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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盯着路边的一根电线杆看,忽然间明白过来,于是抬起头对蓝四说:“送我去医院。”
妇科的人比我想象中还要多,我拿着号码坐下来,对面一排女人都看着我。她们有的只有十几岁,有的已进入中年,大家的目光里既有紧张也有迷茫,身为女人,充满矛盾。痛苦是喜悦,诞生也是扼杀,爱情带来快乐的同时也静悄悄地筹备着痛苦。
我深呼吸,静静等待。
一个小时后化验结果出来,医生将化验单放在我面前说:“你怀孕了。”
果然不出所料,我不由自主的把手放在腹部。
“是留下还是打掉?”她问我。
“留下,”我几乎没有半点犹豫,看着她说:“我会按时来检查。”
她点点头,低头在我的病历上写着什么,之后我去抓药,离开。蓝四在外面等我,看到我时问:“怎么样?”
我冲他点点头,他明白过来。
“暂时不要告诉他。”我说。
他似乎有疑问,但最终说:“好。”
要到这个时候我才能明白母亲当初生下我的原因,如果注定要和爱的人分离,那么生命能够延续也是好的。把爱从一个人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就像某种坚持一般。
但这件事绝对不能够告诉正恩,至少不是现在。我曾经跟他聊起过孩子的话题,他并不同意我们做这件事,因为他是不自由的。他责任感极强,如果一件事没有充分的把握,他宁可不去做。事实上他也一直很小心,这一次一定是个意外。究竟怎样发生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生命是自由的,无论一个人的家庭怎样,都不会影响他自己的命运。子甄就是一个例子,蓝四也是,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但他还是活了下来。
我绝对不能放弃这个孩子。
所以当下最需要解决的是怎么让正恩走出来。
我开始戒烟戒酒,并且按时睡觉起床,正恩很快发现这些问题,于是问我:“怎么了?”
“我要改行做良家妇女。”我说。
他笑了起来,并没有太往心里去。这一次他回来后变得更加忙碌,据蓝四所说他已经有了很大的势力,所以工作量也格外的多。我有些意外,问:“为什么?他才入行不到几年。”
“但是他很聪明,而且很有手段。”蓝四回答。
我转过头,要尽快将让他退出才行,否则他会沉迷进去。做好事与坏事最大的共同点是,做多了都会成为习惯,而习惯会成为自然。
平时我按时去医院检查,医生说孩子很健康,我看到B超图,只是一个小小的点,但慢慢它会长大,直至降临人间。我忍不住把手放在肚子上,不知道是否因为心理作用,觉得其中有一个生命正在形成,很缓慢地从一颗细胞变成肉体,渐渐成熟,生出眼睛、嘴巴。而不久的将来它会成为一个具体的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会不会跟我有一点像?会不会像正恩?
不管怎么样它都是我的孩子,我和正恩的。
到第二个月时肚子已经轻微地凸起,而且我也一直在逃避与正恩的亲密。他开始有所怀疑,晚上吃饭时一直盯着我看,然后说:“你有事瞒着我。”
蓝四抬了抬眼,装做什么也没有听到,继续吃东西。
“为什么这么说?”我尽量自然地微笑。
“直觉。”他回答。
“男人也相信直觉吗?”
他站起来看着我说:“蔻丹,我不希望我们有秘密。”
“也许是惊喜也说不一定,我暂时不想你知道是因为将来你知道了一定会得到更大的开心。”我说。
他仍然不太相信。
忽然一阵恶心,我强忍着站起来说:“我吃饱了。”然后迅速跑进卫生间里干呕起来,据医生说我的反应并不算很强烈,但正恩是个极其细心的人,这样拖下去不是办法,我心里想,他不久就会反应过来,一定会阻止我。
我坐在床上盯着窗外看,对面的大厦贴着永恒集团的巨幅广告。永恒,周永恒。如今他已经是这个城市最大的富豪之一,虽然这在意料之中。但我仍然忍不住怀念那些旧的时光,我们亲切地开玩笑,站在学校的走廊上聊天,他说他想赚很多很多钱,他做到了。
但是等等,周永恒…
猛地我想起什么,从行李箱里拿出一个盒子来。那是母亲埋在树下的盒子,这些年我都随身带着,里面装着一些对我而言极其珍贵的物品,比如老唱片,比如那个碎了的魔方,比如正恩的发条文具,还有一张当年从名单上撕下来的纸。
那张纸上只有一个名字,名字的开头却是周。
没错,周永恒的家族也曾参与过走私,当时我不忍心他遭遇这样的事情,于是撕掉了有他家族名字的那一张,但现在这张纸完全可以派上用场。
我把这张名单折起来塞进口袋里,匆匆穿上外套叫蓝四一起出门。
路上他建议道:“不如早一点告诉他。”
“放心,快了。”我很兴奋。
车在永恒集团的大厦前停下来,我走进去对秘书说:“我找周永恒,告诉他我是王蔻丹。”
秘书诧异地看了看我,打了电话上去,然后她挂了电话对我说:“3号电梯,27楼。”
周永恒正在开会,我在他办公室耐心等他。不久后他出来,看到我立刻笑了起来:“蔻丹,好久不见,怎么跑到我这里来了?”
他没有太大变化,依然英俊如初,只是已不再有当年的纯净,深情里完全是商人的世故,我笑一笑,并不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抬起头看着他说:“我有重要的事情找你。”
他问:“什么事?”
“借钱。”我说。
他愣了愣,问:“多少?”
我在他桌子上用手指划出一个数字,他瞪大眼睛看着我问:“要这么多钱干什么?”
“赎身,帮蓝正恩。”我直言不讳。
他顿了许久,忽然大笑起来:“蔻丹,我一直以为你蛮聪明。为什么你会提出这么可耻的要求?你明知道我不可能答应你。”他走到窗台前拨开窗帘看了看,目光冰冷地说:“你坐的车子甚至是当年跟踪我的那一辆,我没有报仇反而要去救他?嘿,凭什么?”
我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他摆摆手道:“你走吧蔻丹,我不想再见到你。”
“你是商人,最擅长做生意,那么我们做一笔生意如何?”我维持微笑,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纸展开,推到他面前去。
他看了看,猛地抬头问:“这是什么?”
“孙敬安留下的名单,其中一张。”
他睁大眼睛,问:“你从哪里得到这个?为什么当初公布的名单里没有我的家人?”
我笑着摇了摇头,然后撕下一半留给他说:“你可以验证一下,这半张纸要搞垮你的事业不是难事,我给你一个星期的时间考虑,届时我会打你的电话。”
我站起来朝外走,他跑到我面前拦住我不可思议地问:“到底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肚子,轻轻说:“我别无选择,正恩是我孩子的父亲。”
他愣在那里,我推开门走出去。
假如他曾经真的当我是朋友,应该知道其实我并没有别的办法。假如他念及我们曾经的感情,也应该会帮我。但我没有时间恳求他,也没有时间等他软化,我只能以此威胁。
至于其他,早已物是人非。
上帝总是在关上门时打开另一道门,孙敬安留给我的也并不只有苦痛而已
到家时我才发现正恩并没有出门,他坐在沙发上静静地喝酒,然后看着我与蓝四走进来,表情十分复杂。
“你去哪里了?”他问。
我不太习惯他这种语气,而且我也没有说话的力气,于是我走进房间。我听到他在外面摔杯子的声音,他问蓝四:“她去了哪里?”
“一间律师事务所。”蓝四帮我撒谎。
我疲倦地躺在床上,内心充满怅然,生活就像一只凶恶的大手,总是将人一次又一次地推到悬崖边缘,一不小心就万劫不复。
正恩很久之后才走进来,从后面抱着我轻声说:“对不起,我不该对你发脾气。”
我闭上眼睛握住他的手。
他继续说:“我已经很努力地在做事,想快一点赚到足够的钱,从此退出,我们回到那个小岛,过安静的生活,从此不再理会世事。”
我转过身钻进他的怀里,心里的悲伤像潮水一般蔓延。那种难过太沉重了,被某些不能控制的东西追逐着,压迫着,一刻也不能放松。
为什么命运要把我们放在这样的位置上?
一个星期后正恩说:“我要带蓝四出去办点事情,你一个人没有问题吧?”
“我会有什么问题?”我笑着说:“别担心我,瞧,我一直都很安全。”
他拥抱我,我对蓝四使了个眼色,蓝四会意,轻轻走出去。
“昨天我买了彩票,也许今天会中奖。”我对正恩说:“假如中奖了我们就离开这里好不好?”
“咦?你什么时候开始相信这种事情?”
“因为我觉得自己运气不错。”我踮起脚尖亲吻他,然后对他说:“我等你回来,然后,我们一起离开。”
“好。”他笑着说。
走出门的那一刻我忽然又叫住他问:“正恩,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很爱你?”
“嗯?”他疑惑地看着我。
我说:“我好像从来都没有对别人表达过自己的感情,现在我很想亲口说出来。蓝正恩,我很爱你,我们一定要在一起,快乐幸福地在一起,永不分开。”
他静静地注视我,目光潋滟,然后他笑了起来,轻声说:“记得我跟你说过吗?我有一个秘密,现在我告诉你,其实那个秘密是,我几乎每一天都梦到你。”
“呀!”我忍不住发出惊叹。
“有的时候是现实中的你,有时候是另外的你。有时候你对我很好,有时候却不理我。”他说:“每一次醒来后看到你在身边,觉得幸福大概就是这样的事情了。你想见的人,你爱的人,其实就在离你不远的地方,你伸出手,就可以触摸她。”
我们再次拥抱,他在我耳边呢喃:“我也爱你,没有人比我更爱你。”
门轻轻地关上,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事情大概是在十点发生的,而那个时候我已经拿到了周永恒的支票,他同我计划中的一样,爽快地答应了这笔交易。我打车去他的公司,他边签支票边对我说:“蔻丹,以后我们都不会再见面了,我祝你幸福,但请别把自己的幸福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这是最后一次。”我把支票收起来说:“不管怎样,谢谢你,真的。”
他送我到门口,我冲他摆了摆手,心情愉快地哼着歌。那一天的夜晚天空中央有一轮孤独的满月,银光四射,犹如一只眼睛,洞悉着每个人内心深处的故事。
我想把那种快乐的心情延长一些,于是选择走路回家。街道很安静,人们安心睡眠,我打开门,耐心地等待着正恩回来。
八点、九点、十点…时针慢慢滑过每一个角落,那些快乐的、悲伤的、绝望的…所有一切都要结束了。
我一直轻轻抚摸自己的腹部,从此再也不会有任何难题困扰我与正恩,我们真正地自由了。我把支票拿起来仔细地看,那上面的数字很惊人,也很美。
终于有开门声传出来,我扑过去开门,蓝四站在外面,额头满是血,目光惊恐地看着我,嘴唇不停地发抖。
我怔住,手里的支票轻飘飘地掉到地上去。
蓝四好久才镇定下来,他对我说:“今天有一个赛车比赛,有人向正恩挑战,赌注非常的大。假如他胜利了就是全城最好的赛车手。事实上他也赢了,前面几局他都保持很好的优势,一直领先于别人。你不知道,他从来没有输过,每个人都知道他会获得最终的胜利。”
是的,我见过他开车,虽然我不太懂赛车,但也能看出来他有这方面的天赋。他的镇定,他的冷静,他的沉稳…他一直是顶尖的。
但输的一方并不接受这个现实,他们怀恨在心,偷偷在正恩的车子上做了手脚。最后一场比赛刚开始一分钟不到,车子就爆炸了。
据说连尸体也找不到。
“我们已经在找那个凶手了…”蓝四有一点语无伦次地说:“我觉得他其实早有预感,我们去的路上他对我说,假如他出事了就让我送你回那个小岛…”
他比我还惊慌,那场面一定很可怕,我想象不出来。我只是静静地听他说完,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站起来朝房间里走去,关上门。蓝四在外面担心地敲门,我轻轻说:“我静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他终于停了下来。
这个夜晚比死亡更寂静,一点声音都没有。我恍惚地走到床边,打开那只盒子,拿出那只发条机器人。苍蓝色的身体,两只圆圆的眼睛,方形的牙齿。它叫安德鲁,已经很旧很旧了,手臂的位置开始生锈。
第一次见到他时他的主人对我说:“姐姐,我真的相信你是仙女。”
而如今主人已经不在,只剩下我们两个。我把安德鲁放到面前,拧紧发条,看着它一步一步向我走来。那笨拙的步伐,僵硬的动作,手与脚并用,仿佛一个尚不知人间冷暖的天真儿童,朝着最美好的向往移动,嘎吱,嘎吱。
然而在距离我只有一只手掌那么近的时候,它徒然停住,目光空洞地望着我,嘴巴却依然笑着。
我突然伏到桌上低声哭泣起来。
他就是那个比花还要好看的人,睁开眼,世界都会瞬间明亮起来。笑一笑,如沐春风。
他就是那个与我一起向前走的人,路途遥远,我们互相扶持、安慰,坚定地走下去。
他就是那个让我分不清对与错的人,好与坏,真与假,悲伤与快乐,安宁与不安,所有的词语混叠在一起,拧成一股爱的力量。
他也是那个注定要离我远去的人。
第二天我把支票寄回给周永恒,订了机票准备回到小岛上。关于那件事报纸上只有一条简短的新闻,总共不到一百字。我把报纸丢到一边,转过身沉沉睡去。蓝四一直陪着我,他要亲自送我回去,看到我一切都没有问题才肯离开。而实际上我并没有太多问题,小岛上的房子还在,车子还在,而我尚还有一些积蓄,足够应付日常开销。
蓝四在三天后离开,他要赶回去替正恩做未完成的事,临走时他说:“已经找到那个凶手了。”
“他们会把他怎样?”
他做了个手势给我,我问:“他们好像很重视正恩。”
“是,他待人温和,很亲切,是最受欢迎的领袖。”蓝四无不怀念地低下头,过一会儿哑声说:“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一直尊敬他。”
我点点头,他是一个重情义的人,我很庆幸正恩有这样的一个手下,或者说,朋友。
他的朋友并不多,他一直都很孤独。
也许那些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觉得充实过,那些快乐的时刻,我们彼此相伴。
只是快乐的时候太短暂了,想起来似乎只有一秒钟。一秒。
蓝四离开,我站在门口望着他的身影渐渐走远。台风即将来临,云朵移动得飞快。视野所及之处均是各种各样的蓝色,天蓝,海蓝,深蓝,浅蓝,人们穿着蓝色的衣服,路边开着蓝色的小花。
天地这样辽阔,有一些什么却从此不见了。
我从此在岛上继续生活下去,每个月蓝四会打到我银行卡里一些钱,除此之外我们并没有任何联系。那时我已经行动不便,于是请了一位老妈子照顾我。她做事很细致,也不太爱说话。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生命中总是充满不爱说话的人,好像是一种宿命一般。
此年春天,我生下一个小女孩,漆黑的眼睛,小小的嘴巴,和正恩很像。刚出生时她甚至没有一只手掌大,皱巴巴的,看起来很可怜。后来她慢慢地大了一些,并不似其他婴儿一般爱哭,她常常睁大了眼睛看着我,对世界充满好奇。
我给她取名叫做喜恩,她比别的小孩晚熟,一直学不会走路,却喜欢跟着电视机里的人学跳舞。她跳得糟糕极了,动不动就左脚踩到右脚摔倒,然后哇哇大哭。
我和老妈子看到这样的场面都会忍不住笑起来。
生命多么的有趣。
闲时我也出去散步,码头附近有一间店面正在出售,价格低廉,地理位置也不错。最近两年岛上的游客很多,也许可以拿来做生意。我研究了一下,把店面买了下来,请设计师来装修。我想开一间很小的咖啡馆,也卖酒和简餐,旅客们走累了可以留下来休息一会儿,接着继续上路。店名懒得去想,就叫“咖啡铺”。装修很简洁,除了桌椅没有其他。
小店渐渐有了名气,游客们一旦上岛都忍不住来参观,留下一些留言或者其他。我请来两个帮手帮忙,一男一女,年纪都非常的小,皮肤光洁,笑容纯净。
我总觉得他们长得十分像,好似兄妹。也许年轻人在我看来都有点像,大眼睛,浓眉毛,言谈举止之间都透着对未来的期待。
而我已经老了。
容易疲倦,容易怀旧,夜里失眠,哼着歌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有时候忍不住打开唱片机听音乐,一遍遍地听一首叫做《细说往事》的歌。
“蓝蓝的天,往事一缕轻烟飘过你的眼帘。沉默的眼,请回答我爱不爱我的从前。我的从前,有你陪伴的梦和一张疼爱的脸…”
喜恩从门外偷偷地看着我,两只眼睛亮晶晶。我向她招手:“进来,喜恩,我们来跳舞。”
她个子小小的,扎两只辫子,笨拙地抱着我的腿,我们一遍遍地旋转。
她一天天地长大,有一天从外面回来时认真地看着我问:“妈妈,为什么我没有爸爸?他们都有爸爸。”
我俯身抚摸她的脸颊,轻声说:“他走了,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很远很远的地方在哪里?”她继续问。
我抱着她指着窗外说:“穿过这些海,再越过一些山就到了。”
她茫然地看着那一片深蓝,好久后才说:“将来长大了我要去找他。”
我越来越像母亲,不爱说话,也不大出门,每天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坐在房间里听母亲的那些旧唱片,一首接一首,怀念曾经。命运仿若轮回,我与母亲的经历几乎没有区别,爱上一个不能回头的人,生养一个小孩以此纪念。来历不明的金钱,无法回首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