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一松,就如弓弦之释,他这次射出的不是箭,而是水流,是气。骆寒只觉一股大力涌来,竟是生平所未见的一招凶势,忙一手划水,连连后退。但赵无极这一招已尽全力,何况含忿出手,其速如涌,其势若崩,骆寒退已退不开。他一咬牙,剑在身下,猛地一抽。剑本无鞘,但他这一抽,似很用力。他拔出这一剑后,就倾尽其力,向来势劈去。如果他向来势正中劈去,剑轻棍重,他只怕当场受伤。但骆寒之九幻虚弧之宗旨就在以一剑之劲疾,避实就虚——只见好骆寒,身子只来得及斜斜一避,手中剑却把涌来之水波一分为九,自偏侧处劈去。这一劈如迎浪而上、弄潮钱塘,实际却是避其实、导其势、侧其力、以就其虚。那水波被他一剑分别分成一成与八成,劈为两截,只有一成向骆寒胸中撞去,其余九成直向江面涌去。
向骆寒撞来的虽只一成,但骆寒还是觉得四肢百脉俱是一痛。然后,一热一麻;赵无极也好不到哪儿去,他这全力一出,体内气息已乱,一张口,喝进一口水去,登时五脏如绞。但最吃惊的还是江面。那被骆寒导开的水流在江面猛地爆开,挟赵无极数十年苦修的“鼎鼐功”之力,如水入油锅,炸响黄昏,端的非同小可。江面本正有一艘小渔船捕鱼而归,船尾是个三十多岁汉子,船中坐着个小女孩,正在坐着弄鱼。后面的想是其父,正在摇桨。那小女孩这时忽见到水面上有个骆驼,不由大大好奇。她不认得此物,江南之地本有“看到骆驼认作马肿背”一话,嘲笑人无见识,那小女孩这时也就是这般好奇,叫了声“爹”,伸出小手就向那骆驼够去。
谁想,这时小船与骆驼之间猛地涌起一个大水球。这水球来势之奇,出水之迅,不只那小女孩骇住,连她父亲也傻了。然后就觉那小船猛地一振,那骆驼也哀鸣一声,都受到一下重击。
这还不止,然后那水球猛地一爆,如银河乍泻,雪瀑初崩;有似九万天兵初战罢,惊醒玉龙百万;还如水晶宫里梦魂惊,耸动碎琼当空。白驹乱窜,素羽缤纷,好在那势道没对准小船,多半还偏向那骆驼,那骆驼凄鸣一声,那么重——五、六百斤的身子也不由一荡一涌,连头带脑沉入水底,一时起不来,想来受了伤。小女孩正靠着船边,船又小,本就重心不稳,怎禁得这一下?受力一激,猛地翻了!
小女孩惊叫一声,已经落水,她父亲也被船荡起,先被自己的浆砸昏了,又被扣入船底。小女孩只有哭叫道:“爹,爹。”
大变突来,本会点水的她一连呛了几口水,昏昏沉沉眼看就要沉下去。
骆寒在水底看到花布衫一闪,然后见到水面一乱,惊觉不好。他不顾胸口疼痛,双足一挺,已浮近江面。他先看到被扣在船底的汉子,一把抓住他腰带,伸手把他从船底扯了出来。然后骆寒带着那汉子露出水面,才看到那小女孩儿。小女孩离他也不过四五尺远。他收了剑,健臂一划,已到了她身边,那小女孩儿闭着眼还在哭喊“爹爹,爹爹!”
骆寒伸手揽住她,撮唇一啸。那骆驼已重浮在水面,却直喘粗气,闻声便向他游来。骆寒见驼儿行动迟缓,就知也受了伤,不由更怒。将那汉子放在驼背上。小女孩受了点内力,气息已紊乱,晕了过去。骆寒看看她的脸,只有以唇渡气,要救醒那女孩。他片刻之间无暇上岸,只有在水中急救,一驼三人一时都向下游飘去。有一刻功夫,那小女孩儿才苏醒过来,一睁眼就看到了一张淡褐色的十分清俊的脸。只见他一身黑衣。天上落日已尽,只余霞彩了,此时,似所有的霞彩都集在他瞳子里,才会有那么亮与烫。
小女孩觉得象是一梦,骆寒对她笑了笑,不欲她马上就醒,要她睡着好定定心;同时也不想她看清自己,就点了她的昏睡穴,把她也扶在驼背上,拍了拍那驼儿的头,叫骆驼载她们父女上岸。
那骆驼听话泅向岸去。骆寒一回头,就见赵无极也冒上水面来换气。骆寒忍不住怒道:“你乱伤无辜,又伤我驼儿,却待怎样!”
赵无极已又冷静下来,哈哈笑道:“这里江面船只太多,小老儿用过了力,伤了无辜,实在不好意思。骆小哥儿,你有种,可敢和我找个无人的地方较量较量?到时,我输了,喊你那骆驼喊爷爷,以为赔罪。你若被我困住,可要好好答应我三件事。”
骆寒还未答他,他已不等回话,自向下游游去。
骆寒看那骆驼已把那父女二人送向岸边,双眉一剔,身子一窜,就顺水追踪而去。
过了有一刻,那小女孩儿才醒来。醒来时,余霞已在天边褪去最后一丝残红。她茫茫地睁开眼,见爹爹还昏卧着,自己旁边却有一头鼻息咻咻、湿淋淋的骆驼。她头中一昏,不由又晕乎乎的了——实不知此情、此景,此余霞、江岸,包括刚才在水中看到的那张脸,究竟孰者是真、孰者是幻,又抑或她还是在梦里。
第四章 破阵
耿苍怀见那骆驼不断对水嘶鸣,心下纳罕。他跃下沙洲,走到那骆驼身边。那骆驼把他盯了一会儿,似认得他。耿苍怀也觉这牲口颇有灵性。忽然那骆驼一口咬住他衣襟,向前拖了一步,然后松开,下水向前泅去。
耿苍怀急于知道骆寒下落,顾不得衣湿,也跟着下了水。一手挽住那骆驼的尾巴,随它前行。只几步,那骆驼就游向山壁间。——山壁下的水流本急,对平常人来讲横渡是件难事,但如何难得住那骆驼与耿苍怀?天太黑,到了那山壁底下,耿苍怀才发现那山壁间居然有一条石缝,缝不大,仅容一人通过,一股溪流就是从这里注入长江。耿苍怀暗想:不会是骆寒与赵无极一路水战,被赵无极引进这里了吧?
这时那骆驼不断低嘶,似示意耿苍怀进去。耿苍怀一看才明白,那石缝过小,而骆驼的前胸太宽,挤进不去,怪不得它在沙洲上焦急万状。
耿苍怀吸一口气,虽知里面只怕也是崎岖艰险,但他一向急人之难,拍拍骆驼颈项,还是一头钻了进去。
那石缝里水颇深,还格外凉。虽刚入十一月,已有冰寒彻骨之味。耿苍怀一路上溯,两边石壁多生青苔,滑不留手。直泅了有一里许,前面忽有枝叶遮盖,虽然在黑暗中,望去尽是深色黑影,耿苍怀却已猜到要见天了。
果然耿苍怀拨开那树丛,就见这条石隙已尽,面前视野一宽,竟是一个山谷。耿苍怀一愣,已觉出赵无极只怕是有意引骆寒到此。才一出水,耿苍怀就觉出谷中有人。他立即屏息静气,借水流的淙淙声向前潜行。沉沉夜色中,只见一块块大石散落谷中,那条水流分成数道从大石间穿过,在细小月光下微微泛着光,象是几条在暗夜中一闪一闪的缀银细带。
水击石上,其声清泠。耿苍怀借一块大石掩住身形,然后才向谷中打量去。却见这谷颇为奇怪,内宽外窄,成一梨形,而且好象是一个死谷。谷中一块大石挨着一块大石,大的方圆径丈,小的最少也有千余斤重,都散落在这山谷里,漫无规矩。仿佛洪荒之前仙人在这里下的一盘棋,局残时,棋子散乱,仙人已杳,只留下一块块大石让后人震惊。
然后,耿苍怀才注意到这些大石此刻雾气隐隐,似有章法。仔细一看,却似一个阵图!然后他才看见在外围的一块大石头上,正坐了个黑影。别的看不清,只觉那人衣着短小,头上挽了个小小的髻,发髻已颇散乱,他坐在大石上的姿态也不轻松,而是相当紧张。黑夜中他似没有睁眼,因为耿苍怀也没看到他脸上一对瞳仁的反光,但见他的耳朵不断在动,似乎练过“天耳通”的功力——这么黑的夜,原是不需要睁眼了。
然后耿苍怀才注意到他双手的十指似在不停地在抖。耿苍怀运足目力仔细看去,却见他那双手不是在抖,而是在掐算。耿苍怀耳尖,已远远听他喃喃道:“阳始于亥,阴始于巳。冬至日在坎;春分日在震;夏至日在离;秋分日在兑。四正之卦,卦有六爻,爻主一气,余六十卦。封主六日七分,八十分日之七,岁十二月,封以地六,候以天五…”
只见他口里念念有词,耿苍怀也不知他在念些什么。忽那人一抬头,仰首看天,大叫道:“是时候了。”说着人已如飞般跃起,掩入那大石阵中。先在东首找到一块有半人多高的石头,向东推了有二尺。然后,连翻带转、身形连动,又一连翻动了数十块小石头。
他也似在赶时间一般,生怕慢了一瞬。耿苍怀已明白这是个石阵。他刚才念的话也好似有一些出自《周易》。耿苍怀虽略读过两本书,但《易》理艰深,对之望而生畏,也就从未想过去研读。这时见这大石阵及那人的作为,似是这石阵排布分明要上干天象、下借地利、加上那一人的人谋——坐在大石上的筹算,才能成形。其间繁复惊人,只怕威力非小。耿苍怀心里暗戒:自己可不要陷身在这石阵中了。
他从来行走江湖,经过阵仗不算少,却也没见过这么大的石阵。他于五行数术之学更觉得迷离恍忽。只见那阵内有些大石头之大,怕不有好几万斤,看那人搬那几块小石头已累得气喘吁吁,想来那大石也不会是他布就的,必是天生如此。但其中有些大石摆放之奇,匪夷所思,只怕也非天成,必属人为,看来定有前代奇人布阵于此。只不知是何等高智大德,才能布出这么一个百灾万变、气象独具之石阵来。
耿苍怀忽一拍头,想起石燃似提起过“破阵图”三字——难道这里就是传说中的大石坡?
他想起从小学艺时就在师父口中听到过一句口号,叫:
大石坡上大石翁,多少英雄困其中?
大石坡上大石响,但见仲春草木长;
大石坡上乱石流,一代才人不自由;
大石坡上语如钟,廿九高手逝随风…
难道这里就是那个传说中的遗迹?
——相传于本朝伊始,太宗年间,天下已定,武林中却出了一位不世出的英雄。他名叫归有宗,字必得,少具夙慧,长逢机缘,修为勤苦,巧合连连,竟成为一位绝顶高手。后来,因缘际会,他与太宗皇帝偶然邂逅,一见心许,此后两人私交甚笃。虽然一在庙堂,一在草野,一贵一逸,却不以身份见疏。
一日,归有宗见太宗皇帝面含忧色,不由问其原由。太宗皇帝答道:“此时天下虽定,但朝廷之上,拥兵者重;草野之中,也不乏英雄。朕颇识武技,虽不如贤弟精擅,但也觉天下之大,豪杰辈出,得此便是如虎添翼,却得其心却恐生祸乱。所谓兵者为凶器,此辈岂肯尽甘雌伏而终?他日必为天下祸乱之始。何况此时天下虽定,民心未安,中原疲敝,怎再禁得住这一场乱象?我日夜忧虑,正是为此。”
归有宗是一位大豪杰,当时大笑道:“皇上,我看你太多虑了。朝廷之上,有你坐镇,谁敢反覆?至于江湖之中,还有我在,也不信他们能翻出天去。”
太宗答道:“唉,有你我在,自然还好说,但到了子孙辈呢?我赵家之后,都是生长于承平,他们到时怎镇压得住?至于江湖之中,你也不能长命百岁,何况你又不肯收徒。即使收徒,也不知徒儿佳否?待你我百年之后,天下更当如何?如有变乱,苍生又苦了。”
归有宗闻言动容。据闻那位前辈于是发愿,既然兵者为凶器,他就要销尽天下之兵!他说到做到,与太宗相约,各理一摊。其后太宗创立府兵制,削尽天下兵权——倒置干戈、覆以虎皮;放马南山、不复输积。而那位前辈也穷三年之力,于长江之滨一处秘谷中,寻得大石坡一址,依洪荒遗迹,殚精竭虑,布成一阵,然后柬约天下名门大派武学高手,以及草野中奇人异士,共得二十九名,尽困于此大石阵中。
故老相传,这二十九人,竟无一人得脱,所以本朝武技,虽承汉唐,却远逊昔日。虽间或有一二高手涌出,却也只是灿烂于一时,难成大观了。
——思念到此,耿苍怀心中不由一叹,难道这就是大石坡?否则、谅凭赵无极之力,也布不出如此豪荡大气、沛然可观、可困天下英雄于尺寸之间的大阵。加之他是宋室子孙,也是该知道这长江之滨有此一阵的。
耿苍怀已认出那短鬓老儿正是赵无极。他凝目细看,倒要看看这大石坡上之乱石阵有何妙处,竟能困住当年二十九位绝顶高手,其中还有一位就是耿苍怀这一门的祖师爷古山公。
耿苍怀艺出嵩阳,但只是记名弟子,古山公正是在国朝之初曾让嵩阳一派辉煌一时的高手。直至如今嵩阳派势微之后,提起来还可让嵩阳六阳门弟子扬眉吐气一下。耿苍怀入门之后,就觉本门武技七零八落,若不是他细思精练,加以自悟,断断到不了今日之境。如今他艺已大成,不由更关心本派武艺源流。
闲话少提。只见这大石坡上大石阵,分明以大石为经纬,布局巧妙,其间关窍之处,只怕却在那些虽也颇重,但一个高手还可推得动的足有半人高的小石头上。那些小石头散落在一块块大石中,石上颇有摩挲后的痕迹。耿苍怀不远就有一块,想来当日归有宗前辈阵成之后也曾辛苦排演。他这里想着,却见赵无极已经收手,重又回到他坐的那块大石上——那块大石位置奇特。虽不是最高,却可俯瞰全阵。只听赵无极喃喃道:“还好,总算在丑时三刻以前挪完了。”
耿苍怀向他改动好的阵中看去,果然气象又是一变:黑影幢幢、杀机无限。忽听一个清锐的声音道:“赵老儿,你以为凭这堆石头当真就可困我七天吗?”
赵无极眉头一皱——他似已焦头烂额之至。那日,他把骆寒引入此阵,满有把握:纵使他一剑锋利,但只要一入这阵中,凭阵中的森然万象,保证不是他短短一剑所能对付得了的。自己还不是想困他几天就是几天?
可结局却大大出乎他的预料——这阵的威力当然在布阵之人。此阵外界无传;他也是出身皇室,又有志向武,才有所闻。幼年时于大内“琅琊阁”中得了此阵秘图,大感兴趣,就抄录了一份。靖康乱后,他久住江边,想起幼时所闻,才有心加意访探而得。然后穷十年心智,才对其中机窍运行有所心得。
骆寒弧剑虽利,但不信他对付得了归有宗这等大宗师穷三年之力布得、如今又有自己这深通“易书”、“洛纬”的高手坐阵的大石坡上乱阵图。
据传归有宗当年布得此阵后,也极为兴奋,在一块大石上刻道:“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心中之得意,由此可见。他短短几句铭文,要炼的就是天下高手的精魂。
那块石头现在就在阵的正中,距骆寒立身所在不足三尺之处。骆寒正在那里负手沉思。赵无极想:自己固然及不上归有宗,但那骆寒也必及不上前朝那二十九位高手。
只听骆寒清啸道:“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一样的话了在他口中念来就不一样了。句句结尾都已非断论,而是疑问,或云质问!
只听他道:“嘿嘿,我却不服!你是赵家后人,果然有些皇帝老儿那么个以天下万物为刍狗的臭脾气。但天下之物,岂都是你说炼得就炼得的?就算你是天地洪炉,且炼炼我这荒僻之乡、化外之境、非金非铜、无所称、无何有之物!”
说着,只见暗夜中,漾起一道寒光。那剑光是漾起的,潋滟如波光水色,在这暗夜里有一种令人心醉的璀璨。
只见大石坡上,风云忽起,骆寒已抓准时机,向东冲去。他一动身,赵无极已觉不好,立即扑出。他坐的位置似去哪儿都方便,所以他虽后动,还是拦在了骆寒前面。只见他从空中拔棍而击,他那棍本长,是太祖“齐眉”。这凌空一击,加上石阵之威,果非小可。
骆寒偏是在气势上不肯输人的,竟敢以二尺短剑,硬接赵无极齐眉之棒!
只听“叮”地一声,剑棒相交,声虽不大,却火星一溅。骆寒不全是硬接,短剑已顺棍而上,直削向赵无极手背。
赵无极左手立时一松,用右手执住棍的另一端,将左端直向骆寒胸口撞去。骆寒虚握住棍头伸手一带,短剑却圈向赵无极咽喉;赵无极一缩头,发髻上的布带却被骆寒剑锋带到,立时削断,一头头发登时披散。他不慌,借机左手又捞住棍头,双手一掰,那棍就见一弯,这一招他在江底曾用过,只不过那时的一式是“矢射天狼”。这时却成了一式“混沌棍”,然后松手一弹,棍尖挟着一股气流直弹而出。
骆寒力弱,当不住他这一棍的弹力,伸手以剑尖向他棍头一点,人虽避开,却已飞退回阵。赵无极长发披散,将适才露了些破绽,险些让骆寒逸出的那块石头挪了一小挪,才拄棍抬起头来——微微星光下,他面上皱纹深刻。这少年到底是什么人?只要稍有缝隙,他似都可能马上如水银一般逸出。如果不是这乱阵图,真不知天下还有没有困得住他的东西!
自己如今已尽全力,这两日多来的发挥更是超出他平时对这“破阵图”的领悟。但骆寒武功全不依常理,甚至不讲道理。这三日虽困得他住,但他每一击,都是向赵无极思维悖反,万难逆料之处击来。有数次吓得赵无极一身冷汗,偏偏其中似乎包含了不少武学至理,可惜赵无极已无暇参悟。如果不是这大石阵果然大观,常常有赵无极未曾预见之妙用。以他往日的理解,只怕这时早已被骆寒逸出阵外。围困以来,只有开头半天赵无极能还稍有闲暇,喝两口他自带的小酒;后两天多以来,他就没吃过一口东西。直至此时,他已不知,自己是以石阵困住了骆寒,还是骆寒以此阵拖住了他?
这时,赵无极脑中不由想起了他从小就常面对的太极图中那副“阴阳鱼”。两鱼相抱,又何者为阴,何都为阳?《易纬》中说:“反舌有舌,佞人在侧”,自己与骆寒此情此景,不就象反舌有舌一句?更象那两尾阴阳鱼——是阴起于阳,还是阳抱于阴?是“有是无的反面”?还是“无为有的全部”?赵无极白发萧然,所思及此。
《易》中有云——“九三,无平不陂,无往不复;艰贞无昝,勿恤其孚,于食有福。”
“《象》曰:‘无往不复,天地际也’。”
——困人者恒自困之?
赵无极这里沉吟细索,耿苍怀却在想着另外一些事。他不做易理纠缠,却想起一些世务——太祖太宗与归有宗,俱为一代豪雄,但所作所为——削尽天下之兵,以为安逸;夺净万民之权,以为永固——就真的对了吗?
他想起有宋以来,从开国至此,就内乱不止,外患无已。都说国乏栋梁,野无才士。但就算是有——如有宋之初,如宋室这般自去其势,朝廷内削尽兵权,江湖内困尽豪雄——尽削天下之兵以求无兵,尽愚天下之民以求无乱。从此天下俱废——以此换来的太平,真能长久吗?又是真的太平吗?
他望向阵中,只见阵中大石星罗棋布,神奇鬼博。骆寒正站在其间,却身形削挺——这少年平时看来疲惫,但每遇困境,反现锋芒。大石坡气象万千,却似也淹没不了他的气势。他在沉思,但肩上臂上、剑上眉上,俱有一股这巨石阵图也困不住的奇气别才!
他这一站就是数刻。天上启明星起,已过了半个时辰,骆寒忽叫道:“赵无极,我明白了,我要破你阵法于卯时初刻——晨光熹微之前!”
卯时初刻!远处忽传来隐隐鸡啼。赵无极忽又动了起来,他要赶在寅时已尽,阳气初吐之前立刻变阵。只见他步履匆忙,于石阵间盘旋疾走。转眼之间,他已又挪动了十几块大石。然后抬头看看天色,似颇为急迫,又加快了手脚。耿苍怀见他这次的变化,更是精微。适才,赵无极坐于大石上,静默无语,苦苦筹算,看来这次他也是呕血而谋。耿苍怀决定要助那骆寒一臂之力,瞄住赵无极所挪的最外缘的三抉石头,悄悄掩去。他手脚极轻,加上赵无极再未料到阵中还会有别人在,全无发觉,自顾自忙他的。悄无声息中,耿苍怀已将其中两块偷偷挪动了半尺。
耿苍怀也不知自己挪得对不对,这半尺之挪对骆寒有害还是有助,倒是担心自己无意中触发了这阵中更厉害的杀手。只见阵中黑影幢幢,似是没什么变化。此时本是黎明前最黑暗的一刻,他想起骆寒刚才的话,要破此阵于卯时初刻,不知怎么,手心里都微微觉得出汗。
赵无极手底也已忙完,退回那块大石头上,沉默不语。
三人所等都是同一刻,这一刻对三人来讲意义大是不同。骆寒是志在必得,耿苍怀是坚决援手,赵无极却是感到疲累:想这阵法在夜中的变化有些自己似是还没想明白,只要抗过了这一刻,也许明天白天,就可以过一天消停日子了。
——想来这三人也没想到会有一天在同一处山谷里共望黎明。
天忽然猛地黑了一黑,然后,微光一露,浸出天际。只听骆寒一声长啸,声惊数里。一谷内外,夜鸟纷飞,在天上杂鸣不已。然后,一道剑光就随着那微微的晨光涨起,如水银浸地,奇花初胎,绵绵然、泊泊然,颇非骆寒以前的剑意。其势虽慢,却无可阻挡地向阵外渗去。赵无极也一声大叫,抓起齐眉棍,飞跃而起,棍影如织,从天罩下。
耿苍怀无暇细看他们,沉腰运力,直向第三块极大石头上靠去。那石头颇重,却也应声被他击开三尺有余。他犹嫌不够,将后背靠在一块几近万斤的大石上,运尽平生气力,猛地一靠。
好耿苍怀,连那万斤大石也被他靠得晃了一晃!然后他就见阵中似乎瞬息一变,石头还是那些石头,不知是不是因为天光的原因,看着却明朗多了。但那块大石太重,马上重新还原。耿苍怀都险些有脱力之感:眼前一黑,却觉得阵中局势又是一暗。看来、这阵不是说毁就毁得了的!
这时他听到传来骆寒一声笑。他的剑芒与赵无极的齐眉棍传来一片交击之声,“叮叮叮叮”。赵无极一接之下,才惊觉骆寒出手抢的就是天光乍现那一线之机,那一刻,这阵中似有些破绽。他全力封挡,无奈觉得阵势在他封挡中却晃了一晃,只那一瞬,骆寒连人带剑已随天光逸出阵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