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仍旧站着僵持,谁也没有讨到半分便宜。
“好!”大殿里的人纷纷鼓掌喝彩。三招已过两招,竟然是难见的个中高手,旗鼓相当。
郑贵妃抿了一口茶,掩去眼底的冷笑。
朗月笑道:“小凤姑娘果然厉害,只是你这披风累赘,脱掉可好?”
早有粉衣宫婢走过来,预备接过他的披风。凤桐唇色发白,额上密密一层冷汗,盯着他的眼睛看了片刻,勾唇一笑,解了披风甩给宫婢。
朗月眼底一抹冷意,忽然出招,惊得那宫婢惊叫一声,急急忙忙躲开了。凤桐折身一避,目光冷冽,亦拿剑反击,他的身姿轻灵诡谲,多变到了极致,几番诈诱,朗月猛一抬头,剑尖正停在他喉间寸许。
“小凤姑娘好剑法。”
他并不慌张,眼里闪闪亮亮,既兴奋又得意,如同燃着一簇火苗。凉玉记得这样的神色,就在上一次他要在大殿上指认吹箫的人。
早该知道,魔界三世子,睚眦必报。
凤桐右肩已有星点水渍,分不清是汗水还是血。
朗月一笑,故意只攻他左侧,攻势快而猛。凤桐为不露端倪,避得更加迅速。剑身晃出无数道虚影,斜向下一划,瞬间便挑断朗月蹀躞带上一块玉佩。
啪——大殿之上尚有回音,一块脂乳般温润的和田玉佩砸在地上,碎成数块。
凤桐看也不看,勾唇笑道:“这便碎了?看来公子眼光不佳,多半是买了假货。”
在场众人大都晓得这块玉是郑妃赏赐,要说此玉为假,何等尴尬。小凤说话如此张狂,不见郑妃脸色都变了,殿上人吃了一惊,眼观鼻鼻观心,四下一片敛声闭气。朗月不以为意,甚至没有看那玉佩一眼,剑如游蛇,又滑又毒,转头便划到他身前,凤桐右手沉滞了些,勉力将将挡住,喘息不定。
三招定,不分胜负。
凤桐右肩已濡湿一片,不欲恋战,反手将剑还于一旁的内监,单手披上披风,匆匆回到凉玉身后。
好在朗月身上也是数块成片的汗水,并不惹人注意。
凉玉抿了抿唇,曲起的手指不自觉地颤抖,冲郑贵妃笑道:“娘娘,既然天已放晴,老身便先告辞。”
“老夫人怎么这样急着走?”郑贵妃一道眼风挑过来,亲昵地娇嗔,“让陛下知道,还以为本宫待客不周,才叫老夫人早早离席。”她回首看了正在收拾碎片的内监,笑道,“再说,才让阿袖吃了个大亏,就要走,小凤姑娘怕是也不愿如此吧。”
凤桐和凉玉一并沉默。
郑妃笑了一笑:“现在回去有些早,本宫看外头的积水想来也该蒸干了,不如大伙出去游玩。”
“娘娘要去哪里?”
“老夫人有所不知,上林苑两头既望、已离两座游廊,对的是天然的跑马道,从前陛下和平昌王殿下,也常常在上面赛马,殿下记不记得?”
平昌王摸着鼻子笑道:“娘娘不愧是陛下心尖上的人,连这也瞒不过你。”
“不如我们就在已离亭等待,让阿袖和小凤从既望亭出发,再赛一场马,待到他们到了,咱们就各自打道回府,如何?”
凉玉心内一股火气直往上冒:“方才小凤才与公子试剑三招,我看这殿里年轻人甚多,不如就让别的孩子赛马,省得他们一直陪我们坐着,无聊得紧。”
“难见小凤一次,在下心生惺惺相惜之情,还请老夫人允了在下。”朗月立起,露出摩拳擦掌的恳求神色。
凉玉冷笑,只听见凤桐低声安抚道:“罢了,做戏做全套。”
朗月和凤桐各挑一匹马,打马往既望亭去。凤桐坐在马背上,身子忽然晃了一晃。
凉玉的心跳到嗓子眼里,他立即坐直,回首朝她看了看,四目相对,他勾起个安抚的笑。
阳光下他脸色煞白,嘴唇毫无血色,眸中神色仍然不见慌乱,双手拉紧缰绳,回过头去。
凉玉从未觉得一炷香的时间如此漫长,像有人拿一根弓弦勒紧了她的脖颈,往上往下都是窒息,越挣扎,勒得越紧。她心慌意乱,觉得万事都没了意思。
心中疯草般狂长的情绪竟然是——害怕。
她捏紧茶杯,眼前人已经一前一后奔腾而来。朗月在前,凤桐落后寸许,几乎是同时牵起缰绳,“吁——”
朗月轻巧跃下马,看了凉玉一眼,那眼里满含着得意。凤桐左手持缰绳,右手贴在身侧,翻身下马:“郑公子技高一筹。”
凉玉见他脸色不如去时轻松,转念一想,急忙压低声音:“朗月跟你说什么了?”
“没有。”他低垂眼眸,拍拍她后背,“别乱想。”
众人一番夸赞,郑妃笑道:“阿袖这次可高兴了?阿姊赏一块新的玉佩给你。”
“好了,本宫看时辰也差不多了——哎呀,差点忘记一件事。”郑妃忽然放下茶盏,“晌午陛下不是说,谁打的猎物最多,重重有赏吗?陛下走前嘱咐本宫行了这赏,本宫就遣人数了一数,你们猜如何?”
“竟然是萧老夫人猎得最多。”她接过名单来看了看,“呀,竟还猎到一只乌雕呢!”
底下人议论纷纷,有赞叹的,有不屑的,声音响了片刻,慢慢静了下来。
“既然陛下说要赏,那便赏——小凤,”她甜甜笑道,“跟着瑶儿去领赏吧,还有本宫赐你的素胎茶具,一并带回侯府去。”
凤桐点了一下头:“谢娘娘赏赐。”
瑶儿是郑妃的贴身婢女,细细小小的个头,像个豆芽菜,此刻一抬头:“小凤姐姐,请跟我走。”
凉玉后背的汗水几近反复,觉得萧氏的躯壳已经不堪重负。
好在今日快结束了。
可是过了约摸一刻钟,二人还未返回,凉玉心下有些不安。
“娘娘,娘娘——”忽然有人踉踉跄跄地奔跑过来,跪在地上,“娘娘,小凤姑娘、小凤姑娘不见了!”
凉玉定睛一看,正是瑶儿,单薄的身躯瑟瑟发抖。这神情让她如坠冰窟。
“怎么回事,她不是跟你一起走的吗?”郑贵妃假意斥责,瑶儿慌慌张张道,“是跟着奴婢一起走的,走过西华门,小凤姑娘忽然折身跑掉了,奴婢一面喊一面追,没、没追到。”
凉玉立即站起来:“不可能,小凤一向规矩,怎会自己乱跑?”
“老夫人先别着急,来人啊,去本宫的月仙宫搜,一定要把小凤找出来!”
平昌王皱了皱眉头,右相则是一脸看好戏的神情,几个少年面色严肃,相互交头接耳。除了朗月,他正好整以暇地看着凉玉的表情。
她坐回椅子上去,平复心情,忽然衣衫窸窣,有人出现在她座边,气喘吁吁唤道,“老太太!”她回头看去:“啼春,你怎么才回来?”
啼春一身的衣物湿了又干,皱皱巴巴地贴在身上,额上的发丝早被汗水濡湿,狼狈不堪,此刻皱眉道:“我折返时芷兰行宫定门忽然守了数十个武艺高强的侍卫,我见强闯不成,只好将腰牌给他们看了,说我是侯府的婢女,可他们说什么也不放我进来,还讲我扭进地牢捆了起来。我费了好大的劲,才从地牢逃出来。”
凉玉眼底一片冷意:“这是早有安排。”
“老太太,这是出什么事了?”
凉玉看她一眼,那眼神中的戾气将她吓了一跳:“他们说小凤在去月仙宫的路上无故失踪,在西华门忽然自己跑掉了。”
“不可能!”啼春拧眉,“奴婢从房檐上过时,见到了小凤姑娘和另一个婢女,她们一起安安生生走过西华门的!因奴婢急着赶来,这才没有过问……”
凉玉闻言脸色大变:“你可记得,她们往哪个方向走了?”
啼春想了片刻,笃定道:“往西走的。”忽然错愕地明白过来,“不对,这不是去月仙宫的路,小凤姑娘根本没去月仙宫。”
凉玉默然看着前方,低声快速嘱咐,“你先馋我回屋休息,让人将已离亭围起来。走时锁紧房门,别让任何人见到我。”话音未落,忽然扶着头向右倒去。
“老太太!”啼春心领神会,大叫起来,“老夫人怕是急火攻心,偏头痛又犯了,贵妃娘娘!”
郑妃不易觉察地冷笑,随机立刻换上一副担忧的神情:“快,快扶着萧老夫人回房休息,再备点参汤来。”
第39章 绝地求生(中)
雾松宫大门虚掩,纤纤十指放在门上,用力一推,门便开了。哗啦啦全是兵甲的亮光,四个侍卫拿剑向来人指去。
“何人擅闯雾松宫禁地?”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瑶儿从侍卫背后出来,一改先前的怯懦,声音十分冷厉。
少女一袭浅黄的堆枝花衫裙,背上背着箭袋,黑发披在身后,头上没有半分珠饰,却有点点雨露,宛如珍珠一般微微闪光。她身量小巧,唇红齿白,难见的美人坯子,只是黑眸冷得似冰,一片戾气,被她一眼看过的人,都不禁心内惴惴不安。
“你们是谁,私闯禁宫,还敢反客为主?”
她的声音脆而低,宛如玉盘落珠,冷笑一声,忽然出剑,挑掉了眼前一柄剑,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其余人惊了一跳,面面相觑,踌躇着不敢向前。瑶儿有些犹豫,仍然梗着脖子问道:“你……你到底是何人?”
少女手中三弦射击弩一发,噗嗤一声入了皮肤,四个人毫无防备地齐齐倒下,瑶儿吓得倒退一步,被她用剑刃挑起下巴:“大胆奴婢,你问我是谁?”
瑶儿的嘴唇颤抖,望向地上的尸体中露出的箭羽,是半青半白的,箭羽下雕有腾叶饰,这样独特的□□,她的牙齿打起战来:“多勒……多勒公主……”
“你们是何人所派,敢来腌臜我的宫殿,真是好大的胆子。”她的剑又往前一分,瑶儿的脖子已经弯到最大限度,“说,里头还有没有人?”
“不要!不要!我说,我说……里面还……”
“啊!”
她忽然尖叫一声,两眼一翻,直直向下倒去。她怔在原地,瑶儿背后,一身玄色的朗月拔出剑来,在尸体身上抹了抹血迹,一双黑峻峻的眼睛带着笑盯着她,上下打量。
“小花神,原来你长这个模样。”
她一剑欺近他身:“你到底想怎么样?”
朗月用剑尖挡开她的剑:“别激动。”他低头冲她笑笑,挑眉道,“温玉说得果然没错,你身边那一位,竟然就是旧时天界大名鼎鼎的凤桐神君。”
话至末尾,语气已然冷了下去,“凉玉,你的如意算盘不要打得太好,有凤桐在你身侧,你与我,还有没有合作的诚意?”
她眼底一片嘲讽,“说到诚意,我还从未见过哪一个人像三世子一样,屡次将合作伙伴逼上绝路的。”
“你倒怪起我来。”他凑近了她,“怎么,怪我没像凤桐一样舍身护你?”
“我自小在凤君身旁长大,我有难,他必来相帮,如此恩情难以报答。你能帮我,凉玉感激不尽,可你若硬让在你和凤君之间择其一……”她笑了笑,“不如你现在就替温玉杀了我吧。”
朗月啧啧两声:“你是捏准了我不敢杀你?”
凉玉眸中极黑:“三世子的心意,我不敢妄加揣测。”
“唉,既然神君大人都甘心任我折辱,也要保你无虞……我怎能不卖他面子?”朗月笑出了两个酒窝,“提醒你一下,往后不要自作聪明。”
凉玉咬牙听着:“三世子还有什么吩咐?”
“你心里是不是很急啊?”他眸中带笑,“我只是跟阿姊说,先前水晶山茶那一次摔倒,是你做的手脚,小凤出的主意,她便能安排这一出,你说,女人心是不是很可怕?”
他一点点抵开她的剑,“他一人之力,怎么受得住我那神鞭?三鞭下去,任他是叱咤风云的神君,也得甘心受凡人鞭笞。地下刑室里面有十余条不同规格的马鞭,还有铁棍,还有剔骨的小刀,你猜,阿姊会怎么折磨小凤?”
“三世子可知道一个道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凉玉怒极,抽剑斜挑,力道无比之大,可削筋断骨,触到他的片刻,他轻轻一弹,金光迸出,剑刃立即偏颇,整把剑脱了她的手,飞出去斜打在墙上。
她被这力道冲得向后倒去,跌坐在地上。朗月伸手将她拉起来,叹道,“这样漂亮的裙子,沾了血怎么行。”他看着她的脸,“我对你生气得很,可朗月不打美人,你那份,就让他帮忙受了吧。”
她黑色的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几乎可以从中窥见他的全貌,再光滑明亮的曜石也不过如此。朗月嘴唇开合,一动一动,“你的道理太多了,我只知道一个——没有法力的人,切勿以卵击石。”
她眨了眨眼睛,似乎是怔愣的模样,那无辜的神情凭空生出几分娇憨,凭谁见了都要心软。却脸色一变,一手勾住他的脖颈,一手拿硬物猛地抵在他喉间,压低声音道,“劳世子再听一句大道理:小心阴沟里翻船。”
她力道极大,近乎压上全身的力气,像一头蛮横的小兽一般,他近乎是立即发力将她推开,那利器仍是划破了他的脖颈。要是再晚片刻,恐怕他的脖子已经被生生割断。
他冷冷逼视她,她手上的东西落在地上,染了他的血,啪的一声轻响——正是他下午碎掉的玉佩的碎片。
他抚着自己的脖颈,血染了他手指,他眯起眼睛,“你倒会就地取材。”
她气喘吁吁地微笑,那笑容竟然宛若修罗,嗜血而妩媚。
朗月面上的阴鸷渐渐淡去,再次笑起来:“啧,女人真可怕。”他闪开半步,“请吧。”
凉玉几乎是一股风似的擦过他跑了进去。
刑室在雾松宫西廊深处,下有密道,不见天日。她顺着密道飞掠而下,一脚踹开门,满室的猩红的颜色猛然间刺痛她的眼。
“大胆!谁私自闯入——”话音未落,早被长剑贯穿,绣鞋将她踩在脚下,她反身一挑,又将另一个人掼倒,以剑勾着衣服,伸脚一扭,便听得见骨骼破碎的声音。
如此一路,谁敢挡她,她便斩谁于剑下。走到深处,白色绣鞋已然浸在血中,黏黏腻腻,湿湿稠稠。
“你……你是何人?”一个宫女手上还握着马鞭,站定在刑架旁,有些胆寒地向后退了半步。
凉玉面色莹白,嘴唇红润,唯眼眸漆黑,瞳心泛出一点红色,像极了某种发狂的兽类,她提剑一步步朝她走来,小嘴一开一合:“你猜。”
那宫婢步步后退,面孔扭曲了形状,“莫不是多勒公主……”
她笑了起来,站定,伸手夺过那宫婢手里的马鞭,扬鞭子抽在她身上,力道之大,直接将她掼倒在地,她发出凄厉的惨叫,直刺得人耳膜发痛。
“谁给你们的胆子,嗯?”她并无表情,似乎对那叫声充耳不闻,又是一鞭落下,眼里的赤红愈加深重。
忽然有一只带血的手阻住她的手腕,她微微偏过头去,“凉玉,行了。”
她始终不敢看他,此刻终于抬眼,凤桐身上鞭痕密布,密密麻麻殷红一片,他脸上毫无血色,眼底漆黑,如寒潭沉星,却是深重的惊痛,倒映出她幽幽的人影,“不能再杀了。”
她几乎是立即回身,颤抖着手挑断他身上的绳子,伸手接住他倒下来的身子,脸上晃晃地显出一个虚弱的笑,“凤君不要管,我回头多做几个纸人。”
“你看着我,看着我的脸。”他勉力站稳了,颤抖地伸手抚摸她的脊背,像是要捋顺猫儿炸起的毛,语气中有些不易觉察的颤抖:“我看你要入魔。”
她仍是瞪大眼睛喃喃:“怎么会?”脸上盘桓着若有若无的黑气。
他心痛如斯,强撑着提着气,伸手捏紧她的肩膀,语气发狠,“你听不听本君的话?”
她抬眼看他,有点恍惚委屈,仿若一个懵懂的孩童,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却白白受了斥责。
恍惚之间,他心绪已乱成一片。
从什么时候开始,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
九曲仙池旁,他尚是少年,坐在岸边,有个粉琢玉砌的小儿奔过来,绕着他转了一圈,喜滋滋赞道:“这个姐姐真硬气。”
他冷笑一声,满脸的不高兴,抱着剑欲走,她见称赞无用,陡然间开了窍,一把拉住他的衣摆,“这个哥哥真秀气!”他这才回过头,低眉看了她一眼,这女娃扎着两个包子髻,两只眼睛黑峻峻的,宛如两丸乌葡萄,倒映出他的身影。
重华夫人过来,唬了一跳,扒下凉玉的小手,将她抱在怀里哄了哄,才笑道:“这孩子不懂事,凤君担待。”
小麻烦自顾自吸吮手指,眼睛还巴巴地望着他,一脸的无辜。
他皱了皱眉:眼前这个,就是重华夫人千辛万苦诞下的孩儿?
他和重华夫人坐在池边叙话。
“凤君往后如何打算?”
“有一日算一日吧。”他微微一哂。
忽然觉得腿边一片温热,低头一看,凉玉不知何时蜷在他脚边,靠着他的腿睡着了,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把已经蔫萎的野花。
他心里想,早上看重华夫人抱她抱得格外吃力,不知这家伙到底有多重,这样一想,不知怎的便孩子气地想试一试,手便伸了出去,一手揪住她衣领,一手托着身子,从腿边挪到了怀里。
其实并不很沉,像只猫儿一样,一拎便起来了。
睡着的小人儿热得像个小火炉,不舒服地动了动身子,就吓得他僵住了,许久,见她毫无转醒的意思,仍睡得大咧咧,毫无警惕心。
呼咻呼咻,一起一伏,拱成一团,像只小动物。他伸出手指,在她绵软的脸颊上戳了一下,戳出个小小的窝来。
他向来对这种软绵绵的东西没什么抵抗力。
重华夫人低眉笑了笑:“这孩子碰了星盘,按照谶言,再过一百余年,就要搬到花界去住了。我的身子断然撑不到那时候,还要麻烦凤君加以照看。”
他低头看了一眼,凉玉紧闭眼睛,睫毛卷翘。可是,一个没有母亲护着的姑娘,仅凭一个处处掣肘的他,在花界的日子……
他与重华夫人对视,“……我乃戴罪之身,仅为散仙。”
重华夫人温和地笑道:“玉郎是凉玉的老师,凤君才是凉玉的亲人。我在,我护着你,往后,她亦能护你。”她垂眸望着凉玉的睡颜,“凤君别不信,三岁看大,七岁看老。这个孩子……她能护得了你。”
重华夫人从未食言。
第40章 绝地求生(下)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他嘲笑她倒追季北辰,他们在青瓦洞下棋,他勾起嘴角:“你瞧你,出招全无章法,就像你对着那位北辰君,只知道横冲直撞。”
她很不赞同:“我怎么横冲直撞了?我也是有方法、有路数、有策略的。”
他好笑地摇摇头,又落一子:“好个有方法、有路数、有策略。”。
她忽然丢了棋子,认真起来:“那凤君说,我应该怎么办?”他含笑看着她,上下打量,玩笑道:“你这样的……恐怕不行。”
不料她立即站起身来,“本殿走了。”
“哎?”他拉住她手腕,心中诧异,“好好的怎得生气了?”
她回过脸来,眼里竟然含了一点光亮,只是低声道:“我知道凤君阅女无数,凉玉这样的资质只算得粗陋。”她伸手抹了一把脸,甩开他的手向外走去,“我亦知道这样很傻,但我偏不想放弃——我做给你们看就是了。”
他直直愣在原地,千般言语也说不出口,手腕上落了她一滴眼泪,滚烫得几乎将他的手腕烧个洞穿。
他想了又想,终于在傍晚带着礼物来清章殿赔罪,走到门口,听到哗啦一声碎盏声。
他勾起嘴角,这小丫头年纪不大,脾气见长。刚要进去,只听得里面隐约传来她的呵斥,他微微一笑,站定听着。
“……凤君是我花界之客,你们可有半分尊重之心?谁教你们说那些话?”
清风掀起他的衣摆,他生生愣在原地。
半晌,才听见她匀了匀气,接着教训,“从今往后,你们诋毁凤君就是诋毁本殿,若让本殿知晓,自己去刑堂领罚!”
门吱呀一声开了,几个花仙鱼贯而出,他立即闪身避开,只听得她们哭丧着脸低头相互交谈,“不过是背地里提了鸿渐上神一句嘛,天界都知晓的事情,殿下怎么发那么大脾气呀?”
“我哪儿知道,上一回就是这样,但凡有人敢对青瓦洞那位不敬,咱们殿下的反应比那位自己还大呢。”
“殿下也是有趣,平日里没多少话,跟北辰君那事传得沸沸扬扬,也没辩白半句,自己的名声成什么样了,还如此在乎别人……”
“别说了,小心点。”她们嬉笑着走远了。
他的手指冰凉,一步一步走到清章殿门口,隔着一道门,听见司矩耐心的劝告:“殿下,流言蜚语哪能禁得住呀,何必如此?”
“本殿自然知道。”她声音低而镇静,“可是我就见不得有人那样说凤君,在我的地界,都让他住不好,我心里怎么能好受?”
司矩笑道:“殿下说笑,凤君如何住不好了?青瓦洞有山有水,不短吃穿,十分悠闲。”
凉玉幽幽道:“你认为那样就完了?”
半晌无言,想必司矩一时半会也找不到应对之策,只听见凉玉接着说,“凤君嘴上不说,心里难道真不在乎?让他在花界待着已经够憋屈,还时不时要听几句诋毁……本殿不乐意,也绝不准许。”
司矩叹息一声,“臣知道殿下为人纯善又犟得很,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凤君的名声,非殿下一力得以改善,殿下又何必屡屡较真,落人口实呢?”
凉玉沉默了片刻,似乎是疲惫至极:“阿矩……你也不明白。算了,下去吧。”
他的影子投在殿外,斜斜地折了几个角,只记得清章殿门口的桂树发出丝丝缕缕的清香,他将礼物放在门口,转身默然折返。
第二日见到她,她从他身边擦肩而过,理也不理他,裙摆在风中飘,像极了一朵鼓起的飞花。
“凉玉。”他转过身,叫住了她。
“干嘛?”她瞪着眼睛回过头来,风吹乱她的发丝,脸上是不易被觉察的虚张声势,“凤君别想一个礼物就把我收买了,本殿还生你的气呢!”
他极清醒地回过神来。
就是那时,就是那个刹那。
眼前的凉玉抬眼看他,倏忽浮上满眼泪水,显得眼睛又大又亮,让人心痛:“凤君一直保护凉玉,也让凉玉保护你一次好不好?”
她双手小心翼翼地环过他的腰际,像是想用力抱紧,又不敢。
他深深看她,低下脸来,滚烫的吻落在她唇角,像疯狂的火烧,痛极难耐。
只一下,身子便滑落。
她起先惊讶,像是大梦惊醒,随后立即慌乱起来,顺着他坐在地上:“凤君……”
她伸手捧着他的脸,烙铁一般,烫得吓人。他竟然发热到这种程度,还一直强撑到现在。
阳光从刑室的高窗投射进来,打在墙上,一块斜斜的亮斑。有翅膀的拍打声,是芳龄从窗口飞进来——还好凤君留有后路,芳龄身上有他另一半元神。
凉玉双手捧着芳龄:“带他回青瓦洞去。”
芳龄绕他飞了三圈,凤桐周遭白光顿起,肉体溃散,元神落在芳龄背上,一起慢慢消失在空中。
青瓦洞有疗伤的寒玉床,还有会照顾人的玲珑,只是……只是。她瘫坐在地板上,浑身是骇人的斑斑血迹,眼泪落了满脸,又哭又笑,自言自语:“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半月有余,啼春始终忌讳提起小凤二字。犹记得那日扶萧氏上车时,淡淡道:“小凤回老家了,约摸得要十天半个月才能回来,不必担心。”
但小凤一日也没有回过侯府。
生活似乎回到了最初的样子。萧氏仍然每晚去百花楼祭花神,傍晚才归。有时会在高台饮酒,索性睡在望月台。鸣夏去过一次,人已醉倒了,窗户还未关,外头是清隽一轮明月。
老太太时常去后园,看望那只围猎中带回来的白狐。这畜生野性难驯,对人始终怀着深深的敌意,有一次张口咬破了她的手,她也不恼,只是怔怔地看了看手指上的两个深深的牙印。隔日,便命人把那白狐放了生。
外头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回想去年此刻,一家人还在为昏迷不醒的萧氏愁云惨淡,不想只过了一年,一切竟然都这样做梦似的好起来了。
拨月趴在桌上,屁股在椅子上蹭来蹭去,正在抓耳挠腮地画画,鼻头上蹭了一小团黑都不知道。萧氏唇边含了一抹笑,用帕子沾了茶水,顺手替她蹭掉: “啼春,雾松宫那边如何了?”
她硬着头皮答道:“奴婢盯了三个月余了,多勒月前回来过一趟,什么也没发现,又走了……陛下那边,似乎也是什么都不知道……”
凉玉道:“占人宫殿意欲嫁祸,让正主撞了个正着,手下被杀了干净,郑贵妃可算是吓破胆了,谅她也不敢声张,只得打掉牙往肚里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