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略微挪了挪身子,挡住大半个监控,弯下腰,压低了声音,“成珈以,闭嘴,那时候的事情和你没关系,你只有十一岁,你做什么都不可能。”

“就是我做的。”

珈以承认得很坦然,她正好对着成铎的眼眸,忽就笑了,“不是你把他推下楼梯去的,他之所以会摔两步楼梯就死了,是因为我在他饭菜里下了药,他那时中了毒,而不是被你失手害死的。”

成铎大张着眸子,不可置信。

他怎么可能相信,一直在他眼里柔弱善良的人,会做出这样的事。

他宁了宁神,张嘴说出来的也是反驳,“不可能。你不会这么做…”

“我会啊,”珈以答得好似漫不经心,“为了你,我什么都做得出来,而且我还能做得更多,比如…”

她又朝成铎笑,还是那种柔和且安抚的笑,却略略提高了嗓音,保证能被想要听见的人听见,“施梦馥是我杀的,孔文富也是,还有邹毅,王大刚,魏存志,林勇,他们都是我杀的,有的是因为他们作恶多端,有的是因为他们惹到我了。”

“闭嘴!”

成铎突然暴喝了声,一掌拍到了桌上。

珈以看着他,他深吸了一口气,居然在这般急火攻心下都忍住了怒火,扯出个有些勉强的笑来,朝着珈以摇头,“你没有证据。”

便是珈以咬得再死,她提供不了确切的证据,他只需走通些程序,证明她精神上存在问题,照样能把她从这里捞出去。

只要出去了,他就能好好和她说。

那些人那么丑陋,根本不值得她牺牲自己。

“我有。”

珈以一词落地,神态自若,“邹毅的左下腹有一个口子,是我用手术刀割出来的,他的死亡现场,还有我留下的指纹;我杀害林勇时太过匆忙,随手将带着的塑胶手套塞到了他的一件衣服的衣兜里,上面还有我的血迹;还有施梦馥,她来过医院找我,就她的就诊证明,她出事那天,我正好调休…”

成铎整个人僵硬如磐石,听着珈以一点点将证据举出来。

“而且施梦馥的死亡手法,我还能再现出来,因为小时候我曾看见过我的舅舅这么对待旁人,我还在她脚上绑了一块石头,给她打了半身的麻醉,她醒过来,会惊慌失措地去解手上绑着的绳索,然后就被石头拉到河里…”

“成珈以!”

成铎突然拔高了声音,“住嘴,不准再说了!”

他双目爆红,眼看着是真的要被珈以逼得失态了。

珈以点头,答应得很是畅快,“好,我不说了。”

她朝成铎笑笑,好似她刚才说的事情都没什么大不了的,好似他们就是吃过了早餐需要分别,还叮嘱他,“你不是还有很多事情要去办吗,不用担心我,赶紧去吧。”

“卧槽。”

在外面听着的张道都有些听不过去了,而且就这么听着,他也敏锐地发现了不对——这漂亮的女医生这么着急地认罪,是为了把那男律师摘出去啊。

连环凶杀案被弄得像是一场儿戏,张道忍不住就骂了一句,“娘的,这是把咱们警局当成游乐园,来这里秀恩爱来了。”

他念叨完这句,突然感觉身侧的气氛有些不对,抬头瞄了眼老大,忽然在这个瞬间打通了任督二脉,突然明白了这错综复杂的三角关系。

妈的,喜欢的女神为杀人犯顶罪,老大还得配合演戏,这剧情要不要这么虐啊!

郭耀心神都集中在两人身上,无心观察身后人的反应。

将近半分钟的沉默之后,成铎抬眼,看了眼珈以,勾了嘴角,笑了,“你想用这种方法,逼我认罪?”

他笑了好几声,好似听到了莫大的笑话,“你用自己,逼我认罪?”

“不是。”

珈以半点不受他的影响,坐在椅子上,依旧是那幅温和的模样看着他,“我只是想让你悬崖勒马,毕竟我做了这一次,以后就再也没办法帮你了。”

“成铎,”她难得正儿八经地喊他的名字,“我走了以后,你就不用再保护我了,你保护好自己,好好活着,不要有危险,就让我很开心了。”

“别演了…”

成铎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可惜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撞开,盖住了他的声音。

郭耀手里拿着手铐,上前两步就先把珈以的双手拷在了一起,毫不怜惜地拎着她站起身,那手铐摩擦,珈以白玉似的手腕立时就红了。

“成珈以,你供认的这些事情不少,涉及到好几起大案,现在必须…”

“不是她!”

成铎喊了一声,打断了郭耀的话,看着郭耀转过来的目光,他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忽就找到了切入点,“郭耀,你小时候被人拐卖过对不对?成珈以就是那个把你从人贩子手上救下来的人。”

“她那时候才六岁,自己都被人贩子打得奄奄一息也还不肯把你供出来,你觉得像她这样的性格,她可能会满手血腥地去杀人吗?”

成铎深吸一口气,竭力让情绪冷静。

但他过快的语速,他额头上冒出来的汗珠,他握着公文包试图掩盖却暴露的在颤抖的手指,都证明了他内心的极度不冷静。

他又深吸了一口气,强撑着说完场面话。

“这其中,一定还有什么误会。”

 

 

第135章 谁才是那凶手(10)

“误会是什么?”

郭耀转过头来,看着成铎,皮笑肉不笑,“成律这么坚持正义和公平的人,自然是看不得好人为恶人顶罪,那么您有什么误会要告诉我?”

成铎眼角的肌肉在发抖,但是他没开口说话。

“没有误会,”郭耀拉着珈以的手起身,他用的力道颇大,珈以没站稳,忍不住晃了下,而这次成铎没来得及伸手扶她,眼睁睁看着她磕在了桌上,郭耀还伸手推了他一把,“没误会,就请成律先让开吧。”

成铎咬了咬牙,面上的神情却是冷静下来了。

他的情绪平静地这么快,除了早有心理准备的珈以,其余人都惊诧不已。

看两人方才的纠缠,相互之间的关系定然不浅,而眼下,人都要被带走了,明明是真凶的那一个却显得这样冷静,真是有些令人毛骨悚然。

对自己唯一亲近的人都如此,可想而知,他在下杀手时,是如何模样。

郭耀心里一阵阵地响雷,就怕错过了这最后一击,让成铎就此逍遥。

他眼下算是看出来了,成铎这样的心性,他们想到等他失手抓到他的蛛丝马迹让他认罪,不知道是得等到猴年马月。

而他更怕的,是珈以就这么担下了罪名,真的被坐实了。

瞧出其中关窍的人,多多少少,也有些类似心情,倒是其中最无辜的珈以,对即将到来的情况坦然得很。

她太了解成铎,所以她知道,成铎这绝对不是认输,而是在筹谋。

他肯定想要在公审之前,将她清清白白地摘出去。

毕竟在成铎眼里,不管谁是肮脏污秽卑鄙的都好,就不可能是她。

他现在还能冷静下来,是因为他觉得还有机会,而最好助她脱身的办法。

“郭警官,”珈以忽地停住了脚步,就站在成铎面前,却半点没看他,只盯着郭耀看,“入狱之前,我想先请您帮我找个心理咨询师来,确认我所有的控诉都是切实可信的,不存在任何外力因素影响。”

珈以算是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

她好似压根没看见成铎骤然苍白的面色,又提出了一个新要求,“还有,成律很忙,又一惯风评良好,我这场必败的官司,就不委托成律了,还要请您,随意帮我找一个,只在公审上过过场子就好了。”

完全把后路都堵死了。

饶是郭耀之前得过嘱托,也绝没想过她会做得这么绝。

这要是成铎不反水,她基本就是要把自己给坑死的节奏了。

郭耀张了嘴,一句,“你没必要如此”就脱口而出。

而不等他说更多,珈以转了头,看向成铎,“今天一别,我以后应该都不会再见你了,你记得照顾好自己,娶妻生子,若是有了女儿,也别叫珈珈了。”

珈者,命妇之佩饰也。

成铎之前拿珈以当挡箭牌时,还曾亲口对她说过,要是日后有了女儿,就让她叫这个名字,因为这个名字里寄托了他今生最美好的东西。

他今生最美好的,就是珈珈。

珈以已经被人带到了门口。

“我认罪。”

男人的声音苍劲有力,好似在迎接什么胜利的凯旋,也好似漂泊已久的航船,终于找到了最终的归宿,“我认罪,你们让她先走。”

多案告破,刑警队忙得走路靠跑。

成铎的犯罪手法说出来,就是从业多年的老刑警都惊诧不已,倒是他本人神情淡定,场面似乎还要倒过来看。

珈以去看他,已经是定罪之后了。

两人隔着铁窗见面,成铎穿着统一的囚衣,脊背挺直,脚步稳健,似乎还是那个风光无限,力辩众人的律界精英模样。

他坐下,与珈以说的第一句话,也是寒暄,“你最近看着瘦了。”

“是,”珈以点头坦诚,“不想吃饭也睡不好觉,瘦是正常的。”

成铎就低头笑起来,很是高兴的模样,“原来都到今天这地步了,我在你心中也还有这样的地位啊。”

他这些天来,说是从半空掉落到地狱也不为过。

看他不顺眼的人借机落井下石,想要从他这里得到什么的人越发无所顾忌,等着看他笑话的,怀疑他可能要翻身的,嗤笑他的愚不可及的…

种种嘴脸,成铎也算是看了遍。

好在他心里有底,这些面貌,在他这儿,也不过是从私底下摆到明面上罢了。

“你会到今天,我在心里都设想了数十遍了,如今不过是看到假设的画面变成真实,我又不是突然知道,也不是第一天认得你,为什么要不同?”

成铎没愣神,他盯着珈以看,像是意外她的回答,又像是不意外。

安静了好一会儿之后,他摸了下眉骨,舌头顶到脸侧,鼓出个小小的包,然后才开口,“从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电梯里,你扶我的时候。”

珈以想到那时的画面,“那时候你手伸过来,我就基本确认了是你,但是那时一看你那打扮,再看到突然停了的电梯,还有你胳膊上沾着的血,我就想,时机大概不合适我们相认。后来是在医院做了手术,才猜出来发生了什么。”

说到这个,珈以就想到那台手术,认真地看着面前隔着窗的人。

“我很高兴,你在那样的情况下,都没有对那个刑警下杀手。”

成铎低头,避开了她的目光,用力眨了两下眼才抬起头来,“你很高兴,所以你就把我送到了监狱里?”

“对,”珈以居然点了头,“在弄清楚你做了什么的时候,我是真想过帮你顶下罪名,帮你接受制裁的。”

成铎笑了一声。

笑完之后,他看着珈以,缓缓说了一句,“你真狠。”

是狠。

用着这么多年的了解,用着她的与众不同,逼着他选择认罪或自杀。

若是珈以真的避着成铎认下了他的罪名,接受审判,骂名加身,那成铎…在跟随她的脚步去死之前,或许真的有可能会发疯。

这样想起来,他还真感谢珈以没这么做。

毕竟,他宁愿自己满身污秽,宁愿将自己的善和正义交出去,就是为了护她。

这个信念再不合理且可取,在成铎心里,也已是他行事的准则,一朝被打破,受不了的人,估计还是他。

又是一阵无言的沉默之后,成铎缓过来那阵,抬眼看向面前这个闭上眼都能出现在他脑海里的人,问出了他最想知道的,“那以后,打算怎么办?”

“帮你收尸,然后,陪你一起走。”

珈以看着他,因为说的是实话,所以一点都不心虚,“反正这里没有你,也就没有了我存在的意义。”

成铎突然就用手捂住了脸。

他用力又松开,双手上束着的手铐被他的力道震得哐当作响,他却好似半点感觉不到手腕被手铐磨破的疼痛一般,用一种挣扎又克制的动作在暴躁。

身后的狱警感觉不对,上前来按住了他的肩膀。

成铎僵着不动,指间因为用力而青白。

又一个狱警上前查看他的情况。

成铎站起身,脸上僵硬,没有半点表情。

他说,“我还是觉得我没做错。”

珈以没有反驳他,也没有肯定他。

这就是他们的最后一次相见了。

而珈以见到郭耀,却是更晚,他递过来一个瓦罐,看了珈以许久,都觉得自己已无话可说,可最不想说出口的那句话,不知怎么就溜了出来。

“最后行刑的时候,他哭了。”

珈以的反应很淡,只是点了点头,“恩。”

有时候落泪,并不代表悔过或者是遗憾,它能够代表的情绪很多,或者连落泪的人都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旁人又凭什么擅自揣测。

简单的对话之后,珈以起身要走,郭耀跟起来走了两步,忽然又问了一句,“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珈以回过头去看他。

她的目光再远一些,就落到了郭耀身后的那条河上。

河水被夕阳映成了金红色,波涛微小,却是在被无名的力量推着往前,就像许多故事一样,或许一开头就猜到了结局,可过程却走得分外艰难;也或许,刚开口就有了想要的结局,却被河道硬生生分开,终难如愿。

珈以想了想,回答他,“我想找个地方,好好休息。”

——

她再醒过来时,面前是一派仙云缭绕的景象,曾经相熟的人坐在她身边,看见她睁眼,伸手扶了她一把,递过水看她喝下去,目光往上看到某一个地方,又收了回来,“师妹…其实师傅他…”

心魔为劫,乃是有割舍不去之物。

师傅本就集三界戾气而生,偏数万年都被当成应天地之召而生的瑞神,在众仙之首的位置上待了数万年,这天下苍生的之年也记了数万年。

他心中执念想要清世,虽偏执些,也尚算合情理。

然心魔劫破,是因心魔死。按师傅出心魔劫的时间,他心中惦念着放不下的,分明就是眼前的小师妹。

“他养我数万年助我化形,所以我真心与他相爱了一场,为他损耗了一身仙力,想要陪他在凡间终老,这债算是偿了;他拿我当情劫,我杀他以破劫,却被反噬得神魂皆毁,如今刚恢复神智,就助他渡心魔劫,这债也算是清了。”

“两两相了,也没什么要再多说的。”

珈以原本就是以魂入界,她了解了任务要走,便是谁也留不住。而俗世醒来,她想想过往的惊心动魄,按了按眉心,开了电脑,手指稍稍活动,先就打出了三个字——请假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