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时,那呻吟声果然再次响起,那片被琉玥砍地七零八落的矮树丛发出一阵“悉嗦”声,两人听得此动静,快速蹿了进去,拨开树枝,只见一个浑身是血的男子趴在丛中,待得被扶起时,只从口中涌出一股鲜血,喘了几口粗气,便头一歪,咽了气,竟是未说只言片语。
殷玦只觉胸口气结,有股说不出的郁闷之情堵在其中,难以消去。那人看上去只是个普通乡人,想必也是这避云村之人,无端遭了这灭顶之灾,有冤无处说。殷玦将那尸身轻放在地上,伸手合上那双睁圆的双眼。不经意间,他目光一瞥,正好落在那人的右手上,那只手里紧握成拳,再反观其左手,则自然松开,可见他那右手并非因死前恐惧或是剧痛而如此,乃是因其手中握有事物。想到此处,殷玦一把握起他的右手,使了两成功力,才将那手掰开,手心里只留一颗钮扣,红丝绕成,绣以金丝,细看之下,竟是一条金龙,栩栩如生,引人侧目。
琉玥将那钮扣拿在手中细看几下,未觉有异,便将其递给殷玦,道:“你见过这东西?”
殷玦接过那枚扣子,冷笑道:“普天之下,除了曜仪殿的护殿灵神,只怕再无第二人会用此扣子。”
琉玥的心猛地一沉,脸上却是不露声色,一把夹起殷玦手中的扣子,只听“嗖”的一声,空中闪过一条痕迹,那扣子便直直地飞了出去,打在了几十米开外的一颗老树上,砸穿过那粗大的树身,从另一处飞了出来,落在地上,瞬时便没入了泥里。
顺着那扣子飞去的方向细看,一个人影一闪而过,若非像殷玦这样的高手,绝非看不见其身影。这人的功夫想必不若,琉玥这一掷,用了八成的功力,连那么粗壮的老树都能一击便透,若是这一下打在人身上,只怕当场便会毙命。琉玥自信,这天下,能躲过她这一杀招的人不多,敢公然挑衅她的更是少之又少。
“杯墨,你给我滚出来!”琉玥冲着空气大叫,声音中满是悲愤之意。
☆、背叛
已是日暮时分,原本便阴沉的天更显暗淡,不知何时起了一阵大风,将喜逢客栈门前随意摆放的杂物吹地散乱一地,尚未掌灯的红灯笼毫无规则地四处乱转,只怕稍倾便要掉下地来,就连那斑驳的老招牌也发出轻微的“吱嘎”声,来回撞击着门板。
吃饭时分,店内吵闹异常,多是些跑江湖的投宿此处,顺带用饭。方圆五十里地就此一间客栈,若不想露宿郊外,便只得选择此处。帮此店生意常年红火,掌柜的站在柜台后,两只眼里满是精明的神色。
门外走进来一男一女,直奔掌柜而去。男子彬彬有礼,冲那掌柜开口道:“在下想要两间上房。”
“不用,一间便可。”女子半面蒙纱,声若莺啼,说出来的话却让在座所有的人大吃一惊。
原本吵嚷的厅堂顿时安静下来,有人开始将目光落在了那女子身上,都觉光看那背影便知那女子必是妙人一个,不禁偷咽几下口水,更有甚者,已是动起了歪脑筋。
付下定钱,女子转头扫视了眼厅堂,一言不发,便朝靠窗处的一张桌子走去,那男子紧跟其后,脸上略显焦急之色。
那桌前只座一人,五大三粗的一名男子,一看便是练家子,见他二人来到跟前,下意识地便摸向腰间的兵器,作防备状,待得看到那蒙脸女子,又只觉清香扑鼻,通体酥软,脸上竟有了几分笑意。
那女子自顾自地走到空位前,刚要坐下,便被那男子一把拉住:“别惹事。”
“拼桌而已,我又没说要杀人,你着急什么?”琉玥满眼笑意,望了殷玦一眼。那“杀人”二字说的尤为响亮,虽声调柔软,在座那些心怀鬼胎之人却皆感后背发凉,骨头里竟也生出一丝寒意。
殷玦一时语塞,想不出该用何话反驳,只得随她坐下,叫过小二,点了几样小菜。
偏就有那不怕死的好色之徒按捺不住,端起桌上的酒杯凑到琉玥跟前,不知羞耻道:“小娘子,怎么没叫酒喝呀,要不,大爷请你喝几杯怎么样?”说罢,那酒杯便要往琉玥嘴边送,另一只手也顺势要搭上琉玥的肩。
琉玥却轻描淡写道:“大爷你还是回座上自个儿慢慢喝吧。”
此话一出,那轻薄之人便像是受了一股巨大的推力,腾空飞起,直直地便落在了自个儿了座位上,拿酒杯的手稳稳地放在了桌面上,往那杯中一看,那酒竟一滴未洒。
在座如此多双眼,除了殷玦,竟无一人看出她是何时出的手,但此时已无人敢轻举妄动,众人皆心明眼亮,自知不是琉玥的对手,怎敢再自讨没趣。
那劝酒的男子只觉双颊发烫,连耳根都觉燥热难耐,当众被个小丫头羞辱,着实不甘,却也自知功夫不济,只得兀自气闷,想举起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却发现手不听使,无法离开桌面。
他心下懊恼,往那手上一瞧,立时便爆发出冲天般的惨叫声。众人的目光方才还停留在琉玥身上,这一声惊叫,将他们的视线皆拉回了那男子处,只见他满头大汗,左手托着右手,痛得挤眉弄眼,好不可怜。
原来,他那拿杯的右手,被一杯钢钉订在了桌面上,长钉穿过掌背,没入桌面,他方才未曾留意,竟未觉疼痛,待得发现后,只觉右手痛入骨髓,又惊的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在那儿“嗷嗷”乱叫,眼泪直流。
人群中不禁有人窍笑不已,暗自庆幸自个儿不曾当这出头鸟,也有人心寒不止,只觉这女子就算有天人之姿,也难掩其狠毒心肠。
琉玥只当没听到那人的惨叫声,依然吃饭夹菜。倒是殷玦,心下不忍,虽知那人是自做自受,但见其痛苦难耐,便有心要出手相助。
未待他起身,一名身着绛紫色外衣的男子快步进入客栈,路过那轻薄男子的桌前时,左手似无意地在桌上轻轻一拍,那枚钢钉应声而起,便从那男子的掌心飞了出来,落在桌上。只此一招,便知此人的厉害之处,殷玦心道,此人便也是个高手。
高手却未曾停下脚步,径直往楼上走去,脚步匆忙,那轻薄男子对他的连声道谢,他便好似未曾听到。
琉玥顺手抓起桌上的一碟菜,使劲将其摔在了地上,怒吼道:“杯墨!”
楼梯上的男子听得此名,停下了步子,回头望向琉玥,漠然道:“姑娘唤在下何事?”
是他,没错。殷玦在心中暗暗道。那双绛紫色的双眸衬着那同色的衣衫,永远没有笑意的脸庞,作为曜仪殿的护殿神灵,他永远便是如此。
琉玥心中却在大叫,因为,那不是杯墨,那绝不是她心中的杯墨,他的双眼,何时成了这种颜色,人类的眼珠,永远只有黑色,那刺目的绛紫色只是在不停地提醒着她,她深爱的那个男人,如今已不再是个人,十三年,漫长的十三年,将他从人变成了妖。他那柔各的脸庞如今变得如此生硬,嘴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不再有往日的温度。最让琉玥感到恐惧的是,他,不再认得她,或者说,他装作不再认得她。
琉玥一把扯掉面上的纱巾,咬牙道:“你真要装作不认得我?”
“在下并非装作,而是确实不认得姑娘。”杯墨语气虽客气,态度却很是强硬,说完这话,竟转身径自上楼,不再理会琉玥的纠缠。
琉玥气结,飞身上楼,拦在杯墨面前,伸手便给了他一巴掌。杯墨并未躲开,只是冷着脸道:“姑娘,请自重。”
琉玥听了这话,更为恼怒,抬手便又要打上去,这一次,杯墨总算不再乖乖挨打,抻手格住了琉玥的手,满脸厌恶道:“不要逼我出手打女人。”说罢这话,扔下满脸泪痕的琉玥,转眼没了踪影。
殷玦站在楼下,目睹了这一场闹剧,未曾开口,他的心中,一个疑问渐渐爬上了心头。这个杯墨,是否还是自己相识的那个杯墨,那个月圆之夜,那场心手相托,眨眼间,似乎都被他无情地抹去了,短短的几个月,灵玖岛上,究竟发生了何事?
“他居然连你也不识得了。”琉玥推门入房,待得殷玦跨入房内,便将门重重地甩上。
殷玦没有答话,他不知该如何回答,从方才那片刻的观察,他分辨不出杯墨的意图。他是为了避开琉玥,故假装与自己不相识,还是发生了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让他的记忆中,从此没有了殷玦这个人的存在?从杯墨的眼神中,殷玦看不分明,也猜不透彻。
“当初在璧珩宫,你对我说了些什么?你说杯墨身处险镜,要我与你一同去救他,你说他离开这十三年是情非得已,他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我。可现在呢?”琉玥伸手一指门外,叫道,“他说他根本不认识我,他活的那么悠闲自在,何须我出手救他!”
琉玥声嘶力竭地喊出最后那一句话,抓起桌上的那只茶壶,“砰”地一下将其捏碎,重重地将碎片按进了殷玦的肩头。
血流了出来,从殷玦的肩头,从琉玥的手心,这血,便好似从两人的心中流出一般,“背叛”二字会像那伤痕一样,长长久久地留在二人的身体上,一日不褪,这种痛苦的感觉便一日不会消退。
殷玦将手按在了琉玥的手上,慢慢将其从自己肩上挪开,这只原本便掌纹模糊的手,如今只见瓷片与血痕。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些碎瓷片从琉玥的手上拔下,又默默地扯下衣角为其包扎。他不怪她,这一次,他真的没有丝毫怪她的意味,便连他都难以接受这个事实,一个为杯墨苦熬了十三年的女人,又如何能接受得了。她从十几岁的少女等到了现如今能为人母的年龄,虽然岁月并未在她的脸上刻下印记,可是她的心里,早已没了当年的天真,杯墨的不辞而别,让她的人生走入了另一个极端。殷玦只觉心有不忍,这个时候,他甚至有点儿恨杯墨,一切的一切,皆缘于他。
琉玥看着自己那被包扎好的右手,流下泪来,在殷玦面前,她总是很难伪装自己的情绪。难过一波波涌上心头,她靠在殷玦的肩上,低声抽泣起来。她的脆弱,除了杯墨,只有殷玦能看到。
忽然殷玦抬手按住了琉玥的肩膀,在她耳旁轻声道:“房顶上有人。”
琉玥立时收起眼泪,摒神细听,果然听到了细微的脚步声。来人不止一个,听声音,并非冲他二人前来,只是蹿过他们的房顶,向远处跑去。
半夜三更不走正道反走房顶,便知不是正经事情。琉玥快步冲到窗口,推窗欲上房,回头见殷玦跟在身后,顿了一顿,略带愧疚道:“你的伤…”
“小事一桩。”殷玦快手将几片碎片拔出,反倒先琉玥一步,上了房顶,琉玥紧随其后,跳窗前顺手将烛火打灭,合上窗子,这才跳上房顶。
远远看去,果真有几个人影蹑手前行,不多是,那几人收住脚步,停在房顶的一处,蹲下身来,看这模样,想必是来找人,此刻他们要找之人,便在脚下。殷玦与琉玥也顺势蹲了下来,隔着距离暗中观察。
猛然间,只听一男子叫了声“哎唷”,那几人脚下的瓦片便似被重物敲击一般,瞬间破裂,碎片溅起一尺高,竟全打在了那几人身上,那些人还未搞明白发生何事,已被瓦片点中穴道,立在空中,不得动弹。想来屋中之人已发现顶上玄机。
琉玥刚要赞其功夫精妙,却见那碎瓦之处蹿出一个人影,抓住那几个被点穴之人,竟将他们悉数扔下了房顶。那几人苦于周身被制,不得动弹,只得任人处置,跌落二层高楼,躺在地上闷哼不止。
那蹿出的人影双手击掌数下,朗声道:“堂堂燕沙谷谷主,竟也干这鸡鸣狗盗之事。”
是杯墨!琉玥一听便认出了那声音,顿时神情激动,强行克制,不敢妄动。殷玦脑中却想着另一件事,燕沙谷谷主竟派人偷袭杯墨,这事情着实不简单。
那谷主风不白原先一直在楼下观察动向,早在那房顶瓦片碎裂时,他便已知被人发现地行踪,此刻让人公然点了名,心里气不过,便拧着脖子,气势汹汹地跃上房顶,想与杯墨来个面对面的交手。
杯墨见风不白受激现身,心情似是大好,调侃道:“风谷主夜半来访,不知不何见教?”
那风不白却是个急性子,张口便骂道:“你这个畜牲,放火烧我燕沙谷,还掳去我那孩儿,究竟意欲何为?”
杯墨不理会他的质问,突然转身便走,风不白心一急,抽出兵器便要与他对打起来,杯墨却只是闪躲,伸手推开风不白那舞刀的手,足尖轻点,便蹿上了近旁的一棵大树,几下翻腾,便没了踪影,空气中只留他那用内力传来的话语:“想要儿子,便来追我吧。”
风不白想来心急儿子,见杯墨跑远,冲房底下大吼一声:“快追。”整个人便也追了过去。琉玥与殷玦随即远远跟随他们,想要去看究竟。
一路追出十多里地,那杯墨像是并非真要逃跑,反倒是有意要引风不白跟随自己,时隐时现,惹得风不白抓耳挠腮,气极败坏,边追边大声咒骂不停。
杯墨最终停在了一片竹林内,夜色浓重,让人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风不白带人随后赶到,其中一人手持火把,瞬时将竹林照亮不少。
风不白性子毛躁,不愿再与他多话,摆开架势便要动手。杯墨却是一副气定神闲样,撇着嘴摇头道:“老头儿,你实在太过急躁,就你这样,如何能救得了你那败家儿子?”
“住口,你这种妖孽,有什么资格数落我的孩儿。”风不白气得满面通红,直喘粗气。
“仗着自己是谷主的儿子,游手好闲,欺凌弱寡,这风公子的恶名只怕在燕沙谷方圆百里内早已远近闻名,你又何必替他遮羞?”
风不白让杯墨戳中了弱点,急红了眼,却又张口结舌,难以反驳,只觉胸闷难耐,几欲昏倒。
杯墨见他气极,更为得意,说道:“风不白,你若不那么性急,或许还能得见你儿子最后一面,只可惜,如今…”
“我儿子到底在哪儿?”风不白一声怒吼,竟挥刀砍掉了一片绿竹,那眼里似是能喷出火来。
“你儿子的尸身,一直放在方才客栈的房里,你若不是急于追杀我,大可替他收尸。可这会儿,我却是容不得你再多活片刻。”言罢,杯墨杀气乍现,一双凌厉的鹰爪直扑风不白而来。
风不白乃一谷之主,功夫自是不差,手舞一把亮眼大刀,冲着杯墨便是一阵猛砍,无奈杯墨似是有先知能力,每次皆能轻易躲掉其攻击。风不白见单打独斗难以取胜,便招呼手下弟子一拥而上,妄图分散其注意力,出其不意,击中其身。
岂料杯墨原本只用了三成功力与风不白周旋,见众人蜂拥而上,不禁怒从心起,双掌一挥,一股浑厚的内力充斥左右,扫到之处,那些弟子皆被施以重重一击,飞身而出,撞在那细竹上,硬生生折断不少脆竹。
风不白眼见弟子皆败北而归,有些还丢了性命,不禁心慌难耐,手中的刀也舞的有些许凌乱,方才涌上的一股蛮横之力,像是被抽去了不少,右手发软,几乎要抓不住那刀。
杯墨的掌力却是丝毫未减,所过之处卷起满地落叶,光凭那股真气,便可将风不白逼退。风不白自知不敌,却不知是战是留,心下犹豫,手中的破绽便露得更多。杯墨本便是在耍着他玩,见他渐渐不支,也失了耐心,右手画了半个圆,直冲风不白胸前打去。
风不白见势不妙,自知难躲这一掌,忙将刀面横在胸前,以期能减三分掌力。未料杯墨这一掌威力不小,不但将那纯钢刀面震得粉碎,更将风不白生生打飞出几丈远,跌落在地,口中鲜血直冒,想是受伤不小。
杯墨收起内力,慢慢踱到风不白跟前,捡起那把只剩半截的断刀,不再多言,便要向他胸口刺去。
“住手!”一声怒吼响彻竹林,一个修长的身影从竹林深处慢慢走了出来。四目相视,空气似是结在了冰点,冻入骨髓。
☆、断情
“我便知道你会出手相救。”杯墨将断刀往地上一扔,刀身没入地里,只剩刀柄露在外头。
殷玦轻甩衣摆,温和笑道:“你不曾将他一掌打死,无非便是要逼我现身罢了。”
“错。”杯墨用手一指竹林,道,“不止是你,她也须出来。”
琉玥听得杯墨点到自己,早已按捺不住,“蹭”地跳了出来,挡在殷玦身前,眉头紧锁,微微仰头望向杯墨。
殷玦却伸手将琉玥拉至身后,轻声道:“你照顾那风谷主,这里交予我便成。”
“想不到你殷玦也是个美心切之人。”杯墨话音刚落,人已腾空而起,照着殷玦的面门便扑了
上来。
殷玦将琉玥往右边一推,自己则借势跳到左方,避开了杯墨那一掌。转瞬已卸下身后所背的岚烟,扯住外层的粗布一角用力一拉,薄布如锻带般没入一旁的竹林,剑已稳稳握在手中。
杯墨一见岚烟,原本来势汹汹的掌力立时收了回去,负手道:“岚烟?想不到,它终究落入了你了手中。”
殷玦一把抽剑出鞘,剑光乍现,在他的脸上打出一道光影,剑花一闪,那剑便冲着杯墨直刺而去。
“这剑,本便是你赠予我的,现如今,你的心里,除了它的名字,还能留有几分对它的记忆。”殷玦边刺边道,手下的功夫一丝也未差。杯墨跳起在空中翻腾几下,踩在一枝竹枝上,借着那弹力直冲而回。殷玦翻身后仰,岚烟紧贴胸前,左手撑地一点,风下翻转,人便向右飞去。两个人在空中不停变幻招式,剑尖对着掌风,一时之间,只觉天地变色,狂风大作,劲风直扑面门而来,风沙几欲遮人双眼。
琉玥扶起那倒地不支的风不白,想说些什么,却又无从说起。她从来只是一个自私的人,在面对这种生死两茫茫的情景时,从未想过要如何处置。
那风不白挨了杯墨一掌,自知熬不了多时,挣扎着从怀中取出一柄短剑,塞到琉玥手中,颤声道:“姑娘,老夫想求你两件事。”
琉玥见其将死,不忍拒绝,只得点头道:“谷主请讲。”
“麻烦姑娘将这柄短剑交予五峰庄的左庄主。他与我乃至交兄弟,麻烦姑娘了。”风不白见琉玥脸色稍有不悦,急道,“姑娘是否认得左庄主?”
琉玥虽不待见左宏年,对那五峰庄也是恨意满胸,此刻却未曾表露出来,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道:“那左宏年庄主与我乃旧相识,谷主尽管放心。”
风不白松出一口气,猛的剧烈咳嗽起来,血沫从嘴里不停涌出,他却毫不在意,只随手的抹,两行泪却流了下来,望着琉玥,似是哀求道:“姑娘,老夫死后,望你将我儿的尸身与我葬在一处,莫要让我们骨肉分离。他的尸身在离此不远的喜逢客栈内,有劳姑娘了。”
琉玥听得这番话,心中涌出一股少有的悲伤之情,她既为玉族,便无父无母,也无亲人,她的真身只是一块古玉。这种血缘相通的情感,她是永远不会明了的,也无从体会。她的心中,只是想起了许久之前的那副画面,那个美丽的女子,也曾在死前对另一名男子说过相似的话语:“我要与你葬在一起,永世不分离。”
那一日,是她亲手埋葬了那二人,虽然她的心中,对那个男子恨之入骨,可她终究未忍指她的意,遵照她死前所说的最后一句话,将他二人合葬在一处。
想不到今时今日,这么多年后,她竟又要做起相同的事情,她不禁回头望向那正在与殷玦缠斗的男子,“负心人”三个字涌上心头,眼眶泛潮,泪便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风不白见琉玥哭泣,只道她是为自己流的泪,笑道:“姑娘,别为老夫难过了,你能答应为老夫做这两件事,老夫便死而无憾了。”
琉玥还沉浸在自己的伤心事中,听得风不白的话,愣了半晌,待得要开口回话时,却发现他已安静地离去,双眼合拢,脸上有一种安详的神色,想必他走时,心中已无丝毫怨恨。
琉玥将风不白的尸体放在地上,收起那柄短剑,缓缓地站起身来,向着漩涡的中心慢慢走去。杯墨与殷玦正在缠斗不休,她面对这两个男人,不知该如何出手,不知该出手帮谁。一边是情,一边是义,两方都是难以取舍的一面。
琉玥站在一旁,冷言旁观,要论功夫,殷玦不是杯墨的对手。可不知为何,她在殷玦的脸上看不出一丝的胆怯,也无法在杯墨脸上找出半分的胜算,这两个人,真如殷玦所说,是肝胆相照的兄弟吗?
杯墨的掌风迅捷而凌厉,每一击都似有无穷的内力盘旋左右,可他对殷玦有所保留,每次掌风刮过,殷玦都能清楚地感觉到,那股力收地极快,丝毫没有要伤害自己的意思。反观自己,那手中的岚烟,却有种难以控制的感觉,他心中本无置杯墨于死地的意味,却不知为何,岚烟的冲力要远远大于自己所发的内力,这场比试,似乎已成了岚烟与杯墨的决斗,而非自己。他不过是手持岚烟的一个附属物,那一招一式,一刺一劈,都似带着极大的仇恨,要将对面的那人除之而后快。
杯墨似乎也感觉到了这一点,眉头一皱,冷哼一声,一个剑步上前,竟直直地向岚烟抓去。殷玦见视一惊,一个翻转,硬生生将刺出的剑收回胸前。怎料这岚烟传来一股反向的冲力,刚收回的剑身又被那股力推了出去,直冲杯墨双掌而去。
藕色的衣衫上血迹片片,岚烟插入肩头,血顺着伤口流了下来,滴落在地上,琉玥站在杯墨面前,与殷玦直直的对视着。殷玦见状,大惊失色,微张着嘴,说不出半个字。
“你不必这么做。”杯墨对琉玥的相救未领半分情,不耐地说道。
琉玥苦笑几下,两眼一闭,咬牙吐出一个字:“滚。”
杯墨的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情,只淡淡说了句:“想不到,你还是这么痴情。”未等琉玥答话,他便转身而去,消失于竹林深处。
“恨我吗?”琉玥扶着自己受伤的左肩,却不敢再看殷玦一眼。
“恨?”殷玦苦笑道,“你与他的恩怨,于我何干。”
琉玥不再说话,将手放在岚烟上,抿紧双唇,用力将剑拔出,刺骨的疼痛让她忍不住闷哼了一声。殷玦见她如此刚烈,又于心不忍,掏出随身所带的伤药,不理会琉玥的反对,撕下她肩头的衣衫便为她上药。
琉玥满心愧疚,像是做错事的孩子般,用眼偷瞄殷玦几眼,见他满脸冰霜,不苟言笑,只觉自己万分委屈,冲口而出道:“我伤成这样,你便不能露个笑脸安慰一下吗?”
“自做自受。”殷玦收起药瓶,替琉玥拉好衣领,依旧未看她一眼,转身便去处理那些尸体,他生性良善,这些人,虽与他素昧平生,但他绝不肯视而不理。
琉玥见他要掩没尸体,追上去道:“那风不白临死前托我件事儿,要我将他与他儿子的尸体葬在一处。”
“他儿子死了?”
琉玥点头道:“是,尸体在喜逢客栈的房间内。”
殷玦抬头长叹道:“想不到杯墨,竟会变成这个模样。”
琉玥终究未将短剑的事告知殷玦。她的心里还存有一点小小的私心,虽说在风不白临死前,她应允了他的要求,可她依然希望能先去找寻定魂珠,等她的心事一了,便会赶去五峰庄,亲手将那短剑交予左宏年。
“你既已见到杯墨,为何还非要去灵玖岛走一遭?”殷玦对此十分不解。
“因为我要看看,那究竟是个什么地方,会将一个好人变成如此模样的恶人。”
喜逢客栈距离燕沙谷不过一日的路程,殷玦拧不过琉玥,便只能与她一同前往,如今的燕沙谷,没有了风不白,又会是怎样的场景?
清早启程,快马加鞭,直到日落时分才赶到燕沙谷。沿着山路迂回向内,一路上只见片地枯枝败叶,花草皆已死绝,便连那参天大树也只留枝杆,未见片叶。没有鸟叫,没有人烟,偌大的燕沙谷,便如先前的避云村一般,死气沉沉,嗅不出一丝生的痕迹。
二人只觉谷内寒气逼人,冷风阵阵,便似进入了一个巨大的坟墓一般。琉玥被那风一吹,额头虚汗直冒,浑身冰冷,只剩两颊烧的火热。
她心中一紧,只怕这谷中有杀人的气味,赶紧取出面巾,裹于脸上,快马扬鞭,便朝山谷深处而去。殷玦紧随其后,只觉她行事怪异,却辨不出缘由。
马蹄阵阵,不多时便冲过一座巨大的石门,拾阶而上,眼前豁然出现一片巨大的空地。那空地上堆满断垣残壁,被火烧过的长木随处可见,走近细看,地上满是物件被烧毁后留下的灰烬。这里,真如风不白所说的那样,让杯墨的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
“所过之处,寸草不生。”殷玦丢下这句话,扭转马头,继续前行。想必是燕沙谷已找不出一个活口,那些人,早已让杯墨杀了个精光,尸骨无存,真真的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殷玦一口气跑出几里路,终于在一处溪流前停了下来,那溪水从山顶直泄而下,汇聚成流,一直向前方延伸开去,这便是殷玦对琉玥所说的琢帘溪。那溪边与进谷时一路的风景无甚两样,所有的植物都已腐败坏死,找不出一点绿意。原本清澈通透的溪水浑浊不堪,布满白沫,细细闻下,竟有一阵阵腐臭冲鼻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