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接过茶,低下头看她半天,将茶包拿起来扬了扬,眼眸深深地笑道:“好茶,滚水——记住了。”

凤桐坐在窗边,两眼望着窗外:“你觉得这郑袖如何?”

凉玉揉了揉被攥得生疼的手腕,闷闷答道:“不如何。”

他笑了笑:“经了这么多事,还是不长记性,他让你把丫鬟遣出去,你便乖乖听话,你这是空手套白狼呢,还是送羊入虎口?”

凉玉理亏,低声道:“凤君教训的是。”

凤桐见她服软,没再教训。半晌,凉玉抬头,看他斟了一盏茶,悠然地抬腕饮茶,稀碎的微光拂在他额头和脸颊,透过柔和的小凤的侧脸,还能想象出凤君满不在乎的表情。假如她要是没有出事,他大概现在还如此悠闲地坐在青瓦洞喝茶呢。

她突然想起之前的那些日子,他坐在青瓦洞的窗边喝茶,她披着厚厚的披风盘坐在他的塌上看话本,看到紧张之处,心跳砰砰,披风滑下去了也顾不上,只觉得背后凉嗖嗖的。

凤君看到以后,不动声色地捏个诀给她披好,继续看着窗外喝他的茶。

中场休息,她蹬蹬跑到茶台边,凑到他身边吃点心。

青瓦洞凤君的寝殿并不大,茶台不是按寻常套路摆在中间的,而是紧挨着窗,因为这里实在是太压抑,他很喜欢向外看,外面是离离青草,微风拂过就有清香。

但是凉玉丝毫不觉得逼仄,认识季北辰前,她喜好与凤桐挤在一处,像只取暖的小动物。她边吃点心边眼红着眼圈地看着他,含含糊糊:“杜十娘为什么这么可怜啊?”

“……”他以为她受了天大的委屈,待到仔细听清她的话之后,把盘子往她下巴下面一推,接住了掉下来的渣子,哭笑不得:“这有什么好哭的?”

“太惨了……”她见他笑,越说越委屈,甚至还抹了一把眼泪,“凤君,男人是不是都这样薄情寡义?”

“……”凤桐看着满脸质疑的凉玉,反问道,“什么是薄情寡义?”

“就是……就是……”

“书都没读全,以后少看点话本。”他打断,嫌弃地擦了擦她嘴边的渣子,“小小年纪就变成个怨妇,这怎么得了。”

她瘪了瘪嘴,不吭声了。半晌,又吭吭哧哧地问:“凤君,你真的不觉得李甲很坏吗?”

凤桐继续喝茶,眉头蹙起,看起来有点恼了。过了很久,久到她都以为他不会应声了,才道:“杜十娘遇人不淑,世上有的是良人。”

他接着淡淡道:“凤凰族一生只娶一妻,遇不到就算了,遇到了,会至死不渝。”

她睁大眼睛望着凤君,万万想不到从怀里时常软玉温香的凤君嘴里会认真吐出“至死不渝”四字。

他转过来望着她,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眉目稠艳,“你知道杜十娘错在何处吗?”

她摇摇头。那时她太小,觉得话本就是话本,看过高兴就算了,还能读出道理来?

“她将身家性命尽数托付给别人。”凤桐点点她的额头,意味深长,“你不要这样,永远不要。”

“你要靠自己,即便是别人负了你,抛弃了你,你也得熬过去——你是为了自己活着的。”

阳光落在他漆黑的发上,他漫不经心的眼眸中,暗暗含着一股一种执拗的、坚韧的力量。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三号(?)出场,从此以后本文多了一个搅屎棍。

非常感谢收藏的小天使,一个熊抱扑倒qwq

第19章 朗月(下)

青瓦洞的日子是那样无忧无虑,即使他们都不说话,也不会觉得无趣,要是这样子过一辈子,大概也算是岁月静好吧?

她让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及时截断了自己的胡思乱想,好在她现在满脸皱纹,大约也看不出丝毫脸红。

她清清嗓子,“凤君,你在等芳龄吗?”

凤桐回头,看见她抱膝坐在床上,怀里还垫了一个小巧的金丝枕头,姿势跟从前一模一样。

他应道:“嗯。”

“好巧,我也在等纸灵——”她眼神里微见促狭之色,“寂寞吗,寂寞的话我们来说说话?”

凤桐弯了弯嘴角,走过来,往凉玉脖子上挂了个东西。她拿起来迎着光看,是山核桃大小的一只小船,透明的棕黄色,雕得细致入微,还能看得见船舱和夹板。凤桐低声叮嘱:“这琥珀舟载着你的仙身,倘若再离魂,我不在你身边,你就把这琥珀舟铺开,回到你的壳子里去,还能撑上三炷香的时间。”

她把脖子上挂的琥珀舟拿在手里把玩,仰起脸笑道:“好看是好看,就是太硬了,要是摔一跤,恐怕要将肋骨硌断了。”凤桐脸一板,伸出手来:“不要就还给我。”

凉玉一把将琥珀舟放进里衣里去,双手护着胸口:“送出去的礼物,还有收回去的道理?”她笑着笑着忽然打了个哈欠,双手揉着眼睛:“嗯……困了。”

因为劳神做纸灵的缘故,她近来很嗜睡。

凤桐立即截住她倒下来的身子,平平放在床上,想把她怀里的金丝圆枕拿走,可她抓得太紧,拽也拽不开,他叹了口气,拉开被子,连枕头将她一起盖住。

他看了一眼被子里凸起的枕头,心道:“……坏习惯。”

芳龄扑棱一声飞来,服帖地落在他手腕上,伸出红色的小爪艰难地挠了挠羽毛。

他蜷起手指抚了抚它的脑袋,一只手顺便放下了凉玉的帐子,隔着那一片朦胧看她的睡颜。

大约那纸灵也已入了她的梦吧。

****

有凤桐在身边,其实是有不少好处的。

萧氏早年陪老侯爷纵横沙场,操劳过度,不仅有腰伤,一到阴雨天气,膝盖关节还会疼痛难忍。按萧氏原来的脾气,这个时候谁都不能打扰,她会阴沉着脸在屋里躺着,自己熬过去。

凤桐来了之后,凉玉终于可以松了绷紧的弦,坐在帐子里叫:“小凤……”然后凤桐走过来,看见她扶着老腰一脸隐忍地将他望着。

凤桐勾唇,眉眼间漾出了一丝奇异的艳色,声音却是规规矩矩的:“哦,小凤给老夫人揉揉。”

锦冬在门口听墙角,觉得很不服气:“以前老太太不让人碰,是不是都嫌我们笨手笨脚的?”剪秋哼了一声,“你要是有小凤一样的巧手,也不至于被关在门外吹冷风了。”

凤桐的手覆上来,被凉玉一把扣住,她刻意压低的声音里已带了点哭腔:“快快快……好痛……”

凤桐忍着笑:“你不松开,本君怎么揉。”凉玉的声音都快变调了:“忍了一天了!凤君使个术法治治!”

“你说得容易,我又不是医仙,你待我试试。”他掌心传出热度,往她腰上轻轻揉了一把,凉玉眼睛发直,只觉得腰酸得厉害,伤痛的感觉直往人心里挠,“没……没感觉啊?”

凤桐听着她挠心的哼哼,一时心急,手上稍用了点力,“咔吧”一声,随即是“啊”的一声惊叫。凉玉扭过头看他,眉头紧皱,脸色都苍白了,“你……”

门口的丫鬟面面相觑。锦冬悄声道:“你们听见没有……”

啼春擦着额头上的冷汗道:“嘘……怕是听错了。”

“你不知道老人家骨质疏松吗?!”凉玉捂着腰倒吸冷气,冷汗盖满了额头。

凤桐一怔。

胯骨碎了。

他的手猛折过不服软的骨头,也轻柔抚摸过美人的脊柱,就是没对付过骨质疏松的老腰。他顿了顿,才道:“……先回壳子里来。”

凉玉坐在床边看他以法术一点点修补萧氏的身体,蹙眉托着腮道:“凤君赔老太太胯骨。”

凤桐头也不抬,讥笑道:“上回谁吃水果磕掉了人家的牙?”他斜坐在床上,腰身不盈一握,是一个十分灵巧又柔软的姿势。凉玉看着小凤柔和纤瘦的侧颜,想也想不明白,“凤君的力气怎么有那么大呢?你这样不会把那些姑娘弄痛吗?”

凤桐抬眼望她,四目相对,凉玉黑白分明的眼里明明白白写着好奇,他眼里浮现了些恼意,垂下眼帘不应声。

“嗯?”凉玉以为他知羞而退了,愈发厚脸皮,嬉皮笑脸逼问。

“哪些姑娘?”他微微抬眼。

“就是……啊!”凤桐身子一晃上了床,已将她逼到墙角里,双手叩在她肩膀上,额头几乎同她贴在一起,近得可以感觉到他的睫毛扑出的微风。凤桐望着她,挑衅似的笑道,“要试试吗?”

“不不……不了。”凉玉闭上眼睛,心跳砰砰,“我不问了。”

他冷哼一声放开她,身形一晃便坐回床边,继续修补萧氏的胯骨。

凉玉那边真的安静了半晌,安静得他心里总想抬头去望。

等到他真的抬眼看她的时候,发现她已经靠在床头睡熟了。

她歪着头枕在手臂上,纱衣半垂。他一伸手碰她,她身子立即紧绷起来——这样的不安在以往是不曾有过的。不过她挣扎着迷迷茫茫地飞快一望他,马上就安心地闭眼睡去,任由他拉扯着躺在床上,含含糊糊道:“凤君……”后面的话听不清了。

凤桐摸了摸她的头发,低低应了一声:“嗯。”他声音很轻,含着一丝轻微的怜惜,“补好了,白天阳气重,该回去了。”

凉玉半梦半醒地便被移了魂去,甚至没有挣扎一下。

“放心吧……”他将凉玉的躯壳收回琥珀舟内,看着床上躺着的萧氏,眼眸渐深,“这样的日子不会太久了。”

****

睡梦中的萧氏很不安稳。

凤桐就坐在她床边守着,知道她又困于梦魇,立即按住她的手,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

她怔怔地盯着他,半晌,一骨碌坐起来,急匆匆道:“我看到华蓉了。”她歪着头思忖了片刻,眼里满是疑惑,伸出两手竖在耳朵上,歪过头去。

这动作由年过花甲的萧氏做来,颇有些滑稽。

“温玉把它放在一个鼎里,那鼎很大,有半人高,乌黑发亮,上面刻了很多字,我都不认识,顶上还有两个竖起来的尖尖。”

凤桐绷不住笑了出来。

“你还笑!”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知道如何比划,颓然放弃,喃喃道:“我觉得那鼎很古怪,里面有红色的水,华蓉悬在里面,发着红光,温玉把剑放在那里,总不是煮来吃的吧?”

凤桐却敛了笑容:“那鼎高三尺,两边有铜环,两翼竖起,上面是金漆写的符咒,里面是沸腾的血水?”

她重重点头,惊疑道:“凤君见过?”

他默然片刻,轻道:“那是魔族圣器混沌。”

两人都沉默。半晌,凉玉脸色奇异地笑道:“温玉用着魔界的东西?难道她构陷我入魔是假,自己入魔是真?”

凤桐细细思量,也觉得十分古怪,道:“我年少时曾在魔宫见过一回混沌,那时它还镇在魔宫中,后来被魔君须玄送给了小儿子朗月,便再也没人见过,照理说只应在这三世子手上,不知道温玉是如何得到的。”

凉玉愣了片刻,眨了眨眼睛:“凤君方才说……那魔君的小儿子,叫什么?”

“朗月。”

“……”

****

一个月前,凉玉曾经嘱托啼春给郑家安插眼线,秉持着礼尚往来的原则,信誓旦旦要将吃过的亏全都还治其人之身。照理说,暗线才埋下一个月,尚在危险期,不宜动用,可是此刻她顾不得许多,把啼春唤来,惊动了上下十八个暗线,打探郑袖的近况。

谁料到这郑袖就是魔界的三世子朗月?听说魔君须玄偏宠幼子,偏宠得十分明显,连夺嫡都没必要,以后整个魔界,势必要落到朗月手上。可是这明明是她与温玉间的的恩怨,怎么连魔界的人都要横插一脚?

她愈发愤慨起来,在心里将那闲得发慌的朗月骂了个狗血淋头。

她倒要看看,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才一个月,春山教那十八个眼线还没有侵入郑家内核,没打探到什么要紧的消息。只有一个叫莺莺的侍女,顺风耳,竟是隔了门偷听来一条情报:郑袖三日后要进宫去一趟,排场极大。

啼春听了,气得吐血:“老太太,这哪算什么情报!咱们也收到宫里的请帖了,三日后,到翊坤宫九真殿去赏宝,但凡是有点身份的命妇,三日后全都要进宫。”

凉玉想了片刻:“翊坤宫九真殿?赏什么宝?”

“听说最近得了一个宝贝,不知道是陛下从哪儿搜罗来的,半人高的一朵山茶花,全是用小粒的水晶聚成的,据说见过的人无不震撼。贵妃便提议,要让皇家命妇们都见识见识天威。”

“请命妇,郑袖干什么去?”

“只请命妇,还不是因为陛下吃心,害怕贵妃的美貌让别的男人看了去。可郑袖是贵妃的亲弟弟,年纪又小,闹着要见一见姐姐,总还说得过去吧。”

凉玉想来想去,觉得这事有些古怪。

脑海里不禁又浮现出朗月那张笑眯眯的脸——他对她倒是毫不避讳,省了她好多猜测,看上去也并不急于至她于死地。可是她还记得,那一筐子追魂石是他送来的,差点让她魂飞魄散。

还有,本该属于他的混沌,现在,在温玉手里。

凤君说过,混沌此物,可粹天地之恶,蒙蔽万物本心,它在一天,华蓉就一天不会认主。

郑贵妃是郑袖的姐姐,跟魔界三世子朗月并无真正的感情,他这么急着要去,究竟是为什么呢?

那翊坤宫九真殿上摆着的那朵古怪的大花,又跟她有什么联系呢?

她挑了帘子,直挺挺地躺回床上,许久,帐子里传来她闷闷的声音:“凤君,我大约知道我为什么会无缘无故梦见皇帝和郑贵妃了。”

“想必是引魂曲生效了。”凤桐伸手接住飞来的芳龄,眼神幽深,“你就是那朵水晶山茶。”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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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郑贵妃(上)

天气晴朗,应侯府外的车驾早早备好,马车的轮轴在阳光下闪着光。啼春替萧氏挑了车帘,小凤扶她上了马车。车驾是松木做的,里面很宽敞,铺着舒服的紫色呢绒软垫,中间还有一张小桌,四边垂下流苏,可以坐四五个人。

推月已经在车上坐着,她的脸色蜡黄,眼泡虚肿,上了点胭脂也没能遮住这憔悴神色,远没有上一次见面看起来那种精干。

应侯府女眷就那么几个,宫里想破了脑袋定来定去,最后拟定了萧氏和三小姐拨月。大小姐云推月刚有孕两个月,这些日子正在闹孕吐,听说她一丁点油烟味都闻不得,即使是厨子以最清淡的手法烹饪,连油星都不沾,她还是觉得有油烟味,一吃饭就吐得厉害。

消息递过来之后,萧氏与小凤耳语了几句,大笔一挥,竟然要求换推月随行进宫。

鸣夏有些犹疑:“可是大小姐她不舒服,万一……”

萧氏坚持道:“宫里的吃食都是提前备好了盛上来的,中间轮换好几次,不可能再有油烟味。”

云推月听闻要进宫,也格外兴奋,坚持强撑身体参与,于是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

推月见凉玉上车,急匆匆地起身想要见礼。

凉玉扶着她的手臂坐下,劝道:“你有身子,别说是跟我,就是一会儿站在那翊坤宫前,也无须这样拘礼。”

推月仍然正色推辞:“孙儿怎敢这样矫情?”

凉玉不爱应付她那一套,可是看她那一脸病色,又觉得于心不忍,转言道:“很快我们应侯府上就会有一个更小的小家伙了。”推月闻言也微笑起来,兴致勃勃地谈起孩子,女人的母性总是天生的,又淳朴又深沉,抛却了所有的利益计较,一路上反倒相谈甚欢。

本朝兴琉璃瓦,翊坤宫是天子宠妃的寝宫,气宇轩昂的的宫殿外周黑色的琉璃瓦,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巍峨的宫殿仿佛蛰伏的怪兽,雄踞在蓝天之下。

大殿内衣香鬓影,陆陆续续来了很多诰命夫人,背后跟着一水儿的年轻婢女,三三两两相携而行,手里捏着帕子,笑容满面,满头的珠翠晃花了人的眼。

凉玉携着推月进来,后面缀着凤桐,大殿之内,两列一十二个蓝衫的宫女齐声见礼:“见过侯夫人,见过大小姐。”凉玉微微颔首,一抬眼就看见一群徐娘半老的夫人堆里立着目光灼灼的朗月,他正盯着她笑:“你总算来了。”

推月有些疑惑,看了看朗月,又看了看自己的奶奶,有些虚弱地叫了一声“二表舅”。凉玉轻咳一声:“郑公子也来看花?”郑袖一身朱红圆领袍,端端立着,笑着回道:“在下来看贵妃娘娘和老夫人。”

大殿里这么多人——她立即警告地瞪过去。

好在郑袖瞥见站在推月另一侧的小凤正笑着看他,立即收敛了,没再口无遮拦。

众人入殿,在宫女的指引下一一落座。

皇帝身着金龙常服,挽着盛装的贵妃坐在主位。凉玉仔细地瞄了两眼,那名动天下的郑贵妃肤白如玉,媚眼如丝,双目含情,果真是郑家一贯的好皮相,尤其是那不盈一握的杨柳腰,束了一条轻纱缎带,大胆地勾勒出了美人最令人心折的曲线。

凉玉侧眼打量,见她的衣裙华贵,但并非常见的款式,束腰窄袖,单薄的裙长只及脚面,露出一双蚕丝的薄底绣鞋的鞋尖。

凉玉记得鸣夏说过,本朝尚礼,正式场合,裙子内外足有四五层,一定露不出鞋子,就算露出来了,按理也应穿硬跟的礼履。

她蹙眉想,凤君料的没错。回头招来啼春,低声嘱咐。

赏宝的开胃菜自然是歌舞。一群宫女挥舞袖子,循着音乐,轻柔地左一下右一下。她看看便觉得无聊,偷眼望去,却见旁人都看得津津有味。凉玉心神不定,四处打量,抬头看见雕龙画凤的大梁,黑漆点金,是牡丹纹路。

果然是这里,在梦中来过的地方。

朗月坐在对首,显然也没在看歌舞。

他目不转睛地端详着她的脸,她瞪过去,他稍稍举杯,笑着做了个相敬的动作,冲她做口型:“你那丫鬟呢?”

她心中哼一声,低下头不予理睬。

丝竹阵阵,是杨琴配着短笛,宫女踩着节拍旋转,袖口飘摇。

她掐算时间,快到午时,外头隐约传来了辘辘的车轮声,宫中宴会,外周都有人把守,不会有人在此处行车。要赏的宝物体型笨重不易移动,想必大殿上的车轮声,当是宫女和太监们用带轮的推车,载着那笨重的山茶花,小心翼翼上前来了。

她慢条斯理地吃了个桃子,从怀里掏出一方帕子,抹了抹嘴。鼻端一股强烈的油烟味儿,扑面而来。

这帕子她垫在厨房的灶台上面整整两日才取回来。

身旁的推月脸色蜡黄,眉头微蹙,忽然发出一声干呕。

众人都看过来。拂月立即窘迫地用手捂住嘴,脸色难看至极,眉毛紧紧皱着:“奶奶,你闻没闻到……”说着,忍不住又呕了两下,越想止住,越呕得厉害,本就没吃什么东西,这下连酸水都返了出来。

底下有些骚动,尊座上的郑妃柔柔地开口:“推月,不舒服吗?”凉玉站起来:“臣的孙儿害喜,扫了娘娘的兴,万望恕罪。”

“老夫人说的哪里话,有了身子,马虎不得,要不要请太医来看看?”

推月闻言,也顾不上吐了,立即惶恐答道:“臣女不要紧,只是一时有些闷,出去透透气就好了。谢娘娘关怀。”

贵妃点点头,头上的金线流苏熠熠生辉。今日是她的主场,她显然并不想多事,招了招手,便准许推月先行离开。

凉玉架着瘫软的推月往外走,迎面可见外面七八个宫女守着一架特制的铁推车,下面有八个小轮,推车上放着一个庞然大物,上面罩着玄色纱布,只隐约看得到轮廓。领头的是个有品阶的女官,正在满脸紧张地交代事宜,旁边站着司礼和司乐的两位长官,也在垂头听着。

果然,酒至半酣,赏了歌舞,才是宝物亮相的时刻。

她回头,大殿里丝竹声未停,于杨琴和短笛里,忽然夹杂了一曲箫声,奏乐的乐班有几十人,前前后后坐在殿西,都是一样的服饰,远远望去一片熟褐色,看不出是谁在吹箫。

那箫吹得极妙,似乎独立于乐声之外,又似乎和着另外两种乐器,像是丝丝缕缕爬上来的藤蔓,一直爬到了高高的云端上,让人忍不住凝神。

舞女们片刻的讶异后,和着节拍,跳得更加卖力。因为这萧声的缘故,本来中规中矩的舞蹈,也带上了一丝飘摇潇洒的意味。

殿上的人只顾专心看舞,谁也不晓得,这是玉屏箫吹出的引魂曲。

既然那宝物依靠她的魂魄而生,收回来的时候,动静难免大了些。凉玉犯了难,流落在民间还好,偏偏是在天子的宫殿里,伤的是天家颜面。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血流漂橹,凡人性命实在贵重,照这样算来,非得被天雷劈死。

于是风桐替她想了个主意。

推月实在走不动路,凉玉顺手将她安顿在翊坤宫门口的石阶上,新鲜的风使她感觉好受许多,她捂着胸口顺气。

“你等一等,我去给你找些水来。”推月满脸难受地点点头,她放下推月,接近了蒙着玄色纱布的推车。日头是那样灿烂,看守宝物的人远远听着上司训话,谁也没有注意到这边。

十步,九步……两步……

“等等。”

大殿上忽然有人发声,打乱了丝竹,也打乱了她的脚步,她心跳微乱。

“郑卿,你有何事?”皇帝的表情有些不悦。

“陛下,云大小姐出去许久不归,她怀有身孕,臣担心有什么意外,恳请出去看看。”

郑贵妃笑了:“皇上忘了,阿袖师从连奇,医术高超,难得他有这份心,想得如此周全。”皇帝点头:“阿袖确是长大了。那你便代朕看看云小姐。”

凉玉暗道一声不好。

郑袖撩袍跨出九真殿的殿门,快步走向门外,脸上并无笑意。他的目光迅速略过铁架车上放着的完好无损的水晶山茶,面色稍霁,扭头看过去,萧氏正站在台阶前,弯腰扶推月起来。

他慢慢朝她走去。

“推月可好些了?”

推月此刻脸上有了气色,连忙站起来受宠若惊地笑道:“好多了,多谢二表舅关心。”萧氏礼貌地一笑,微微颔首。

他盯住凉玉的脸,二人目光交接。她在他眼里读到了一丝威胁,还有一丝微妙的兴趣。她面无表情,低头掺住推月的手臂,与他擦肩而过。

“老夫人觉得,刚才的音乐如何?”他的声音忽然从背后传来。

她的脚步顿了一下:“老身是武人,不会赏乐。”

太阳移动,树木和宫殿的阴影变换。席上酒过三巡,身着纱衣的宫女娴熟地添上新菜。

“朕机缘得一宝物,赐予贵妃。贵妃蕙质兰心,想到与诸位夫人共赏。”

席上身着锦衣华服的命妇们呼呼啦啦都站起来谢恩,贵妃嗔道:“瞧陛下说的,倒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皇帝握住她的手,宠溺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凉玉不出挑,安安生生地学着众人的样子做,她知道对首的郑袖一直紧盯着她。凤君仍旧隐在乐班里,按弦不发。他身上与乐司其他人一样,都是一身褐色交领衣裙,黑发挽起,跪坐在地上。进门的时候,他持着箫,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

凉玉静静地喝酒,目视前方。

黑纱是五个貌美的宫婢合力掀开,一瞬间,满堂华彩,众人被那无数粒水晶石折射出的华光晃得眯起眼来,嘴里发出一声惊呼,再瞪大眼睛去看,之间那朵山茶晶莹剔透,光辉璀璨,花瓣重重叠叠,栩栩如生,只是太过耀眼,反倒让人忽略了它的形态。

一股熟悉的感觉直击凉玉心头,她抑制住心口的颤动,灌了一大口酒,可连那股灼烧感也显得枉然。她攥紧杯子。

啼春默默回来,站在她身侧,趁着添酒的功夫,冲她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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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郑贵妃(中)

水晶颗粒折射出刺目的华光,这样的宝物,显然非人力可及,不知道是何来头?众人目瞪口呆,赞叹连连,待到声音低下去一些,大殿里响起了贵妃盈盈的声音。

“陛下,妾请为陛下舞一曲。”

她笑容满面地起身,摘下头上沉重的金步摇,递给了身旁的侍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