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姨在楼下叫我们吃饭,李承珏拍了拍我的肩膀道:“我下午还有事情,要先走。关于孙敬安的事,你还是装做不知道的好,不然她也许会受刺激。”他说完就朝外走,我忽然又叫住他问:“你们…会不会不结婚了?”
他停下来回头看着我,好久后才笑了一下,轻声说:“也许会延后,但是蔻丹,不管怎么样,我们都是朋友对不对?”
我走到他面前感激地握住他的手,他接着便离开了。我洗一把脸,装作若无其事地去敲妈妈的门,母亲好久后才走出来,脸色依旧十分苍白。她瘦了整整一个圈,穿着及地的长裙轻飘飘地下楼,就像是一个鬼魂。我跟在她后面,鼻子突然发酸,我的母亲,她会不会舍不得他?
见不见面是一回事,想见却见不到是另一回事。死亡的面孔狰狞而冷酷,任何一个深爱过的人,我们都无法接受他即将离开的事实。
吃饭的时候我一直盯着母亲看,子甄在桌子下面踢我的腿,我回过神来,低下头认真吃饭。
晚上陈姨和子甄回家之后我放了母亲爱听的唱片,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的夜幕。这个夏天似乎格外的长,永远也走不到尽头似的。
母亲从房间里走出来,看到我,一陈诧异。我仰头看着她问:“妈妈,你好不好?”
她牵了牵嘴角,走下楼来拿了酒与杯子坐到我旁边,说:“大部分时候都很好。”她倒了一杯酒给自己,又晃动另一只空杯子问:“你要不要?”
我点点头,她便也倒了一杯给我。酒汁在灯光下是澄明的琥珀色,好象某一段醉人的时光。我喝了一口,非常的辣,但用力地吞了下去。
母亲看着我的模样笑了起来,从冰箱里拿出一块起司切成小碎块,用牙签叉起一枚塞进嘴里,我会意,学着她的样子也吃一枚。
“你快乐吗?”我问她。
“快乐?这是一件非常难说的事情。”她说:“人一旦长大,感情就会变得很模糊,真正快乐的事少之又少。”
“与父亲在一起时…快乐么?”
她没有回避这个话题,点点头,点了一支烟说:“那时候他很穷,不能带我去影院看电影,就骑一辆自行车带我兜风。那辆车真的是很破,可是我坐在后面觉得很幸福,真想一直走一直走,走到没人的地方去,永远不要停下来。”
我静静地听着,同时在脑子里想象孙敬安年轻时候的模样。按照母亲的描述来想,他又不那么讨人厌了。
“他并不像其他穷苦人家的男孩子那般自卑,身上有一种高贵的气质,又非常不羁,很吸引女孩子。但他同每一个人都保持适当距离,周末在校园里摆地摊卖一些小玩意,点一根烟站在寒风里,很萧瑟的感觉。”
“所以你喜欢子甄是吗?”我问他:“子甄也是那种虽然贫穷,却很洁净的人。”
她点点头:“或许有一点吧,其实子甄更懂事一些。”
“那个时候社会很封闭,更何况他很穷,你外公对我十分气愤,想起来,他的病大概就是因为我而加重的。但那个时候我们根本没有办法分开,我被关进房间的那段时间,他每天站在这个院子里吹一声口哨,我便从窗户上跳下来同他约会。”母亲说着,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现在想起来,那些事情再平常不过,几乎每一个年轻人都会遇到,但真正身处其中,又完全是另一种滋味。那种甜与那种苦,那种想见不能见的煎熬,那种偷偷摸摸的快乐…”
母亲在讲这些的时候表情充满回味,像是才开始恋爱的少女,面颊绯红。我边喝酒边听她讲着这些琐碎的往事,整颗心沉浸进去,就像在看一部古老的电影,有恍惚的画面,轻柔的配乐。一只摄影机跟在他们身后,将一切都记录下来,供人回忆、观赏。
“我走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工作,我趁你外公出差的时候把他领到了家里,整整三天,我们在房间里说话,没完没了地说,连陈姨也不知道这件事情,但说的什么却已忘记了。只记得那是一个冬天,窗外下着大雪,我们裹着被子,像两只动物一般缩进去,只露出两个脑袋。不敢太大声,要趴在对方的耳边说才能听清楚。”
“蔻丹,有时候我们爱过一个人,就没有办法再爱上别人了。将来你会明白。”她碰了我的杯子一下,然后一口饮尽。
“但人都是会变的,多年之后我们再重逢时,他已经变成另一种样子。我觉得他是一个好商人,也会成为一个好的父亲,只是不再是我当初爱着的模样。我没有办法继续同他在一起,也不想让他知道你的存在。我以为,只要把你留在身边,看着你一天天长大就能保存那些美好的记忆,然而等你真正长大了,我才发现自己是多么自私…”她讲到这里时怔了怔,然后转过头看我,问:“蔻丹,你恨我吗?”
“一点也不。”我忍不住抱住她。
之前我也曾抱怨过母亲,但那时我并不知道她的故事。现在我知道了,不知道是故事太感人还是喝醉了的缘故,只觉心中充满悲切。当然,我尚未有任何感情经历,然而有些东西不需要经历也可以彼此谅解。
最重要的是,她是我母亲,唯一的。
酒喝完的时候天空已经开始微微发亮,窗外的树上传来鸟叫声。这时音乐换成一支轻快的舞曲,母亲突然站起来说:“蔻丹,来,我们跳舞。”
我便一只手扶着她的腰,另一只搭在她的肩膀上,跟随她的步伐向前向后,她的动作极其轻柔,相比之下我则僵硬得多。可是我们都很快乐,我永远记得那一天,那个时刻,我们最亲密的时刻,像一对姐妹或者很好的朋友。整个世界都寂静无声,只剩下我们两个,没有父亲,没有李承珏,没有任何人。我看着她,这世界上最好看的女子,她的眉她的眼,她笑起来宛如一个孩童的模样。
那大概是我一生之中最幸福的时刻。
然而那一刻是那样的短暂,跟漫长的生命相比,它就像一只忽然飞过天空的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而我再也无法将它找回来。
Part one 童年往事.母亲 Chapter Ⅳ
更新时间:2009-8-13 17:28:00
字数:2780
母亲在半个月后去世。
那之前她已经恢复得很好,不再抑郁,不再封闭自己。和李承珏的婚期将至,我们每个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婚礼细节上。
“你和子甄做花童怎么样?”
“我们俩…”我和子甄面面相觑——我们俩身高加起来早已超过三米,有这么大的花童么?
“承珏说宴会上吃中国菜,但恐怕来宾会不习惯吧?”
“总之,香宾是必须要有的,92年的路易王妃,蔻丹你一定要好好尝尝,那味道实在太美妙了!”
“礼服当然是要红色的,可惜真丝的效果似乎不太好。”
…
现在想起来,她其实早已留下了预兆,那种一切结束之前的热烈和兴奋,就像烟花在泯灭之前的绽放。然而当时我们每一个人都未曾注意到,我们都以为她下决心忘记过去,以为她一心一意地等待着新生活的开启。
她快乐时如李承珏所说,像一个天真的小女孩,很爱笑,也很爱皱眉,有时也会拽着我的手撒娇:“你帮我参谋一下嘛,我这是第一次结婚…”
我耸耸肩:“我又没结过婚!”
子甄哈哈大笑起来。
那段时间,家中总是充满欢笑声,假如路人经过,一定会心生羡慕。
婚礼之前的最后一天,我和子甄陪母亲一起去取礼服,工作人员帮她换上,那条裙子真的是惊艳,露肩式设计,腰间自然地收拢,然后忽地打开。裙子里面采用丝绸,外面包裹一层黑色沙卡,显得不那么出挑,却多了一丝高贵的气质。我望着母亲,根本没办法合拢嘴,毫无疑问她是最美的新娘,高挑华贵,仿佛一个皇后。
我从未见过这么华丽的礼服,也从未见过这么美的新娘。
就连工作人员也目瞪口呆:“真没想到效果这么好!不行,我要拿相机拍一张。”
母亲对着镜子照了又照,转头问我:“怎么样?”
我扑过去抱住她:“妈妈,将来我也要穿这件礼服结婚。”
母亲笑了起来。
李承珏已经支付了费用,我们只需签字即可领走。店员帮我们包装好,提到手里足有七八斤重,但那沉甸甸的感觉令快乐也增添了分量。子甄悄悄说:“蔻丹,我俩真幸运。”
“为什么?”我问。
“最先看到她结婚时的样子呀,真的太美了。”他说。
我也笑了起来,真的,能亲眼看到自己母亲穿婚纱的女孩可不多,尤其是这样的母亲。这大概是她第一次穿婚纱吧?她有没有异样的感情?李承珏明天看到必定会吃惊。
这时,我们经过大堂,电视上播报一条新闻:特大走私案主犯孙敬安今日凌晨自杀…
我和子甄停下脚步,睁大了眼睛盯着屏幕。
但母亲好象并未察觉,她走到一半时回头看向我们:“怎么不走了?”
我们反应过来,立即跟上去。她有没有注意到这条新闻?千万不能让她觉察到。我和子甄默契地交换了一个眼神,钻进车子里假装认真地讨论裙子。
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自杀?他为什么要自杀?
回到家之后母亲回房休息,她看起来毫无察觉,只是抱怨天气很热。她回到房间后我和子甄火速到外面买了一份报纸,这条新闻是头条,有很详细的报道。原来孙敬安拒不报出相关涉案人名单,审查人员又追问不止,他便干脆一死了之。
报纸上有一张照片,是他被抬出时拍的,整个下巴都是血,脸色发青。我看得心惊肉跳,忍不住对子甄说:“他为什么这么傻?为什么不交出名单?说不定会从轻处理。”
子甄回答:“12位数,无论怎样都是死罪。而他尚有妻儿老小,供出名单的话也许会遭人报复。假如不说的话,也许他们会或多或少受到一点照顾,他大概也知道这一点。”
我叹了口气。
但是他是与我无关的人,他无论怎样做都不会影响到我。
我尽量平静地安慰自己。
按照风俗,新郎在结婚之前不宜见新娘,所以晚上吃饭时只有四个人。李承珏派人送来了一大束玫瑰,那种暗红色的玫瑰,如同母亲的礼服般妖娆,我把花插进花瓶里,说不出的激动。
陈姨在背后说:“琴台总算是有了归宿…”说到一半已经泣不成声,我看着她的眼泪顺着皱纹一路流淌下来,也忍不住湿了眼眶。我们俩抱在一起哭了起来,母亲笑吟吟地看着我们,子甄忍不住皱眉:“这是干吗?女人诶!”
这天夜晚极其寂静。
晚上我和母亲都待在各自的房间里,往常她失眠很严重,隔壁会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但是这一天什么也没有。窗外并没有月亮,只剩下星光满天。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情绪根本没办法平复下来。心里既有欢乐也有担忧,孙敬安死了,母亲会不会一冲动退掉李承珏的求婚?
李承珏一定也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他会怎么想呢?
我被笼罩在“亲生父亲”死亡的阴影下,内心充满纠结的情绪。后来我一遍遍地对自己说:他不关我的事,从明天起,我就是一个幸福的人了。我有一个漂亮的母亲,一个脾气很好的父亲,一个聪明成熟的朋友,一个老好人的阿姨。
说得多了,仿佛一切都成了真,连想象那种画面都会笑起来。
孙敬安已经离开,但我会继续走自己的人生路。
我会过得很好。我们都会过得很好。
我想着想着,终于渐渐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时是早晨六点,陈姨和子甄已经到来。他们穿着洁净的新衣服,表情有掩不住的欣喜。没多久为母亲化妆的人员到来,大家一起在厨房里吃茶,一边等待母亲起床。那一捧玫瑰还在怒放着,这一天是星期天,天很晴朗,并不很热,有凉风习习。
但母亲一直没有下来。
到七点半,陈姨忍不住说:“蔻丹,你上楼去叫她吧,李承珏快要来了。”
“好。”我放下面包上楼去。
这一天我也穿红色裙子,是那种偏紫的玫瑰红,头上还扎了一个蝴蝶结。我想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是新娘的女儿,尴尬?不不不,我再骄傲不过了。
我的心情这样好。
我轻轻敲母亲的门,并没有人应。
“妈妈,我进来了。”我说,然后推开门。
母亲躺在大床上,身上穿着那件漂亮的裙子,表情十分安宁。我走过去拉她的手:“妈妈,该起床了…”
突然之间我发觉,她的手冰凉得不似真的。
我愣片刻,继续摇她:“妈妈,妈妈…”
她一直没有醒来,眼睛轻轻地合上,睫毛长长,嘴角带着一丝笑意。
“妈妈…”我声音变大了一些,同时喉咙就像被一根鱼刺卡住,生疼。
楼下人听到我的声音,没多久全部涌上来。子甄愣了一下,伸手去探母亲的鼻息,接着他青筋突起,对身后的人说:“快打电话叫救护车。妈妈,你去通知李先生!”
大家都没有动,子甄咆哮起来:“快去啊!”
一时间兵荒马乱,脚步声从四面八方响起。这是一个多么寂静的清晨,天空这么美,然而一切都被打破了。
我依然摇着她的手臂,一边嘴中喃喃地叫:“妈妈,妈妈…”
子甄握住我的肩膀轻轻说:“蔻丹,冷静。”
我没有办法冷静,任何人都可以冷静,只有我不可以。我茫然地看着母亲,觉得她下一秒就会睁开眼睛对我笑。她应该平静地坐起来说:“怎么这么慌张?”
Part one 童年往事.母亲 Chapter Ⅳ
更新时间:2009-8-13 17:29:00
字数:2244
她教导我,不管发生任何事,人都应该保持镇静,姿态优雅。
她应该像小女孩一样羞涩地用沙遮住面,涂一点腮红钻进李承珏的车。
她从此会有完美的人生,因为她的寂寞已经结束,她不再有任何难捱的时光。
然而这一切在到来之前就已经结束了。
李承珏比救护车先到来,他刚进门就大声喊:“琴台!”
他穿着与母亲配套的礼服,天鹅绒的外套,白衬衣,系着一枚小巧的领结。但因为太匆忙,他的衣服已经凌乱。他冲过来看了母亲一眼,然后抱起她朝外跑去。
母亲一定很轻,像一片花瓣,或者一片羽毛那样。
大家跟在李承珏后面出去,我还站在原地发呆。子甄拍拍我的脸:“蔻丹,清醒一点。”
这一天是多么好的日子。
然而这一天,我失去了一生之中最重要的人。
我心里就如同被一层层的黑水涌上来,覆盖住。好几次那些液体涌到嗓子眼,一张口就可以吐出来。但我努力地一遍遍按下去,捂住胸口,渐渐呼吸也变得困难,额头渗出很多汗粒。
整个世界都是空的,我站在正中央,周围没有一个人。
没有声音。
我忽然眼前发黑,倒了下去。
我昏迷了整整三天,像是睡着了,却没有做任何梦。非常非常的平静,如同我的整个童年时光,淡得不易觉察,没有大喜,亦没有大悲。每一天的风轻云淡,等待时光悄然滑过。月升月落,一恍然已是千年。
终于醒来时是傍晚,子甄一直在我旁边,见我睁开眼睛立刻扶我坐起来:“怎么样?你有没有好一点?”
我茫然地看着他,他倒了一杯温水喂我喝下去,然后低声说:“送去医院时已经来不及了,医生推断是凌晨三点就已经去世。”
明明已经有了预感,但听到这句话时心里还是被什么刺到,猛地痛了起来。
他继续说:“她应该也注意到了那条新闻,昨天我在她房间内发现那张报纸,没想到她没办法接受这样的事实,但…实在太愚蠢了些。”
我吞下口水,将苦涩与痛楚一起咽进身体,然后掀开被子下床,子甄紧张地看着我:“你要做什么?”
“我想去她房间里看看。”
他便扶着我进去,三天未进食,我一点力气也没有,但一点也不觉得累。
她的房间是离开时的模样,一张大床,绸缎的床单,旁边一只小小的梳妆台,上面还燃着迷迭香。平时我很少进她的房间,不知为何觉得很压抑。她这一间屋子背阳,很阴暗潮湿,空气里长期有霉味,这个味道混合迷迭香,气氛说不出的诡异。
而现在看起来,这里寂静得如同一幅画。
子甄远远看着我,过了一会儿转身走出去,把门微微合上。
我坐在她的床上抚摸床单上的褶皱,那一天,她就是躺在这里。临死的时候,她会想些什么?有没有想到我?
假如想到,她大概不会这么轻易地离去。
我只有十三岁而已,她根本不担心我以后会不会孤单,会不会被人欺负。这个自私的女人,她只顾自己的喜乐,忘记了她还有一个尚未成年的女儿。
我忽然开始恨她。
那种恨,夹杂着委屈和悲伤,绵软悠长,一丝丝地钻进毛孔里。
这时李承珏推门进来,我转过头看他,他比我更加憔悴,两鬓有了些微白发。
他走过来,坐到我对面看着我,酝酿许久才说:“蔻丹。”
我点点头,看着他。
“她…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所以,所有财产都归你。”
“我不想听这个。”我别过头去。
“不,你必须要听,”李承珏正视我,继续说:“她所有的财产,只有这间屋子以及屋子里的一切。”
我要思索好一会儿才能明白他说什么:“你是说,没有钱?”
“只有很少的一部分。”他很为难:“不足正常人一个月的开销。”
“不可能!”我站了起来:“她一向开销无节制,外公不是留下来很多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