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的人也没有像记忆中一样,挑眉又瞪大眼睛,又惊又喜,似羞还带着几分痴气。她只是淡淡抬了眼,眼中不聚焦,仍然像两团冰凉的顽石,让人冷到骨子里。

她愈发像那个人,他的心一点点冻结起来,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拼凑起一个可怕的想法:“难道……是温玉似你,似一个幻影?”一阵无端的恐惧压迫他几乎喘不上气,他竟然急切地希望眼前人再做出那种夸张又可笑的羞怯,睁大眼笑一笑,好让他活转过来。

可惜没有。她眼中似有冰凉的讥诮之意,冷冷笑着他。再定睛一看,却仍是那样无神的双眸,不知在看什么。

凉玉默默地打量着他。他仍穿着旧时她最喜欢广袖长袍,领口绣有萧萧的竹叶,衬着他苍白面色,淡泊疏朗,曾经她趴在窗口,伸手一指,将那竹叶变成真的,飘飘摇摇地落进他的茶杯里。他一转头,恰见到她窃窃笑。

转瞬之间,已经逝去两百年。曾经熟悉的人,竟然已陌生如斯,陌生到,从未了解过彼此。

风刮得越发大了,掀起二人的发丝,小小一座石桌,对坐两个人。这一日,她等了这样久。他以为她不喜欢星寸台的冷清,却不知道她多向往这丛立石台,漫天星月,因为这里的月色太过神圣,不适于偷偷会面,才小心翼翼地立了石桌石椅,预备在她嗣位礼之后,光明正大地邀他同往,再给他一个惊喜。那时她想着,待到她成了花神,便是神仙眷侣的生生世世。

她一肚子的浪漫遐思,总觉得日子还长久的很。

却没有想到,是这样实现了愿望。

“小花神,时辰快到了,还磨蹭什么?”朗月传音过来,有些急切。

她默然起身,慢慢隐了身形。

季北辰亦起身,远远望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来数百年前,在南极仙翁的寿辰上,戴着高高纱帽的她,隐在另一张面孔之后的真容,额上露出浅浅细细的发丝,她微微抿唇,眼睛亮而专注,那一颗小小的桃花苞,扑通跃到他的酒杯中,她惊了一跳,那一双黑湛湛的眼睛,那样无措地看着他,树上的风铃轻盈作响,婉转空灵。

如果她不是花界之主,如果没有遇到温玉,也许他的心意再晦涩难明,也终有一脉,曾经为她所收。可是这一世,注定地伤害和厌恶地过去了,再无和解和转折。

“最后一次。”他轻道,喉间都是淡淡苦涩。

月亮如此圆满。

招魂过后,连这幻影,都不会再回来了。

月亮升至最高,光辉四撒。小软走在众人前面,先一步站到震位之上。众仙各找各的位置,只有红掌有些迷茫地环顾四周,脚步迟疑:“这……”

小软压低声音,甜甜道:“姐姐莫不是记不住位置了?你在我旁边。”

红掌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小软定定望着她,招了招手,“快来呀!”

她默默地走到空缺的位置上来,眼中还有些狐疑。海棠看她一眼,叹气道:“但愿那位这一次彻底离开,莫要再阴魂不散了。”

温玉身着莹白衣裙,忽然在阵中显形,顿时无数光华都引到她的身上,满身披了月色,更显得她容颜神圣而绝美。

众仙一时噤若寒蝉,纷纷低头见礼。

温玉的目光划过在场的每个人:“最后一次,劳烦各位尽己所能。”

季北辰亦现形,站在阵外,双手捧着一个小小的坛,上面布满密密匝匝的锁链,流光溢彩,映得他面容苍白漠然,他与温玉对视一眼,轻点了一下头。

“诸位听北辰君指挥。”

八个花仙齐声道:“是。”

温玉看了他一眼,安心闭了眼,封闭五感,端端坐在了阵中。

季北辰走到阵外站定,将那坛子端放在脚下,一手抬起:“起。”一柱光自他手心投入阵中。

众仙抬掌,纷纷念诀,将温玉团团围住,一时间光辉从个个方向而来,将她照得毫发毕现,阵中如同白昼。

凉玉趁季北辰正专注,隐了身形,手中挂着追魂石,正要向那小坛走去,朗月忽然传音:“小心,自上次你那主戒律的神官提剑要抢你魂魄以来,这两人谨慎多了,那坛子里装的,多半不会是真的魂魄。”

凉玉立即警惕地住了脚,看向那坛中的流光溢彩,蹙眉道:“代替术?”

对面却悄无声息。凉玉顾不得责怨朗月,从袖中拿出一个纸人来,两指挟住一转,她口中念诀,像那纸人一点。

纸人化作一道蓝光,霎时间拐了个弯绕过了法阵,向远处投去,果然如朗月所说。

月亮慢慢投下一束光辉,指向阵中,愈来愈亮。凉玉立即顺着纸人的蓝光寻去,她一路瞬移,左右转弯间,已经到了一处低矮幽暗的宫殿门口,蓝光便骤然截断了。

她抬头,蹙起眉:“是在……地牢?”

第49章 反阵(上)

凉玉轻车熟路地下了地牢。

远远便听见有女子嘤嘤哭泣,那声音由远及近,惨然凄切,时断时续,像是让人掐住了脖子,使人听了极其难受。凉玉小心地绕过牢门,未及转弯,先撞上一个柔软的身躯。

她心中一惊,手上已化作冰刃向前刺去,对方向后一闪堪堪躲过,手上的鞭子也带着劲风袭来。凉玉低头一躲,地牢里潮湿幽暗,连地上的尘泥都是腐败的气味。

她趁机抬手,将窗边那一只小小的蜡烛削下来,招了过来。

烛光晃得厉害,微弱的光线映出两人的脸,凉玉一愣:“锦绣?”

锦绣亦怔了片刻,收了软鞭:“是你。”急急道,“我知道你找什么,快跟我来。”

凉玉想到凤君说过,入了锦绣身体里的是死在他剑下的妖人,却没想到她认得自己。

那边幽幽的哭声骤停,忽然间变成嘶哑的惊叫:“凉玉!凉玉!凉玉来了!”言语含含糊糊,似含着无限的恐惧。

凉玉的脸色苍白,“那里关的是谁?”

“是流觞,她疯了,认不得人的。快走。”

凉玉跟着“锦绣”,飞速地掠下台阶,“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素心。”她抬起一颗蛟珠,照亮了下去的路,“上次我未清醒,错过了讲话的机会,只通过一根牵心丝听从指令。一千年了,神君还好吗?”

凉玉叹息:“凤君已无神职。”

直走了四十九阶,仍未到尽头,凉玉停住,惊异道,“这里……”

她在的时候,地牢向下只有一百四十九阶,一百阶下是隐牢,再向下四十九阶,是一间密室,另有一个耳室。

可现在密室旁,台阶依然向下延伸,下面黑洞洞的。

素心将蛟珠向下照了照:“我听清章殿里的侍婢说,自打温玉继花神位以来,地牢便从一百四十九阶变成一百八十一阶。”

凉玉接过蛟珠,接着走下去,密室之下还有一层,门上一把银光闪烁的锁。她将手放在锁上,使了三分真气,用力一拧,那锁疲软地扭曲,立即便断了。

甫一进门,一股沉重的压力扑面而来,她死死捂住胸口。素心一把扶住她的手臂,蛟珠的光都被压抑了几分,这一间密室小而阴暗,令人窒息的黑暗如乌云压顶。

素心环顾四周,恍然大悟:“这是‘死雾’。”

黑暗之中,有两点微弱的光芒在闪烁,仿佛呼吸一般,一明一暗。那抹光落在她眼前,正是她的一魂一魄。

只是魂魄之上,无数密密麻麻的锁链,每个皆粗如婴儿的小指粗,将其牢牢锁住,锁链上蓝光闪烁,形成一张大网。她的魂魄,被囚禁充满死雾的地牢下三层,被锁链重重禁锢,永不见天日。

她眼中恨极,手里紧紧攥着追魂石,颤着手将它摆在锁链旁边。

如果时间算得不错,现在月光最明,阴气最盛,招魂已经开始。

素心抬手,将那死雾一寸一寸收到袖中,蛟珠的光这才渐渐显出来,她将凉玉撑起来:“姑娘现在好些了么?这死雾是我们妖界之物,专抑制神仙心脉法力的。”

凉玉靠在她怀里,胸口的压迫没有了,靠近魂魄时的那股熟悉的难受感又显了出来,“我没事,可能招魂有些难熬,你陪我聊聊天如何?”

蛟珠映出她莹润的脸,素心温柔一笑:“好。”

“你怎么会认得我?”

“神君的第一个指令,便是认得姑娘。神君说,倘若他不在,姑娘便是我的主人。”

凉玉心中骤然一暖,竟然不知该说什么。

素心惋惜道:“神君失了神职,这一千年,竟变动如斯。”

凉玉低叹:“非但如此,也没了阶品,谪在地下成了个散仙,但求自保。”

寸心满眼震惊:“想当年,神君是何等光华满目,妖魔二界,谁没有听说过他的威名……”

锁链中的魂魄慢慢颤动起来,竟有呼之欲出的势头,凉玉的脸色愈发苍白,忍痛玩笑:“你这么温柔,当初凤君如何忍心将你毙于剑下?”

印象之中,凤桐最会跟女仙相处,对熟一点、疯一点的丫头,只是调笑讽刺,却绝不会真正伤害。他待文静的女孩子,更是十足的谦和讲理,温柔宠溺。总而言之,他的女人缘向来好极了。

“温柔?一千年前,我一点也不温柔。”素心微微一笑,“那时我兄长残杀数千凡人以求功力大增,引得三界不满,神君领旨来剿……”

洞外那神君绯红衣袍如霞,一把宝剑半出鞘,天上便有一只青鸾剑灵来回飞舞,天地间璀璨一片,哥哥化作了原形直冲天际,大蛇只探了个头,刹那间便被那火树银花触碰成灰。

那时她兄妹二人占山为王多年,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

这人外之人一招毙命、藐视天地的修为,让她吓得腿脚僵硬。年轻的神君捏了个诀,碧鸢入了鞘,他的面容华美倨傲,表情冷淡至极,仿佛只是来应付一个最简单的任务。

他身后缀着个白衣童子,生得玉雪可爱,衣袖上缀有层层叠叠的羽毛,唯独一双吊梢眼显得凶了些,一直仰头抱怨:“雀王反了要剿,画眉妖占山要平,百鸟琐事已经够多了,现在一个小蛇妖为祸人间都要我们管——我们也太好欺负了吧?”

那红衣神君置若罔闻,只是眉宇间露出些不耐烦的神色,仍然向前走。

“要我说,天帝陛下就是看您不顺眼,来来回回故意折腾,折腾得越来越厉害,神君就耐烦?”

“话真多。”那红衣少年边走边蹙了眉,“往人间跑两趟而已,累着你芳龄大人了?“偶然转过身来,瞥见她藏身的洞穴,眼神忽地一凛。

“怎么啦神君?”那白衣童子骤然紧张起来,双短剑举在手中,“是不是还有小妖……”

却见他的眸光若有若无地划过了她的脸,将头转了回去,“没有,走吧。“素心见凉玉嘴唇发白,锁链下的魂魄颤动得愈加厉害,知道收入魂魄前夕,体内必是热浪翻滚,痛不堪受,于是又轻声说了起来,专门吸引她的注意:“神君是个极好的人。”

那时,即使是他有意放过了她,可捧她如掌上明珠得哥哥已经死了,她该怎么办?她既不会术法,也不敢吃人,除了死,好像没有别的出路了……

紫色身影宛如一只华美的绣球,一个空翻到了他面前,牙齿打颤:“你……你杀死了我哥哥?”

红衣少年微微眯眼,对于她的自我放弃十分不悦:“诛杀令上没你,快闪开。”

“神君,还有一条小蛇!”那童子吓了一跳,眼中戾气大涨,伸出短剑来便要刺她,却被凤桐拎着领子,一把提到了背后。

“给我哥哥赔命!“她的眼泪迸溅而出,使劲浑身力气化作原形,直冲他而去。

就这样陪哥哥一起死了,是最安全的归宿吧……

他剑不出鞘,微微一挑,便将她甩回了地上。他垂下眼帘,眉间已经很不耐烦:“你兄长之所以不曾让你沾染杀戮,就是要给你留条后路。你不懂事也便罢了,不要辜负他。““神君……“她听完他说话,眼泪流了满脸,叫住了提着童子的少年,”你等等,我有话说。“他回过头来,那童子被他封了声音,兀自蹬着腿挣扎。她微笑着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向他,恍如一朵摇曳的脆弱花朵。

趁他不备,手猛地搭在他剑鞘之上,“刷——”

“别碰!”他敛眉警告的声音已来不及,那青鸾展翅飞出的刹那,也就将她未曾展开的芳华一并带走,她死之时,看到的就是这样光华满目的情形。

地牢阴暗,她冰凉的怀里,凉玉的眉头慢慢舒展开,绽出一个恍惚的笑容:“凤君他……就是这样。”

素心苦笑:“我本以为,死只是一瞬间的事。可是神君若不许,连死也不成。”

魂魄飞出的刹那,一股强大的力量将她的魂魄霎时卷走,握于他温暖的手心,他的语气里含着一丝怒火:“真是懦弱。”随即,那手掌拢紧,那声音里含了一丝不容置疑的自负:“本君再给你一次机会,让你想想清楚活着的意义。”

血契就这样不容辩驳地签订,在漫长时光的尽头,她拥有可以重来一遍的机会。

凉玉听着,说话已有些断续:“素心,你是蛇妖,与神龙本属一脉,你太傻,若是好好修炼……一千年时间,说不定……你已经……修成正果……”

素心以真丝广袖擦去她头上的冷汗:“姑娘可知道,这一千年间,我都看到了什么?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在梦里,有天地广阔,万物生长,亭台楼阁,山山水水,无一不足,我是一条从未出过洞的小蛇,竟在这一场梦里,游遍了六界美景……”

她的面色展现出鲜活的憧憬:“原来活着,是一件极好的事情,因为有无尽的未来,像谜题一样,是未知的,要一步一步地走过,一关一关地开启……”

凉玉脸色大变,忽然咬住下唇,仍是溢出一声痛呼,她的身子微微痉挛,只见那锁链开始一根一根崩断,发出嘶哑的摩擦,倏忽几声脆响,一个光点从锁链中越出,径自冲进了她的心口。

她周身一暖,听得见浑身气血迅速流动的声音,只觉得功力大涨,脸色由白转红,“成了……”

她紧紧握住素心的手,一时间心神激荡。

“姑娘,待这件事完成,可否同神君说说,我想清楚了,再不轻贱性命,要好好修炼,览尽世间的大好河山,再苦再难都不放弃,请他放我投胎去吧!”

凉玉双瞳如墨:“我答应你。”

她回头看着剩下的一半锁链中,只松松地扣住一魂,想拿手去取,却被素心拦下来:“这是天心锁,看似有空隙,实则密不透风,你的手伸不进去,要想拿出来,除非将它齐齐劈断。”

凉玉勾起嘴角:“算了,暂且省些力气,等着温玉将这一魂拱手奉上。”

月色融成一条浓郁的光柱,流泻至阵中。

众仙做法半个时辰,早已精疲力竭,脸色苍白,苦不堪言。温玉功力深厚,但也挡不住损耗严重,虽仍然盘腿坐着一动不动,嘴唇却已经发青。

季北辰眉头蹙起,心下一片惊疑。

他低头看下坛中,没有一点魂魄的影子,一切过程无误,招魂的人消耗这么多,那些法力究竟去了哪里?

他看向阵中面色苍白如纸的温玉,招魂之前,她同他说,这次一定要成功,他亦是下定了决心,可是现在……

场面已经不能为他所控,他怎么向她交代?是该现在就停止,还是就这样耗下去?

却见到阵中已经关闭了五感的温玉忽然一口鲜血喷出,身子已经歪倒,却睁圆了眼睛:“停!”

第50章 反阵(中)

八个方位的花仙愣了片刻,纷纷收了手,再忍不住,都歪歪扭扭地跌坐下来。中央那一束月光慢慢变淡,直至虚无。

“玉儿!”他飞身踏入阵中,将她揽住,她的面色苍白,樱唇毫无血色,嘴角却沾着乌黑的血,显得触目惊心,她漆黑的眼眸颤动,旋转,无神地望着前方,手指攥紧,竟是怒极:“不对!”

“不对,不对……”她恍惚地推开他的手,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忽然不顾身上的重伤结起印来,动用魔界逆法,引得天地间乌云翻滚,电闪雷鸣。

地上的八个女子大骇,都惊恐地抬头望着,苍白的脸上明明暗暗。

雷声惊天动地,宛如巨龙咆哮。

黑云环绕着圆月,慢慢将所有的光华遮住。她以手指天,忽而金光化作一把利刃,划破了苍穹。

众人眼前顿时蓝光漫天,像波涛一般挤进了眼眶,再睁眼时,都瞠目结舌,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东边的远山和丛树,对调到了西边,西边的偌大星寸台,赫然出现在东边,这整个地面上的事物,竟然,竟然全部都……

“反了,我们都……站反了……”海棠已经语不成调,抖如筛糠。

众人眼中闪烁着惊恐和茫然的光芒。红掌恍然大悟:“我来时,只觉得四周有些古怪,说不清哪里古怪,却没有想到……”月季眼中绝望:“以往我们从殿里来星寸台,这一次,按令牌所指从相反方位的望天树那里来,绕来绕去的,谁能注意得到……”

“又是令牌,本殿何时给你们发过令牌?”温玉冷笑,嘴角不断沁出鲜血,身子微微颤抖,显然怒到极点。

天上慢慢飘下一张纸,落在地上,是一个纸人的模样。

温玉的目光落在那纸人上,忽然间眸光闪烁,迸射出浓重的戾气,轰然将那纸人化为齑粉,一字一顿:“折纸成灵。”

季北辰浑身如坠冰窟,“六界之中,这原是紫檀殿君上才会的术法……”他不敢承认心中所想,“难道……”

他们的目光交汇,他在所有的意外和失措中疯狂地寻求她的安慰,可是她的目光仍是涣散的,让他想起星寸台上,凉玉看她的最后一眼,像两团死物,漆黑冰凉。

是她回来了。

他的心仿佛被浸在冰水里,冷得绝望。

温玉猛地掐住他的手腕,那力道极大,捏得他骨骼欲碎:“快去,她就在地牢,既然如此聪明,此刻恐怕还等在那里……”她的表情冰凉中带着一丝狂躁不安,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失态,她已经有些无法控制自己的表情。

他怔怔地放下她,转身飞掠,往那座低矮阴暗的宫殿而去。头脑已经一片混乱。

温玉身子一歪,支持不住倒在地上。

“什么声音?”凉玉话语一出,才发觉胸口那一股压迫没有了,正在惶疑间,发觉链条里的那一魂,正慢慢暗淡下去。

“外面打雷了。”素心侧耳凝听,忽然紧张起来,“今日决不可能下雨的,这雷来得蹊跷,姑娘……”

锁链旁的追魂石,也渐渐熄灭了光华,变成一块黯淡的银色石头。

凉玉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她双手抚着胸口,那感觉真的烟消云散:“难道他们发觉了?”

她焦躁地踱了两圈,猛然蹲下来:“不可再等,我将这锁链劈开。”伸手化了冰刃,“咔哒”一声劈在这玄铁上,竟毫发无伤。她又劈了两下,冰刃抢先断了。

凉玉力道扑了个空,跌坐在地上,“不可能,我这冰刃连追魂石都劈得开!”

素心急道:“姑娘,这是天心锁,一等一的魔器!小小法术,怎么可能奈何得了它?”

凉玉心中惶急,若是温玉发现她的存在,停了招魂过程,这一魂她是拿不到了,弄不好,那二人来个瓮中捉鳖,届时她苦心孤诣,转瞬间变成泡影,连全身而退都做不到了!

可是这一魂就在眼前,她怎么可能就此放弃?

她眉头紧蹙,眸中闪烁,忽然道:“素心,你知不知道华蓉剑放在哪里?”

“……知道。”

二人对视一眼,不用言明,已经知晓对方的心意。素心转身欲走,却被凉玉一把拉住,焦急道:“是我糊涂了,我那华蓉剑认主,旁人碰不得,恐会伤了你!”

“姑娘放心,它泡在混沌里几百年,早已浑浑噩噩蒙了本性,忘记主人是谁了!”

凉玉松了手,看着她离去。

坐以待毙,她是做不到的,虽然不知道那边的情况究竟如何,可她心中惊恐不安,只求争分夺秒。

她飞掠上楼,到了八十一阶以上的囚室。

二百年来,第一次隔着小臂粗的栏杆,与这张蓬头垢面的脸相对,忽然计上心头。她勾起嘴角:“流觞,可还记得我是谁?”

流觞本来正哀哀哭泣,听了她的话,抬起脸儿来,止住了哭声,那张脸上污垢遍布,道道泪痕纵横,双眼浮肿,几乎看不出本来的模样。她一头乱发蓬乱如草,破旧的衣裙之下,露出瘦骨嶙峋的小臂。

她默了片刻,忽然掩住双耳尖叫起来:“凉玉!凉玉!你来了!你来带我走!求求你别杀我……我也是被迫的……我已经受到惩罚……求求你了……”

她确实疯了,听素心说,她已经识不得人,整日哭叫。

凉玉脸上挂着冷淡的笑,抬手握住栏杆上的锁,狠狠一掰,“你说得对,我来带你走。”那锁应声而断,她将门打开半截,流觞愣愣地看着,忽然连爬带滚,哭叫地冲出门去,“求你别杀我!别杀我!”

凉玉一把拽住她的脚踝,她只在地上磨蹭,双臂奋力向前爬,却前进不了分毫,指甲在地上划出道道白痕。

凉玉笑道:“现在还不能走,你且等我一等。”她伸手化绳,紧紧缠住她的脚踝,将另一端牢牢捆在栏杆之上。

她松了手,流觞便趴在地上,横亘在路中央,奋力想要逃开,却被系着脚踝,无法离开这恐怖的牢狱。

凉玉冷冷俯视她:“听说你不认人。”纤白的手盖在她脏兮兮的额头上,光芒顿入,“不碍事,认识两个人就足够了。”

她拍拍衣裙上的土站起来,才欲转身,听见她呜咽道:“锦绣!放过我……呜呜呜……”

她心中一沉。

看来,是不得不带你走了。

“姑娘!”寸心将银光闪烁的华蓉剑递来。

两百年来,这把曾经与她朝夕相处的剑,再度映入眼帘。剑柄上雕有无数卷曲的花叶,勾勒出冷硬中的一点妩媚。鞘中的华蓉,优雅而俊俏,可只有她知道,一旦这把剑出了鞘……

“刷——”如星芒闪烁,锋利无比。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把削筋断骨的华蓉之刃,含有多么冷冽凶狠的戾气。她抓紧了剑柄,一股熟悉的灼痛感注入她的手中。

她心脏收缩,仿佛回到了嗣位礼那一日,熊熊烈火,沿着华蓉注入她的手心,灼痛的火舌,一点一点吞噬她的身体……

她闭了闭眼,沉下心来运气,念出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剑诀,手心中已有汗水浸出,心里默道:“华蓉,不论你是神是魔,若你还认我是主人,还念一点旧情,便帮我这一次吧。”

她一剑劈下,如一道炫光自天际坠落,霎时间便将那锁链劈断半数。

玄铁迸溅开来,发出脆响。

一着已废去她大半精力,华蓉红光闪烁,那游移的魔气,一波一波催动她的心脉,她的嘴角沁出血来,强用力压住了心神,再度念起剑诀。

“姑娘,切不可硬来!”素心见她摇摇晃晃,却硬将那残暴的剑气尽数承受,强提真气控制华蓉,有些胆寒,疑心她走火入魔了。

“北辰君——”

忽然头顶传来了一声极尖利的哭叫,随后是一声高过一声的尖叫。

“啊,季北辰来了!”素心大惊失色,却不敢打扰全心控制华蓉的凉玉,立即捂住嘴,一时间冷汗浸透了衣襟。

凉玉虽然全神贯注,那个声音还是入了她的耳朵,引得她心神一乱,魔气趁虚而入,攻她命门,一口污血喷出,沾在她衣襟上。

“姑娘!”

“别慌,他一时半刻过不来!”她从血泊里爬将起来,抹了一把唇上的血渍,喘息不定,两腿打颤,竟然连站着都有些支持不住,“快,你帮我凝气!”

季北辰从地牢飞掠而过,却不防地上忽然有个人影袭来,抱住了他的腿,尖利的哭叫几乎要贯穿了他的头顶:“北辰君!”

他低头望去,竟是蓬头垢面的流觞,双眼赤红,正冲他咧齿而笑。

是她?是谁将她放了出来,放在这里?

他想伸脚踢开,她的两臂将他箍得紧紧的,宛如一道锁链,竟让他挣不开。他定睛望去,这疯了的紫荆仙子,周身淡淡银光,竟然是用了毕生所学的法术。那枯瘦的两臂越收越紧,像铁一般坚硬,要嵌入他的骨头中去。

她望着他,眼中是森然恨意。

他心中一沉,一把将她提离了地面。

素心贝齿紧咬,为她收拢着四散的真气,“姑娘,你还撑得住么?”

凉玉已被魔化的华蓉冲得遍体鳞伤,身子晃了晃勉力站住,亦发了狠,“你这魔剑,今日非从我不可!”再次念了诀,提起全身的力气,将华蓉高高举起。

流觞口中一口鲜血喷出,身子滚落下来,重重砸在地面上,她的手还保持着向前抓取的姿势,张了张口,吐出几个血泡,猩红的血液自唇齿间溢出。

她望着季北辰的背影消失在台阶中,终是没说出话来。

季北辰的身影如暗夜疾风,迅速飞掠而来,一把推开了密室的门。

第51章 反阵(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