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登上甲板,渡船跨江而去。
秋风吹皱江面,秋雨淅沥落下,雾霭似乎浓重了几分。北岸的风景渐渐模糊,连同往事一齐远去。
回首眺望,江南已然近在咫尺。
我闭上眼睛,蓦地想起曾经哪一年的三月,春深日暖,枝头米分花如绣,花瓣翩跹而落。傅惟站在东宫外,眉目温润,一袭白衣如雪。他含笑向我望来,我不敢唤他,只是远远望着。只一眼,便胜过万年。
五年光景,恍然如梦。但求沉醉其间,不复醒来。
前途杳杳,愿有好梦如旧。
大业元年,十月初九,新后戚氏薨逝。帝大恸,绰朝一月,举国哀悼。以其生前遗愿,期死后还葬洛阳,帝遂下令营建洛阳皇陵,追封为“光烈仁宣诚宪恭懿至德纯徽翊天启圣文皇后”,史称光烈皇后。
大业五年二月,南北运河竣工。百役繁兴,行者不归,居者失业,累死者逾百万。
大业五年夏,迁都洛阳,居离宫。帝方骄怠,恶闻政事,但兴歌舞,纳美人,与宫人秽乱,以为娱乐。
大业七年三月庚午,帝始游幸建康,敕造“水殿龙舟”三万艘,备千乘万骑,发于洛阳。
大业七年七月,复至建康,居三月。以其性喜奢靡,费万金,时民多有怨。
大业八年元月,帝三至建康。
民皆苦于上欲无厌,下不堪命,饥寒迫切,故豪杰因其机以动之。其时,陇西李氏集兵起义,占领长安。十月,拔洛阳,攻入离宫,斩帝首级,齐遂亡。义军首领李弘卓登基称帝,改国号为魏,改元武德。
越明年,追谥已故齐帝曰“炀”。炀者,好内远礼、逆天虐民也。
第70章 【后传】你不在灯火阑珊处
老板觑着他的脸色,问道:“荀大哥,那…您还打算继续找吗?”
“找!”荀玉笃定道:“只要我一日不死,便一日不会放弃!”
大概是支撑他活下去的唯一信念了,若不是为这,他真便是生无可恋了。
犹记得那日洛阳城破,李嘉悦率亲兵杀入离宫。宫人慌乱出逃,抢走无数金银珠宝,原本繁华奢靡的离宫变得一片狼藉。
他独自一人站在中庭,心中了无波澜,没有一丝恐惧惊悸。
终于要解脱了,他心想。
自从她离开后,他便患上了心痛的毛病,入夜以后尤为严重,好似有一只手伸进他的心窝里使劲地掐拧,有时甚至连呼吸都无以为继。没人知道是怎么回事,连太医院院使都无法诊断他究竟得了什么病。
其实他自己知道,他的身体并没有什么大碍,有碍的是他的心。
吾心有疾,名曰相思。
秋风寒凉,拂落枝头黄叶,为离宫更添一份萧瑟,与她走的那个秋日一模一样。
玉琼。
好多年不敢回忆这个名字,更不敢回忆有关她的一星半点,生怕一个忍不住,就这么了此残生。
残生,也真是残生。
她希望他成为一代明君,千秋万代,为人景仰。他终究没做到,辜负了她的期望。
没有她在身边,仅仅是活下去就已经耗费了他全部的力气,何谈经世济民,何谈勤勉朝政。那些霸业雄心,早已随着她的死一齐长埋地下。
于是,这几年他一直胡作非为,寻欢作乐,只为填补心中的空洞。
是呀,他心里有个洞,以她为名的洞。
世人骂他荒淫无道,骂他残暴虐民,他不在乎。一手栽培提拔的得力干将对他倒戈相向,他也不在乎。反正已是孤家寡人,反正已是众叛亲离,何必理什么浮名身后留。
义军撞开宫门,如潮水般涌入,转眼已至他身前。
无数刀尖指向他,寒芒猎猎。
心又痛起来,他捂着胸口吃吃地笑了,真好,终于要见到她了。他闭上眼睛,坦然准备赴死。李嘉悦却突然下令,让所有人退至宫外,只说有话要同他说。
他以为李嘉悦要对他进行道德审判,责骂他为君不仁。谁知,李嘉悦却给他带来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
“戚玉琼很可能没有死,去年我在建康见过她。她从一间书院出来,带着一个小男孩,大约五六岁的模样。”李嘉悦收起长剑,直视他:“傅惟,今天我不杀你,因为我还欠你们一命。”
李嘉悦还说了很多,他却什么都没听进去,耳畔反复回响着同一句话:戚玉琼很可能没有死。
他不想知道她为什么没有死,也不想知道当年究竟出了什么纰漏,他只知道他的人生又有了希望,他还有机会向她恕罪。
那一瞬间,他几乎觉得自己重获新生。
后来,他在李嘉悦的帮助下逃出离宫,只身前往建康。他化名荀玉,在建康呆了整整三年,却得不到有关她只言片语的消息。
这些往事,如今回想起来,竟觉遥远得如同前世的记忆。只有她的轮廓,在他心里越来越清晰。
荀玉猛地灌下一口酒,想起当年与她同游游园会时玩的那个游戏。她被老板藏起来,而他则要根据提示,在一炷香的时间内将她找到。
众里寻她千百度。
彼时心有灵犀,他几乎是不假思索,第一时间便猜到她的藏身之处。
而今,他又何止寻了她千百度?
她已不在灯火阑珊处。
门外一阵吵嚷,几个船夫模样的人前后走进酒铺,吆喝着要酒喝。老板连忙放下酒碗,起身招呼他们。
刚坐下没多久,一名船夫眼尖,一眼就看见了荀玉手中的耳坠,啧啧惊奇道:“哟,真没想到,我老张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这宝贝耳坠!”
船夫话未说完,荀玉如遭雷击一般腾地站起来,扬起手中的耳坠,急切问道:“你说什么?你以前见到过这只耳坠?”
船夫愣了愣,眼前的男人虽是布衣打扮,甚至有些寒酸,可浑身上下却莫名散发出一种王者之气,那种不怒自威的尊贵与霸气,叫人生生地感到敬畏。
“见…见过。”船夫吞了吞口水。
“什么时候?”荀玉迫上前一步,紧紧攥着耳坠,掩饰不住心里的急切与喜悦,就好像濒临绝望的沙漠旅人见到了茵茵绿洲。
船夫一五一十道:“好像是两三年前吧,我见过一个女人也有这耳坠,她坐我的船南渡。这坠子太稀奇了,还差点被人抢去呢。那女人性子可不是一般的烈,抵死不肯给,说是祖上留下来的。我看她一个妇道人家带着孩子,孤儿寡母怪可怜的,就出手替她教训了那个抢耳坠的混账。我还很奇怪地问她,怎么只戴着一只耳坠,她说另一只弄丢了…”
不等船夫说完,荀玉急不可耐地打断他:“你可记得她坐船南渡去了哪里?”
“京口。”船夫想了想,肯定道:“我记得很清楚,她在京口下的船,说是带孩子回老家。”
荀玉二话不说,箭步冲出酒铺,几乎是一路跑着朝城外赶去。期间冲撞了多少行人,他都不在乎。
若是坐今夜子时的最后一趟渡船,明日破晓时,一定能到京口。
夜渐渐深了,风转急,吹落片片玉兰花瓣,宛若一场初雪,洁白柔美的花瓣纷纷扬扬,款款洒落。
荀玉气息粗重急促,脚步却没有丝毫放缓。他的唇畔含起一丝不经意的笑容,温柔得好像情窦初开的少年郎。
玉琼,原来你早就回了京口。怪不得我在建康三年,得不到关于你只言片语的消息。
谢天谢地,我不需要等下辈子与你重逢。这次不会再出差错,纵使你不肯原谅我,我也一定要找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