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就要来了。

与几位宗室见了面,他们神情都没有什么异常,只是眼睛红红的,好象平白用辣椒水刺激的一样不自然。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是这样?

我们的眼泪是流出来的,不是哭出来的。

到东序阁的时候,才发现母后坐了大安辇来。大安辇是咸平年间,父亲为万安太后所制,上设行龙六条。

平时皇太后、皇后常出,一般只用副金涂银装白藤舆,覆以棕榈屋,饰以凤凰。母后在父亲刚刚龙驭的时候,坐大安辇来,想必不是没有深意。

于是我跪下拜见,然后诏皇太后出入所乘,以后都如万安太后舆,上设六行龙,制饰率再加。

母后在辇中微微点头。

万岁万岁万万岁。

群臣呼声山响。

如果真能万岁,我还用坐在这里吗?

我父亲若真的万岁,我就可以一辈子在司天监里看着星宿,永远也不用知道人世间的事情了。

木然地听他们按礼节哀哭,这感觉真奇怪。

父亲和我见面的时候,永远都是那几句话

“给父皇请安。”“起来吧。”

“谢父皇。”“今天书念了吗?”

“念了。”“好好用心。”

“是。”“下去吧。”“是。”

但是以后连这样的话也不会再有了。

不知不觉我也泪流满面。

回宫后母后褒奖了我:“皇上刚才的举止很合礼节。”她端起茶盏喝了一口,问:“有拟好谁去守陵了么?”

“还没有。”我低头说。

“那不如让李婉仪为顺容,从守皇陵?”她缓缓地问。

李婉仪,我没有什么印象,大概也是普通的嫔妃吧。“一切遵母后的意旨。”

母后着意看了下我,见没有什么异样,想了一想,又说:“让刘美、张怀德访其亲属入朝吧,她是杭州人,据说在杭州还有个弟弟叫用和,不如让他补三班奉职。”

“是。一切听母后安排。”

傍晚的时候,见到了李婉仪。

我依例讲了抚恤她的话,她一直低着头不敢看我,口中只是称“是”。

最后我说:“你既没有孩子,长守父皇身边也算是福分了。”

她终于抬头看了我一眼,我看见她的眼里全是眼泪,却强忍着没有哭出声来。只是泪流满面。

这个人,和我一样的哭法。

她跪下磕了头,然后回去了。

头也没回。

据说她是有个女儿的,只是和我的哥哥们一样,都夭折了。

在皇家,能长大的孩子是很少的。

我心里难受,看看天色黑了,又想起昨夜那个奇怪的女孩。

胡乱吃了点东西,太白已经出来了。

到司天监的路上全是竹子,夜风中瘦影斑驳在我衣袍上摇晃。禁苑的灯全是白色,照在青砖上,一股阴寒从地卷起,直扑人面。

我要去看她吗?

觉得一身寒意。

我呆了半晌,然后回身向伯方说:“回去吧。”

走了几步,回头看一看司天监。

一片寂静。

不知道她来了没有?

我感觉到右颊开始温温地热起来。她手心的温度明明还在我的肤表,那种奇异的温暖却象藤蔓一样蜿蜒地钻入我的心脏。

她身上的香味,象是白兰花的味道,青涩而幽暗。

她对我说,我明天再来哦,小弟弟。

她的笑容就象被关在稀疏笼子里蝴蝶一样,没有些微威胁,又伸手可及。

我站在离司天监只有百尺的地方,默然地看着那个高高的楼台。

伯方在身后问:“皇上?”

“回延庆殿。”

我已经整整两夜都只是阖了下眼,可居然还是睡不着。

起来在殿外看天空。

现在天空最亮的那颗,就是北落师门。

长安城北门叫“北落门”,这颗星星就是以此为名。师,兵动。

北落师门,主非常以候兵。

太祖皇帝每灭一处割据,就将金银财货分一部分入专库,对臣子说,等库内积存到三、五百万,就可以用来向契丹赎回燕云故土。

从那时开始,对外族就是妥协,而不是用武力。

澶渊城下那一战,局势已经倒向我们这一边,但是父亲始终不相信能真的打败辽人。况且,他后来说,不要战争,万一臣子握紧了兵权,五代之祸就是前车之鉴。

他最后对我说的“善待天下”,何尝不就是要我安定局势,避让战争。

宁愿屈辱,也不要颠覆。宁愿残延苟喘,也不要失去政权。

这就是我们的国策。其实这与我又有何关系?

我其实什么力量都没有。我甚至也不想当这个皇帝。

我排行第六,是父皇最小的孩子。没有贤能,加上年纪太小,也没有公开支持自己的势力,现在能做的,只有乖乖听母后的话而已。

母后现在已经在替我物色皇后,据说是应州金城人。平卢军节度使郭崇之的孙女。为了防止前朝后戚干政故事,她也不是什么显赫出身。

心里烦躁,伯方在后面问:“皇上该安了?”

我点头。回殿内躺下。

周围空荡荡的,仿佛我的呼吸都隐隐有回声。

宫灯点得又这样明亮,越发映得周围冷清,清清楚楚地看到,只有我一个人。

一个人在这样蒙着缟素的房间里。睁着眼,看一室的死寂。

那些宫女在外殿也睡了,母后挑选过的人,睡相都是极好的,没有一丝声音。

一片凝固。

因为这安静,我害怕极了,手指不自觉就痉挛地抓着被子,那些丝绣的龙,蛇一样缠绕在我的身上。我喘不过气来,我看见母后大安辇上的六条龙,从外面钻进来,冷气咝咝地吐着信子。

信子血红,却象父亲的唇,在他大去的时候,异样血红的唇。

他的双唇不停颤抖,里面吐出的字却清晰无比你要善待天下啊,受益。

…受益,受益。

杨淑妃在我很小的时候,跟在我身后一直追我,笑着叫我。

我回头看她,突然前面一空,坠入悬崖,在最高的地方一下子摔了下来。

梦魇。

我挣扎着坐起来,大口喘气良久,才爬起来到窗口。

北落师门明亮而冷淡地挂在天边。

这宫里,还有我唯一喜欢的地方,步天台。

还有那个奇怪却没有威胁的女孩子。

我从偏门跑了出去。

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我狂奔过无数惨白的宫灯,奔过无数枯瘦的竹子,风象刀子一样从我身上一掠而过,二月,几乎冻到皮开肉绽。

子时还没有到。

我在高台上等待她。

这样冷,想要一点点温暖的东西,就象她手心的那些夏天的温度。

还有,象笼子里的蝴蝶,安全,又贴近。

银汉迢迢。

在高处看,最是清楚,可也最不胜寒。

似乎全天下的风都聚在这里,而我穿薄薄的单衣,从被窝里跑出来,等待她到来。

可也许我并不是在等待她到来,我也许只是在厌恶延庆殿太过窒闷的空气,也许只是不要那些龙蛇。也许,只是不要那些最高处即将坠落的恐惧感。

抱着自己的膝,在乱风中。

看着整个天空缓慢地斗转星移,所有的星宿都冷淡地在我头上旋转。

冷得连发抖也没有,只是觉得那寒意从四肢百骸进去,象在里面扎根一样,一层一层生到骨髓里面去。到最后长满了全部血肉,就不觉得寒冷,只觉得融融一片。

到子时过去,长河渐落。到天边幽蓝。

她没有出现。

她明明说要来的。

原来她也是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