地无险阻可守,则汉部可永为我完颜氏藩篱之族。”

阿骨打道:“上次应麒曾说,若真要裂土封侯,他汉部不敢要大金已有之地,要凭汉部铁骑,到大辽境内去打下一块疆土来。这次彦冲出征辽南,功劳不小,不如就在辽南一带选一块地皮让汉部迁过去繁衍生息,也算彼此有个好始好终。”顿了一下又道:“应麒去年献上一幅上京新图,言如何筑建上京,我见了十分喜欢。他作的这图把汉部各村都包含进去,现在想来他也早有把汉村献出来的意思,忠心可嘉。最近这些事情,多半是下面的人不识大体才弄出来的。不过咱们得了汉村这么多好田好屋,也不能太过亏待了他们。别迁之时,尽量给他们选块水土肥美的地方吧。”

宗望拜服道:“父皇英明!”

阿骨打道:“你发书让折彦冲回来一趟,至于他所部人马则暂留南方。免得将来一朝议定,又要南北迁徙。这事你手书便可,不必经那些汉臣的手了。”

大金开国后收录不少汉族、渤海的士人,数量上和杨应麒所招揽的相当。这些人士人官位颇优,但完颜一族始终蓄之如同家奴,他们对阿骨打等皇族也自称奴才。以国臣而在皇帝面前自称奴才,实由此而起。

经过几年苦学,宗望也已粗通文字,当下以阿骨打的名义发了封简单的文书招折彦冲北上。其时自会宁以至于辽阳都已经被大金铁骑踏平,快马传书,不几日到了东京城下,折彦冲接了书信,心中不免奇怪。等了两日不见杨应麒书信到,却等来了完颜虎的家书。见家书中妻子大吐苦水,反复地催他赶紧回去,折彦冲这才知道会宁发生的事情。

这时阿鲁蛮助守保州,杨开远和曹广弼还在辽口筑城,欧阳适更是远在津门,折彦冲身边只有狄喻和萧铁奴,便召来两人商议。

萧铁奴道:“大哥还记得我们踏出大鲜卑山后应麒的话么?他说他心目中最佳的定居地点,第一要和大宋能够沟通,第二要有矿产物产,第三要避免和契丹人冲突。第三条现在我们已不需考虑。见了欧阳的船队后,我便知道老幺心中想要的地方一定就是辽南!老么这个鬼灵精其实早就想脱离会宁了!只是临事之际却总是把心里的想法藏了一层又一层,让女真人以为我们舍不得汉村。”

折彦冲道:“应麒这叫以退为进,是策略而不是矫情。”

萧铁奴哼了一声道:“说到底,老么还是怕女真人不肯让我们自立!现在会宁的形势多半也是他的计谋所致,大嫂不知就里,我们兄弟几个却是心知肚明。既然国主有召,大哥你就赶快辞了斡鲁北上,顺水推舟把别迁的事情给定下来,免得夜长梦多。”

折彦冲沉吟道:“我们在会宁虽然安乐,但很多事情办起来总觉缚手缚脚,若能别迁复州,背山面海,确实能大有发展。我现在踌躇的是要向国主开出什么条件。再则,我现在上去,时机上也不知是否合适。”说着面向狄喻,示意咨询。

狄喻道:“我汉部自出死谷,一切根基谋划无不出应麒之手。他把棋局布到今日这个地步,想来心中自有主张,回会宁后和他商议就是。至于是否该现在回去…彦冲你可收到应麒的来信了?”

折彦冲一愣道:“没有。我知道会宁的事情,只是因为收到了阿虎的家书。”随即恍然大悟,知道狄喻的意思,对萧铁奴道:“六奴儿,你太着急了。”

萧铁奴皱了皱眉头,狄喻道:“你没发现从国相议迁,到现在完颜贵族侵占我部良田逼我们迁移,表面上我们都显得十分被动么?应麒做事向来如筑渠山下,只等水到自然渠成。他人在会宁,对各方形势知道的比我们清楚。现在他没有书信来催,多半时机尚未成熟。”

萧铁奴冷笑道:“他做事的手段我自然清楚!分明想走,却偏偏弄得好像是被别人逼走的,是吧?他这一肚的花花肠子,也不知道是怎么长出来的!”

狄喻微微一笑道:“其实我看得出应麒不并不喜欢秘谋,只是寄人篱下,不得不小心婉转些。”

三人议定后,折彦冲便给宗望回了一封信,说契丹在东边蠢蠢欲动,鞍坡与辽口都未筑成,开州人心不稳,东京庶务烦杂,不可暂离。若会宁有公家要事,且调宗翰来替自己;若是私事,且等东京一切就绪后再作理会。

宗望收到回信后跟阿骨打说知,阿骨打不怒反喜,说道:“彦冲知大局,识大体,实为我族佳婿。你告诉他,不要着急,把东京的事情理顺了,再和斡鲁一起回来。我要邀集全族给他摆酒庆功!”

第四十九章 复杂的政治(上)

金开国第二年九月,东京道渐定,斡鲁古(此斡鲁古乃另一将领,与斡鲁非同一个人)守北路咸州,金将乌蠢守鞍坡,曹广弼以汉部军守辽口。辽人两次进犯均被击退,东京之势已固若金汤,大金南路都统斡鲁、折彦冲便一起回会宁述职。

大金国相撒改是斡鲁之兄,宗翰是斡鲁之侄,眼见叔叔此次回都必受封赏,宗翰便来请父亲一起到会宁,也好和斡鲁同喜。

撒改对儿子道:“粘罕,听说会宁最近又在议论让汉部别迁的事情了,有么?”

宗翰答道:“是有这事。”

撒改道:“你怎么看?”

宗翰道:“汉部人口渐繁,久留畿内,总不大合适。”

撒改道:“会宁乃我大金国都,本来人口越是繁庶越好。听说大宋都城人口有上百万,我会宁人口,连汉部一起算上也赶不上人家半成!其实大家之所以要汉部别迁,最要紧的不是因为他们人口多了,而是因为他们不肯改俗!”

宗翰道:“汉部当初是我接引进来的,我曾对长白山发誓:只要他们不犯我女真之禁忌,听都勃极烈号令,我们便绝不逼迫他们。若都勃极烈不肯收容,我当亲自送他们出境。后来先主和今上也都答应让他们在村内自治了,如今怎好反悔?彦冲的性格我是知道的,若我们逼他做他不愿意的事情,只怕他宁可弃国远走,也不肯低头的。”

撒改摇头道:“当初我们是答应了,可此一时,彼一时。当时我女真尚弱,他们人口又少,容他们自保其俗也无妨。但现在我大金国威已隆,如何还能让畿内有个一两万人的大部落在?”

宗翰道:“主上与谙班勃极烈他们也都知道这点,所以才有别迁之议。”

撒改又摇了摇头道:“不妥不妥。”

宗翰问道:“父亲在担心什么么?”

撒改叹道:“我是怕折彦冲一离会宁,不复可制啊!汉部这几年成长之快,连我也大感意外!三年前他们来归时不过三百六十一人,我只道他们很快便会女真化,如乌春一般。谁知他们竟能把汉俗保持得这么好,非但未曾萎缩,反而随着我大金之壮大而壮大。如今他们人口已近两万,再不限制,日后必有祸患。”

宗翰沉吟道:“汉部自从归来,不但多有功劳,更难得的是忠心耿耿。他们不曾白吃我完颜氏一粒粮食,反倒每年纳货献茶,冠于诸部。打仗时又出兵出力,不落人后。自宁江州以至于东京,所下城池不下十余座,却无半点割据之念。每次攻占之后必请我完颜部将领更守。这次彦冲在辽南建成了鞍坡城,那是拱卫东京的要地,他筑成之后也不窃据,而是将兵将调往辽口助守,另派乌蠢戍守鞍坡。种种行事,都可见他是忠直之人。更何况他又是先主的女婿!论亲论功,我大金都不能亏待了他。”

撒改叹道:“我也知他忠直能干,只是汉部一日不改俗,我心中总是难安。说白了吧,我担心的不是汉部有造反之心,而是汉部有造反之力。折彦冲有臣服国人之德,杨应麒有宰割天下之能,他们其他五个兄弟个个都是独当一面的角色。皇上雄才伟略,有他在一日,汉部一定会忠心扈从。可我们这代人都走了以后呢?和你同辈的儿郎里头,能弹压得住汉部的能有几个?”

宗翰听得心头一震,撒改所说已不是就事论事,而是在忧虑阿骨打死后的事情了。这种话题,也只有在父子独处的时候方敢提起。想了想道:“眼下彦冲一点叛逆的迹象都没有,父亲这样担忧是否太过了呢?”

撒改又道:“确实有点过了,只是却不能不虑。唉,如此佳儿,为何偏偏不是我完颜氏子孙!”

宗翰道:“不如我趁着这次他回来去探探他的口风。”

撒改忙阻止道:“不可!折彦冲何等聪明,你就算问的再婉转他也必能猜到你的意思。这种事情,不点破便相安无事,一说出口就难以挽回,他若觉得我们疑他,只怕到时候没事也惹出事情来。”

宗翰道:“那父亲的意思是…”

撒改叹道:“两害相衡取其轻者,若改俗之议不成,没办法,也只好让他们别迁了。”

宗翰道:“汉部一旦别迁,却往哪里去为好?”

撒改道:“不可太近,也不可太远。要地不可,险地亦不可。”

宗翰问道:“让他去治室韦如何?”室韦是女真北面的大部落,蒙古等部都是室韦的分支。

撒改道:“那是蛮荒之地,只怕他不肯去。汉部在会宁开出那么多良田美地,若把他们赶到小鲜卑山(小兴安岭)去,只怕会引得他们怨恨,皇上也不会答应。”

宗翰又问道:“让他们去治东海女真如何?”

撒改摇头道:“那里也太过蛮荒。而且山川隔绝,不便管制。再说,我们现在最大的敌人是契丹。虽然我大金连连取胜,但大辽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强国,根深蒂固,非同小可!只要它一朝还没有覆灭就不能掉以轻心。汉部骁勇善战,把他们闲置到后方太过可惜。”

宗翰沉吟道:“黄龙府一带自然也不可,嗯,彦冲刚刚打下来的辽阳府又如何?”

撒改想了许久道:“东京万万不可,辽南却可以。我看过杨应麒私制的地图,自辰州以至于复州没有天险可守,不是个可以割据自立的地方。辽南的背面又是大海,无后援可以依凭。只要在东京屯有重兵,便如在高地储水威临低谷,一日一夜间铁蹄可踏遍整个辽东半岛。若汉部在辽南耕牧,将来我大军征辽,粮草可保无忧。那里也不算太穷,就不知折彦冲肯不肯去。”

宗翰问道:“杨应麒私制的地图?是他呈给国主的那幅么?”

撒改笑道:“不是!这小子鬼得很!他还有另外一副更加详尽的。”

宗翰又问:“他居然做得如此隐秘,那父亲又是如何得到的?”

撒改笑了笑道:“关于这个,却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情。对于汉部,我历来是很关注的…”

宗翰会意,微微一笑,也不再问。

第四十九章 复杂的政治(下)

折彦冲跟斡鲁一起回到会宁,家也不回,直接奔皇宫而来。两人要进宫时,杨应麒十分凑巧地刚好从宫里出来。斡鲁见到他笑问道:“小财神,进宫找谁玩啊?”

杨应麒微微一笑道:“你们把辽阳府的户籍交上来,却不好好统计整理,国主把东西发汉村去了,我费了整整两天才整理完。今天是来交功课的。”

斡鲁赞道:“那堆东西我也看过,要让我看一遍只怕要半个月,你居然两天便搞完了,了不起!”说着又低声道:“后村那片庄稼长得如何?”

杨应麒笑道:“那片地借给你后我就不管了,你问你的管家去。”

斡鲁哈哈一笑,他倒不至于担心庄稼的收成,这一问其实是怕自己南下后那片好地又被别人“借”走了。

斡鲁进去后,折彦冲问道:“阿虎身体怎么样?孩子长得健壮么?”

杨应麒道:“都很好。就是嫂子最近心情不大好,你最好多抽点时间陪陪她。”

折彦冲点了点头,走快两步跟上了斡鲁。阿骨打见到两人大大夸奖了一番,说道:“我不怕你们料理不下高永昌,却怕辽阳人狡黠难治。不料你们把事情办得这么好。”

斡鲁道:“这都是彦冲的功劳,他对付那些渤海人很有一手。那些读书人见到他个个都服服帖帖的。”

折彦冲道:“都统胸襟开阔,该放手处便放手让我去做,有他支持,我在政事上才能做得这么顺。至于军务,更是仗都统坐镇东京才压得住大局。”

阿骨打见他们两人如此和睦十分高兴,说道:“一开始我还担心斡鲁粗野,又怕彦冲你傲不服上,今天看来都是多虑了。你们二人为我大金打下了千里沃野,我要好好赏赐你们!”

当下将他们打下东京后献上来的珍宝分赏两人。临了,阿骨打对折彦冲道:“一个月前阿虎来我这里哭闹,事情你知道没?”

折彦冲道:“她给我写过家书,有提到这件事情。国家大事她一个妇道人家什么也不懂得,叔叔你别管她就是。”

阿骨打道:“不然。她说的半是公事半是私事。再说她也不是无理取闹。我已经命你四叔五叔他们勿得侵犯汉部私产,否则严办。”

折彦冲道:“叔叔,这都是应麒的鬼主意,和四叔五叔无关。”

阿骨打哦了一声道:“应麒出了什么鬼主意?”

折彦冲道:“我汉部不敢改祖宗之俗,却也不愿别迁。但既然留在会宁颇碍国家大局,于两者不可兼得时,唯有取其便者。应麒知道一旦别迁,房屋土地都带不走,便有意结好豪强,希望将来别迁时四叔五叔他们美言几句,得一块肥美些的地方。”

阿骨打听他所言和宗望的推测暗合,顿时哈哈大笑道:“这个小鬼,就喜欢使小聪明。不过他这么做也情有可原。至于你能如此坦诚更是难得。放心吧,便是你四叔五叔不向我美言,我还能亏待了你不成?”

折彦冲道:“若是彦冲自己一人,过得苦一些也无所谓。但汉部这些兄弟是陪我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我曾允诺他们要给他们寻个好归宿,因此不敢推却叔叔的好意。”

阿骨打这次却没问他想去什么地方,只是点头而已。

折彦冲回到汉村,一进村便有无数村民争先恐后来欢迎他,个个道:“好了好了,大将军终于回来了。”

折彦冲抚慰了几句,让他们相信自己,且先回家去,众人渐散,完颜虎的身影在散去的人群显现出来,抱着出生没多久的女儿,容颜却比几个月前憔悴了不少。

折彦冲走上去道:“你病了么?怎么精神这么不济?”拖着她回家后接过女儿,完颜虎却一直咬着嘴唇不说话,折彦冲低头亲了亲女儿,胡渣子刺得小家伙哇哇大哭起来,周围的侍从想笑,但看看完颜虎的脸色又不敢笑。

折彦冲被女儿哭得慌了,要交给妻子,完颜虎却不接,伸手捶了折彦冲肩头一拳道:“去这么久,家里出什么事情你知道吗?”

折彦冲叫道:“汉部的事情我自会料理,你少掺活!赶紧哄孩子要紧。”哄女儿道:“乖乖!别哭,别哭好不好…”孩子却哭得更加厉害。

完颜虎骂道:“你就知道哄孩子!”

折彦冲挥手让侍从和佣人都出去,一边哄女儿一边道:“我在外面不是冲锋陷阵,就是和人钩心斗角,回到家来便不想理外面的事情了。唉,你快帮我哄哄女儿!天天呆在家里有福不享,却去抢应麒的事情,这不是瞎搅和么?”

完颜虎怒道:“你倒是怪起我了?”

折彦冲道:“我向来跟你说,外面的事情你根本不懂!一个娘儿们,好好呆在家里才是本份。”

完颜虎一听怒火冲天,将挂在墙上的刀扯了下来掣出鞘,喝道:“我不懂?好!明天我就去跟叔叔说,让我带兵到前面杀契丹,半年后看谁打下的城池多!”

她这一凶一喝,连在旁边乖乖睡觉的大儿子也吓哭了。小兄妹两人哭声一个比一个响亮,折彦冲顾一下这个,哄一下那个,一边手忙脚乱,一边对完颜虎冷笑道:“儿女都生下两个了,还就知道拔刀射箭!就你这性子,到了外面还不被人玩得团团转!”

完颜虎双目圆睁,怒火上了脑门,也不管孩子哭泣,嚷着要和丈夫比武。折彦冲被妻子和儿女三面夹攻,又是狼狈,又是恼怒,忽然呀一声门被打开,门口站着一个十五六岁的美少年,对着他们一家笑道:“你们一家子打架可真够热闹的。全村人都听见了。”

完颜虎的性子,见了折彦冲便想和他相打,见了杨应麒却自然而然地收起自己的粗鲁性子,把刀按下对杨应麒道:“出去,小心伤着你!”

杨应麒道:“怕伤了我,就不怕伤了儿子女儿?”

完颜虎一怔,杨应麒已经走过来从折彦冲手里接过女婴,解开襁褓一看道:“大哥你下次抱孩子时收收手劲,你看,屁股都叫你捏肿了。”两手抱着女孩,一脚晃着摇篮,一边哄着一边亲着,他的脸嫩得和两个孩子有得比,似乎北国风霜没半点刮在他脸上。没多久两个孩子渐渐静了下来,杨应麒把女婴放在左手,右手抱起男孩,说道:“我抱出去玩儿,你们要打就继续吧。”

他哄孩子这段时间折彦冲夫妇都没说话,有了这段安静时刻作缓冲,先前的火气便渐渐消了。

杨应麒出去后,完颜虎踢了丈夫一脚道:“你这次回来,不走了吧?”

折彦冲道:“胡说八道,哪里有不走的。外面还一大堆的事情呢。”

完颜虎在炕上坐了下来,说道:“我知道你在外面事情多,可每次见你回来,心里又是高兴,又是…想找你吵架。”

折彦冲笑道:“知道啦。”

完颜虎道:“我们吵吵是小事。可汉部这次的事情…”

折彦冲打断了她道:“应麒是不是傻瓜?”

完颜虎一愣,道:“自然不是,你为什么这么问?”

折彦冲不答,继续问道:“我是不是任人捏圆捏扁的软面团?”

完颜虎道:“自然也不是。整个大金都知道你的脾气又臭又硬!你认定的事情,叔叔也没法叫你改主意。”

折彦冲道:“既然这样,你还担心什么?”

完颜虎听到这话低下了头,若有所思。

第五十章 进退的选择(上)

折彦冲回到会宁第二日,完颜虎的哥哥宗雄来找他喝酒。折彦冲道:“不如喝茶。我最近在南边得到两斤好茶,乃是四川蒙顶,在这边极为难得。”

宗雄大喜,他勤勉好学,虽在战事频繁之中一日不废读书,杨应麒说他“样子完全是个女真,精神却比我还汉人。”他也以文武双全为荣,对汉文化各方面都极为喜爱。杨朴所传唐茶道、杨开远所传宋茶道、杨应麒所传新茶道他都有研究,此时折彦冲把蒙顶茶取出,他也不让侍从动手,摒退左右,亲自以宋茶道清煮法调试。本来折彦冲是主,宗雄是客,该当由折彦冲来煮茶才是,但两人关系非比寻常,折彦冲又不精此道,便由宗雄来动手。

炭炉上水一滚时,宗雄问折彦冲道:“今天二叔跟你说了汉部别迁的事情没有?”

折彦冲道:“说了。”

宗雄问道:“二叔怎么说?”

折彦冲道:“看来是非迁不可了。”

宗雄一边取水洗茶,一边道:“有说去哪里没有?”

折彦冲道:“没有。”

宗雄不再言语,专心于茶,茶汤入皿,端起嗅了嗅,品啧回味良久,这才道:“彦冲,有一些话,我犹豫了好久一直没开口。但现在大事将决,再不说以后便没机会了。”

折彦冲道:“你我名为郎舅,实如兄弟。兄弟之间,言无不尽,何必藏掖?”

宗雄道:“当初粘罕(宗翰)接引你们入我女真,我本来并不十分赞成,然而见你忠勇正直,应麒又博学多才,实大大有稗益于我完颜氏,因此便渐弃前嫌。你娶了阿虎以后,汉部与完颜更见亲密。我父亲去世之时让你在场,便是明证——他已完全把你当作自己人了。只是这几年来你们始终坚持保留汉俗,行事与我女真大大不同,女真人望见,不免有非我族类之感。没错,我二叔恪于当初的诺言不便逼你改俗,但他心里却是希望你能主动提出改俗。你是看不出他的心思么?只怕不是吧。你想保有祖宗家法,可这里是女真,是会宁!眼见我大金已经威震天下,你却还如此硬颈,二叔心中能无芥蒂?所以你近年功劳虽然越来越大,汉部所贡财货也是诸部之冠,但在二叔那里,反而不如先前亲信。”

折彦冲默然,宗雄继续道:“当初我父亲与二叔答应让你们保留汉俗,实是一种羁縻宽容的心态。譬如衣饰,可有亦可无。合意则佩戴之,若不合意,则弃之于地而已。因为不重要,所以宽容。但现在这一切都改变了,汉部如今的实力已非等闲部族,可说是我大金极重要之臂膀,增减变动之间已有切肤之痛!二叔要容你,却如有异物存于腹心;不容你又势必伤筋动骨。不是二叔薄情,而是一国之内无二制。汉部法度宽纵,其他各部之人犯事往往逃入汉部,大家看你面皮,往往也不太过追究。但如果真要追究的话,那汉部此举不但犯忌,甚至可以说是犯法!此弊不革,若养成了惯例,我大金的法度还有什么威信?二叔还如何号令天下?天无二日,国无二法。汉部若不遵大金之法,如何称得上是大金之民?”

折彦冲低头不语,手中的茶都已经冷了也忘了喝。宗雄又道:“我派始祖函普公本非完颜部人,函普公自高丽远来入赘于完颜部之后,完颜部人又推他为首领,经七代而有今日之大业。可见我女真人并非刻意敌视外族,对于来归者,我族向来有海纳百川之量。彦冲你来归之情势大有似于函普公处,若能带领汉部从女真之俗,改完颜之姓,将来见亲见贵,不但他部不能及,就算是斡鲁、宗翰也要位居你下。”

折彦冲叹了一口气道:“宗雄,这一席话若不是你,旁人是不敢说、也不好出口的。你的意思我很明白,也很感激。其实能和女真融为一体,彼此无间,正是我和应麒梦寐以求的宿愿,只是旁人不解罢了。”

宗雄喜道:“当真如此么?”

折彦冲说道:“只是我们追求的,和你刚才所说又不大一样。”

宗雄道:“愿闻其详。”

折彦冲道:“函普公归完颜之事我也久有听闻。其实,我汉人一开始也非同一民族。三千年前之虞夏、两千五百年前之殷商、两千年前之岐周,据应麒说,这三代虽同是中华共主,其王室却不是同一民族。然而经两千年之锻造融会,自孔墨诸子出而文德一统。秦之统一,实际上是三晋的政治、齐鲁的学术借秦兵之武力统一中原。自此之后,无论晋人楚人,齐人燕人,具为中华。自秦至今又一千三百年,其间中原文德国力进退反复,难以一一为言,但就大体言之,则教化普衍,人文之盛,后实胜前。至于今日之大宋,中华人文已臻于极致!”

他顿了顿,将杯中冷茶喝了,继续道:“如今大宋有重文轻武之病,故宋不敌辽。辽承衰世,力不及金。当前我大金正处盛世,然而大金朝政有部族偏狭之弊,完颜优于各部,女真压倒各族,是大金为女真人、完颜氏之天下,非大金全民之天下。眼下我大金完颜各部族长具为人中豪杰,所以弊病一时未显。但一门英豪无百年之盛。想两百年前,耶律阿保机横行大漠南北、长城内外时,有谁是他敌手?如今他的子孙耶律延禧又如何?手下虽有百万之民,却如鱼卧俎上,只待我等前去宰割而已!今日女真压在各族头上,正如昨日契丹压在女真头上——谁知道明日又有谁如今日之女真?到了那时候,我们的子孙岂不是又要任新兴之族宰割?所以部族偏狭之政,不但无益于他族,亦无益于女真。若求真正的万年基业,唯有忘部族之偏,释家奴之囚。应麒跟我讲过一个故事:古时候有个荆国人丢了货物,旁人着急,他却说:‘荆国人丢失的东西,最终还是会落在荆国人手中,来来去去都是自己人,没什么可着急的’——这是视全族有如一体,已经是十分了不起的胸怀了。完颜部当前稍类于此。然而圣人听了这话却道:‘去荆字可矣’。去荆字,那便成‘人失之,人得之’,而无论得者是哪国哪族人了——这才是天下主义!这才是至善!所以我和应麒不是不愿意和女真融为一体,再无彼此,我们愿意的,不过不是要简简单单地让汉部退而为女真,跟着成为贵族,视他族为劣等,酷刑法,畜家奴;我们是希望女真能忘部族之私,以公天下之魄力进于中华!”

折彦冲这番话说完,屋内登时静了下来,宗雄默然半晌,道:“有酒么?”

折彦冲道:“得问阿虎。”

宗雄出去问妹妹要了马奶酒来,喝得大醉,胡歌而去。

第五十章 进退的选择(下)

这年九月中旬,大金首脑齐聚会宁。完颜阿骨打召六大勃极烈饮酒议事,哪六大?

谙班勃极烈、同母胞弟完颜吴乞买第一。

国论忽鲁勃极烈、大金国相、堂兄完颜撒改第二。

阿买勃极烈、堂叔完颜辞不失第三。

国论昊勃极烈、五弟完颜斜也第四。

国论乙室勃极烈、八叔完颜阿离合懑第五。

迭勃极烈、堂弟斡鲁第六。

是为六大勃极烈。大金建国不足两年,阿骨打虽然号为皇帝,但集权未彰,内部行的实际上仍是部落酋长决议的勃极烈制。因此杨应麒等人偶尔称阿骨打为“都勃极烈”别人也不以为非。

七人在会宁城外的山顶饮酒议事,阿骨打庶长子宗干、嫡长子宗峻、嫡次子宗望、撒改子宗翰、先主子宗雄、先主婿折彦冲等第二代子弟侍立山坡,不得与会。

杨应麒对这件事情却仿佛一点也不放在心上,拿着一根直钩钓竿在城外偏僻处钓鱼。

忽然一个汉部的文书跑了来道:“不好啦!不好啦!”

杨应麒横了他一眼道:“什么事情?契丹的骑兵打到会宁来不成?”

那文书气喘吁吁道:“不是。”

杨应麒淡然道:“若不是这事情,又还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那文书叫道:“七将军!刚才几位勃极烈从山上下来,让人传命,要我们汉部迁到南边去。”

杨应麒手中的鱼杆动也不动,问道:“谁来传命?”

那文书道:“二太子。”嫡庶连排宗望行四,但以嫡子计算则行二,会宁的人都叫他作二太子。那文书停了一下说:“大家都有些慌了,七将军,你快回去吧,看事情还有没有补救。”

杨应麒道:“我今天还没钓到鱼呢?”那文书听得目瞪口呆,杨应麒又道:“就这事了么?如果只是这事,那你可以回去了。”

那文书刚要走,哒哒哒两匹马奔近,后面一匹空着,前面那匹马背上一个骑士翻身下地向杨应麒施礼道:“七将军,大将军有召。”

杨应麒问道:“什么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