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应麒见那群人中心有一个竟然是帮自己打理文书事务的胡茂,不由得有些奇怪,跳下马来道:“怎么回事?”
周围的人看见他来,都纷纷道:“好了好了,小杨首领来了。”
杨应麒见围在这里的都是手底下的文员,心中不由得又添了两分讶异。他一直重视文事,只是北鄙之地通文识字的已经不多,说到学识渊博,汉村到现在为止更是一个没有。这些人都是粗通文墨之徒,杨应麒花了好大的功夫才培养起来,构成了初步的文吏系统。因此,这些人也算是和自己关系最密切的下属了。
这时胡茂见到他,竟然两眼一眨,流下泪来。杨应麒惊道:“你这是干什么!男儿有泪不当流!你虽然干的是文书工作,但我汉部人人都要能上马挎刀!怎么能轻易哭呢?莫非遇到了什么伤心事?”
胡茂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指着一个人,好久才憋出一句:“他…他欺负人!”
杨应麒闻言看去,却见是个中年,眉目清朗,虽然衣冠多有残破,但整理得十分齐整,心中暗暗称奇:“这样的人若是出现在江南汴京那是毫不奇怪,这塞北苦寒之地,怎么也有这样的衣冠人物。”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旁边一个伶俐的人便把事情的本末说了。
原来杨应麒临走前曾和完颜各豪强有个协议,凡是汉族俘虏,都归汉部,会说汉话的渤海人也算在内。汉部也不是平白无故地要人,而会拿折彦冲等俘虏到的契丹、奚族、熟女真等族的俘虏来交换。后来汉部的外族俘虏交换完了,杨应麒又让胡茂拿了钱财去赎。胡茂等人在赎人之后,都会问对方擅长什么,是否识字等等,如果识字,以后便会编入文员队伍。
女真豪强和汉部的关系很好,杨应麒“不愿同胞为奴隶”的理由又光明正大,这件事情本来进行得十分顺利,但到了眼前这个中年人身上,却是奇峰突起。
这人是铁州人士,因战乱被误俘来到此地。他自称识字,胡茂把他带回汉村本村后,便考了他几个问题,又让他写了几个字,见他的字写得漂亮十分高兴,就让他留在自己身边帮忙。胡茂是杨应麒的副手,在村里地位颇高,别人见“胡秀才”让这个中年人给他打下手,都替这个人高兴。
谁知道这个中年人听了没半点高兴的样子,反而提了些问题考起胡茂来。一开始胡茂随口应付,谁知道这中年人越问越深,由孔孟旧章考到王安石的新义,句句引经据典,没一句平白话。到最后胡茂连听都听不懂,更别说回答了,只是在那里干瞪眼。
杨应麒听到这里,心道:“这中年能活活把胡茂给问哭,看来书读得不少,就不知道他的学问主要是辞章,还是实学。”
胡茂指着那中年对杨应麒道:“小杨相公,他太欺负人了!他居然说我的学问给他提鞋都不配!还说他如果来汉部,就得由他来总管一切事务,让我给他打下手!我…他…”显然刚才他被那中年人问得窘迫异常,这时忍不住又哽咽起来。
杨应麒对胡茂笑道:“学问不成,以后发愤苦读也就是了,哭什么哭!”指着那中年道:“你这个狂生,叫什么名字?”
那中年也指着他道:“你这个孺子,叫什么名字?”
杨应麒不过“十四五岁”,但在汉部中地位奇特,周围的人见这中年对杨应麒也如此无礼,无不愤怒,胡茂大声道:“杨朴,这是我们汉部最有学问的小杨公子!你休得无礼!”
杨应麒微微一笑道:“杨朴?原来我们也算是本家。”
杨朴却冷笑道:“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竟然敢号称‘最有学问’。哈哈,北鄙之地,果然是文荒。你们村就连个知书达理的大人都没有了么?”
胡茂等就要发作,杨应麒却挥手让他们静下来,对这杨朴道:“这么说来,你倒是有学问的了。为何却流落至此?”
杨朴嘿了一声笑道:“书生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孔子犹有陈蔡之厄,何况我辈!”
杨应麒笑道:“圣人不是我辈该胡乱攀比的。嗯,我经书读得不熟,也不和你比着掉书袋。刚才你是不是说,如果你来汉部,则一切事务都要由你来管?”
杨朴淡淡道:“若我愿意留下,居此位自然理所当然。”
杨应麒笑道:“这汉村的俗务,我早就想脱手了。就是不知道你有没有这个本事!几千人的生计,可不是会作几首歪诗、背几章《礼记》就能治理好的。”
杨朴冷笑道:“十里之地,千户小邑,致平也不过反手间事。”
杨应麒听了这句似曾相识的话,笑道:“哦?那你倒试着说说我部的好坏。”
杨朴道:“我听说这子母村的建制都出你手,想来你也有些学问。若论农牧工虞,也颇有可称道之处。你们才不过二三千人,你却又预先打下这八个子村的坯子,则对将来之事,想来也有意料之能。”
杨应麒听得眉毛一轩,道:“说下去。”
杨朴道:“可惜你所能意料,也不过一二年、两三年,胸中没有十年之规划,更无百年之眼光。所以你这汉村的建制,放诸一二年间,则处处高明。放诸五六年间,则颇见破绽。放诸百十年间,便显出建村者全无远见!”
杨应麒哈哈大笑道:“说得好。来来来,到我住处来,前些天我才得了二两好茶,乃是雨前龙井,塞外难求。我们一边品茶,一边聊天。”
第二十八章 称帝号(上)
杨朴虽有几分狂气,却不是一个纯粹的狂生。他见杨应麒不过十几岁年纪,面对自己的挑衅居然毫不动怒,不由得暗暗称奇。来到杨应麒房中,见屋内一个书架,约有三百余卷图书,却都是善本。
杨应麒注意到了他的眼光,笑道:“塞外好书难求。我搜刮经年,也不过是这点家当,却是贻笑大方了。”
杨朴却道:“不然,女真人便是识字的人也不多,你身处其间而能如此,已属难得。”说起话来已比在外边平静多了。
杨应麒点头称是,说道:“在这里,多有英雄豪杰而几无文人学士。能谈论点风雅的,也就我族兄杨开远等寥寥数人。”
杨朴见他烧炭煮水,不用煮而用泡,颇感奇怪。然而见他手法熟练稳重,展现出来的气度完全不像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所应有,心中再不敢对杨应麒等闲视之,心道:“茶道功夫,能见学养底蕴。此地虽属蛮荒,但这少年大有来历,不能小觑了他。”
杨应麒道:“唐人烹茶,多加茱萸、橘皮。本朝尚清淡,故只是清煮。我这泡茶法又在茶艺上减其繁冗。杨先生是渤海人吧?却不知是否习惯。”
他所说“本朝”,自然是称宋而非辽。当时天下文化之中心在宋,士大夫间的潮流也以宋风为尚。杨朴是辽国士子,颇知大宋茶道,但杨应麒这时展现出来的茶艺却本应在明清时才开始风行,因此对杨朴来说十分新奇。
两人一边喝茶,一边闲聊,实则是互相试探学问。
一席话说下来,杨应麒心道:“这人肚子里果然是有文章的。”杨朴则想:“我刚才太唐突了,此子和胡茂等人不可同日而语!”
茶过三循,杨应麒道:“刚才在外边,杨先生说我村建制,放诸百十年间便破绽百出,不知能具体言之否。”
杨朴道:“方才杨某孟浪了。想来小杨相公心中另有主张。”
杨应麒道:“说说无妨。”
杨朴心想我若说不出个一二三来,反而让你小瞧了,当下将汉村格局偏狭的地方一一指出。
杨应麒听得暗中大喜:“这人是有实学的!不是只会寻章摘句的腐儒!”待杨朴说完,杨应麒又问道:“今日辽、女真之势,杨先生以为如何?”
杨朴沉吟半晌,叹道:“大辽已经错过了扑灭女真人的最好机会,今后的国势,只怕会每况愈下。至于女真…女真人虽然野蛮,但颇有好学者,将来或能成就大业。”
杨应麒道:“若我汉部则又如何?”
杨朴盯着他,似乎在揣摩他的心思。杨应麒道:“不必讳言,但说无妨。”
杨朴道:“听小杨相公这样说,莫非对女真怀有异心不成?”
杨应麒听了这句话神色不动,只是摇头道:“不是。我们汉部受女真恩惠甚多,绝无恩将仇报的道理。不过我们和女真族豪强的想法不大一样,他们追寻的是女真一族的兴旺,至于别族如何则不考虑。我们追求的,却是治下人人如一。因此完颜部有奴隶,汉部没有。”
杨朴道:“既然如此,为何汉部只庇护汉人?”
杨应麒道:“任何事业都没有一蹴而就的道理。汉人开化已久,文化较高,我们的想法大家都能很快接受。且我们本身就是汉人,因此比较容易互相信任。互相信任才能团结,团结才有力量!要建立一个理想的家园,必须有强大的力量才能维护。”
杨朴闻言,沉默良久,终于叹道:“辽境的学子常自诩中原,藐大宋为南朝,以为宋朝诸公不能凌大辽学子之上。今天见小杨相公才知此言大误。方才这番话虽然直白,似乎没有出奇之处,但不是上邦才俊哪里说得出来!”
杨应麒问道:“若如此,杨先生愿意留在汉村,还是回铁州去?若回铁州,应麒自会派人护送。”
杨朴叹道:“铁州家园已经糜烂,回去又能如何?”
杨应麒又道:“都勃极烈气度甚雄,对知书晓文之人十分看重。若先生觉得汉部太小,我可以替先生引荐,都勃极烈必然重用。”
杨朴道:“小杨相公如此说,莫非汉村就没有杨某容身之处么?”
杨应麒笑道:“若先生不嫌弃,我们自然欢迎之至!”取出一副地图来打开,杨朴一见惊道:“这是大辽五京六十二州之图!”见那地图制作精密,详略不一,东京道最详细,中京道以及上京道东部次之,南京道又次之,西京道及上京道西部则只是粗具而已。
杨朴道:“此图与以往杨朴所见地图大大不同。就东京道中部、南部两处而论,就是大辽北院枢密所藏地图,也未必能比此图更加实用。”仰首叹道:“女真之胜,果非侥幸。”
杨应麒听他这样说,微微一笑道:“这地图离完成还远得很!都勃极烈也还没有看到。”
杨朴咀嚼着这两句话,杨应麒又道:“不过,依我看来,女真代辽,只是迟早间事。问题在于,到时候我们汉部如何自处?先生可有什么看法?”
杨朴道:“我来会宁已经数日,颇听说汉部的事情。折首领乃前国主女婿,既贵且亲。只要能韬光养晦,不与完颜部起冲突,汉部便无可虑。”
杨应麒嗯了一声,顺口道:“就这样么?”
杨朴目光闪烁起来:“若不然,又当如何?”
杨应麒将地图收起,笑道:“没有如何。将来的事情,三五年后再说吧。现在还是先想着怎么帮都勃极烈拓展局面。”
杨朴道:“不错。汉部依附女真。女真兴则汉部兴,女真若有不测,则汉部危矣。”顿了顿,道:“女真威名已远,却不知折首领劝进没有。”
杨应麒一怔道:“劝进?”
杨朴道:“就女真而言,既已经叛辽,则当自立,否则何以号召诸部?就我汉部而言,若先一步劝进,则是有功。”
杨应麒沉吟道:“你说的对。这件事情我马上去和大哥说。”
当日杨应麒请来折彦冲、曹广弼、杨开远、萧铁奴等人,折彦冲和杨朴相见甚得。
第二十八章 称帝号(下)
杨朴说了劝进的事情,曹广弼道:“北鄙小国,民满十万而已,尚不及大宋一州。如此便称皇帝,未免太过。”在他心中,始终以大宋为不易之正统。
杨应麒却道:“不然。若大辽来攻,二哥以为双方胜负之数如何?”
曹广弼沉吟道:“辽国欲灭女真,只怕难了。”
杨应麒道:“若辽国打不下女真,则会如何?”
曹广弼道:“轻则裂疆丧土,重则分崩离析。”
杨应麒又道:“若是这样,女真国运又会如何?”
曹广弼道:“若是前者,则契丹女真为北国双雄。若是后者,则…”他皱了皱眉头,忧形于色:“若是后者,则女真或者可能代辽而兴。不过契丹立国百年,根深蒂固,女真人要自立不难,想要吞辽,只怕没那么容易。”
杨应麒道:“然则女真人能与大辽相抗,已无可疑。辽主已称帝二百余年,女真的都勃极烈称帝,又有何不可?”
曹广弼哼了一声道:“称帝就称帝吧。反正也没人管得着他,和我们也没什么关系。”
杨应麒笑道:“怎么会没什么关系?阿骨打做了皇帝,我们也就水涨船高。大家都弄个将军元帅什么的做做,不用像现在这样,叫什么首领,像个山寨头目似的。”
曹广弼等闻言无不大笑。
第二日折彦冲来见阿骨打,见阿骨打的弟弟吴乞买、女真国相撒改刚好都在,便道:“叔父!如今我们连番大胜,威名远播。女真诸部归心,新附州县也都降服。疆土渐大,人民渐多,过去山林部族的统治方法已不能行。若不革旧订新,册帝号,封诸蕃,则各州各部都视叔父为一酋长!名不正则言不顺,我们没有一个名号,如何去号令诸部和大辽对抗?若使臣民对叔父的名分心存疑虑,则迟早必生大祸!如今一年将尽,不如就以明年开春,建新元,称帝号,以系国人之心。”
阿骨打沉默不语。吴乞买、撒改等闻言却深以为然。撒改道:“驸马不愧是上邦豪杰,所言大有道理!”
宗雄、宗翰、宗望等也都道:“如今我们与大辽已经破裂,若不称尊号,如何系国人之心?”
阿骨打问折彦冲道:“在中原,也是这样说称帝就称帝么?”
折彦冲道:“若无实力,称帝徒惹人笑话。”
阿骨打问道:“如何才能不惹人笑话。”
折彦冲道:“若得大国承认,则天下再无人敢不敬。”
阿骨打道:“大国?是辽,还是宋?”
折彦冲道:“澶渊之盟中,宋兄辽弟,萧太后为叔母,两国并列于世。大宋太远。大辽威名远播,自东海以至于西域无不畏服。若能得其册封,即可名正言顺。”
阿骨打道:“我们和大辽已经撕破了脸皮,如何能得其册封?”
折彦冲微微一笑道:“这却简单。它不册封就打,打到它册封为止。”
宗翰等人哈哈大笑道:“不错!打到它册封为止!”
撒改见阿骨打心意已决,便道:“既如此,我便去准备称帝事宜。这事还要驸马多多指点才好。”
折彦冲忙道:“不敢。”顿了顿,上前道:“叔父。若称皇帝,则再非一族之长,而是一国之尊。一国之尊当以天下为大公、视万民如一体。如今国内之形势,女真优于各族,完颜优于各部。且又多有奴隶、奴婢。其人生活困苦,如牛如马——这都是不公之事。虽然这些事情积习已深,一时难以扭转。但希望叔父称尊之后,渐除这等不公之制。”他之前那些话都是和杨应麒商量好的,最后这段话却是临机想到而提出。
阿骨打还没说话,吴乞买、宗翰等人却都已经摇头,吴乞买道:“奴隶有什么不好?那些人怯懦、懒惰、愚蠢,自然要沦为奴隶。至于完颜优于各部,女真优于各族,那更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若依你所说,所有人都平等,将来儿郎们还哪会卖命杀敌?大家辛辛苦苦打了几十年,到最后还不就是为了荣华富贵么?”
众女真都点头称是。阿骨打的庶长子宗干道:“驸马,你虽然是英杰,但宋人的东西,不是什么都好的。你让爹爹称帝,那是对的。但说什么女真不应优于各族,完颜不应优于各部,那就太荒谬了。”
国相撒改见折彦冲满脸失望,安慰道:“驸马不必如此。完颜部向来视汉部如同一家,我们两部之间,并无歧视。”
阿骨打道:“不错!自从汉部到来,我家孩儿人人识字,个个读书。你们又教我们筑宫室,造煤炉,还教我族人种植玉米番薯,会宁一日比一日繁华,这些都少不了彦冲你的功劳!至于你说不要奴隶,要大公,此制实在无法在我族施行。但你在汉部实行汉制,我也不干涉就是。”
汉部来到女真属地以后多有贡献,却未曾损害女真各部的利益,因此阿骨打等首领对域内存在这么一个制度截然不同的部族一时间都还不觉得有何不妥。
折彦冲见了这种情形,知道多说无益,便不再提。回到汉部后,折彦冲将事情始末说了,杨应麒沉默不语,杨开远深以阿骨打不能纳大公之议为惜,曹广弼叹道:“女真终究是浅演之族,要他们现在就接纳圣人之言,未免强求。”
刚从宾州回来的狄喻沉吟道:“就是中原,圣人之言又何尝得行过?”
萧铁奴却忽然放声大笑,指着折彦冲道:“老大,你英雄起来连我也害怕,迂腐起来却也可笑!”说完扬长而去。
杨朴道:“无论如何,我们得国主‘不干涉汉部行汉制’一诺,将来大有用处。”这句话,算是给之前的讨论作了个结。
杨应麒知道那事情再说下去也没什么结果,便转换话题道:“女真既然决定建国称帝,大部分事宜还得由我们汉部承担。这里虽然是北疆,但称帝的大典也不能搞得太过寒酸。宫室、衣物、仪仗都还是要的。”
杨朴道:“今早我看了我村的工匠房、织造房,足以应付这些。至于典章礼仪,仪仗器物,我倒都略知一二。只是这些东西,所费颇多。”
杨应麒道:“完颜部和我们很熟,和我们买卖做惯了,不至于白拿我们的东西。但我们也不必在这上面赚钱。半送半卖,也算是尽了我们一份心意。”
为了应付开国大典的场面,汉部许多半闲置的人手被动员起来,投入各种器物的生产之中。新娶回来的几百个媳妇大都编入织造行伍,而杨开远手下的七八百工兵更是承担了为阿骨打建造宫室的重任。当然,无论是宫室还是仪仗,一切都不可能像中原那么隆重,意思意思而已。
汉部只有一支人马没有受到这件事的影响,那就是那八百骑兵。这八百骑兵在冰天雪地中接受狄喻、曹广弼的训练,日渐一日地强大起来。以他们的身体素质而论,本来就是从几千战士里挑出来的,吃着汉部的粮食,穿着汉部的衣服,听着汉部老兵一次次地讲述汉部的历史、讲述折彦冲等人想建立的理想国度,慢慢的,新兵和老兵如百山之铜融成一炉,再无彼此了。毕竟,他们都来自辽国的底层,又都能说同一种语言,唯一的区别,就是有人先来,有人后至。在这个激荡着热情的团体里,冬季的寒冷只不过让他们彼此更加靠近而已。
终于,这一年的冬天过去。
大宋政和五年,辽天庆五年,在女真各部的拥立下,完颜阿骨打称帝,女真正式建国,国号“金”。
※※※
《国本肇造》完,请关注第三卷《裂土之谋》
裂土之谋
第二十九章 再破辽师(上)
女真人建国后不改本色。阿骨打用一场战争来庆贺他隆登大位。
在称帝的当月,完颜阿骨打兵逼辽国北疆重镇黄龙府。这是一次没有悬念的掠夺战,黄龙府所在的益州(此益州非西南的益州)驻军根本没有能力和金军打野战,听到消息,益州人纷纷逃进黄龙府城,没来得及逃跑的人则被金军掠走。阿骨打没有真正进攻黄龙府——只是炫耀了一下兵威就回了会宁。
汉部八百骑也参加了这次战斗,不过这对他们而言也就是一次演习。由于曹广弼对这种没有战略意义的强盗行为不以为然,因此在这次行动中他们没有掳掠到人口财物,但后方的杨应麒却拿出了刘从刚刚运到的茶叶,从金军手里换到了部分战果。
如今,汉部已有五个村飘起了炊烟,男女的比例也逐渐趋于平衡,人口接近四千。
折彦冲回到汉部的时候,欧阳适的副手刘七也回来了。他带来了一个重大的消息:大辽又发兵来攻打了。折彦冲听说,忙带他来见阿骨打。阿骨打也已得到消息,正会聚诸将商议。
刘七说了自己在上京的见闻,最后道:“这一次,听说有二十万骑兵,七万步兵!”说到这里,他的脸都黄了。
阿骨打问道:“打听到将帅是谁没有?”
刘七道:“行军都统耶律鄂尔多,左副统萧伊苏,右副统耶律章努,都监萧色佛埒。”
刘七说一个名字,阿骨打冷笑一声,最后道:“庸才罢了!”又对刘七道:“你做得很好,下去领赏吧。”又派亲信前往边境拦道打听。
阿骨打问折彦冲道:“你看如何?”
折彦冲道:“所谓步骑二十七万,从来都是‘号称’,真实的数字要大打折扣。就算真的有几十万兵将过来,也不可能个个都是善战之兵,辽国也没这么多精锐。而且听说辽国也已经出现‘空饷’、‘空额’之弊,一些军队徒有其建制而没有实数——所以这支军队连数量也大大可疑。况且几十万大军远征,耗粮必多。我们只要扼守险要,令辽军精兵无法用其长,则辽军日久自败。”
阿骨打喜道:“后辈小子当中,说到用兵称我意,就只有粘罕(宗翰)、小四(宗望)和你了。”
众人各去准备,不久新的消息传来,此次辽大军东来,不是要来“征伐”,而是要来“戍边”。
杨应麒听说后大笑道:“我以为辽人已经决定派来一头猛虎,原来是派来一头水牛!既来戍边,不教而征的民兵必多。民不教而令上战场,谓之弃!看来这次我又有得忙了。”回顾杨朴道:“我这一母八子、九村连环的建制,果然是太狭隘了。”
杨朴道:“辽人毕竟兵多,不能太掉以轻心。”
杨应麒道:“女真人气势方雄。我料国主必不会消极防守,而会主动出击!”
傍晚阿骨打果然召集诸将,下令明日便整军出发。军过拉林水,阿骨打弟弟斜也前来会师,兵力不足两万,但女真人屡胜之下,全无半点惧意。
会师不久,辽军便派使节来奉上议和国书。国书上写的却是契丹文字。完颜希尹打开一看,大怒道:“契丹人无礼!”
阿骨打问道:“怎么?”
完颜希尹道:“耶律延禧开头就说大辽皇帝谕某,却是直呼我皇名讳!”耶律延禧便是辽主的名字,因为这封国书中直呼阿骨打的名字,因此完颜希尹便也直呼辽主的姓名相报。
阿骨打却不动怒,淡淡道:“他说什么?”
完颜希尹道:“耶律延禧说只要我们称藩,他就许我们作他们契丹的属国。但要年年入贡,定岁入朝。”
斜也走上一步就要扯破国书,阿骨打挥手道:“不要理他。待把他打疼了,看他还敢不敢放肆。”
完颜希尹道:“他既以国书来,我们便当以国书回他!以示我们是知礼的大国。”
阿骨打道:“好,你来写。就说如果他们归还阿疏,大军退出黄龙府,我就许他议和!”
完颜希尹取笔墨纸张,写道:“大金皇帝诏谕耶律延禧…”不多时写完,扔给辽使,赶出大营。
第二日进军,忽然天上一团火光划过,不知坠于何处。阿骨打大声道:“看!这是上天给我们的祥兆!天助大金,此行必胜!”
万余人一起叫道:“天助大金,此行必胜!”
折彦冲望着那火光消失的地方发了一下呆,派了一个亲兵回去和杨应麒说知。
大军继进,直逼辽军所在的达古鲁城。阿骨打率亲信十余骑登高远望,只见辽人连绵数十里,行伍却参差不齐。
阿骨打问众子侄道:“你们看如何?”
宗雄道:“人虽多,却如绵羊。”
宗望道:“行伍队列,强弱不均。”
折彦冲道:“看来这次所谓骑兵二十万,步兵七万只是一个吓人的数字。而且这些人哪里是战士?分明都是临时征调来的农民、牧民。”
阿骨打颔首道:“不错!辽军不足畏!”
折彦冲道:“我们十几人在此了望,和敌军已经离得极近。而辽人竟然不派前哨来戒备驱赶捉拿,可知辽军统帅之无能!此处地形居高临下,若在此结阵往下推进,便如高屋建瓴,一发千里势不可挡。”
阿骨打喜道:“正合我意!”传令金军上高地结阵。对面辽军看见,似乎有所动作,但迟迟也没有派军前来阻击或包围。
阿骨打指着山下道:“辽人反应迟钝!到现在还没布成阵势!孩儿们,举起你们的刀棒,破敌就在今日!”
宗雄率金军右翼为冲锋主力,折彦冲以八百骑为副,直冲辽军左翼。辽军左翼人数比宗雄所率多出两倍不止,但人无战意,阵势未成,竟有人一望见金军就丢下兵器撒腿逃跑。甫一接锋,辽阵便垮。辽军左翼向后溃退时,萧铁奴狂吼着率领所部百骑急冲上去,竟然冲到了宗雄的前面。几千人便如一把利剑一般把辽军左翼活活撕成两半,萧铁奴所部百人竟然未伤一人一马便已冲到了辽阵的后方!
宗雄在后边叫道:“左翼已垮,冲他右翼!”
哪等宗雄下令?萧铁奴早已从辽军背后横跨过去,直奔辽军右翼的阵后。辽军右翼这时已经布成阵势,前军变后军,后军变前军,把萧铁奴死死挡住。萧铁奴心道:“这右翼却比左翼坚稳得多。”
忽然旁边一人叫道:“六奴儿,冲不动了是吧?”
讥讽萧铁奴的却是阿鲁蛮,萧铁奴一回头的空挡,他已率百骑从旁冲了进去,不顾死活,直陷辽军阵中。
萧铁奴被阿鲁蛮的言行激得大怒,发狂了一般杀了进去,辽阵稍却,但在他冲进去后随即合拢,把两拨人马围在中间。
第二十九章 再破辽师(下)
萧铁奴和阿鲁蛮陷身辽阵之时,曹广弼刚好赶到,他见萧铁奴和阿鲁蛮在辽阵中左冲右突,马力渐疲,对随后而来的折彦冲道:“我去接他们出来!”银枪一引,率人来救,三拨人马汇在一处,并力冲杀出来。
萧铁奴下令换马,随即又冲了进去,宗雄叫道:“女真的儿郎们,难道我们还输给了汉部的兄弟不成!”
女真人齐声吼叫,如狼扑虎纵,挥着大刀与狼牙棒向前冲杀。辽军右翼的兵马稍显惧意,但阵势仍然不乱。
宗翰在高地上望见,对阿骨打道:“辽人左翼已垮,但右翼颇坚挺,宗雄已尽全力仍然无法取胜,待我率部前去助战!”
阿骨打道:“你且不动。”唤他的庶长子宗干道:“你率人去冲击辽军右翼,让它前后不能兼顾。但不要深入阵中。”
宗干道:“我明白!”
宗干作势一冲,辽军右翼果然悚动,以为金军主力到了,纷纷前趋防御,处于右翼中部的军马或向前,或向后,一时混乱起来。
萧铁奴等无法纵观全局,但见前方抵抗力稍显薄弱便冲了过去,最中坚的一层防御被冲垮以后,再往前就势如破竹,他满身是血,身被五创,跟随在他后面的人马也越来越疲惫,忽然听见前方不远宗干的声音大叫道:“铁奴兄弟!”
萧铁奴听到声音精神一振,叫道:“再往前一步,辽阵就垮了!往前一步!往前一步!”
后面汉部齐声叫喊:“往前一步!往前一步!”鼓起最后的勇气冲出辽阵,宗干引兵来会,反向冲击。辽军右翼的前部军马见金军竟然从后面杀出,以为后部已垮,无不骇然,弃甲逃亡者不计其数。
阿骨打在高地上叫道:“辽人输了!孩儿们,冲啊!”领中军杀来,势如猛虎下山,辽军的战斗意志已经崩溃,中军兵马望见金军,还没接锋便不断有人逃散。阿骨打乘胜追击,蹑着辽军的尾巴直到辽军大营。辽将害怕,不等人马全部撤入便关上大门,大部分人流散在外,或逃或降。
萧铁奴要去冲营门,折彦冲挽住他的马头道:“马力已疲,且等等!”
狄喻和曹广弼收降俘虏,得两千余人。他们派发红色布条,命降者绑在头上,列队于前,汉部兵将在后。
阿骨打下令,宗雄堵在北面,宗翰堵在南面,阿骨打自镇西向。折彦冲奉命守东方。
曹广弼对折彦冲道:“兵法云:围三缺一,必要留个出口,让他们有个去路才好。否则四面围死,辽人必定死战。”
折彦冲当即下令,命八百精兵尽皆潜伏,只留那二千降俘列阵待命。
入夜之后,降俘不断逃亡,待到黎明只剩下三三两两四百余人。辽人见东方围弱,立即弃营冲出,那四百降俘望见便先逃了。辽军过半,折彦冲和狄喻一左一右突然冲出,辽将弃旗而逃,突围战马上变成大逃亡!女真各部事前得到知会也早知道折彦冲的计划,群起来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