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这一路还是向东行去。走不了两天,道上已传出袁老大不满骆寒劫镖杀官、剑伤其弟之所为,已率麾下劲士坐镇镇江。
他的锋头已直势逼淮上,说骆寒如果不出,就欲向镖银的收主易杯酒讨个说法。
骆寒行路一直走在江边荒野小路,道乏行人,这些话都是耿苍怀去打听回来的。骆寒听说后,也没说什么,只是落脚更是荒僻,不再落在客栈,而是荒野小村的农人家里。因他走的路僻静,所以他们这一路上倒真没遇上过什么江湖人物,更无人能知他们的行踪,只骆寒每夜磨剑的声音更久更长了些。
这些日子来,寒流南侵,渐渐北风凛烈,耿苍怀都觉得衣服单薄了起来。这晚住下,半夜里,耿苍怀就听门外隐有剑风。睁开眼,却见油灯还在骆寒榻边亮着,灯下放了一本发黄的剑式杂谱,是这些天骆寒闲来常看的。耿苍怀走向窗前,从窗缝间向外望去,只见庭院之内,北风之中,骆寒正在舞剑。向上看,天上是彤云朗月,砸在庭中,照得一院明澈。骆寒剑风劲疾,在嘶嘶北风中猎猎做响,却听骆寒低声吟道:
昨宵晏起风满堂,
一室穿厢大风长。
风于门外瑟寒木,
一帘扑索子夜长。
独有一子当西窗,
恍恍梦醒心茫茫。
欲持古卷拥衾看,
还明一灯影昏黄。
奈何忽有鸡声起,
起着夹衣出横廊。
不为变夜寻星斗,
只恐心事久低昂!
我既少年慕磊落,
谁能教我坦荡荡?
耿苍怀忍不住直欲拊掌——好一个:“不为变夜寻星斗,只恐心事久低昂!我既少年慕磊落,谁能教我坦荡荡?”
——这一种中宵惊起,舞彻中庭的豪情耿苍怀已久未曾经。
第二天骆寒便不辞而走。然后两天之后,耿苍怀就听说,就在袁老大势逼淮上,力迫杯酒之时,有个少年牵着骆驼在石头城边长江畔晃了一晃。
耿苍怀只觉血脉一张——除了骆寒,这世上,还有谁敢如此独撄袁老大锋镝之所向?
耿苍怀也一路东行而去,要看看这不可避免的对决是何结果。路上,他看着天上日渐浓厚的彤云,层层厚积,势压江南。有一场风云激变,只怕也就要发生在江南的这块土地上!
第四部 传杯
序章
故老传说,在寥落的夜宇里有两颗星,它们名字叫做参与商。传说中它们是永不相见的:一起黄昏、一现黎明;迢递难期、遥隔汗漫。
——在淮水之南有个地方,名字就叫做商城。
商城是个小城。
城里的中宵静静的。
——易敛出了六安,欲返淮上,途经于此,便在此歇宿。
商城的城堞在战火中已被摧毁,此后一直未能重建。城边有池,本是备来灭火的,这时夜暗池黑,疏星碎溅。
城中人本不多,这时大概都已睡了。白天,都是为这乱世里不易的生存辛苦操持的一天,只有这一睡,是造物对人无多的恩赠吧?人生的碎片枝枝桠桠地扎入梦里,在梦里消融沉寂。被割碎打压的生之欲望却藉这一睡慢慢复活过来,好让明天可以勉强拼合起一个还算完整的生。
——生着去承受那一场场人生中难奈的劳乏与疲重。
睡着的人是有福的。
易敛独自走向郊外。郊外的风吹过山野闲岗,他窸窣的衫拂过淮南的乱石劲草,试着煎洗去心里的那些琐务纷繁。
——如果没有这一番沉敛自省的功夫,怕没有人能在这个混乱的世界里图存吧?易敛在淮上浸泡日久,自觉一天一天下来,自己内心的世界也渐如这乱石野草般芜杂难平了。好在人生中总还有些什么东西可以将你超拔援引。他在心里想起一个人——有一种人你于稠人广众中一剔眉间就会不由将之遥思悬想。但只有这样的夜,这样的郊外,你单影长衫,处身于碎星乱野之间,才会细致地感觉到他的眉眼。
夜静静的,易敛衣飘眉止,心若吟哦。一种思绪渐渐已牵入他的一呼一吸之间。
他从怀中掏出了两个杯子:一只新杯,一个旧盏。他把两只杯子对放于地,仿佛筹划就一副对酌的姿态。
“两人对酌山花开”——易敛学过画,所坐之处颇有格局。那两个杯子于乱石枯草间这么一放,一句诗就似在杯子间跳了出来:
两人对酌山花开,
一杯一杯复一杯。
——记忆里彼此也曾就那么举杯相对。记忆里两个人于数杯朦胧后,那山花不管在多萧索的冬野里也会次第烂熳…
易敛忽眉头一皱,他在地上看到了一个人影。那个人影颇为枯瘦,映在地上的影子淡淡的,恍如飞烟。这是习练“烟火纵”之术的人在平时也收敛不尽的异态。
易敛一回头,凝目道:“庾兄?”
那人点点头。
来的人正是庾不信,他在一块石头上坐下。他与易敛虽为道义之交,但两人一向各自繁忙,很少有机会见面。
庾不信盗匪出身,于绍兴六年,心伤乱世、忽有所慨。欲以一身功力、一生志业济世助人,独创“落拓盟”啸聚苏北。他为人侠义,是易敛所资助的三股最大的反金势力中苏北一支当家的首脑,却也是一向所需资助最少的。
只听他歉然道:“不好意思,打扰易先生独处了。但事态紧急,我得稼穑兄飞鸽传书,知公子正在返回淮上的路上,便立刻飞马赶了过来。”
易敛微微一叹,定了定神,仔细思量了下近日周遭局势,已猜到庾不信来意何在。顿了下,他才问:“袁老大已经对苏北动上手了?”
庾不信一叹点头。
他佩服的就是易敛但有所料,无不中的的智慧。
——易杯酒久已从杜淮山口中得知袁辰龙因不忿骆寒突然出手,扰乱江南,引起江湖反乱,故尔提师镇江,势迫淮上,欲逼骆寒出面。
而淮上势力,最靠南面的、与缇骑隔江相望的就属“落拓盟”了。当然也是他们最先当袁老大的锋镝之所向。
易敛任一身旧白的衣袍委地,他的脖颈是微扬的。只听他沉吟道:“淮上之盟无南渡,缇骑之旅不过江——他袁辰龙真的要翻脸吗?”
庾不信道:“这也怪不得他。自弧剑一现,扰乱他多年苦就之局,他在江南所受压力必然极重。不只在朝的秦相对他不满,连文府的一干宵小最近也闻风而动。我这次来,就是想向易公子讨教一下——这个乱局咱们倒底该当怎么办。”
他说得极客气。易杯酒微微一笑:“怎么办?我这儿可是再也抽不出人来了。‘十年’‘五更’俱有要务,稼穑先生也已远赴襄阳。庾先生,怎么,袁老大这次出手很重吗?你看,他难道真想清剿淮上,提师江北,然后直面北朝‘金张门’的存在?”
北朝“金张门”是淮北金朝对付宋室江湖势力的一支劲旅,最近也一直势迫淮上。恼的是淮上易杯酒手下几已抽不出可用的与之相抗之人。庾不信由此一句就已知易杯酒所受压力之重。
易敛微笑了下,知道自己无意中的话已加深了庾不信的无力之感,岔开道:“庾兄地近江南,可知‘江船九姓’中最近可有什么动作?”
庾不信眼中一亮。他见易杯酒一言及此,便知二人原来所思略同。只听他道:“钱老龙‘一言堂’势力犹固,而鄱阳陈王孙还在为整合其余七姓努力。也许我们还有一个机会,就是那个女子…”
他至此煞住。易敛却一扬眉:宗室双歧名士草,江船九姓美人麻——不错——就是那个女子…江船九姓中还有一个女子,一个风流无俦的女子,一个号称江南第一才女的女子,也是一个活在峰口浪尖的女子。她的容色,她的艺业——就算这些还不足以让她有什么不同,但与文府文翰林指腹为婚的前事,其后江湖传名的际遇,出身于江船九姓的家世,只怕都足以让人为之动容了。
何况,她还有还有一个身份。
她是袁老大的女人。
易敛在想这个女子的名字。
她的名字叫——萧如。
易敛的神色一时沉凝下来。但解这一局,他是否还需要一把极快极锐极锋利的剑?
他忽给对面的酒盏斟上了一杯酒,说了一声:“请。”
这“请”字却非对庾不信而说,庾不信素不沾酒。
易敛望着对面——对面,就是江南,袁老大提师镇江、文府人潜潮暗涌、秦丞相虎距于朝的江南。
他轻轻吐了一个字:“干。”
然后他自己举盏,一饮而尽,似乎胸中一点烟尘之气就被那塞外胡杨的木纹里所蕴藏的质朴之味压断。
他又给自已斟了一杯,然后回望——身后就是淮北。不用回头,他也知“金张门”蓄势久矣。金张孙号称北国当世第一高手,于三年前为北庭卑词厚礼推请复出,就是为了对抗他淮上易敛的。金张孙手下高手如云,其中金日殚与金翼蝉俱与易敛隔河相望。这是一种芒刺在背的感觉——易敛独居淮上,筹谋粮草,规划供给,以一已之力支撑襄樊楚将军、苏北庾不信、河南梁小哥儿于江淮之间。但近来让他最感压力的还不是这些繁琐细务,而是渐渐逼迫淮上的“金张门”一派。
照理势已至此,江南局乱,他本该亲身南下。
但他不敢。
——没有人敢在金张孙的虎窥之下轻易离开。
他举目高岗上之流云,唇纹深陷,尽显苦涩。——三年成一杯,只这一杯他就已劳烦那人不知凡几了,这次还要劳他亲冒凶险,置身于不可揣测之危难吗?
易敛心头再一叹——他自幼生长于倾轧之间,是识得那种辗转谋生于两朝边境间的小民的苦的。所有的历史的荣耀都由操刀者享用,而所有的战乱却都由这批奴隶们来承担。但总有人,总有人不甘沉溺于这历史无常的奴役,而欲求一点自主的所在吧?
他望着身后酣睡中的商城——如望着这沸反的人间中沉睡着的人们心头那一点梗梗不绝的生之留恋。
易敛衣袖一拂,执起面前那杯酒——这是他刚收到的那一只崭新的杯子。这一口饮下,就又是三年了。人生中又有几个三年?他当此乱局,腹背受迫,又能何如?他看了那只旧盏一眼,如注目于曾亲自药焙火煎、握过这一只杯子的淡褐色的手,然后轻轻道:“那我就来托人再代我出这一面。”
他叹了口气,知道这一只旧盏传出,无论如何都会有人再帮他出一次手的。
——夜野岑寂,时值中宵,他抬起头,仰望星空,试着在天上寻找他自幼就听闻的那两颗星。那是、参与商。它们一出黄昏、一起黎明——传说中、这两颗星是永不相见的。他这二十多年的生命中也确实未曾将之同见。
——但不见又如何?它们总该知道彼此的存在吧?——不正是参的幽隐反而证实了商的存在?
有一首歌忽似在易敛心头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