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氏唯一的孙子云清来过几回。小孩儿个头窜得很快,仗着父亲的宠爱横行无忌,为挫一挫他这傲气,凉玉罚他在院落里跪着顶碗。
她铁了心管教孩子,云戟什么话也不敢说,只是退在一旁戳心窝子地看着。顶到第三日,云清已经面无人色,摇摇晃晃,膝盖青了一大截,看人的眼神都是小狗一样可怜巴巴的。
凉玉回头看了看凤桐:“小凤,给他提提神。”
云戟嘴张得老大,伸出手来:“母、母亲,不可!”话音未落,凤桐已经搭弓上箭,眯眼轻轻一拉。
“嗖——”箭破窗而出,像一道闪电直飞出去,隔着半个庭院,一下便把云清头上的碗射了个粉碎,一头扎在树干上,侍卫去捡,发现箭头已经将两人合抱的树干对穿,不由大骇。
凉玉倒吸一口冷气,责怪地看了他一眼,压低声音:“你用那么大力气做什么?”
他咳一声,只悄悄应道:“嗯,知道了。”
云清两股战战,吓得说不出话来,一双眼睛怔怔地看着凉玉。
“清儿,你不是喜欢射箭吗,连奶奶身边这个小姐姐都不如,如何□□定天下?”她将他温柔地拉起来,还拍了拍他裤子上的灰尘。
云清看着萧氏背后小凤手里的弓和冷冷的脸,再看看萧氏一脸用心良苦的慈爱的神情,哇地一下哭了,害怕似的扑到萧氏怀里。哭得没力气了,才抬起头来擦了擦眼泪:“奶奶,云清、云清也想这么厉害。”
以前他不过就是跟学堂里张家的小少爷、李家的小公子一起比谁在家里更横,谁拿爹爹的赏赐更厚,谁欺负的婢女更多,谁斗蛐蛐儿的本事更大,可哪里比得上这帅气的当空一箭!要是能学到这一手,那该多威风!
小脸上充满了憧憬。
凉玉满意地点点头,斜了一旁心疼得要掉眼泪的云戟,道:“以后云清的管教交给我,你不许插手半分。”云戟张了张嘴,怅然地应了。
“小凤,以后你教他射箭。好好教。”凉玉看过去,笑得一脸狡黠。小凤面无表情地看了云清一眼,看得他一哆嗦:“老太太放心。”
作者有话要说:
过渡章,明天继续~
第27章 流云(中)
听说水晶山茶一事后,皇帝回到后宫,罚皇后三日禁足,未料皇后当夜卸了钗环,跪在养心殿前,大呼冤枉,把嗓子都哭哑了。最后,皇帝派侍卫将皇后强行架回宫去,她当夜就病倒了。皇后病后,皇帝对郑贵妃的宠爱,不知怎的,也慢慢寡淡下来。郑家担心郑妃失宠,惶惶不可终日,收敛了嚣张气焰。郑衬、郑袖来应侯府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
凉玉差人请郑袖诊脉。
距离她与郑袖第一次较量已经过去了六个月,再见面时,竟然像是与故人相会,她不知为何没有了先前的那份紧张感。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算是魔界的三世子,她也没什么好怕的。他对她笑,她就好言好语,他敢露獠牙,她便欺负回去。反正他们之间已经撕破脸皮,反而不用再惺惺作态,一身轻松。
少年一如既往地挂着一脸灿烂的笑容,毫不拘束,先扒开窗子,一边从小盘里拿着花生嚼,一边看得津津有味。凉玉顺着他的目光看出去,见到庭院里的拂月低着头,对面站着许久没见的郑衬。郑衬显然清瘦了很多,衣衫都是嘘嘘咣当,脸色也不如上次见那么白里透红。
凉玉脸色一沉:“你这位玄云弟弟,不是你派去的吧?”
朗月回过头来,夸张地做了个惊讶的表情:“我是那样的人?”他笑着看她的脸,伸出手来,“老夫人,平安脉。”
他那声“老夫人”叫得缠绵悱恻,凉玉看过去:“休要再耍花招。”
他不以为意地一笑,搭上她的手腕:“我见过重华夫人一次,在南宓岛寻求秘法,后来知道是为了生你。我那时惊异于重华夫人的美貌,不知道你长成什么样子,跟她像不像?”
凉玉低眸:“跟你有关系吗?”
“嗯,脉象不稳。你这副躯壳,选得真不好,本就一大把年纪,浑身都是毛病,现在看来,也没几年好活了。”
凉玉抬眼看着他:“真的?”
“朗月不骗美人。”他的身子慢慢前倾,怀着一抹轻浮的笑,“要是你跟了我,我就替你续几年命,如何?”
凉玉怒极反笑,“多谢三世子好意,凉玉数年之内,必然重回花界。”
“哦?”他双眉一挑:“这么有自信?”
凉玉漆黑的眼眸定定地望着他,几乎要迸溅出光来:“当然可以,只要三世子与我合作。”
朗月看着她,慢慢坐了下去,脸上挂着一副奇异的表情,似赞叹又似讶异:“朗月没听错?”他指指自己,“老夫人要与在下合作?”
她低下头去,晃了晃手上的茶杯,茶叶全乱七八糟地飘到了表面:“有何不可?”
朗月笑了,笑得极其开心:“可是,你的敌人,又凭什么帮你呢?”
“温玉是你们的人,而你不喜欢她,我也不喜欢她。”她抬眼看过来,少年的眼神慢慢变得深沉起来,她的心怦怦直跳,两眼一眨不眨。
朗月的笑容加深,盯着她的眼睛:“你是猜的。”
话至于此,凉玉反而一笑,语气温软:“那我猜对了吗?”
朗月向后一倾,靠在椅子上,手指一下一下地点着桌面,不知道在思索什么,半晌,看着她笑道:“你如何看出来我不喜欢她?”
“招魂那次,你既然能把追魂石送到我这里,说明你已经确定了我的身份。但你并未告诉温玉我在人间的踪迹,否则,以她的性子,我必然活不到现在,又怎么可能再拿回一魄?”她缓缓道来,“九真殿内,你可以与我明抢,我身上除了琥珀舟,没有法力,可你并没有将我逼入绝境。”
“我知道,温玉手中有你的混沌,而你也帮助温玉参与招魂过程,这足以说明你们之间的密切关系。我与你非亲非故,你将我的信息留在手里,不跟温玉交底,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我对你有利,你主动卖人情,二是你跟她有隙,不想让她轻易如愿。”
“凉玉还有半分自知之明,知道现在没有法力,魂魄不全,寄居在他人壳子里,自身难保,恐怕没有那么大的价值让三世子对我示好。那么,就只有第二种可能。”
他静静听完,抚掌微笑:“真是聪明人。”
他微微前倾,凑近了她的脸,“不过,你只知道温玉与魔界有关,却想不到她的身份。现在我来告诉你,就连我,也要叫她一声姑奶奶。”
凉玉脑子里轰的一下,金星乱冒。
现任魔君,是朗月之父须玄,须玄为君,差强人意,并不是最厉害的魔君。须玄往上推两任,是魔君蛩戾,这个名字曾经是天宫的一个梦魇,一旦提起,会有很多人战栗、暴怒。因为在一千余年前,正是蛩戾主导了那场毁天灭地的妖仙大战,以乾坤阵为引,联合妖界、鬼界打入天宫,想重定六界的秩序。这一战打了百年,生灵涂炭,血流成河,凉玉的父君紫檀殿君上就是在这场大战中以元神破了魔界的阵法,灰飞烟灭。而现在,朗月告诉她,温玉是他的姑奶奶,也就是……蛩戾的女儿。
母亲原来同她说过,妖仙大战后,蛩戾身死,没有留下子嗣。后来的魔君一脉,是从旁支里选出的,并不出挑。那么,温玉这个嫡系子孙,势必是经过了一千余年的蛰伏。
“怎么,小凉玉,被吓傻了?”朗月一脸的幸灾乐祸,“其实啊,我之所以找到了你还不肯跟她透底,除了不想看她那么得意之外,还有一点。”他笑着看她,“你是天宫年纪最小的神君,当然玩不过温玉,我想看看,这个让蛩戾之女第一个弄死的倒霉蛋,到底是什么样子?”
“……”
凉玉觉得自己的牙齿气得直打颤,半晌,稳住神色,对朗月道:“你现在看清楚了?”
“我很欣赏你,才愿意与你说这些真心话。”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以年龄和阅历论短长,才是那些老头子的迂腐。”
凉玉笑了笑:“三世子的确是有志不在年高,可既然温玉是蛩戾之女,那便是嫡系遗孤,魔界举足轻重的人物,说起话来,恐怕也是一呼百应吧。”
既然辈分高的嫡系女回归,到时候整个魔界,还不一定交到谁的手上。她就不信,眼前本来是未来魔君的三世子,一点也不怨恨半路杀出的程咬金。
朗月哼了一声:“父君让我客客气气地听凭吩咐,可他恐怕心里也是百般不情愿吧。温玉太过孤傲,一心觉得别人合该听她的,可现在魔界是须玄一脉的天下,早就不是蛩戾的世道了。”
“三世子既然不想受温玉摆布,不妨考虑凉玉的提议,你助我重返花界,我会压制温玉,直到你继任魔君为止。”
“妙。”他称赞一声,随即浮上一抹灿烂的笑,“不过,你未免太天真。温玉的修为之高,魔界几乎无人能敌,要做这件事,我大可去找个厉害人物,这样多几分胜算,为什么还要找一个几乎没有修为的人慢慢合作呢?”
凉玉额头上冒了细细一层冷汗,胳膊黏腻腻地贴在桌上,她抓起团扇来扇了扇,感受凉风带走脸上的黏腻感,才耐心道:“其一,我的华蓉剑,是少有的削筋断骨、一剑葬送修为的法器;其二,温玉以禁法代我受雷,强行继花神位,魔主仙位,一连三罪,必遭天罚,桩桩件件都与我有关,这天罚只能由我来引。”
还有第三点,她对温玉的了解,比魔界大多数人都深,尽管温玉一直以假面示人,但她相信,有些事情,是无法掩藏也无法改变的。
朗月手指轻叩桌面,笑道:“我还有一个条件。”
“三世子请讲。”
“我要你身边的那个丫头。”
她心里咯噔一声,几乎脱口而出:“不可能。”
“可我就是对她感兴趣,她很特别,看起来与一般凡人不同。我想要她,一个丫头而已,你既然要成大事,又何必挂心。”
“奴婢身份低微,言行粗鄙,郑公子厚意,无福消受。”背后细细一道声音,冷冷清清,如同九月的瓦上霜。
郑袖回过头去,小凤正倚在门口,嘴角一抹满不在乎的笑意。他仔细看她的眼睛,一张平淡无奇的脸上,竟有如此妩媚的一双眼睛,看久了,宛如初秋的一汪湖面,冰冷的,笼着一层缥缈的寒气,但其中有光,像泠泠兵器,不经意间直扫到眼前。那是个柔中带刚,绵里藏针的眼神。
他绕着她转了一圈,小凤乖顺地站着,低下了头,眼神平淡又柔顺,仿佛刚才那一瞥是个错觉。
他收起折扇,看着她的脸笑了笑:“既然如此,容我再考虑几天。”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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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流云(下)
凤桐将切好的瓜放在桌上,撩摆坐下,淡淡道:“你方才反应过激,易引起怀疑。”
本以为她性子已经够沉稳,没想到还是冒冒失失的。可不知怎的,他心里竟然还感到一丝奇异的甜。
“他敢打凤君的注意,这怎么能行?”她团团乱转起来,“朗月这个人不讲义气,万一发现你的身份,再对你使坏,那怎么办?”
他将她拉回来,按在椅子上,好气又好笑,“他要本君也不是不可以,只看他有没有那个能耐。”
小小一个魔界三世子,还能翻了天去?他就是看她有趣得紧,才迟迟没有出现。
喂了一块瓜过去,又整了整她凌乱的头发,“你怎么还跟小时候似的,慌慌张张,顾头不顾尾。”
凉玉不说话了,静下来啃瓜,瞥见凤桐手里把玩着银钗,眉梢眼角反带着愉悦,似乎心情很好。她暗暗觉得奇怪,朗月都上门挑衅了,他还一点也不愁?
“凤君,刚刚朗月的话,你都听见了?”
“嗯。”
“我娘跟我说过,蛩戾死后,没有留下子嗣。那,温玉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蛩戾死时,三个儿子全部战死,的确没有留下血脉。但也有人传言,他死前撑着一口气,把有孕的爱姬的肚子剖开,把孩子的元神拿出来放进一只宝瓶里,将瓶子丢进了东海。还有传言说,这瓶子里也装了他的一半气血。”
凉玉心中一凛,“蛩戾的气血?”
“是,倘若真的是如此……”他眼眸暗了暗,“就可以解释她为什么能像蛩戾一样,有操纵乾坤阵的通天本领。”
面对这样一个敌人,这是一个一开始就无法扭转的败局。
“本君没想到,蛩戾的嫡女,回来的第一件事不是登上魔君之位,而是打入仙界。她倒是用心良苦,想继续她父亲的事业,带领整个魔界又掀一场大战,只可惜须玄一脉过惯了太平日子,没人领情。”
凉玉骤然用力将银钗往盘子里一丢:“她之所以选择我,不过是因为我是天宫年纪最小的神君,又没有父母庇佑,捡软柿子捏罢了。”
她脑海里呼呼啦啦地回放着往常那些影像,温玉温和的笑,翩翩的步子,两人偷溜到间田埂中放风筝,你追我跑,气喘吁吁。帐子下面,只穿着亵衣在床上玩闹,笑得两肋生疼。温玉会给她做好看的衣裙,照她最喜欢的样子,在腰上一收,加一条反映着粼粼光波的带子。她会给温玉系背后的系带,手滑过她裸露的后背,笑嘻嘻地挠她痒痒……
可这些都是假的,全在温玉的计划中,几时笑,几时哭,几时着急,都是算计好的,从头至尾,她不过是一块劣质的敲门砖,还没怎么用,便碎了。温玉丢掉她的时候,恐怕眼里都带着嘲弄。
她微微抿唇,眼里晃出一抹光来:“蛩戾之女又如何,我不甘心做个软柿子,也不会就这样白白让人捏了。”
凤桐一笑:“让魔界的反攻断在你这里,算是大功一件。”
她手握琥珀舟,往桌上一伏,真身便从萧氏的躯壳里蜕出来,跑过来挤着凤桐坐,毛绒绒的发丝蹭在他脸上。凤桐忍无可忍,揽住她的腰向上一带,将她抱在自己腿上。
凉玉三百岁之前,小小的一团,他也常常这样将她抱在膝上,在青瓦洞外晒太阳。可是现在少女的身量高了,双腿细长,臀部挺翘,这样坐在他腿上,就是个十分暧昧的姿势。自凉玉追着季北辰跑,与他渐行渐远后,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坐过了。
他还来不及说话,她已半个身子转过来,偎在他怀里,一股属于她的、清馨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知道她每每这样依赖他,必定是心里发虚,本能地想找个人倾诉。果然听到她轻声道:“其实,如若不是萧氏阳寿将尽,如若不是阿矩还在凡间受苦,我并不愿意这么快返回花界。”
她的睫毛抖了又抖,咬咬牙还是说出来:“当时在星寸台上,我被温玉构陷,台下几百仙友,除却凤君,无一人站出来回护于我,我对仙界,早已失望透顶。
“我私心真想迟一些,让温玉攻入天界,看看那些人的脸色,是否还是事不关己,泰然自若。”
他轻叹一声,手指抚过她的鼻梁,她闭上眼睛,睫毛颤动,他笑道:“知道我要训你,还肯说出来?”
她仍然闭着眼睛,嘴角却微微一弯,是个狡黠而自得的神色:“反正我已兜底儿告诉你了,要杀要剐,随便凤君。”
她这个模样显得有些傻气,却十分惹人怜爱。他缓缓道:“我早就告诉过你,凡事不能只看一面。重华夫人归隐,玉郎闭关,来的那些仙人,本就不了解你,当时情形之下,难免误判。
“你可知道,我当日为将你仙身带走,放出昊天塔伤人,死伤数十。是赤魄神君、火莲子和巍因上神联合请命,全你仙身。当时在大殿之上,天帝以手掩面,没有出兵,默许本君将你带走。都说天界最顾念规矩,这本身就已是破格。”
“若论人情冷暖,本君在千年前比你体会更深。然而时至今日,若仙界有难,仍然会打马向前,因为你我本就属于这里,纵然遭遇再多委屈,也不能放弃初衷。”
她看着他,倏地笑了:“我知道,此为大义。”
风桐亦笑道:“哦,终于肯承认自己小气了?”
他笑了笑:“我知道你说的不留情面,实际心里不知道牵挂了多少。你这口是心非的毛病,到底是谁教出来的,嗯?”问得她无声地笑起来,有些害臊地将头转了回去。
他勾起嘴角,淡淡叮咛:“跟朗月合作,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恐怕他更倾向于坐山观虎斗,用你来制衡温玉,并不会帮你到底。”
凉玉微微一笑:“要制衡,我首先得与温玉实力相当,现在是我弱于温玉,他必定相帮。”
****
白皙的手捏着牛角梳,插进乌黑的发间,一下一下,由上而下地梳着,凉玉从镜子里看得到锦绣饱满的红唇,她低垂眼睫,表情柔顺:“殿下,就要簪花冠了,有点疼,且忍一忍。”
凉玉抬头,与镜子里的人目光交接,女人的勾起一抹笑,正看着她。忽然间,她眉头颤动,双眉蹙起,眼里不知为何渐渐蓄满了泪,嘴唇翕动,牙齿咯咯作响,从嗓子眼里挤出断断续续的一句:“殿……下……”
“琼烟。”有人从背后缓步而来,脚踏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凉玉看向镜子里,女人面容骤然扭曲,手里一根三寸长的钢针,泠泠闪光,猛地扎向她头顶……
她本能地闭眼。
好痛……在裂开般的头痛中,眼前模模糊糊,开始有了亮光。
“琼烟,再忍忍。很快就能吃完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柔声抚慰。
“嘶嘶嘶嘶——”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就环绕在耳边。
随后是头顶一阵滑腻的触感,眼前越来越清晰,她看向镜子里——镜子里没有她的脸,也没有旁人的脸,一个小檀木盒子,盒子上趴着一只手腕粗的花斑蟒蛇,红色的信子,一吐一吐的,獠牙上半挂着涎水,正蜿蜒着身子,在凸起的盒子上滑腻腻地遛过。
她猛地闭上眼睛。
再睁开时,眼前一片漆黑。身下是毛茸茸的软垫,鼻尖萦绕着一股松木的味道。咔哒一声,眼前忽然一片光明,头顶是飘飞的白色帐子。
有风掠过,吹到她脸上,她感到自己仿佛变成了一只甲虫,身躯巨大而笨拙,无法动弹,阳光刺目,她颓然躺在那里。
不远处有人说话:“蟠桃盛会的那份名录,小仙已拟好,请神君过目。”
“嗯,有劳仙君。”答的声音年轻而客气,仿佛可以猜到他回答时微笑的表情。
静默。偶尔有书页翻动的声音。
然后,她感到大地漂浮起来,很快又落下来。
“你究竟在哪里?”有人就在她头顶低声问,轻如叹息。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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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玲珑锦绣(上)
凉玉睁开眼睛,一转身偎住身旁的人。夜色深沉,偶尔还能听得见窗外的虫鸣声。他叹息一声,抬手握住她的手,将她带到怀里来。
他身上是暖的。她像个孤魂野鬼,冷得直打摆子,本能地想汲取更多温暖。缓了半天,她的身子才不抖了,委屈地抬手去摸头顶。
凤桐轻声道:“又梦魇了?”
她低低应了一声,头顶茂密的发间,一块小小的疤痕,没有别的东西,她松了口气。他坐起来,把烛台点亮:“这次是什么?”
灯光是昏黄的,他看见她紧紧裹在被子里,只露个脑袋,眼珠映出跳动的烛光,有些疲倦地看着天花板。即使是他陪在身边,她也这样夜夜不能安寝,如果是个凡人女子,恐怕眼下会生出一团浓重的乌青吧。
“锦绣,还有……一条蛇,叫琼烟。这一段,应该是纸灵所见。”
他将灯芯剪了剪,面容在灯下显得格外平静:“嗯,若温玉是魔君嫡系,那条蛇也该是她的心腹。”
“那条蛇……钻进了锦绣身体里……”她艰难地猜测,“温玉说,’再忍忍,很快就能吃完了’……”
凤桐目光一暗:“‘吃完’?恐怕指的是锦绣的魂魄被蚕食殆尽。”凉玉闭上眼睛,干涩道:“凤君,对不起。”
她不该把凤君指给她的锦绣又送给温玉,让锦绣白白受这无妄之灾。
他转过来:“不是你的错。你可知道玲珑和锦绣的来历?”凉玉摇摇头:“我初见凤君时,她们已经伴在凤君身侧。”
“她们二人原是百草坡的精怪。锦绣是雉鸡,玲珑是山雀,结拜姐妹,以吸食百兽和人的血增进修为,为祸一方。后来,我父君路过百草坡,发现了她们。凤为百鸟之王,有剪除败类之责,本想将其收进锁妖塔,可她们苦苦哀求,我父亲一时心软,便把她们带了回来,去了妖气,重头修炼。”
“后来我和父亲遭逢大变,亲友叛离,她们两姐妹,竟然愿意跟随本君被谪下界,依旧作为侍女服侍左右。”
“她二人本为精怪,后又疏于法术,仙气不纯,所以才会容易被温玉利用。要怪,也是怪我没想周全。”
凉玉沉默了半晌,接道:“我一定会想办法保下锦绣。”
凤桐心里一软,按下她的肩头:“行了,少操别人的心。”
凉玉躺在被子里,许久才道:“凤君,蟠桃盛会的名册名录,一般由谁掌管?”
凤桐略一思忖:“衡文星君,文曲星君,御文神君,都有可能。”末了,又补了一句,“一百年前,御文神君突然驾鹤西去,是大弟子疏风接了他的任。”
她在嘴边默念,耳边忽然人声鼎沸,眼前勾勒出少年涨红的一张脸:“小、小仙疏风,见过殿下。”发髻上的白丝带飞舞,他局促地低头,一次比一次礼仪周全。
她微微一哂,眼里有淡淡光亮:“疏风仙友……真有趣。”
艳阳高照,一前一后两匹马,快步奔驰,打头的是女子,猛扯缰绳,衣衫摆动,棕色的骏马皮毛光亮,一声长嘶,马蹄高高抬起。后面的是个男孩,一身黑色骑装,眉目稚嫩而认真,也依葫芦画瓢地扯起缰绳,满脸汗水,眼里却十分兴奋。
鸣夏的扇子扇得几乎要飞起来,一边望着前方,一边喜道:“瞧瞧咱们少爷,自打老夫人教导一来,一日赛一日的英武。”锦冬半张着嘴巴:“啊呀,看看小凤那小细胳膊还能管住那么大一匹马,真是好……好厉害呀。”
凉玉已经百无聊赖地吃了三只梨了,还欲再吃,可肚子已经快撑破了,她眯眼看了看正烈的日头,凤桐教云清骑马,已经快两个时辰了。
云清下了马,撒丫子跑来,兴奋得宛如一头小狮子:“奶奶!”云清个子长高了些,眼里亮晶晶的,接过鸣夏递上的水,仰头咕咚咕咚地喝了个干净,抬袖擦了擦脸上的汗,崇敬之情溢于言表:“奶奶,小凤真厉害!她什么都会!”
凉玉的心情有些复杂。
自打接管了府上唯一的独苗云清,本想让凤桐严加教导,改改老四这个被他爹惯出来的一身纨绔毛病,谁知道凤桐愈是冷淡,愈是严厉,这小崽子反倒满眼星星,像个小尾巴似的甩不脱,恨不得日日缠着凤桐。
搞得她现在想见他一面,还得排队,她心里莫名其妙地窝了火。
她为这种感觉感到惭愧,抬起帕子,小崽子很配合地凑过来,让她擦去脸上的汗,忽然伸出小手,攀住她的手臂:“奶奶。”是一个低声的,有点忸怩地呼唤,他的眼睛亮亮地看过来,像一只摇尾巴的小犬。
凉玉有种不祥的预感,果听到他红着脸说:“奶奶可以将小凤许给孙儿吗?”
“不可以。”她立即将帕子往桌上一拍,心里窜出一股邪火,一个两个,怎么都来打凤君的主意?
“为什么?”云清满脸的委屈。
凉玉想了想,认真地说:“因为清儿现在还太弱了,小凤跟着你,别人会说,原来云清是个吃软饭的!”
她绘声绘色地学着旁人嘲笑的表情,换装回来的凤桐默然站在她身后,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嘴角。
云清握了握拳头,低着头没吭声。凉玉趁机加一把火,“堂堂应侯府的小少爷,被自己的丫头处处压一头,清儿想让别人这样说吗?”云清抬起头,拨浪鼓似地晃着小脑袋。
“等清儿将来变得很厉害了,再来跟奶奶讨小凤。”他委屈地想了想,抛下一句话,昂首挺胸地走了。
凉玉满意地看着云清远去的背影,宛如胜利者一般伸了个懒腰,一回头撞见凤桐的脸,吓了一跳,登时讪讪。
他也不撞破,嘴角噙着一抹笑,扶着她回了厢房。
“怎么,跟小孩子争风吃醋?”关起门来,他静静泡着茶叶,眼风斜挑,看得她心跳紊乱。
“……锦绣的事情,凤君拿定主意了么?”她急急转移话题。
他略一颔首:“既然那条蛇占着锦绣的壳子,与锦绣共用一个身体,必然只是一星魂魄,月圆之夜,就是魂魄最弱之时。”凉玉点头:“没错,温玉和季北辰就是在月圆之夜招过我的魂。”
凤桐三指执着小小的翡翠茶杯,晃了一晃。“只要身体已死,魂魄自然无处可藏。月圆之夜,将锦绣引出……”骤然将茶杯一搁,轻飘飘道,“杀。”
****
“笃笃笃——”
门“吱呀”一声打开,露出女子有些疲倦的脸,红唇饱满,眼神却有些涣散,“宋伯?”她折回身去,又披了一件斗篷,理了理凌乱的发丝,才缓步走出门来,“这么晚了,有事么?”
门里露出半掩的帐子,里面昏暗暗的,连蜡烛也未点,显然是刚从床上爬起来。
“有个人,要见你。”老人是个哑子,张口闭口,只能发出“啊啊”的气声,用手比划。
“谁?”女子强打起精神,向外看去,宋伯背后一个一身黑袍的身影,头上带着大大的兜帽,手里提着一个篮子,看不清脸,在月色下,安静得宛如一座巨石。
她盯着那人,有些疑惑,继而露出警惕的表情:“殿下——还没回来吗?”
宋伯却咧开嘴笑着,“没有。”拍拍她的肩膀,把她往黑衣人那个地方推,“时间有限,你们快点说,我帮你们看着。”他看看两人,笑呵呵地化雾而走,消失在空中。
月色下投,黑衣人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将兜帽一摘,露出一张满脸笑容的少女的脸,欢喜地握住了女人的双手:“锦绣!”
女人愣了愣,意外道:“玲珑?”
“锦绣,这二百年,我总算见着你一面。”她抓着她的手,笑逐颜开,眼泪却扑簌簌地落下来,一只手去抹,“瞧我,一定是太激动了。”
锦绣站在原地,笑容有些僵硬,眼里闪烁着疑惑,不动声色地问道:“玲珑,你怎么这时候来了?”
玲珑已经返身去捡地上的篮子,听了问话,一脸的诧异,转过来问道:“锦绣,你忘啦?今日,是你的生辰啊。”说着说着,又红了眼眶,“这二百年,没人给你过生辰吧。没想到上了天宫,修了仙,我们姐妹分离,反倒不如在百草坡的时候过得自在……”
锦绣愣了愣,反握住她的手,一时无言。
玲珑拉着她向前走了几步,走到榆树下的石桌前,兴冲冲地坐下来,将食盒打开,一面将里头的酒壶、酒盏、几碟小菜拿出来,一面絮絮叨叨:“这一日,我盼了许久,可凤君管得太严,这二百年,我一提要来温玉这里,他就勃然大怒。我、我实在忍不了了,我想,今天怎么样也要跑出来看看你,你说,我们就隔了一个桑丘……”
眼泪簌簌地留下来,声音哽咽,“我好想你啊!”
锦绣面色一白,眼神闪烁,喉间嘶嘶作响,似在挣扎,但只过了片刻,即刻恢复正常,她目光冷淡,红唇微微向下,言语中带着几丝生硬:“偷跑出来,凤君会生气的,你还是快点回去吧。”
“锦绣……”玲珑的眼里泪光闪闪,小心翼翼道,“我怎么感觉……你变得怪怪的?”
锦绣眉心一跳,立即笑道:“哪有,我……我可能是太久没见你,有些不适应。”玲珑破涕为笑:“瞧你——没关系,今晚我们姐妹在一起,好好过个生日。”
她垂腕替她倒了一杯酒:“来,生辰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