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仲微犯起难来,掰着指头数过去,杨婶、青苗,乃至张八娘,都要在店里忙碌,二房一家人又隔得远了些。他想来想去,挑不出合适人选,心想祥符县离得也不算太远,便与林依商量:“人力好雇,只是差个人督工,不如寻大嫂帮忙,向她借个可靠的家丁过来?”

只要他们开口,李舒必然是肯的,但方氏会不会借此为由,总往东京跑?林依不愿冒这样的风险,又不好明说,只好另想了个法子出来,道:“何必舍近求远,把地包给肖嫂子一家便是,咱们只设个期限,随他们雇几个人去。”

他们店中短人手时,肖嫂子经常来帮忙,因此极熟,且她家就在后面下等房内,叫一声即到,比去祥符县请人来可方便多了。张仲微觉着这主意不错,同意了,林依便唤了杨婶进来,叫她去请肖嫂子夫妻。

肖家离这里只几步跑,肖嫂子同她男人肖大很快就到了,二人见张仲微也在,敬畏他是个官,爬下就磕头,磕完才道:“张翰林,林夫人,有事尽管吩咐。”

林依见他二人拘谨,无奈看了张仲微一眼,问道:“你们想不想赚钱?”

肖大闻言愣住,肖嫂子却是常到店中帮忙的,一听就明白这是来活儿了,忙笑着回话:“家中好几张嘴,正等着钱买粮食呢,可不就缺赚钱的门路,林夫人与我们指一条,我们全家人感激不尽。”

林依早在他们进来前,就戴好了盖头,此时听了肖嫂子的回答,便起身道:“既是想赚钱,随我来。”她与张仲微二人,带了肖大与肖嫂子出门,来到天汉桥果市旁,这块地,堆放水果不是一天两天了,弥漫着一股子酸臭味,黄昏下,能看见有流浪汉在其中翻寻,大概是想找出略为完好的果子充饥,角落里,还有几片破烂油布搭成的低矮小棚,不知是猫窝,还是狗窝。

林依忍着臭味,指了那堆成小山的烂果子地,道:“我把这块地,包与你家清理,如何?”

肖嫂子想也不想就应承下来,喜道:“这活儿容易,一定与林夫人办好。”她根本不问清理的原因是甚么,一看就是老出外做工的人,林依对此很满意,问道:“清到一个烂果子也不剩,须得几日?”

肖嫂子指了指肖大,道:“我们两口子,还有两个半大的小子,一齐动手,大概得十天。”

十天太长,且听肖嫂子这口气,并没想到去雇人,林依与张仲微商量片刻,道:“三千文钱,五天内清完,若你们办不到,我就只能另请他人了。”

肖嫂子与肖大都露出惊讶的表情来,道:“五天,我们人手恐怕不够。”

林依和张仲微没有作声,肖嫂子迅速算了笔帐,用胳膊肘把肖大撞了撞,小声道:“当家的,不如雇几个人来帮忙,咱们开工 钱。”

肖大想了想,重重点头:“使得,三千文哪,雇人也有赚头。”

他两口子商量完毕,正要向林依讲,斜里冲出个人来,一路小跑到林依跟前,叫道:“二少夫人,你要雇工,何不雇熟人,我家也有好几个小子呢,个个都有一把力气。”

这人来得太突然,林依愣了愣才辩清,原来是祝婆婆,她很奇怪祝婆婆怎会在这里,问道:“你不是早就回家了么,到这里来作甚么?”

祝婆婆朝烂果子地的角上一指,道:“我家就住这里,可不是故意要偷听二少爷与二少夫人讲话。”

林依顺着她所指看去,呆住了,几片破烂油布搭成的小棚子,被她误认为是猫窝狗窝的地方,竟是祝婆婆的家!她眉间浮上同情之色,有些不敢置信,问道:“你们就住这里?”

祝婆婆叹了口气,道:“朱雀门东壁那场大火,我的小酒肆毁了,无钱再租屋,本来在夜市旁搭了个棚子住着,却有官吏三番五次来驱赶,无奈之下,只好搬到了这里来。”说完热情相邀:“二少爷,二少夫人,上我家去坐坐?”

林依也受过苦,不是那等娇生惯养之辈,但看了看那同烂果子一般散发着酸臭味的小棚子,想了又想,还是决定就站在原地讲话。

祝婆婆见他们不动,也不强邀,重申自己的意图,道:“二少爷,二少夫人,你们要请人清理这片地?雇我们呀,我们家人多,个个都是壮劳力。”

肖嫂子不满道:“张翰林与林夫人已将这片地包给我们了,你横插一杠子,算甚么事?”

祝婆婆不理她,只与林依讲话:“二少夫人,我在你店里做工,儿子们帮你清理场地,若是他们不尽力,你扣我工钱,多便宜的事。”

肖嫂子一听,急了:“就你在店里做工?我也常去的。再说你儿子们做工,与你甚么干系?”

肖大与他媳妇帮腔,道:“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林夫人已允了我们了,你还是等下回罢。”

林依这世,是苦水里泡大的,看着祝婆婆家的小棚子,那断然拒绝的话就讲不出口了,叹着气与肖嫂子夫妻打商量,问道:“你们一家包一半,可好?”

肖嫂子满脸委屈,道:“总共也没多大一块地,若是只清一半,不合算。”

肖大见林依的目光投向祝婆婆家的小棚子,猜到她是生了同情之心,便道:“谁都不好过,我家幺儿还等钱看病呢。”

林依给了希望在前,不能怪肖嫂子两口子没同情心,再说肖大讲的也是实情,大家都是穷人,谁也不能比谁好上多少。

祝婆婆有些眼力劲,见林依犹豫不决,料定她还是偏着自己的,只是碍着肖嫂子夫妻,遂央肖嫂子道:“你家好歹还有屋住,你看我家,只得几片油布,下起雨来,到处漏水。”

肖嫂子分毫不让,道:“我家下个月的房租还没着落呢,再说东京一年到头也下不了几场雨。”

双方相持 不下,林依只好出面打圆场,道:“都怪我,一时没想到祝婆婆,不过我答应肖嫂子在先,只能对不住了,若下回还有活儿,一定包给你。”

她说完,把手伸到张仲微身后,轻轻一戳,张仲微为官几个月,很懂些世故,忙反应过来,这是叫他扮白脸呢,忙抱怨出声:“祝婆婆家中有困难,也不早说,等我们找了肖嫂子才出声,能怪着谁?”

林依与张仲微一唱一和,祝婆婆不敢再出声,过了会儿,想起林依最初的提议,去与肖嫂子商量:“肖嫂子,你是好人,分一半儿与我家,如何?”

肖嫂子已同肖大商量好要雇人,让出一半的地,就是让出一千五百文钱,自然是不肯的,便道:“祝婆婆,你别急,一定让你家也赚到钱。”

祝婆婆以为她同意,大喜,正要谢她,肖大开口了:“我们还要雇几个人,就从你儿子里挑,如何?”

祝婆婆的笑容凝固在脸上,转瞬就化作了怒气,想要骂他,又舍不得那几个工钱,忍了忍,问道:“几个钱一天?”

肖嫂子想着她在张家脚店帮一天的忙,工钱是五十文,便伸出五根指头,道:“五十文,不管饭。”

祝婆婆嫌钱少,道:“搬运烂果子,又累又臭,至少得一百文一天。”

东京城向来不缺人力,肖嫂子是看在林依的份上,才许了祝婆婆的儿子来帮忙,见她不但不感谢,还讨价还价,就有了三分气恼,道:“我们只出得起五十文,祝婆婆若嫌少,那就只能另请他人了。”

祝婆婆跺了跺脚,没接下这份工,但也没拒绝,只转身朝小棚子跑,大概是与儿子们商量去了。

林依想把这块地承包出去,就是不愿理会这些纷争,她拉了拉张仲微的袖子,道:“既是把地包给了肖大一家,万事自有他们打理,咱们且家去罢,到时验收付钱便是。”

肖嫂子拉了拉肖大,两口子跪下磕头,谢道:“请张翰林与林夫人放心,我们自当尽心尽力,保证清到一个烂果子也不剩。”

林依朝祝婆婆家的小棚子看了一眼,道:“若是祝婆婆家的儿子中用,就雇他们罢,都是街坊邻居,帮扶一把。”

第一百八十二章 拔钉子户

肖嫂子自祝婆婆讨价还价,就生出几分厌恶之心,但林依的面子不能不给,还是应了一声。

林依与张仲微转身,准备回家,走了几步又回头,道:“若能提前清完,每提前一天,我多赏你们五十文,半天则是二十五文。”

五十文,可是肖嫂子在张家脚店帮工一天的工钱,她喜出望外,暗暗打定主意,要尽早把这些烂果子清理干净。

林依夫妻带肖嫂子两口子回家签契约,听见小棚子里传来一男子愤怒的话语声:“林夫人倒是好心,要分咱们一半,都怪那姓肖的作恶。”

这大概是祝婆婆的哪个儿子罢,林依微微皱眉,回头看了看肖大与肖嫂子,见他们神色无异,也就没有出声。

肖嫂子夫妻并不识字,张仲微递过去的契纸,他们看不懂,但声称信任做官的,当场按了手印。

一式两份的契纸,张仲微收拾起一份,另一张交与肖大,拱手先谢道:“这几日就劳烦二位费心了。”

肖大二人哪敢受朝廷官员的礼,侧身闪开,又爬下磕了个头方才安心。林依命杨婶送肖大两口子出去,向张仲微微笑道:“看来往后还不能动不能就行礼,不然倒叫别个诚惶诚恐,适得其反。”

张仲微摸了摸下巴,七分无奈,三分得意,叫林依瞧见,狠狠掐了他一把。

自此,两口子只等烂果子地清理完毕,接着盖房子。日子又回复了正常,张仲微当差不误,林依成日算账,间或遣青苗去打听各种建筑材料的价格。

转瞬三天过去,由于肖嫂子一家加班加点,小山似的烂果子很快被铲平,眼看着要提前完工,第四天头上却出了事。

林依正在里间拨算盘,肖嫂子火急火燎地跑了来,禀道:“林夫人,祝婆婆的儿子祝二讹诈,你可得替我们作主。”

讹诈?林依一愣,问道:“怎么回事,你慢慢说来。”

肖嫂子忿忿不平,道:“咱们就要完工了,祝婆婆一家却赖在那小棚子里,死活就是不搬,一群人都耽误了功夫等着他们呢,亏我还听了林夫人的话,好心雇祝二来帮忙,真是狼心狗肺。”

北宋钉子户,林依明白了,不过,这与讹诈有甚么干系?

肖嫂子接着道:“因祝二拿着我们的工钱,我便让他去劝他一家子搬家,可他磨蹭着就是不去,我家那口子急了,推攘了几下,他就嚷嚷着说胳膊折了,不但不搬了,还倒要我们拿出钱来,声称不给钱,他就要去告官。”

“有这等事?”林依的眉头,皱了起来,起身将门推开一道缝,朝外看了看,见祝婆婆正在替客人温酒,叫唤不得,只好回身把盖头戴上,同肖嫂子一起到烂果子地去。还没到地方,老远就听见有人叫“哎哟”,随着林依越走越近,那“哎哟”声就愈发地大了。

烂果子地上,一群人围拢着,中间躺了个汉子,一脸胡渣,正抱着胳膊直叫唤。肖嫂子大声叫着“让开、让开”,拨出一条路来,指着中间那人向林依道:“这就是祝婆婆家的儿子,祝二,讹诈的便是他。”

话音未落,那祝二就嚷嚷起来:“胡说,你恶人先告状,明明是你男人伤了我,反要诬陷我讹诈,你可要替我作主,我家妈妈还在你店里做工呢,你可不能让旁人将她儿子欺负了去。”

“我家没有青天大老爷,我也不是青天大老爷的夫人,莫要浑叫。”林依听了祝二这篇不着边际的话,很是有些不对味,雇工的儿子也归她管?这范围是不是太宽泛了些?此刻她懒得深究,甚至没有理会祝二,只扭头吩咐肖大:“去寻个郎中来,与祝二瞧伤。”

祝二一听要请郎中,眼中闪过一丝惊慌,连声道:“不必,不必,我们穷人皮糙肉厚,歇两天便得。”

人群里有个声音补充道:“耽误了做工,这钱得补,还有养身子的钱,也得给。”

林依闻声望去,是个年轻媳妇子,包着头,脸上黑黑的,不知是晒的,还是沾了锅底灰,瞧着很有几分面熟,她正回忆这是何人,肖嫂子告诉她道:“那是祝二新娶的媳妇,伶牙俐齿,厉害得很。”

林依朝祝二媳妇看了几眼,后者竟朝后一缩,将头深深埋了,一副怕她瞧见的模样,叫人好生奇怪,但此刻不是理会细枝末节的时候,林依再次唤肖大:“去请郎中,伤情耽误不得。”

肖大得令,转身就要走,却被祝婆婆赶来拦住,二人推攘一时,祝婆婆落了下风,忙伸着脖子叫道:“二少夫人,不是甚么要命的伤,不必请郎中,花钱着呢。”

听祝婆婆这口气,她是知道祝二受伤一事的,但林依一直留意着四周,并没看见有人去通风报信,那她,是如何知晓的?难道有千里眼不成?林依轻哼一声,看来这事儿,祝婆婆脱不了干系。

祝婆婆见林依没有出声,以为她是默许,忙将肖大一推,道:“别去请郎中了,二少夫人准了。”

肖大拿不定主意,转头看林依,林依隐在紫罗盖头里,让人看不清脸色,道:“祝婆婆说不必请,那就不请罢,我想,你儿子受伤,肯定需要人照顾,这几日你就不必来店里了,安心照料他,等他伤势全好了再来。”

祝婆婆当场呆住了,她的工钱,是按天结算的,少去一天,就少得一天的钱,这几日照顾下来,可是得不偿失。

祝二媳妇见祝婆婆讲不出话来,忙开口道:“祝二有我呢,不消婆婆费神。”林依越看她越觉得面熟,仗着有盖头遮掩,盯着她瞧了又瞧,后者注意到林依在打量她,连忙朝人堆里挤了挤,把头更垂低了些。

祝二媳妇这番异动,连肖嫂子都留意到了,遂朝她招了招手,道:“你躲啥,有甚么话,到林夫人跟前来说。”她说完,又等了一会儿,还是不见祝二媳妇迈腿,就上前去拉,不料祝二媳妇竟如同惊弓之鸟,不等她碰到手,转身就跑。

林依好奇心更甚,琢磨着,祝二媳妇竟是怕她认出来似的,不知是哪一个熟人。

肖嫂子指着祝二媳妇的背影,向祝婆婆道:“瞧你这儿媳,太上不得台面,恐怕照顾人也不会周到,还是你亲自伺候儿子的好。”

此话正是林依想讲的,她微微一笑,肖嫂子果真是做工的老人儿,一定晓得祝婆婆停工回家意味着甚么,才这般来帮腔。

祝婆婆急了,老泪纵横,扑通跪倒在林依面前,央道:“二少夫人,你看我上有老下有小,好几张嘴等着我拿工钱回家吃饭,这若是耽搁一天,全家人就得饿一天肚子呀。”

林依轻轻一笑,问道:“既是怕误了工,那你这会儿跑来作甚,店规上写得清清楚楚,擅离职守,可是要扣钱的。”

祝婆婆张口结舌,结巴了好一会儿才道:“我是担心儿子伤情,这才跑了来,请二少夫人恕罪。”

林依本欲将她讹诈之事点破,但看她一把年纪跪在自已面前落泪,又有几分不忍,心想饥寒起盗心,除可恨,亦是可怜,便将原话咽下,只坚持要她停工回家照顾祝二。

祝婆婆见林依态度坚定,而祝二媳妇又跑得无影无踪,只好咬了咬牙,走到祝二跟前,举起他的胳膊,上下甩了甩,装出惊喜模样,叫道:“哎呀,只是脱臼,没得大事。”

这一段,显然是没串通过,祝二瞪大了眼,吼祝婆婆道:“都快断了,哪里只是脱臼,你还是我亲娘不是?”

祝婆婆当着众人的面下不来台,一个巴掌照着祝二脑袋呼过去,哭道:“娘晓得你疼,但娘停工回家照料你,可就没钱买口粮了,儿哪,你忍一忍,咱们穷人家,没那么娇气,挺一挺就过去了。”

林依本还在想着,等事情过去,与祝家送些钱粮来,但将祝婆婆这话一听,气得不轻,立时把同情心尽数收起,斩钉截铁地吩咐肖大:“去请郎中来,务必与祝二好生瞧瞧胳膊,这若有个三长两短,岂不是你的罪过,连我也要担干系。”

肖大应了一声,朝人群外挤去,祝婆婆又急了,猛扑过去,抱住肖大的一条腿,叫喊道:“肖大哥,真是脱臼了,咱们不怪你,要怪只怪我儿命苦。”

林依气笑起来,真想讹人,此时就该把姿态放低些,一面阻挠请郎中,一面话中夹枪带炮,这是生怕别个不生气?

肖嫂子是个机灵的,一看肖大被缠着走不了,便将她家的大小子推了一把,催道:“还不快去,郎中在哪儿,你又不是不知道。”

肖家大小子也不应声,闷声不响,低头就朝人群外冲,转眼跑出去老远。祝婆婆瞧见,但却追不上了,急得大叫:“我家老三老四呢,死哪里去了,赶紧把他追回来呀。”

第一百八十三章 社会规则

旁边有人亲亲应了一声:“祝婆婆莫急,你家老三老四在赌钱呢,等输光了就回来了。”

原来家有赌徒,不穷才怪,只不知讹诈的生意,是谁想出来的。

祝婆婆赶不上肖家大小子,坐在地上哭天抢地,林依想起牛夫人雇人上店中闹事时,祝婆婆的英勇表现,再看看面前的她,不禁很有几分感慨。

天汉桥乃闹市区,甚么生意都齐备,肖家大小子很快就把郎中请了回来。郎中一来,事情变得简单无比,他抓起祝二的胳膊,顺着捏了捏,肯定道:“胳膊无恙。”

祝二不服,哎哟连天,非咬定自己胳膊折了,郎中脾气也不小,袖子一甩,怒道:“你敢质疑我的医术?那咱们上官府去论一论。”

祝二立马不敢吱声了,眼睛朝人群里扫来扫去,也不知在寻谁。祝婆婆见事情败露,不好再申辩,双膝一软,又跪倒在林依面前,苦苦央求:“二少夫人,实在是家贫得紧,没得办法,才出此下策。”

家再贫,与林依有甚么关系,又不是她害的,再说家贫也不能成为讹诈人的理由。肖嫂子朝肖大使了使眼色,两口子一人拽了祝婆婆,一人揪了祝二,声称要送官。

祝婆婆朝着林依,哀求连连。林依冷冷看了她一眼,道:“这事儿与我有甚么相干?我不过是怕耽误了进度,才来看看。”

肖大两口子见林依并不替祝婆婆求情,拽起他二人就走,围观的人群见事情水落石出,纷纷指责祝家母子,自动让出一条路来。

张仲微带着几名衙役匆匆赶来,正好与肖大四人迎面碰上,急问:“出了甚么事?我家夫人在哪里?”

肖大见他身后有衙役跟着,惊喜道:“张翰林真是料事如神,咱们正要去官府呢。”

林依走出人群,唤了张仲微一声,奇道:“你不是在翰林院,怎么回来了?”

张仲微将她拉至一旁,压低声音道:“我听说这里出了事,怕你弹压不住,动用关系,上衙门叫了几个衙役来。”

林依看了看那几名立得笔直的衙役,再看看张仲微,笑道:“你难得威风一回,却要失望了,这是祝婆婆与肖嫂子家的恩怨,我只是过来帮帮忙。”

张仲微略一想就明白过来,问道:“还是为清理烂果子地的事儿?”

林依点了点头,道:“都是钱闹的,谁让家里穷呢。”她将方才发生的事情,简明扼要与张仲微讲了一遍,又道:“你这几名衙役倒不白跑,正好把讹诈的祝婆婆与祝二压去衙门。”

肖嫂子听见这话,回头补充道:“还有祝二媳妇,不知跑哪里去了。”

一衙役接口道:“敢在张翰林的地皮上生事,任她逃到哪里,都得搜出来。”

这可是明目张胆的拍马屁,林依掩嘴偷笑,张仲微却挠了挠脑袋,凑到她耳旁:“我不过是狐假虎威罢了。”

祝婆婆见了衙役,还在不住地喊冤,称要不是那场大火,她家也不会落到这步田地。

林依虽恨她,听了这话,还是不由自主心生怜悯,张仲微却理智许多,大声呵斥道:“没得住处,不会去福田院么,你在这里哭诉,是责怪朝廷安置不力?”

四周围观的人,本都与林依一样,有几分同情祝婆婆的遭遇,但一听张仲微这话,觉得十分有理,纷纷道:“张翰林说的对,你没房子住,大可去福田院,何必做这讹人的事。”

舆论往往效果惊人,众人一指责,祝婆婆再不敢吱声,乖乖地随衙役朝官府去了。

他们一走,围观的人群也就散了,转眼只剩下张仲微夫妻两人,林依问了问福田院的事,原来这福田院是朝廷所建的房屋,专门安置逃荒入京的流民、赤贫破家的市民、无人奉养的老人等,祝婆婆一家符合“赤贫皮家的市民”一项, 完全可以申请去福田院居住。

林依听了张仲微的讲述,感慨万千,同情也好,心善也好,都要抓住正确的方法,不然好事没办成,反被人蹬鼻子上脸了。

“若不是那晚我多嘴一句,祝婆婆一家也不会恨上肖嫂子夫妻,看来我办事还是太不老成。”

林依与张仲微并肩朝家走,心生愧疚与悔意。

张仲微笑道:“你才多大年纪,办事老成才奇怪呢,心软也不是你坏事,只是凡事都得讲个规矩,不能乱了章法,像那晚,既然肖嫂子在先,祝婆婆再需要这份工,也只能等着。”

林依问道:“若我没讲那一句,祝婆婆恨的人,会不会变成我?”

张仲微好笑道:“你是谁?你是堂堂官宦夫人,她的雇主,借她一个胆子,也不敢与你对着干。”

张仲微讲出这番话,颇有几分上位者的自得,林依迷惘了一阵,随即重重点头,牢牢记下,既然活在大宋,就要谨守大守的社会准则,也许会别扭,也许以现代人的眼光看,有些冷血,但为了活下去,为了活得更好,不得不如此——向来只有人适应环境的,没有环境适应人的道理。

张仲微觉得林依容易心软很正常,她自小寄人篱下,小心翼翼看人脸色惯了,做任何事,都生怕别人会恨她,哪怕面对低人一等的人也是如此,这样并没有甚么错,只是如今他们的身份地位都有了巨大改变,实在没必要处处低头伏小。

张仲微把林依送回家中,还去翰林院当差,林依在里间坐了没多大会儿,张八娘和杨婶轮番进来询问祝婆婆的下落,怨不得她们着急,这脚店里没了温酒的人,根本开不下去。

祝婆婆此人,林依是不想留了,唤了杨婶一声,道:“祝婆婆家中有事,不能来了,咱们打烊关门,歇业几日,等招到新‘焌糟’再说。”

外面等在温酒的客人有好些,杨婶没空问详细,应了一声,急急奔出去与客人解释,林依跟出去,亲自与客人们道歉,许她们再来时,奉送一碟小菜。

待得挂上打烊的牌子,摘下酒旗,杨婶与张八娘围了上来,问林依道:“祝婆婆方才也是说家里出了事,火急火燎地丢下炉子就跑了。”

火急火燎?林依瞧了瞧温酒的炉子,果然是一片狼藉,还没来得及收拾,她紧锁了眉头,道:“祝婆婆的儿子,讹诈肖大,已是送官了。”说完吩咐杨婶:“去寻个专门替人招工的牙侩,请他明日一早,带几名‘焌糟’来我瞧瞧。”

杨婶领命而去,张八娘跟着林依进到里间,道:“三娘,祝婆婆的儿子讹诈肖大,与咱们店并无关系,为何要辞了祝婆婆?”

林依问道:“祝婆婆称家中有事,是自己说的,还是有人来知会她?”

张八娘想了想,道:“是她自己说的,不曾见到有人来唤她。”

林依道:“这就是了,讹诈一事,她定然先就知情,即使不是主谋,也是个共犯,这倒还罢了,我担心的是,她遇到一丁点儿小事就要报复,倘若他日我惹恼了她,那岂不是要在酒中投毒?”

依照这种推理,还真不是没可能,张八娘一阵胆寒,不再质疑,却又担忧:“那你辞退了祝婆婆,她会不会怀恨在心?”

林依想起张仲微方才“教导”她的话,不禁一笑,学着他的神情道:“我是雇主,想辞谁就辞谁,她若有胆子与我对着干,我就有胆子把她捆了,送进官府里去。”

张八娘想到张仲微如今的身份,对付一般刁民,确是不在话下,这才把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笑道:“你要忙着招新‘焌糟’,我却想趁机躲个懒。”

林依知道她想作甚,问也不问,便道:“明儿叫杨婶陪你上街备礼,我出钱,替我向叔叔一家问好。”

张八娘笑道:“我心里想甚么,你全知道,莫非是我肚里的蛔虫?”

张八娘自从回到娘家,开朗不止一点点,林依心里高兴,与她笑闹一时,才坐下办正事,准备明日考校“焌糟”的酒水单子,张八娘则称要向丁夫人告别,朝隔壁去了。

天黑时,张仲微同肖大两口子在巷口遇上,一同回来。林依见了他们夫妻俩,问道:“事情如何?”

肖大兴高采烈道:“府尹大人主持公道,将祝婆婆、祝二、祝二媳妇,各打了几板子,还将主犯祝二投进牢里去了。”

肖嫂子好笑道:“祝二先前那样赖皮,我以为他到了公堂上还要闹腾,可你猜怎么着,他一听说要坐牢,竟是欢天喜地,乐颠颠地跟着衙役走了。”

张仲微与林依都是不解,奇道:“这是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