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满月时去瞧那一眼,那小公主还睡在个外围镶满了钻石的摇篮里。
谭洌假装没听见他话里的嘲讽,“言训写了遗嘱,他女儿的监护权给你。”
半晌无声。
然后,那男人突然站起身来,他身上光芒大盛,照得整个房间都亮堂起来,于是就可以看见随处可见的臭袜子、破烂衣服、满是暗红血迹的纱布、不知什么动物的残肢或毛发、失去利用价值的各色草药还有…盛着汤的方便面碗。
男人一头浅灰色的长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就发着光,站在这垃圾堆里咆哮,“你看我这里,像是个能养孩子的吗?你长眼了吗?”
对比起他的狂躁,谭洌却镇定得多,只伸手推了下眼镜。
“你这的确不是,很多人也都这么说。可那孩子天赋很高,她才三岁,很多家族都抢着想要收养她,但他们的目的,不用我说,你应该也知晓。”
男人暂停了发光,冷哼了声,满是嘲讽,“你们谭家倒是不抢。”
他又自个回答,“也对,当年害死谭薏的事,你们可是大功,也没脸抢。”
谭洌额上青筋跳了跳,他又伸手去推眼镜。
若不是深知自己觉得不是对手,依他如今的地位,绝不会如此忍气吞声。
男人想起他方才的话,又觉得嘲讽,“谁养她都是利用,难道我不是?”
他可是大妖王,天底下第一个瞧不得言家好的人,他们就不怕他养死了小公主,还在门口放上十串鞭炮来庆祝?
谭洌抬头看他,一字一顿,“言训信你,我也信。”
那自称“大妖王”的男人闭了嘴没说话,却是坐回到了椅子上。
谭洌一看便知他这是半同意了,站起身理了下衣裳,留下一句“明天我带她来”便转身出了房子。
许久许久之后,又被一团黑雾笼罩的男人,忽地冷笑了声。
明明天气晴朗,万里无云,他脚下的地却莫名抖了抖。
第二日,送谭洌来的车更大更奢华,直接将小洋楼面前的整条马路都给堵了,他下车看了眼,转身回去朝车里伸手,“珈珈,地上脏,哥哥抱你。”
车里露出嫩粉色的纱裙一角。
而小姑娘却并没有让他抱,自己扶着车门,小小的身子艰难地下了车,走到门前,瞧着那满是铜臭的大门怔愣了下,伸手就把门推开了。
楼里楼外的人脸色都瞬间变了。
男人身上缠绕着的雾气立时消散开来。
豆丁点大的小姑娘进了门,一脚不知踩在了什么绵软的物体上,她圆嘟嘟的小身子就要往旁边歪倒,头上的花环都因此往左边歪了歪,她艰难地想要站稳,却还是不能很好控制好小身子,“吧嗒”一下坐在地上,小手撑着了一滩水里。
楼里的灯“呼啦”一声全亮了。
谭洌终于从外面进来,一眼看见小姑娘的手竟撑在个不知放了多久的泡面桶里,那满是油污的汤面上还浮着霉烂的暗蓝色霉菌。
他大惊失色,赶紧就要伸手去抱。
这小祖宗被她亲爹宠出了一身的细皮嫩肉,可是半点受不了脏乱的。在他家住了一日,那床也是托老木匠一刀一刀雕出来的珍品,她妈妈出嫁时家里老祖宗都舍不得拿去陪嫁,却拿来给她睡,谁知那小皮肤上就睡出了一颗颗的小疙瘩。
谭洌大惊失色,就怕小祖宗出了个好歹,偏小祖宗还不领他的情,目光牢牢地盯着身前几步外,一张嘴已是哭腔,“抱抱,爸爸抱抱~”
软绵绵的童音,奶声奶气的。
“珈珈,”谭洌心疼她,却又不得不告诉她真相,“你爸爸已经…”
他只当是小孩子没弄清楚情况,思念亡父而伤心哭泣。
但他手伸过去,却被珈以推开,小姑娘圆嘟嘟的脸颊又白又嫩,一双眼睛又圆又亮,长长的睫毛眨一眨,那眼泪就挂了上去,偏她小嘴粉嫩嫩的,往下微微一扁,就惹得旁人无限爱怜,“爸爸抱,珈珈要爸爸抱~”
她昨日在谭家待了一日,都是沉默不近人的模样,谭洌又未曾婚娶,根本不知晓如何哄她这般大的孩子,只能试图边与她讲道理,边伸手去抱她。
这次他的手被人隔开了。
雾气涌起又散去,男人显出身形,珈以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扑到了他腿上,短短的小手满足地抱住了他的小腿,仰起脸来破涕为笑。
她看着男人,满是欣喜地喊了一声,“爸爸!”
谭洌才明白原来珈以方才那一声声爸爸是在喊他。
他站起身,伸手推了下眼镜,语调里还有不可置信,“斯璘,她…她居然看得见你雾隐后的方位,这…这未免也太…”
当年就是言训,也是靠着罗盘才知晓个大致位置。
被称作斯璘的男人低低哼笑了声,并不想说那门上还有无数道他设下的阵法,谭洌这种身上带满了法器的也就在门口站站,寻常人类更是半步都靠近不得,这小娃子一伸手就给打开了。
他从散乱的浅灰色头发的缝隙里,细细打量抱着他小腿的小人儿。
正巧珈以也抬着头,他这一垂眸,眼睛便完全落在了那小姑娘的眼里,分明看见小姑娘眼里的怔愣神色,吓得眼眸瞪大,竟是第一时间就别过头去。
他拔腿想走,却忘了腿上还有个人,被那二十几斤的重量一拖,竟把持不住平衡,脚后绊了个不知什么东西,“砰”的一声砸在了地上。
斯璘和谭洌同时都愣住了。
只前者觉得丢脸,脸都燥红了,后者却以为这是因珈以之缘故,纯粹惊讶的。
只有珈以开心得笑出声,似乎是以为她爸爸在和她玩什么有趣的游戏,笑得开心也不忘手脚并用地往前爬,将自己整个摊在斯璘的胸前,趴着用干净的那只手去拨开他脸上的乱发,然后委屈哒哒地将那只还沾着油污的小手举到他面前。
奶声奶气又娇娇嫩嫩的,“爸爸,手手脏,洗手手。”
银灰色的长发被剥开,斯璘那双金色的圆瞳就露在了众人面前。
那双眼睛瞳孔椭圆,隐隐发亮,像是揉碎了金子藏在其中,眼尾弧度上扬,有些类似猫的眼睛,旁人一看便知不是同类。
斯璘虽能化作人形,这双眼睛却难以隐藏痕迹。
往日若是旁人掀了他的遮盖直视他的眼睛,他怕是一抬手就要把人扔出门外去,可这会儿趴在他怀里的是个可怜巴巴的小团子,浑身软得不可思议。
他…就有些下不了手。
不管什么族类,都没有和幼崽过不去的道理。
珈以趴在他怀里,他对她有没有恶意,自然是感觉得分明,这会儿看斯璘就这么怔愣着不理她,她嘴一瘪,眼泪说下来就下来了。
“呜呜呜,爸爸这么久都不来…珈珈等了好久…爸爸不爱珈珈了…”
她边哭边委屈,用的还不是那种孩子撒泼似的哭法,而是哭得像个饱受委屈的小可怜,只流眼泪和说话,绝不大声哭喊嚎叫。
斯璘脑子一疼,竟顾不得自己现在还是个什么模样,急急就朝愣在一旁,将这小麻烦带来还无所作为的谭洌看去。
谭洌被他那满是杀意的目光剜了眼,下意识就要伸手去将珈以抱起来,却不想这会儿他兜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还是他专为长老院所设的铃声,他赶紧直起腰来,先去接了电话。
那头说了两句,他已变了神色。
登时连这边的两位祖宗也顾不上了,拿着手机就匆匆要往外走,那门人类不能轻易进,妖怪却不能轻易出的,他一伸手拉,倒也拉开了,只站在门外挂了电话才想起事情没嘱咐,又开不了门,只能隔着门喊。
“珈珈的吃食衣物我都在车上备了,长老院有急事,斯璘你先照看好她!”
斯璘咬牙,将他在心里翻来覆去骂了个遍,决意下次绝不这么轻易让他进门,却突然发现刚才一直不断的哭声这会儿竟停了。
他疑惑转眼去看,视线刚一对上,中途歇场的小人儿一个激灵,又瘪了嘴,眼睛一眨,那清晨露水似的眼泪就又挂在了她的眼睫上,要坠不坠,分开可怜。
哭哒哒地喊他,“爸爸,洗手手~”
竟是半点不怕他。
作者有话要说:
称呼会改,毕竟斯璘可是大妖,那绝不是爸爸辈分的,他老人家不服…
这个故事,应该都是这么萌萌哒?的,大家可以猜一下,斯璘的原型是啥~~~
第83章 大妖王的宝贝(2)
斯璘最后还是带着珈以去洗了手。
主要是,小姑娘赖在他身上抽抽搭搭地不起来,他怕起身力道不对,把她那玉藕似的小胳膊小腿给弄断了,只能先答应了把人哄到一边去,自己起身。
而既是答应了,堂堂大妖王,没有出尔反尔的道理。
等他带着小姑娘洗了手回来,眼前一晃出现只大狗,斯璘的第一反应,居然就是——还好刚才从地上起来了,没赖在那丢脸。
想到此,斯璘禁不住就越发摆起了架子,自然不好再半弯着腰去让那非要和他拉手的小崽子拉手,只能严肃了神色,问,“何事?”
两个字里含着威压,那大狗的尾巴一抖,立即就下意识夹好尾巴,口吐人言,“回大妖王,有那蛇妖的踪迹了。”
斯璘藏在浅灰色长发后的眼睛一亮,抬脚就朝着这小洋房里唯一还算整洁的书房而去,身后化成了大狗的犬妖赶紧跟上,边就飞快地报告着信息。
谁都没去看屁颠屁颠跟在后面的小崽子。
斯璘抽出南市地图来将几个发现过蛇妖踪迹的点都标上,挥手将那犬妖送了出去,正瞧着那些个点沉思,就猛地感觉到腿上的力道有些熟悉,低头去看。
他坐在桌案后,那桌是千年木所做,结实得很,愣是被他垒得山高也不见半分倾倒,这会儿几个抽屉不知何时都被拉开,且拉出的长度依次递减,小崽子正踩着那抽屉,手里巴着他的裤腿,艰难地往他腿上爬。
怕是憋了吃奶的劲儿,那玉白剔透的小脸都憋红了。
她爬到半道,斯璘的耐心基本就耗尽了,屈指在她脑门上轻弹了下,小崽子“嗷”了一声,脑门往后仰,伸手就要去摸被弹的脑门。
进门摔的那一跤,就可以看出来这胖嘟嘟的小人平衡感有多差。
珈以松了手,又往后仰,就有些把控不住小身子,脚下一滑,就要倒栽葱。
好在背后伸来一只手,将她整个拎住了,还往上提了提,将她放在了桌上。
屁股下不知放着什么,硌得难受,珈以左动右动,就是坐不安稳,伸出小手来朝斯璘求抱抱,小嘴一张,却是先打了个小哈欠,“抱~”
绵绵的音调,听着就一股奶味。
斯璘很是不想搭理她,却又怕一言不合她又开始哭,只伸手将她放在腿上,勉强算是暂借她一条腿,“小烦人精,你给我安分点。”
小烦人精在他怀里嗯嗯唔唔几声,蹭了蹭,抓着他的衣领睡了过去。
睡过去,那手上就没了力道,眼看着就要往后栽。
这总是左栽右倒的,上辈子不是投生成个不倒翁吧?
斯璘在心里默默腹议了句,却还是伸出手去,环过她的后背,将他拢在怀里。
他不知是在书房里坐了多久,灯早就在小烦人精睡着的那会儿就熄了,左右他在黑暗中也能视物,反倒是一个人待得久了,有些不适应多出来的那道呼吸。
慢慢坐着,他又开始发呆。
斯璘独居时,很喜欢发呆。
他是个上千年的妖怪,早些年被关着,旁人学讲话时他就适应了黑暗而寂静的生活,后来被人拿出来利用,却是学了好些本领,可这本领也使得他更加易怒易躁,意识到控制不住时就喜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倒是愈发显得阴暗。
但本来,妖也不是什么见得人的存在。
尤其是他这样,算是帮人做事的妖。
时间那么长,若不是能挨过寂寞,他估计也活不了这么久。
怀里的呼吸的频率变了,斯璘的发呆就此打断,低了头去看,小烦人精揉了揉眼睛,睁开来看见他,给他奉送了个大大的微笑。
很多人都说,小孩子是天使,因为他们笑起来实在太过纯粹。
斯璘掩在长发后的金眸软化了两分,就听见刚才才笑弯着眼的小天使一手捂了肚子,嘴又立刻变成了往下拉的弧度,朝他委屈,“饿~”
尾音拖得绵长。
斯璘一句话都还没说,她又在他怀里挣扎起来,挨蹭到边缘,两条比他胳膊还短的小腿在半空中晃来晃去,连带着那个浅粉色的小裙摆都摆来摆去,“尿尿!”
睡到自然醒,十有八九,不是被尿憋醒,就是被饿醒。
珈以很不巧两个一起撞上,动作都显得分外急促,“快,要尿尿!”
她泪眼汪汪地看着斯璘,斯璘竟从那泪眼里明白了她的诉求——这小烦人精,这么点高度都怕得不敢跳,刚才倒是敢往上爬。
但他这话是不好说出来惹哭小崽子的,只能拎着她把人放在了地上,给了指了个方向,看着她穿着漂亮精致的小裙子“哒哒哒”跑远,到底是不放心,站起身来跟了过去,在她身后补了句,“你上厕所不用我抱着吧?”
语调里那是十成十的嫌弃。
珈以很想高傲地告诉他,不要。
可她推开卫生间的门,看见那个到她下巴的抽水马桶,这高傲就怎么都高傲不起来,只能眼巴巴地对着它跺脚,表示自己内心的焦急之情。
殊不知,她这小模样,从背后看来,想个在蹦哒的粉色圆土豆,别有一番喜感。
斯璘没憋住笑了声,手上一动,移了个小板凳来放在珈以面前,高度正好够她搭上马桶边和洗手台,“左边有纸,上完记得自己洗手。”
门“吧嗒”一声被人关上。
珈以听他那声笑,就知道自己被看了笑话,好在她如今就是脸皮厚得很,装个三岁孩子卖萌都毫无压力,自然没什么被笑了要发脾气的念头,自己小心翼翼地控制着手脚上完了厕所又去洗手。
洗完手正要从小木凳上下来,脚忽地就踩偏了,那凳子眼看着要翻倒。
她急急往另一边踩了脚平衡住,正站稳了扶着小心口长出一口气,就看到自己身边围了一股黑雾,接着门外就响起个声音,“摔着了?”
声音冷冷淡淡的,可还是藏着几分关切。
这浑身围着黑雾又凶得厉害的大妖王,还真是个温柔又心软的妖啊。
他这数百年镇守在这小洋楼里,实则也是为了护住这底下藏妖界的数百只妖,若不是后来中了计谋,藏妖界与他反目,人类与他为敌,他那从不将他看来眼里的大妖王生母又步步相逼,他也不会成为那臭名昭著的妖魔。
好在她来这一趟,目的就是阻止他的黑化。
没听见她的回答,斯璘心一紧,正要转身开门,就看见门一开,被黑雾包围着的小丫头走出来,眨巴着眼朝他伸手,“爸爸抱,珈珈肚子饿。”
斯璘不喜出门,更厌恶与人打交道,让她自个出门又不放心,传音让那犬妖又折了回来,让他化了人形去车上给珈以那吃食。
拿来的是一大罐的奶粉和几个杯子。
斯璘瞧了眼,要打发犬妖走,却见那化成了个三十岁汉子的犬妖尴尬地搓了搓手,眼睛一动不动地盯在那罐奶粉上,腆着脸羞愧,“大妖王,这个,能不能给我一点?我家那八个小崽子刚出生,我家那口子的奶又不够了…”
这奶粉,他在电视广告上也看过,营养那是没话说,就是贵,贼贵。
他也想买一罐来救救急,可他家婆娘生娃时受了苦,他存的家底都拿来给那婆娘进补了,现在竟是半罐的钱都拿不出来。
斯璘似是朝他那边看了眼。
犬妖拧着手,脸更红了。
斯璘皱眉,转身想去找找他原先不知随手扔哪了的钱,却看见小崽子爬上了凳子去够那罐奶粉,舀出几大勺来放进两个杯子里,举着那杯子就朝他喊饿。
她刚才爬凳子爬得艰难,这会儿整张小脸都红扑扑的。
自家孩子,自然是不能挨饿的。
斯璘去烧了水,回来时还看见那犬妖还是眼巴巴盯着那罐奶粉。
他皱了眉头,正想转身去找钱,珈以一转头看见了他,立时扑过来,凑在他耳边低语,“爸爸,这个叔叔是不是想要我的奶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