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脸色微变,扑到桌面上抓过手机来看,上面显示的是周诺言的号码,这个瘟神,他终于想到我了。我叹了口气,还没接听就已经忙不迭哀悼这些日子来的美好时光即将离我远去。
我接了,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好听,但是也一如既往的冰冷。我留神再留神,总算从他波澜不惊的声线里听出一点端倪——他似乎心情不坏,真是好兆头!
“碧玺,叫上你朋友,一起吃饭。”看来我的猜测是对的,他只有在不生气的情况下才会叫我碧玺,而不是何碧玺。
“好。”我很干脆地答应他,谎言总是要被揭穿的,耍了他几天也够了。我一边听他说话,一边用手势暗示方文琳准备出门吃饭。等他报了个地方,我果断地抢在他前头挂机。
方文琳好奇地问:“谁这么好请我们吃饭?”
“周诺言。”我对上她投来疑惑的目光,顿觉头痛,大学四年,我对这个名字绝口不提,对与他相关的一切更是缄默,如今忽然把他从地下室放到阳光里,我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我跟他的关系。犹豫了许久,避重就轻地说:“我姐夫的大哥,一个有钱的外科医生。”
“他为什么要请我吃饭?我不认识他。”
“去了不就认识了,他精神空虚,对跟陌生人见面充满狂热。”
“我对老男人不感兴趣。”
“哈!”我失笑,“我保证你见到他之后绝不会有这样的想法。”
“真的?”方文琳有了点兴致,但仍是持怀疑态度,她是个严谨的人,除非自己亲眼所见,不然她顶多给我百分之五十的信任度。
“比真金还真。”我跑去换衣服,把她就周诺言展开的一连串问题抛在脑后。反正她见到他就会知道了,我除了承认他一表人才外,再不愿费心美言,碍于他抚养了我七年的份上,我不想在外人面前抨击他。
地点是一家高级西餐厅。
周诺言见到方文琳,没有我预想中的失神和遭受戏弄的愤怒,反而带着淡淡的愉悦。他面容和蔼,微笑着与她握手,点菜布菜照顾得无微不至。
我从方文琳的眼中看出惊喜,那样成熟沉静的人居然也有受宠若惊不知所措的时候。掉头冷冷地打量周诺言,今天他穿了一套宝蓝色休闲西服,面料质地剪裁做工无不精良,里面配一件月白色的衬衫,上面的纽扣形状是金色的镂空圆球。我觉得眼熟,很快就想起前两天在时尚杂志上看到过。我撇了撇嘴,现在的医生真是时髦阔气,一件衬衫足抵我在校两个月的生活费。
也许我的目光过于放肆,周诺言扫了我一眼,目光落在我面前几乎未动的牛排上,“怎么?不合口味?”
“不不,很好。”仓促地低头,端起盛着红酒的高脚杯,一个不小心,红酒溅了点在衣服上,我连忙扯掉餐巾站起来。
“我去洗手间,失陪一下。”
在洗手间磨蹭良久,我慢吞吞地整理衣物,慢吞吞地对着镜子端详自己的面孔,一女人从我身边经过,我嗅到一股烟味,脱口而出:“给我一根烟行么?”我猜她不会拒绝,果然她点点头,从包里掏出烟盒,抽了一根递给我。
“有火么?”她一边问一边摸出打火机,为我点燃。
“谢谢。”
她推门出去,我干脆坐到洗脸台上,搭拉着两条长腿,悠哉地吐着烟圈。大学四年,我学会了抽烟,但是我没有烟瘾,抽不抽只看心情。忽然又想起沈苏,他简直是二十一世纪新好男人的典范,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网游不泡吧不跟我以外的女生单独逛街吃饭,他总是这样优质得让我自惭形秽。
如果,当初他知道那份合约的存在,我敢肯定他一定不会开始和我交往,哪怕再喜欢,他也会放弃。方文琳从来都不看好我们这场恋爱,曾跟我说过以下一番话:“何碧玺,沈苏那样的男孩子家境优越,自视极高,是被父母姐姐当作无价宝捧在手心上宠出来的,这样的人最好就是找一个百分之一百完美的女生来匹配,可是何碧玺,你是么?”
我不是,我当时很遗憾地说,我不是。尽管有自知自明,仍如飞蛾扑火,勇者无惧。
这时,洗手间的门被拉开,一戴眼镜的女士走进来,看我的眼神如看不良少女。我赶紧跳下去,顺手把烟头熄灭,丢进旁边的废纸篓里。
她打开水龙头洗手,说:“小姑娘,年纪轻轻抽烟可不好。”
第3章 这年头还有劳燕分飞(3)
我还来不及回答,又有一人进来,是个高高瘦瘦的少女,打扮虽然前卫而成熟,但我敢肯定她的年纪一定没我大。她在我和那位女士之间扫了扫,然后定格在我身上,肆无忌惮地大叫:“何碧玺,你舅舅说如果你再不出去,就不用出去了。”
我大窘,故作镇定地走出去,把门狠狠一摔,瞪着站在门口的绅士,凶巴巴地说:“从哪个土坑里冒出来的舅舅?我怎么不知道。”
始作俑者冲我淡定微笑,一时间我心生恍惚,仿佛回到不堪回首的无知的少女时代。那时…我慌张地摇头,打消回忆的念头,我不可以去想,我是发过重誓不再跟十六岁纠缠不清的。
“怎么舍得出来了?我以为你要在里面躲一辈子。”
“我舅舅在等我,我怎么敢不出来?”我暗暗可惜,这么好看的男人偏生不是哑巴,如果他不会说话,我保不准自己不会再次爱上他。
他居然又笑,瞬间却把脸板下来。我眨了眨眼睛,犹如目睹了一场最快速度的变脸。
“何碧玺,你居然敢耍我?你知不知道后果很严重?”
“你怎么知道的?”我肯定他不是今天见到方文琳才醒悟,他的耐性没有好到那个程度。我原以为可以欣赏他的气急败坏,不巧却看到他面对我最要好的同学彬彬有礼的美好一面,尽管我知道他在伪装,但我仍觉得冤,先入为主是一种可怕的定向思维,从此他在方文琳的心目中就定格成风度翩翩俊朗不凡温文有礼的绅士了,她又怎么能想象周诺言在我面前总是一副恶魔的嘴脸。
“这还不简单?”他轻蔑地瞥了我一眼,“有钱没有办不到的事,这个世上有一种职业叫包打听。”
我顿生悲哀,他的钱就是他最有利的武器,我没有钱,注定要像现在这样被他打击。叹了口气,从他身边经过,低声说:“回去吧,把我朋友一个人晾在那不好。”
他突然出手,用力地握住我的手腕,我只好回头。
“何碧玺,现在,该是你履行我们协议的时候了。”
“随你。”
我摔开他的手,快步走回大厅。这个男人是不可理喻的,七年前是这样,七年后也不会有什么改变,我能做的就是在顺从的前提下,尽可能地保护自己,我还年轻,不想再死一次。
从西餐厅回来,方文琳显然已经被周诺言收服,一个劲地说他好话。我头疼欲裂,又不好叫她闭嘴,毕竟不让一个人倾吐是很不道德的,于是动用了全身的力量克制住说他坏话的冲动。
“碧玺,周诺言有女朋友了么?”她紧张又期待地望着我,我有点无语。
“有。”艰难地吐出一字,我以为会看到她失望的神情,结果却没有。
方文琳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说:“那样优秀的人,没有女朋友就奇怪了。”
我瞠目结舌,不过吃了一顿饭,她就知道他“优秀”的程度了?这一点都不像她的作风,唯一的解释就是有些男人不能碰。
他是毒药。
烈性胜于砒霜。
当晚,我自觉地调好闹钟,把为数不多的几件衣服收拾进皮箱里。方文琳的实习有了着落,也准备回家过年。我答应明天送她上车,反正时间充裕。
第二天一早,我跟方文琳拎着大包小包出门,她的行李不多,只是临时买了许多特产要带回去。我们说说笑笑,全然没有留意到那辆奥迪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停在楼下。
直到听见身后传来的周诺言的声音,我才回过神来,扭头看了看他,面无表情地说:“早。”
他跟我说早,却朝方文琳微笑。
方文琳精神振奋,连连问他怎么知道自己今天要走。
周诺言的眼睛里透出一丝尴尬,随即就镇定自若地说:“昨天听碧玺说的,方小姐怎么不多留几日?”
“快过年了,家里人天天催着我要早点回去。”顿了一顿,又补充说,“反正过完年我要过来上班。”
“好的,那到时我们再聚了,预祝你春节快乐!”
“谢谢,也祝你过个好年。”
我冷着脸看他们寒暄,忽然觉得自己多余。恨不得一把扯掉周诺言伪善的面具,这个人两次面对方文琳敞开的笑脸比以前对着我两个月露出的好脸还要多,分明是故意做给我看,我无所谓,可是文琳却蒙在鼓里,她还以为他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呢!
“碧玺,你的行李呢?”周诺言笑着望向我,“怎么不一块带下来?”
我一怔,马上愤怒地瞪他。这个人到底想干什么?昨晚都答应他了,他为什么还要这样?
果然,方文琳不明所以地问:“碧玺要去哪里?”
周诺言一笑:“去我那住。”
方文琳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有点困难地把到嘴边的一句为什么咽了下去。我的脸已经微红,心中庆幸她没有追问下去。
但是周诺言却不肯放过我,继续施展着他完美的微笑,对方文琳说:“你是碧玺的好友,一定很了解她的脾气,她既贪玩又任性,你说我怎么能放心她一个人住?”语气抵死暧昧,白痴都听得出来。
我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诡异的是我全身冰冷,面颊却火热一片。
方文琳终究没有忍住,迟疑地问:“周先生,你跟碧玺的关系…”
“她是我女朋友。”周诺言亲昵地将手搭在我的肩上。
方文琳睁大眼睛,像看异形一样地看我。
天晓得我当场就想放声大哭,可是嘴巴刚一咧居然笑了出来,在她的注目之下重重地点头,“对,他是我的…男朋友。”
方文琳被我吓跑了。
这真是一点都不夸张。她上车前,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只是飞快地接过她的东西,然后再飞快地跑到车厢里去,仿佛我是场瘟疫。
我傻乎乎地站了片刻,觉得十分无趣,转身大步流星走出车站,钻进后车座,再狠狠地把车门摔上。周诺言坐到驾驶位上,我扭头对着窗外,一声不吭。
“做我女朋友,就那么让你难堪么?”
我一听这话,简直想跳起来揍他,“难道你以为这是很风光的事?你根本就是存心要我在我朋友面前出丑!我到底哪里得罪你了?你就这么痛恨我?”
周诺言阴沉着脸,过了良久,冷冷地说:“我不觉得刚才的做法是令你出丑,如果你一早告诉你朋友我们的关系,现在就什么事都没有,归根结底是你自作自受。”
我真的跳起来了,扑到他身上,“你这是人话么?什么叫我自作自受?我怎么一早告诉她你是我男朋友?要我把当年跟你签的那份协议给她看?对不起,你太高估我了,我的脸皮没有你那么厚。”
周诺言气得把我推回去,他现在不用伪装绅士了,眼神开始变得恶毒。
“那份协议怎么了?就那么见不得人么?你签都签了,现在再来装高贵是不是晚了点?”
我愤懑地趴倒在软位上,不期然掉下几滴眼泪。突然发现,我跟这个男人说话如出一辙,总是一堆反问,却从来不反思。其实他说得对,我现在装什么高贵?我哪有那个资格,我不过是个连选择自己爱人权利都没有的可怜虫罢了。
“以后这就是你的卧房。”
周诺言干脆利落地把我的大皮箱丢进一间房里,然后脱去外套,潜进自己的房间,不再搭理我。很快,我听到他房里传出花洒的水声。他还是没有改掉回家第一件事一定要洗澡的毛病。
我打开壁灯,坐在地上将皮箱里的东西收拾进柜子里。这个房间我一点都不陌生,上大学前我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这里的摆设几乎没变。可是,我又要期待会有什么变化呢?绕了七年,我和他的关系回到原点,不同的是七年前我死缠烂打要做他女朋友,七年后这个男人不折手段逼我做他女朋友。
这个世界多荒谬!
周诺言冲完澡,换上一套浅蓝色的家居服,神清气爽出现在大厅。看到我像一滩烂泥软在沙发上,不由皱眉,命令我:“去洗澡。”
我闭着眼睛,继续装死。
“何碧玺去洗澡,听见没有?”他提高声音,又沉了下去,“然后我们谈一谈。”
我睁眼,把姿势坐正了些,“谈什么?”
“先去洗澡,我对着你这只脏兮兮的猫没好心情。”
我白了他一眼,冲进浴室。十五分钟后,我裹着浴巾出来,周诺言站在门口,把手里的东西劈头盖脸朝我抛过来。
我眼前一黑,急忙伸手扯下来看,是一套浅蓝色的家居服,跟他身上那款有点像,哦不,是很像,几乎一模一样。
我丢到地上:“我不要,我自己有睡衣。”
他冷眼看我:“你最好穿上,别第一天进门就惹怒我。”
我哭笑不得,第一天进门?这话也太逗了吧。我又累又饿,实在没有力气继续惹怒他,想想好汉不吃眼前亏,于是把衣服捡起来穿。
大厅的餐桌上,摆放着两碗西红柿牛腩面条,热气腾腾。我一点没客气,直接坐到桌边吃起来。周诺言坐在我对面盯着我,自己却不动筷。“干嘛?”我抬头,“你怎么不吃?”
他看了我半天,说:“你用了我的碗筷。”
我讪讪地还回去,把另一份换过来,嘴里嘀咕:“这么执着干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这碗里下药了呢!”
“你可以选择不吃。”
“我为什么要选择不吃?”
“你不是怕我下药么?”
“你下药了么?”
“你说呢?”
“我怎么知道你到底下没下药?”
“你害怕就不要吃。”
“我为什么不要吃?”
…
最后,周诺言忍无可忍地把筷子往桌面上重重一搁,吼道:“闭嘴,爱吃不吃。”
“干嘛不吃!”我早吃了大半,端起碗跑到沙发上,拿遥控器打开电视机。我平时很少看直播的节目,随便调到一个叫同一首歌的晚会停下来,装出津津有味的姿态在看。
周诺言过来,“啪”地一声把电视关掉。
我抗议:“有没有搞错?你这人怎么这样?没看到我正在看啊?”
周诺言双手插在裤子上的口袋里,居高临下地看我,“我们谈一谈。”
“好,你说。”我只好站起来,努力与他平视。
“当我女朋友,必须遵守三个规定。”
“等一下!”我打断他,这人的自我感觉也太好了点吧,“我们当初的协议,只是说如果我大学毕业后仍没有男友,便要回到你身边。除此,并没有什么三个规定,所以我有权拒绝。”
“驳回,这三个规定是附件。”
“你分明是强权!”
“我是,那又怎样?”
我一时噎住,心中痛骂怎么会有这么厚颜无耻的人!
他见我不说话了,径自说下去:“第一,不准晚归,最迟十一点。第二,不准告诉别人你单身。第三,除了工作时间,对我,你必须随叫随到。”
我骇然地瞪着他,许久才缓过来,“第一,我已经是成年人,有享受夜生活的自由。第二,你现在虽然是我名义上的男朋友,但公不公开由我决定。第三,我不是你的保姆,不是你的下属,更不是你的奴隶,随叫随到会让我看不起自己。”
他皱眉,但表情并不意外,他不是不了解我,我的回应在他意料之中。不耐烦地叹了口气,坐到沙发上,我注意到他的手按在自己的胃部。
“这三条势在必行,我只是知会你,而不是征询你的意见。”
我不以为然地轻笑:“我也告诉你,办不到。”
他咬牙,一字一顿地警告我:“你最好办到,不然我会用我的方式帮你办到。”
我跑回自己的房间,一脚把门踢上。
第4章 新年里的一地鸡毛(1)
过两天就是农历春节,到处是熙熙攘攘的人群。
我不用忙筹备年货的事,每天窝在周诺言的家里看看碟,上上网,听听音乐,有时也上超市逛逛,我不是全没良心的人,偶尔会想到买点什么东西回去,但是只要一看到收银台前排的长龙,立时便打消购物计划。
周诺言这阵子似乎很忙,天天都加班到很晚才回来。他工作的那家私人医院,是以前一位瑞士富商出重金投资的,医疗设备好,收费自然高,因此面向的就不可能是普通老百姓。我小时候天真地以为医生就是救死扶伤的天使,遇到周诺言后觉得医生是最赚钱的恶魔。
其实,我只认识这么一个医生,但他严重地误导了我的世界观,可见这人的破坏力有多强!
悠哉地逛到生活用品区,包里的手机很准时地响了,我慢吞吞接起来。
“在哪?”
“超市。”
“洗发水没了,买回来。”
“哦。”
这是每天中午的惯例询问,第一句一定是“在哪?”我通常会实话实说,烦起来顶多就答非所问,再也不敢像上次那样了,其实也不过是一个礼拜前的事,那天我正坐在星巴克咖啡馆临窗的座位上欣赏雨景,听到他凶巴巴的声音觉得大煞风景,于是胡诌了郊外一个废弃已久的公园地址给他,他问我在那干嘛,我回答摄影。我想这样漏洞百出的谎言,他不会相信,可是至少他会接收到我极度不满的讯号。但好笑的是,他居然信了,当天请了一下午的假,花了两个半小时驾车过去找我。
返程途中不巧又遇上特大暴雨,等他到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快八点。我还在睡觉,这男人气急败坏地把门撞开,扑到床上两手箍住我的脖子,差点把我掐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