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都哄然叫好,于是阖席共贺一杯。最后是陈也俊,吟了句:

“月低仪仗辞兰路。”

回至冯紫英,该合令在最后一字,只见他并不思索,举杯过耳,高声吟道:

“中有一人字金兰。”

众人更加叫好,都笑道:“难怪你要行这个令,原来早有成竹在胸,真正善始善终,应景之至。”共饮了一杯。

第二轮该宝玉做令官,饮过门杯,笑道:

“兰亭月破能回否。”

冯紫英笑道:“这一句问得好,而且有情意,卫兄该当浮一大白。”卫若兰脸上一红,笑道:“冯兄又取笑了。”众人都不解,因问为何该饮,冯紫英笑道:“这句能回否自是玉兄为他令表妹问的,取式微,式微,胡不归?之意,别见幽情,卫兄还不该浮一大海么?”众人都笑道:“果然该饮。”卫若兰只得饮了一杯。

其下该韩奇,吟了句:

“木兰已老无花发。”

吟过之后,自知不吉,也不用人劝,便先饮了一杯,众人倒笑了,又催司裘良快说,司裘良便说了句:

“走马兰台类转蓬。”

众人都道:“这句也不好,且存之,卫兄接一句吧,该把士气重新振作起来才是。”卫若兰听了,不免想了一回,复抬头高声吟道:

“不破楼兰终不还。”

举座哄然叫好,都道:“这句说得豪迈,又正切着自家之事,云龙风虎,在此行也。”遂轮流敬卫若兰一杯,各自说些鼓舞壮行之语。

阖座喝了一回,方又接着飞令,下该陈也俊,已忘了次序,因问:“该在第几个字上了。”冯紫英道:“卫兄自许不破楼兰终不还,兰在第四字上,你该飞在第五个字上了。”陈也俊便说了句:

“槛菊愁烟兰泣露。”

冯紫英笑道:“这可拿住了。这句是词非诗,且意思也不吉,该罚。”陈也俊只得认了罚,想一回,另说了句:

“欲深不见兰生处。”

下该冯紫英,却只顾低头吃菜,众人都知道他必有奇句,都催道:“到了你,偏是卖关子,还不快说呢?”冯紫英这方抬头笑道:

“旋培残雪拥兰芽。”

韩奇一口酒喷出,笑道:“冯兄这句刻薄太过,委实该罚。”冯紫英笑道:“应了景,理当该赏才是,如何倒该罚的。玉翁是亲家,你来评评这个理。”宝玉见卫若兰早已羞得连腮带颈俱已通红,不忍取笑,忙道:“倒是我收了令吧。”遂吟了一句:

“家是江南友是兰。”

原来在座倒有一多半是祖籍江南的,听了这句,顿生思乡之念,遂共饮一杯,完了此令。

第三轮该着韩奇起句,以“兰省花时锦帐下”起,以“传闻奉诏戍皋兰”收;至司裘良时,便以“兰亭往事如过雨”起,以“桂折秋风露折兰”收,罚了一杯;卫若兰便以“兰陵美酒郁金香”起,以“谁忆重游泛木兰”收;陈也俊便以“兰亭宾主今何在”起,以“乌鹊无声夜向兰”收;如此令行禁止,酒到杯干,众人不觉半醉,冯紫英最后收了一句“壮图万里战皋兰”,众人齐声叫好,都说“这说得切,而且吉利。卫兄贤乔梓这一去,必当旗开得胜,屡立战功。”如此完了七七四十九令,停杯换茶,重整肴馔,各人用过干稀饭,尽欢而散。

是晚宝玉回至府中,因记起香菱之病,便先往薛姨妈院中探望一回,然后方回园来。袭人正等得焦急,见他回来,忙迎上来伏侍脱换衣裳,问道:“今天如何吃得这样晚?我只当你醉了,还要回了老太太,另打发车子去接呢。”宝玉道:“我并没多喝酒,回来得也不算迟,不过是去看看香菱,又去给老太太请了安才来,所以晚了。”袭人听了,便回身叫小丫头备洗澡水。宝玉道:“昨天刚洗过,怎么又洗?”袭人道:“你刚从那有病的人屋里回来,不免带了病气,自然要洗一洗才放心。”

宝玉笑道:“那里就那么容易过上了。你且别忙,我还要看看林妹妹去呢。”袭人道:“你去了一日刚回来,不好好歇着,怎么又到处走?况且林姑娘原本身子不好,你才看了香菱回来,又往他屋里去,他岂不怪罪呢?”宝玉道:“林妹妹再不忌讳这些,他自己昨天还亲去看过香菱呢。”说着忙忙的换过衣裳,拔脚走了。

袭人闷闷的,只得收了衣裳,回身坐在床边,拿起一双鞋来缉鞋口。正用牙咬着拔针,忽见鸳鸯带着两个婆子,抬着一盆红掌走来,笑道:“缉个鞋,用得着这样咬牙切齿的?”袭人忙起身让座,笑道:“你不知道这种千层底鞋,沿上一圈貉子皮,翻毛出锋,最难拔针。你做什么来的?”

鸳鸯道:“刚才宝玉在老太太屋里看见这盆红掌,夸说颜色好,老太太所以叫送来。”又望着袭人道:“我听说你明儿告了假,给你哥哥的女孩儿过三朝,怎么倒见你一脸不乐意?是同宝玉拌嘴不成?他刚才回来,这时候又往那里去了?”袭人忙掩饰道:“哪有的事?正是为我哥哥的事虽是喜事,却也是件添愁的事,明日吃洗三面,虽不能像人家张筵唱戏,少不得也要摆几桌酒,杀几口猪,没多久又是满月酒,再是百日,周岁,一年之内,倒要请三四回客,添丁本来已是多一张嘴吃饭,况且还有这许多张罗。若是个儿子也还罢了,偏又是女孩儿,我哥哥因此在那里犯愁呢。”鸳鸯笑道:“你家里何至于艰难至此?老太太、太太难道没有放赏的?”

袭人道:“你这话说得又奇了。论起来我是这府里的,或节或病,府里自有恩赏,我家里却与府里并无瓜葛,便添了丁,也不是家生子儿,凭什么讨赏呢?我虽肯帮衬些,不过一月二两银子,便尽拿出来,也不够什么。”鸳鸯见他多心,忙道:“我并不是那个意思,只是你月例银子、年节赏赐都跟我们不同,原是太太比着周姨娘、赵姨娘的例给的,比平丫头的还多,怎么你家里有这样大事,太太倒不理论呢?”袭人忙道:“太太并不知道,就是老太太,也没有为这个去惊动他老人家的理,难道赤眉白眼的去说我哥哥家添了个女孩儿吗?倒没意思的。”

鸳鸯道:“你不好意思去回,不如我明儿找个机会说与老太太知道,必会赏的。”袭人道:“这更不好。老太太就有心要赏,也不好平白无故给丫头家里人放赏,被那起小人知道了,更不知嚼出什么好的来了。连平儿的堂弟娶媳妇,上头也还没赏,焉知不是为了避口舌呢?二奶奶那样霸道的人,也不得不防备,我如今倒敲锣打鼓的惹事去,可不是不长眼色儿。”鸳鸯叹道:“说起平儿来,真真教人不服气,行事儿色色比人强,论赏却样样落在人后。二奶奶要做脸面,日常只是拿他做文章,又没个老子娘作主,又没个兄弟姐妹帮衬,就保得住自己不出错,也保不得别人不出错,他们夫妻不和睦,是拿他做筏,父子婆媳闹左性儿,又是拿他垫踹儿,那里不受些冤枉。前些时候无缘无故捱了那一顿打,差点把小命也丢了,也没半个人站出来说句公道话。”袭人道:“说是大老爷、太太为秋桐骂了琏二爷一顿,所以二爷堵气,才闹起来的,可是这样?论起来大老爷、太太也太荒唐些,也有个为着屋里人打骂儿子、媳妇的理?依我说,这件事二爷、二奶奶有三分错,大老爷、太太倒有七分。”鸳鸯冷笑道:“他们又知道什么是理?就只得贪得无餍、仗势欺人两样是理罢了。”

袭人正要说话,宝玉已回来了,鸳鸯便起身告辞。宝玉也不甚留,只说:“袭人去送送吧。”袭人果然送出来,鸳鸯出了门首,便又站住道:“你那件事,我倒有了一个主意在此,教你个法儿,如今且不忙说,赶明儿洗三回来,你只提了一篮子红蛋捱房送给老太太、太太们,就说是家里孝敬老太太的,也讨讨老太太的寿。老太太一高兴,少不得就赏了,别人也不好说什么,保不定还要凑趣的。”袭人谢了回来,笑向宝玉道:“你平日见了他,便要拉住说个不完的,如何今儿这样淡淡的?”宝玉道:“不是我冷淡,倒是他近来每每见了我,总是带搭不理,当作没看见一般,我若是多说两句,更要冷下脸来,彼此倒不好意思的。所以我如今对他只好相敬如宾的罢了。”袭人抿嘴笑道:“相敬如宾,原来是这么说的么?”

夜里袭人卸了残妆,宝玉便拉他在身旁,将白日在冯紫英家射鹄遇见卫若兰之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又说他怎样一个性情豪迈,人物风流,又道:“冯大哥虽是说笑,却也是世间常情,那书上戏里有关盲婚哑嫁、乱点鸳鸯谱的故事原就不少,比如丑妻配贤夫,美女嫁赖汉,那里由得自己作主?就拿眼前这几个人作比,像是二姐姐出嫁前,那里知道孙绍祖会是那样一个豺狼人物?又薛大哥娶进夏家的之前,谁想得到这般泼悍无理?我方才去看香菱,见他越发瘦得可怜了,这一场病也不知治得好治不好。依此想来,云妹妹心里未必没有这层疑虑,倒是你得空儿当面说与他,就说我亲眼看见的,卫公子相貌品行,文采武功,无一不好,真正神仙一般人物,这宗亲事总算不辜负他素日为人。虽则小时候受过许多苦楚,如今嫁得这样一个如意郎君,若得诗词唱和、琴瑟谐调一辈子,也就是人生乐事了。”

袭人听了,也替湘云欢喜,笑道:“正是的,两家里庚帖也换了,文订也送了,连大喜的日子都定了,正主儿却连对方名号也不知道,更不知脸长面短,性情脾气。这些人天天都在这里破闷儿呢,若不是你今儿恰恰的遇到,却上那里打听去。”宝玉笑道:“云妹妹原来不知道卫若兰的字号么,难道就没有托别人打听的?这也难怪,他于这些事上向来不大用心的。”袭人道:“你又来说胡话了。这样人生大事,怎会不上心?只他一个女孩儿家,怎好开口打听这些,况且家里又没有亲爹娘,这门亲事原是他叔叔婶子替他订下的,更不便问了。去年七巧节,我们在葡萄架下说了那一晚上的话,他虽只字不提,可是望着大月亮出了好一会子的神,若不是为这件事犯疑,又是为什么?既是今儿你打听得清楚,等我说给他,好教他放心,也讨个现成的赏去。”

宝玉忙道:“你说的时候慢着点,别臊着了他。”袭人笑道:“这也用你提醒的?只是你若能把这份小心略用些在正事上,我们跟着少操多少心?老太太、老爷、太太也看着欢喜,就是亲戚们见了,也说老太太没有白疼你。”两人又说了一回,睡下。正是:

纸上谈兵公子戏,水中望月女儿经。

欲知后事,下回分解。

☆、第六回 芦雪广垂钓得佳句 紫菱洲探病叙离情

却说袭人听宝玉说了卫若兰种种,心里颇替湘云欢喜,便欲找个空儿说给他放心。可巧次日一早,宝玉换衣裳出去了,湘云走来借鱼具,袭人便拉他至里间坐下,沏了茶给他,细细将卫若兰一事说知,抿着嘴儿笑嘻嘻向湘云施了一礼,贺道:“那卫公子的家势门第自然是没说的了,如今听说人物又美,武功文采都好,性情又温和,据宝玉说,两府里这些爷们哥儿通算起来,没一个比得上。且眼下做了先锋,想来不日就要建功立业,封侯封将的。你只等着瞧吧,想必这顶凤冠少不了的。”

湘云满面飞红,啐道:“你们两个晚上不睡觉,只管拿我嗑牙算什么?难道私房话说尽了,嚼别人舌头撵瞌睡的不成?”袭人笑道:“我倒一片好心为姑娘,成日家求神拜佛,只望姑娘许个好人家,郎才女貌,白头偕老,也不枉了姑娘平素的拔尖好胜,就从前吃过一些苦,也都准折得过了。所以巴巴儿的打听了新姑爷长长短短,报给姑娘知道。原来姑娘不领情,倒嗔着我多事。既这样,以后再打听了消息,不告诉姑娘便罢了。”湘云羞得搂着袭人央告:“好姐姐,你如今脾气越大了,好端端一句话便恼起来,又赶着我叫起姑娘来了。我怎么不领情?难道这园子里谁和我真好,谁和我假好,我会不知道吗?”

说着,忽听“哈”一声笑道:“大喜大喜,我当两个人关起门来说什么呢,原来是红娘给莺莺小姐报信来了。”两人唬了一跳,都忙回头看时,却是宝琴约着邢岫烟走来,向湘云笑道:“约了我们在芦雪广好等,你只说借鱼杆,倒一去不回来。他们都等得不耐烦,我两个因此来看看,当是被谁绊住脚,原来急着打听未来夫婿,一心惦记着早过门儿,便忘了出门儿了。”羞得湘云追着宝琴要打,那宝琴早躲在邢岫烟身后,头上凤嘴里衔着的珍珠步摇随声乱颤,笑道:“好嫂子,救我。”

岫烟正拦住湘云,劝他“别只管闹,前边还等着咱们呢。”听了这话,羞道:“无端端的,怎么又打趣起我来?”反同湘云两个一起回身来捉宝琴。袭人忙帮着宝琴拉住湘云道:“如何两个打一个,况且还是大欺小。琴姑娘是客,这屋子槅子又多,灯台又高,若碰伤了倒不好。”湘云便在袭人身后笑道:“这屋里只别人有嫂子的不成?横竖我也有嫂子,只是嫂子不帮我,倒偏帮人家。”说着又向袭人叫了几声“好嫂子”。恨得袭人啐道:“我好心劝你,你不听,倒拿我取笑儿。”便也来呵湘云痒。小丫头们听见动静,都忙进来,见他四个闹成一团,又笑又劝。

袭人先住了手,又劝开湘云、宝琴,岫烟见丫头们进来,早避到一边去,假装看壁上字画。翠缕、翠墨早又走来说:“姑娘们说了,因史姑娘不来,才使琴姑娘、邢姑娘来催请,怎的越发连两位姑娘也都不见了?”众人这方想起来此缘故,都不禁笑了,忙一起出来。

湘云又强拉上袭人一道,翠缕拿着鱼钩鱼线,翠墨提着桶,一同来至芦雪广时,只见宝钗、黛玉、探春等都已到了,各自把着杆子坐在窗前垂钓,波光凛凛,映入帘中,晃得头面上簪光钗影,一片晶莹,紫鹃同莺儿两个在窗下煽炉子煨茶,雪雁、文杏、待书、彩屏等都在水边戏耍,或装鱼饵,或编花篮,或蹲在地上抠土猜字。亭基并山石上缠的古藤,蒙蒙茸茸垂在水面上,底下的水深碧纡缓,一片拨金戛玉之声,清泠不歇。众人见了湘云等,都笑道:“再晚些来,这湖里的鱼尽钓完了。”

探春看见袭人,便问:“二哥哥做什么两三天不着家,这一大早晨又往那里去了?”袭人道:“说是北静王府有请,换了衣裳坐席去了。”探春道:“北静府这一向走动得好不频繁,隔三岔五的来人,又送东西又请吃酒,不知是什么缘故?”忽然想起一事来,又问,“你不是请了假,说今儿要回家去替你哥哥的孩子洗三儿么?怎么这时候还没走?”袭人笑道:“因麝月刚请了假,秋纹又病了,我再走,那些小丫头还不淘翻了天。横竖过些时候摆满月酒,还要回去的。所以这次不去了。”

探春点头道:“不枉太太器重你,说你懂事,顾大局。”一回头见打发去请李纨的小丫头回来了,便问:“请了大奶奶没有?”丫鬟道:“大奶奶说兰哥儿病了,所以留在屋里照看,等下吃饭时老太太房里见吧。教叮嘱姑娘们,这里宽旷,且水边风大,略顽一会子就歇歇吧,吃茶水点心时记得关窗。”

说着,惜春也穿苇度桥曲曲折折地来了,湘云道:“我去怡红院借钓杆,所以迟了;你住得这样近,怎么来得反比我还迟?”惜春笑道:“你也问清楚了再抱怨,我早已到了,为的是林姐姐说茶叶味儿有些陈了,所以特地回家另外取来。刚走到廊下,正遇见两只仙鹤对着起舞,便站着看了一会。”湘云道:“取个茶叶罢了,打发丫头回去就是了,何必又巴巴儿的自个儿跑一趟?”惜春道:“却又来,就是丫头不知道分辨,所以才拿了旧年陈的来,就要他们再取一百回,也不过是这样。”说着递给彩屏一个紫竹雕云鹤的茶筒。彩屏忙送与紫鹃煨上。

待斟时,偏又少一套茶杯,彩屏因又回房去取。众人或收了鱼杆,或交与丫鬟,且过来洗手用点心,丫头们围着伏侍。惟惜春独自斟了一杯茶,坐在窗边望着对岸芦苇丛出神。原来自入画被撵后,丫鬟们都知道这四姑娘年纪虽小,性情冷漠,竟是凛然不可亲近。惜春也知道众人心思,因此自斟自饮,亦不与丫鬟取笑闲话。袭人见他无人侍候,忙拧了手巾来与他擦手,惜春接了,也只随便擦了两下,并无一语道谢。

袭人又剥了一只圆脐血橙送来,惜春这方笑道:“这会子并不想吃这个,你自己吃罢。”说着走出来,将篓中鱼尽数倾入湖中。那鱼在篓中困了这许久,一旦得了自由,反见迟疑,衔嘴吹沫,摇头摆尾了好一阵子,方“泼喇”了几声,游得远了。

众人也都来放了生,仍旧归座闲话。翠缕早数了一遍,笑道:“宝姑娘钓了一条狮子滚绣球,一条银梭子鱼,林姑娘一条锦鲤,一条青鱼,我们姑娘是一条大金鲤鱼,邢姑娘和三姑娘的篓子都空着,四姑娘最多,足的两条鳅鲫,一条鲮鱼。要说那些金鱼、锦鲤放了也罢了,鲫鱼同鲮鱼该留着,交给厨房里熬汤不好?”众人听了都笑道:“他去了那好一阵子,如何钓得反比我们多?必是你数错了。”宝钗道:“必没数错,四妹妹原比咱们心静,垂钓之道,考较的便是一个定字。只是云儿来得晚,也还钓了一条青鱼,三妹妹坐这好一会子,如何竟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倒也该罚。”

探春笑道:“我们自然认罚,倒不知那迟到不来的该不该罚?”湘云早接口道:“知道你再不肯便宜受罚的,不过想拉扯上我垫背罢了。就罚我作诗,如何?”黛玉笑道:“你这会子诗兴来了,倒推在他身上。既这样,就罚你作首好的来,若不好时,便把你也放进这湖里同鱼做伴去。”说得众人都笑了。

湘云道:“不过是作诗,我虽无七步八叉之能,倒也不惧,只管命题限韵来。若作得不好时,再来闲话。”宝钗道:“也不难为你,便是七律一首,限一东的韵,探丫头二东,邢丫头便是三江。”黛玉道:“一东二冬也太近些,不如换一个。蕉丫头行三,就派他三江的韵;邢姑娘便是四支。”

一时议定,彩屏早取了纸笔来侍候,湘云等各自思索,宝钗自同黛玉闲话,忽一转头看见袭人在旁侧耳出神,笑道:“傻丫头,想什么呢?”袭人笑道:“我听见这水底下琮琮作响,又不像是水声,倒像有人藏在水里弹琴似的,所以在这里细听。”黛玉、宝钗都笑了,解释道:“那是山子野的戏法儿,每在潆流迂回之处,便着人于石脚上包了铜皮,流水过来时便有奏鸣之声,便和人家在树梢檐下拴铃铛听风是一样的道理。”

说着,湘云已经先吟得了,即索笔蘸墨,一时写成,众人看时,只见写着:

芦雪广垂钓限一东韵

缠绵濡沫绮罗丛,何似江湖一梦中。

瑶水琪山同日月,烟蓑雨笠共西东。

菱歌纨扇分兰桨,玉露清辉照画艟。

纵掷千金无处买,半轮明月一竿风。

众人看了,都拍案称赞,笑道:“只说作不得好诗便把他放生,原来他倒巴不得要往湖里去的。诗里说得倒是铿锵豪迈,若果然要你千金散尽,担风袖月,渔樵为生,看还这般说嘴不?”湘云笑道:“我果然有菱歌纨扇为伴,兰桨画船遨游,且遍历瑶山琪水,自然便是神仙了,就散尽千金,又何足惜?况且原无千金可散,落得大方。”

黛玉笑道:“千金易散,只怕相伴同游之人倒不舍得散的。你这起句原化的是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倒也改得巧妙,只怕口不应心。”众人原不理论,听他说了,少不得又重新看过,湘云听他打趣,便猜袭人说的那话,只怕他也知道了,自然是宝玉悄悄告诉的,羞得拧他道:“偏你又看得真,想得到。”又道,“别只说我,他两个也都得了,且看蕉客的吧。”

果然探春同岫烟也都已吟罢誊清,便先看探春的,只见:

芦雪广垂钓限三江韵

拨雪寻春落暗香,莲花漏尽滴回廊。

鱼书每向龙门寄,雁字常凭凤宇翔。

流水有心归大海,烟波无处望斜阳。

渔舟唱罢挂蓑去,却看梧桐栖凤凰。

宝钗赞道:“这用的是《淮南子》典故:鲔,大鱼,长丈余。仲春二月,从西河上,得过龙门,便为龙。自是越发豪迈了,只是不工些。况且这里也没什么大海,烟波,渔舟,梧桐的,何必学云丫头一味神游?”探春笑道:“我不说烟波大海,难道只就一沁芳溪大发豪情的不成?况且范仲淹生平未履湘楚,还不是写了《岳阳楼记》,他又何尝见过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的万千气象?小杜《阿房宫赋》通篇都是梦话;连李青莲尚有《梦游天姥吟留别》,比起来,我已经是极之谦逊了,便不工些,也只好改日再眸而得之了。”

众人都笑了,因又看邢岫烟的,只见:

芦雪广垂钓限四支韵

春低杨柳柳低眉,银线金钩玉半垂。

芦管未能成曲调,杏花才可入新词。

莺声掩映玻璃脆,月影轻摇鹦鹉痴。

待到明朝风雨定,落红满地扫胭脂。

不待众人说话,湘云先笑道:“这一篇倒是句句实情了,只是意境不够开阔,未免失于闺阁气。正如《吹剑录》里评的,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先生词,则要山东大汉,唱大江东去。你看这满篇的杨柳、杏花、玻璃脆、鹦鹉痴,可不像柳三变的口吻?”宝钗笑道:“没见这样儿的,不等别人评论,自己先就标榜作苏东坡了。”众人又说笑议论一回,遂相约着往王夫人房中来。

王夫人正与薛姨妈闲话,见他姐妹来,便住口不说了,且打发彩云拿甜碗子与姑娘们吃。宝钗道:“听妈妈说姨妈这几天每每多梦,三更天还不能睡实,不知吃了药好些没?”王夫人笑道:“好多了,正想要问你,前儿那药丸叫个什么名儿?从前没见过。记住了,以后也好叫菖哥儿、菱哥儿他们照样制去。”

宝钗笑道:“不过是麝香安神丸。说是麝香,其实是龙脑,倒不知是什么缘故。”探春道:“自然是因为这龙脑便是药中之君,所以怕在药名里露了底,被人偷了方子,照样儿配出来,才故意行此鱼目混珠之计,掩人耳目。”黛玉笑道:“若如此,那制药的也未免太小心过于,倒不如学那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勾当,直叫个素香非麝丸也罢了。”众人都不由笑了。

正说着,只见凤姐红着眼圈走来,犹自用绢子拭泪,众人都忙接着。王夫人、薛姨妈因知道他从邢夫人那里来,只当他又受了委屈,忙道:“你婆婆找你去这半天,却为的什么事?”凤姐叹道:“孙家打发人来,说咱们二姑娘昨晚不小心崴了脚,从楼上跌下来,我婆婆因此叫我去商议。”众人听了,都唬的忙问:“可伤得重不重?”凤姐叹道:“若不重,他们怎肯叫咱们知道?如今太太已经打发二爷赶着去了,想来到晚就该知道了。”

王夫人便拭泪道:“偏宝玉一早出去了,不然该叫他跟他哥哥一起看看去。怪道我这几晚每每梦见一个女孩儿对着我哭,叫我妈,却又看不清样貌,因此天天在这里犯疑,原来却应在他身上。”凤姐道:“可怜二妹妹从小死了娘,一直跟着老太太、太太过活,早把太太当作生身母亲一般。这是太太记挂妹妹,心有所感,所以早在梦里预见得到。”众姐妹也都唏嘘感伤,又坐了一会儿便各自辞出,都有些兴致懒懒的,便没再聚。

这里王夫人便向薛姨妈叹道:“这些日子家里总不得清静,一时丢玉,一时撞墙,又是这个病那个病的闹个不休,再没一件事叫人省心。倒是前儿袭人来说,他哥哥生了个白胖孩儿,虽说与府里无干,毕竟是件喜事,所以我多赏了他几两银子,也是借点喜庆的意思。”

薛姨妈也道:“论起袭人那孩子的处事大方,伏侍周到,原也该赏。何止姐姐这里,便我那边也是一样,媳妇是不消说,一月里头,少也有十几场气好生,香菱又眼看着不好了,只怕就在这一两天便要出来。好在宝丫头心细,一早预备妥当,不要我操心。有时替他想想,只觉得可怜,未出阁的姑娘,又是这么个门第,说出去是皇商,别人看着以为不知怎样千娇百贵呢,只为家里没个得力的人,竟连这些事也忌讳不得,要他出面料理。我想着,便觉对他不住。”说着,不禁哭了。

王夫人忙劝道:“你有宝丫头做膀臂,也就算有福气。又体贴,又大方,行的事又可人疼,也知道宽仁体下,又不是我们大奶奶佛爷似的面慈耳软,又不比凤丫头,虽然精明,到底刻薄太过。前些日子凤儿病了,要不是宝丫头帮着管理调停,只怕府里连年也过不好。”薛姨妈道:“三姑娘也是好的“

未及说完,忽然吴新登家的走来,回说宝玉的奶妈李嬷嬷自初春发病,昨晚忽然不好起来,如今清醒一回昏聩一回,醒时便叫着宝玉的名字,口口声声只要再看一眼,家里人百般安抚,只看他咬牙切齿,睁眼不肯去,因此斗胆来求主子开恩,好歹请二爷走一趟,使老人家安心。王夫人听了,益发烦恼,向薛姨妈道:“我说的如何?这才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因向吴新登家的道:“你说给他们,宝玉接了北静府的帖子,一早出门去了,若回来得早,我叫他过去给嬷嬷磕头。”吴新登家的答应了,又请示发丧银子,一并赏了,领了对牌出去。不提。

是晚宝玉回来,听说了迎春之事,立时便要回贾母去,说:“这便请老太太打发车子去接来,就以养病为名,在家住上一年半载再作道理,好过在那边受苦。”王夫人忙劝止住,道:“你又来胡说了,谁家女孩儿出了门子,有事没事只管回娘家住着的?即便有病,也该在男家休养,巴巴儿的接来家中养着,倒像笑话人家请不起大夫一样。况且惊动了老太太,更不好。倒是明儿带着相熟太医一道上门去诊视探问,也还使得。”

说着,贾琏也回来了,因说:“不管怎么问,二妹妹只说自己不小心,失脚从楼梯上摔下来的,依我看,总是孙绍祖那厮做的好事。只恨没有证据,不好把他怎样。大夫又说寻常扭伤,并无大碍,只开了一张跌打药方。方才已经回过大太太,说知道了,叫我酌量着办。孩儿的意思,不如咱们这里另请稳妥的太医过去,重新替二妹妹看过,商议着立个方子,太太觉得是怎样。”王夫人道:“我也是这个意思,既这样,就是鲍太医吧,横竖他明儿也要来的,你就再辛苦一趟,带他往孙府里走一回,宝玉也跟你一道去。”贾琏、宝玉二人都答应了。

次日早起,宝玉穿戴停当,请安已毕,也不及吃早饭,只略用了一碗燕窝汤,便匆匆出来园门口花厅上,等着贾琏东院里请安回来,好一道往孙家去。此时园中诸人也都知道宝玉今日要去看迎春,都命丫鬟送来礼物食品,略表心意而已。袭人都打作一包,出二门来交给茗烟拿着,又叮嘱了许多话。

一时宝玉出来,外面早已备下一辆玄青缎帷子大车,遂与贾琏一同上来,后面鲍太医又另坐了一辆车,李贵、茗烟等都骑马跟随。来至孙府,李贵等先行一步,早已通报进去,孙绍祖开了中门迎接,把着辕门不教下来,只命家人抬进门去。原来这车与轿本是分体的,轿在车上时,便是车厢,若拔开机关,则分开来轿是轿,车是车。于是来了五六个健壮家人,拔起屈戌,插进轿杆,一路抬进去,只见中路各府门、仪门、正殿及东、西配殿俱是黄琉璃瓦绿剪边,歇山顶调大脊,倒也十分辉煌齐整。

一时停了轿,孙绍祖亲自赶上来打起轿帘,宝玉与贾琏挽手下来,才知已经来到花园门口,只见面阔三间,皆是灰筒瓦歇山顶,廊柱上漆着彩画人物故事,檐下一溜悬着十几只各色竹子骨的鸟笼子,养着些八哥、画眉、百灵、红脖、蓝脖,正唧唧啾啾叫得十分热闹。进了门,脚下一条石子铺的小路,两边俱有抄手游廊,搭着葡萄架子,掩着一座青石太湖石叠的假山,山下碧水环绕,曲径回廊,虽然远不及大观园轩敞,却也亭台楼阁俱在,花木鱼鸟齐全,因一路顺爬山廊上来,只见山坡下几株桃杏柳树,都有小孩胳膊粗细,掩映着一座灰筒瓦绿剪边歇山重檐的院落,额上也写着“紫菱洲”三个字。

原来前些时迎春出阁时,宝玉正在病中,未得送亲,因此这孙府里倒是第一次来,不免留心观望。孙绍祖见宝玉只管打量,笑道:“久仰府上大观园之名,只恨无缘游赏。日常听奶奶时时提着做姑娘时住的院子,所以在花园里另替他准备一处住所,也叫作紫菱洲。”宝玉心中明知真情必不如此,迎春独居园中,萧条冷落至斯,分明便是休妻,然而自打进门来,孙绍祖一团火似迎着,话又说得堂皇,竟令人无言以对。

及至进来房中,只见四壁萧然,不过略有几件家具摆设,两三个婆子和近身丫鬟伏侍。绣桔见了贾琏和宝玉,不由的眼圈一红,却因孙绍祖在侧,不敢怎样,只羞羞怯怯的请了安。宝玉等先不及与迎春相见,都坐在厢房喝茶,让鲍太医入内与迎春把脉。厨房送上点心来,两人那里吃得下,贾琏便略挑了几筷子鳝面,宝玉拈了块酥,都默然无语。反是孙绍祖将鸡松就面,呼噜噜吃了一大碗,又拿起一只烧鹅腿来啃。

一时鲍太医诊了出来,因道“内淤未痊,又添外伤,更兼抑郁伤肝,气虚伤脾,脘中窄溢不舒,上焦清阳欲结,竟至痼疾。究竟跌损还是小事,只要疗养得宜,不出两月也就好了。倒是这气郁壅塞,内火攻心,倒是大症。务宜怡悦开怀,莫令郁痹绵延。”婆子早备下纸笔,即时开了方子。

宝玉看时,都是些鲜枇杷叶、杏仁、瓜蒌皮、郁金、茯苓之类,倒也相宜,唯其中有半夏一味,因与鲍太医酌议道:“既说二姐姐内火攻心,如何又用此燥热之药,虽说五志热蒸,痰聚阻气,然去痰之药甚多,不如换作贝母。”又向孙绍祖道:“太太听说二姐姐扭伤脚,特地叫我带了一些牛筋来,若用杜仲、田七一起炖了,每日早晚吃着,比药还好。若说气郁,倒别无灵药的,不过是减些劳神乏力之事,好使姐姐宽心罢了。”孙绍祖不好意思,讪笑道:“原来内兄竟知歧黄之术,可是家里现成有国手,从前竟不知道,早知道时,也可省几文医药钱。可见聪明人自是八面玲珑的,倘若他日一时不济,便开间药房、坐堂问诊,做那悬壶行医的勾当,也不愁生活了。不比小弟,除却两膀子蛮力,竟身无长技,若不是皇恩浩荡,赏了这个兵部指挥的头衔,只好落得给人家看门护院罢了。”说着嘿笑了几声。贾琏听他说得粗鄙,也不理他,因拉宝玉过这边来看迎春因是至亲,遂无避妨。

那迎春病在床上,黄白着一张脸,两腮的肉尽陷下去,血色神气全无,勉强倚着绣桔坐起,先问了贾母、邢、王二位太太安,又问园中诸姐妹。孙绍祖咳了两声,道:“我送太医出去。”借故走开。宝玉因取出众人所赠之物奉上,也有字画顽物,也有新鲜饮食,又有宝钗命莺儿用新柳枝编的奇巧花篮,盛着些金桔、果脯并一瓶子露,说是喝了可以清热散淤的。迎春一一看了,叹道:“多谢他们想着,也不知这一辈子还有再见的日子没有?”一语未了,两行泪直流下来。

宝玉也不禁垂泪,只得说些宽慰的话,又问些病情家务等事,因见旁边书案上设着棋枰棋盒,心想孙绍祖何尝有此雅兴,倒不知迎春与谁对奕?遂道:“姐姐从前在园里,奕棋从无对手,我几次要拜姐姐为师,姐姐总是自谦不肯,莫不是如今收了徒弟?”迎春苦笑道:“这里有什么人会同我下棋?是我闲了,自己摆几盘残局来破闷儿罢了。”宝玉听了,更觉心酸,强笑道:“如此,想必姐姐棋艺益发精进了。”一时,孙绍祖打发人来请吃饭,且迎春也恍惚思睡。贾琏遂同宝玉使个眼色,二人出来厅上,那里有心思用饭,只得胡乱吃了几口,告辞回府。

宝玉回来,先到上房回了王夫人话,又去与贾母请安,因王夫人叮嘱不教说迎春之事,便只说去了卫府做客。贾母听见他与卫若兰投缘,更加喜欢,又向他道:“今儿你奶妈家来人,说李奶母昨夜子时咽了气。我想着他从小儿奶了你这么大,论礼该去灵前尽个礼,也是惜恩念旧、敬重老人的意思。况且你张、王、赵三个奶嬷嬷也都要去,你不去,教他们看着寒心只别多耽搁,那地方人多气味杂,行了礼就早些回来。”宝玉答应了出来。

婆子们送进园子来,袭人接着,见他闷闷的,问话也不答应,进房来,衣裳也不脱,便合身躺在榻上唉声叹气。推想并非因为李奶母之事,九成是为了迎春,便不敢细问,只投其所好,说些日间姑娘们芦雪广钓鱼的事与他听,又说探春、湘云、岫烟作了好诗,众姑娘都赞不绝口。果然说得宝玉喜欢了,忙问何诗。袭人笑道:“我那里记得去?别说听不懂,连学也学不来。”宝玉道:“虽然记不全,难道连一半句也不记得的?”

袭人趁机劝他:“你既想知道,不如去秋爽斋走走,一则姐妹们谈谈讲讲,散散心,二则他知道你今天去看二姑娘,岂有不惦记的,不如你早些说给他知道,也免他明儿来问,再则听说兰哥儿病了,你若有空闲,不如约三姑娘一同去稻香村走走。”说着,早向床头取了衣裳来替换。

宝玉依言换了,临出门时,忽又想起一事,因折回来问道:“昨天临睡前,太太打发人来叫你,那半日才回来,为的什么事?我因心里有事,就忘了问。”袭人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我哥哥嫂子生孩子,太太赏了十两银子,叫给打几样金银器。”宝玉道:“正是的,花大哥弄瓦之喜这样大事,你就告几天假回去照应一下也是应当的,如今碧痕他们也都大了,都会伏侍了,其实不用这么天天守在屋里。况且老太太叫我明儿去给李奶奶磕头,一日不在家,不如你伏侍我出了门,便也回家吧,若不放心时,赶天黑前回来也是一样的。想起倒也可叹,记得上次李奶奶来时,你说只怕是什么辞路,原来竟是真的。可见人生人死,原有一定之数。如今我自去替他送葬,你自去与花大哥贺喜,一生一死,死而复生,方见得天地循环,万物有生息。”说着连连感叹。袭人听他又发了魔症,也不肯答应他,只催促着快走。

正是:

落李犹怜老奶母,开花再贺宁馨儿。

正罗嗦不了,只见待书和翠缕走来说:“香菱不好了,我们姑娘都赶着去送呢,叫过来看二爷回来没有,问声二爷去不去?”宝玉、袭人都唬了一跳,忙一同出园往薛姨妈院中来,未到跟前,已听见里边哭声,又夹着女人谩骂声。欲知香菱究是怎样,且看下回。

☆、第七回 接懿旨神瑛假妆疯 闻赐婚绛珠真离魂

话说香菱一病而殁,薛姨妈家开吊发丧,请僧道来念《楞严经》、《解冤咒》等,连日忙乱,人来人往。香菱又留下遗言说不教破土下葬立牌位,只把骨灰送回南边撒在江河旷野中,便当自己回家了一般。薛蟠听了,感悟之心发作,想起从前恩爱的光景,香菱娇滴滴的模样,着实大哭了一场。那夏金桂浸了一缸子醋在心里,每日早晚寻些事故来颠寒作热,打鸡骂狗,薛姨妈、宝钗因此暂且搬回园中来住,宝钗又说:“蘅芜苑已经关了,丫鬟、婆子皆已散出,何必又重新开门铺床的费事,况且家里还要留人照看,我并不天天在此,不过陪妈妈偶尔住上一两晚,再则林妹妹病了,正愁没人照顾,几次三番打发丫头来请我妈入园住着,不如就先在潇湘馆能着住下,横竖事情完了,仍要出去的。”凤姐不待王夫人说话,先就笑道:“依我说姑妈竟不要强他的才是。你看他说得又周全,又恳切,又条理分明,我竟没话驳他。正是林妹妹那里也要姨妈帮着照看,如此一举两得,倒也便宜,他们娘儿姐妹也得亲近,老太太听着也喜欢,太太也少操些心,岂不好?”

王夫人见他二人都这样说了,低头思忖半日,也便允了。俟宝钗去后,便向熙凤道:“那件事,老太太究竟准了没有?”凤姐叹道:“这件事不只太太急,便连那边大老爷并东府里珍大哥哥都再三劝着老太太,说北静王既然请了林妹妹的从业恩师贾雨村做媒,可见真心看重,事先色色打听得清楚,是再三酌量深思熟虑过才下聘的,如今若不许他,只怕不肯甘休呢。无奈老太太只是不准。”王夫人道:“要说北王也是奇怪,虽说林姑娘自小在咱家长大,毕竟不姓贾,即便要聘他,也该是咱家先放话出去,请媒人打听着合适人家才好订亲的,岂有个媒人上门,放着咱家的姑娘不求,倒指名儿要聘府里表小姐的?从古至今也没有这个道理。莫不是那年老太太八十大寿,北静王妃来家做客的时候,亲自看上了你林妹妹,所以要说给王爷作妃?他倒也贤惠。”

凤姐笑道:“早先我也疑惑来着,这几日里细细想来,倒觉得这件事九成是宝兄弟扎的筏子听那边珍大奶奶说,早两年里头冯紫英就几次三番跟珍大哥打听林妹妹,说是闻得府里表小姐作的好诗,宝兄弟拿出去刻了给人看,无不赞羡;他又常往北府里走动,只怕也曾拿去给北王看见,即便他自己不拿去,冯紫英那些王孙公子听说是荣府里小姐作的好诗,又知道北王向有风流之名,遍寻才女不得,哪肯不争着献宝。所以依我说倒是北王先听了林妹妹的才名,王妃才来府里亲自相看的,又见妹妹是这样一个神仙似的人物,哪还有错?再打听了根基,知道是五代列侯,,前科探花、巡盐御史之女,自然更加看重,所以才满口里应许不以庶妃之礼相待,三媒六聘,娶过去另建别院,请恩封诰,与王妃比肩,只称姐妹,不分大小。”

王夫人点头道:“我说北静王这样权势人物,什么样的闺秀淑媛娶不得,只认定了要你林妹妹,又说得天花乱坠的,想来必是你说的这个缘故。依我说这宗亲事也就罢了,且不说门第相当,年貌匹配,只论北王的这份心思,也就难得,况又答应两头坐大,视作正妃一般对待,究竟没什么可挑剔的,老太太若认真不许,这个道理我也就不懂了。”凤姐道:“老太太倒也没有一定回绝,只是推说还要送信去苏州跟林家的人知会一声,才送林妹妹庚帖过府的。其实是想等娘娘回京,再商议。”

王夫人又想了一想,叹道:“老太太既要这样,也只好等着罢了。前些日子同你说,叫挪出宝玉来,且选定日子没有?”凤姐笑道:“怎么没选?上回太太说过后就想着要搬的,本来色色儿的也都打点齐了,偏又遇上史大妹妹要往南边去,宝兄弟哭得什么似的,那天他姐妹们都往稻香村给史大妹妹添妆,正说得热热闹闹的,宝兄弟忽然好端端的哭起来,弄得史大妹妹也哭了。袭人因此跑来跪着求我,说这时候挪动,只怕宝兄弟怄出病来,我想这阳春天气本来就忽寒忽暖的,不宜搬迁,所以就又耽搁住了。况且过两天就是太太的好日子,索性忙过了这件大事再搬不迟。”王夫人也笑道:“我倒忘了,又不是什么大生日,便依你说的这样。”凤姐答应了,自去安排。

到了三月初一,各王公侯府、亲朋故旧、乃至僧寺尼庵,皆有贺礼,门前车马络绎,园中宾朋往来,抬礼盒送戏箱的盈衢塞巷,荣国府内外开筵,官客便在外边荣庆堂,堂客便在大观园嘉荫堂,两处各搭起戏台来,槐阴布绿,栋宇生辉,说不尽崇墉巍焕,局面堂皇,屏开孔雀,褥设牡丹,瓶插四季长开不谢之花,酒泛三江极望无涯之麯,簪钗明耀,罗绮缤纷。此时正值仲春天气,花开锦绣,绿满河堤,又因清晨微微的落了几点雨,越显得玉梨含笑,嫩柳多情,连廊下鸟鸣也比往日清澈欢势。园中丫鬟新换了单罗夹纱的春衫,正是心如花开身比燕轻之际,都着意打扮得桃红柳绿的,在席间穿梭伏侍。

一时焚过寿星纸马、祭了天地,便开席唱起戏来。外间便点了《绣襦记》的《嘲宴》,《浣纱记》的《效颦》,《牡丹亭》的《拾画》、《叫画》等,内间则是足本的折子戏《倩女离魂》。那妆旦的呈娇献媚,作西施捧心之态;扮丑的挤眉弄眼,摇三寸不烂之舌;文则蟒玉璀璨,武则胄铠鲜明;笙簧箫管,形容九宫之乐;生旦净末,演尽人间悲欢。众宾客或凄然有泪,或粲然捧腹,或怅然若失,或打着拍子摇头赞叹,或抻着脖儿轰然叫好,一时也说不尽那千形百态,富贵繁华。

其间最闲的要属宝玉,因各人俱有正职在身,惟他给王夫人磕了头后,便无事一身轻,只管各处闲逛赏戏;然最忙的却也是他,一时小厮传贾政的话,命他往外间陪客见礼;一时又觑个空儿进来内帷厮混一回,给王夫人敬杯酒,同贾母撒个娇儿,和姐妹们品评一回戏,又同丫鬟调笑几句,忽然一转头不见了林黛玉,问时,丫鬟说心口疼,自回潇湘馆吃药去了,便又要跟着去瞧忽然二门上一路传报进来,说“宫里来人宣旨”,唬得贾政忙止乐撤席,传命大开中门迎接,宝玉也只得跟着出来;方出园门,又听见说北静王妃到了,忙侧立迎候,眼望着车子进了园,换了肩舆,方往前来。

贾琏早已引着一人来至厅上,正是六宫都太监夏守忠,也未捧旨,只口中传谕:“娘娘给太太贺喜,祝老爷、太太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原来元春虽伴驾离京,却早备下一份寿礼,嘱咐夏太监这日送来,计有玉堂富贵春绸八匹、紫檀镶嵌的象牙雕人物山水插屏一架、秦镜一面、珐琅象鼻炉一座、窑变水注一个、金银锭若干。贾政、贾琏、宝玉等都跪谢了,面南叩恩。夏守忠又从袖中取一黄封,笑道:“娘娘临行前,已经请宫中监天正推算了一个绝好的日子,便是本年九月初九,只等春狩回来,与老太太、太太当面议过,便来降旨。”

贾政欲接时,夏太监偏又笑道:“娘娘这封儿是与府上玉哥儿的呢。”宝玉不明所以,只得磕了一个头,上前接过来,复转手递与父亲。贾政道:“既是娘娘给你的,你便拆来看吧。”宝玉只得拆开,却是写在洒金贡纸上的一张斗方,写着“金玉良姻”四个字,不禁心下打一个突,呆呆的仍交与父亲。贾政这方接了看过,仍旧折在封内,向夏守忠道:“娘娘的聆训,政已尽知,自当尊谕而行。”又命贾琏款待夏太监,自己进去复贾母的话。

这里宝玉失魂落魄,一路低着头进了园子,也不回席上去,径自迷迷糊糊,歪歪斜斜,只沿着沁芳桥翠堤一带踅走。那边原本树多路歧,如今桃杏俱已开遍,正在花繁叶茂,红飞散乱之际,他见了,不免又发痴想:这些花木一年一度,虽然今儿谢了,明年照旧又开过,便不是今年的这些花,可知也还开在这个园内,这棵树上,也算轮回有命了;反是园中的这些人,一旦今儿去了,不知明年仍得回来不?便回来,也不知这个园子还是姓贾姓甄,还是栽桃栽李,这些人还得见面不见?如此想来,人竟不如花木,非但无根,兼且无情。去年喜鸾与四姐儿在园里顽时,那些人还笑自己痴心妄想,说“这些姐姐妹妹将来横竖都要嫁人的,那时却又如何呢”,自己原也细想过,真正无可奈何,不过聚一天是一天罢了,及至散时,也只得含悲忍泪、自开自释而已,其实无法可想,但能天可怜见,容自己与林妹妹得在这园里相守一辈子,年年春谢葬花,秋来听雨,也就于愿足矣。谁想今日忽赐了这“金玉良姻”,一生心事竟如冰化水,活着更有何趣味?

想到此,只觉得心上被尖刀剜了一下相似,又如头上被打了一闷棍,早疼得抱住一棵桃树,身子便顺着那树慢慢的软倒下去,直哭得声嘶力竭,气短神昏。偏偏这边树木匝密,若非有心找寻,对面也难见到,因此桥上虽然人来人往,竟无一人看见,竟让他痛痛快快哭了足有小半个时辰,渐渐回过味来,元妃虽题字口谕,毕竟并未钦定,这件事或者还有转寰,老太太最疼自己的,又疼林妹妹,若能求老太太作主,老爷、太太那边也就好说了,只怕老太太不肯。且从过往许多细事看来,老太太对宝姐姐保不定也是中意的,又留下薛家一门在此住了这些年,或者心里愿意做亲也未可知。如此想来,便求老太太作主,只怕未必便准,须得想一个妥当法子,一求即应才好,不然白去说一回,求不成,倒把话说老了,就难了。因又想起往年每每自己病时,家中上下皆来探视,比好时更见宽容溺爱,但有所求无不应准,看来恃病求情倒是一个办法。

未及想得停当,忽见两个小丫头穿着一式一样的折枝花样绉纱夹袄,葱根绿的细褶裙子,一路说笑穿花度柳而来,见他坐在这里,不由又是吃惊又是好笑,问道:“宝二爷,你坐在这湿地上做什么?怎么不去听戏?老太太方才找你呢,谁想却在这里。”宝玉充耳不闻,眼直直望着河面,自言自语,说一回又笑一回,又掬起落花扬着玩儿,所说之语更无人能懂。

两个丫鬟慌了,早飞跑着去叫人,恰逢凤姐刚应酬着斟了一轮酒,下席来透气,看见丫鬟慌慌张张的过来,忙喝住了骂道:“做什么瞎眼的雀儿似的混跑你娘的,一点规矩没有!客人见了成什么样子?”丫头忙站住,说了缘故。凤姐吃了一惊,想着堂上许多贵客,不便惊动,当下喝住丫鬟不叫声张,自己忙忙的带了人来至翠堤桃花树下,只见宝玉满面泪痕,散着头发,正嘟嘟哝哝说个不了,见了凤姐,迎上来拉着衣襟嘻嘻笑,抓起花瓣来嚼了满嘴,又伸手叫凤姐也吃。凤姐唬的叫了一声:“皇天菩萨小祖宗,早不病晚不病,也不瞧瞧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这个时候发起呆病来?”忙拉着手连哄带劝,携至怡红院来。又命人出去说给贾琏,叫悄悄传大夫,从夹道进来,切勿惊动客人。

袭人正因遍寻宝玉不见,回来怡红院打听,忽见凤姐送了来,又是这般面目,不禁又惊又痛,又不知原委,只管哭着乱喊,那宝玉益发撒娇撒痴,满口里胡言乱语,倒茶给他,便把茶杯打翻,扶他上床,又抱着床柱子撞头。袭人、秋纹等几个人都按他不住。凤姐想着这件事瞒着贾母须不好,若不瞒时,外边客人未散,一边打发人拿定心汤与朱砂安神丸来给宝玉吃,一边命秋纹悄悄找着鸳鸯,告诉原委,叫他酌情禀报。

一时大夫来了,及诊时,又不发热,又不见汗,只得把了一回脉,扒开眼皮张了张,又叫伸舌头来看看,半晌方道:“依府上所说症候,公子所患该为癫狂之症,多由志愿不遂,气郁生痰,痰迷心窍,以至神不守舍;或则肝胆气逆,郁而化火,煎熬成痰,上蒙清窍;该当其脉弦滑,目赤苔黄。然以公子情形看来,脉浮缓而弱,舌白滑,却又不似癫狂,倒似寒症。”贾琏不耐烦道:“你且别管是癫是寒,如今只说该如何诊治就好。”大夫又低头重新诊了一回脉,踌躇道:“若是癫狂,原该清痰,然公子又并无痰;若是伤寒,则当发汗。故今疗治之法,须得先发其汗,汗发则疏散,郁散则病自愈。”遂援笔立了一张方子。贾琏看时,只见写着姜南星、南木香、天麻、苏子、龙脑之类,也还常见,然又有白僵蚕、白花蛇、全蝎等,顿觉恶心,也只得命人拿去,照方抓药。

且说贾母、王夫人起初听见宫中有旨,皆下席出来内厅等候,俟贾政进来回了元妃之语,又取出斗方来看了,都既喜且忧,便要叫宝玉来叮嘱几句。贾政这方发觉宝玉并未跟来,骂了一声“不知礼的孽障”,因命丫鬟去传。寻了一时回来,却说到处不见,贾母、王夫人都觉纳闷,只得且回席上来,又见凤姐也不知去了那里,只有李纨、尤氏在此招呼,更加诧异。

北静王妃坐着看了一出《情奔》,略用了些点心茶水,便说要走。王夫人苦留用饭,王妃笑道:“难道有戏有酒我倒不喜欢么?实在今儿也是吴贵妃萱堂的寿日,我如今去时已经是迟了,好在俗话儿说的:迟到好过不到。想来他们也不至怪我。”王夫人听了,不便再留,只得送出嘉荫堂来,看着上了轿子,后面十几个丫鬟仆妇围随,手里捧着衣裳包儿。周瑞家的等也都跟在后面,一直送出园门口,看着弃舆登车,方才回来。

此时台上已换了细吹,酒菜上席,第一碗乃是官燕,第二器便是鱼翅,余者海参江瑶,鹿脯驴唇,鱼与熊掌兼得,鸭共乳鸽比翼,凤胆龙髓,簋盘珍错,何消细说。一时各王妃公主散去,席上只有几族近亲家眷,贾母推说乏了,回房歇息,看见鸳鸯面色慌张,不免细问。鸳鸯不敢隐瞒,只得说了宝玉发病,如今已经请大夫诊治用药之事。贾母听了,焉有不惊动伤心的,忙忙扶了鸳鸯往怡红院来。正值宝玉闹了半晌,又吃过药,已阖目安稳睡了,袭人坐在床边垂泪。贾母便不命叫醒,只在外面坐下,又问缘故。袭人哭着回禀:“因二爷出园接旨,便不曾跟着,谁知眼错不见便丢了,只得回房来找,正没抓挠处,二奶奶却送回他来,便哭不成哭,笑不成笑了,满口里说什么金玉姻缘原是和尚道士的浑话,如何连娘娘竟也信了,又要哄得老太太、老爷、太太相信,摔东摔西,只要往宫里找娘娘论理去,若不是琏二爷赶着进来,险些拉不住。”贾母听了,哭道:“我说的如何?这自是为赐婚弄的了。我成日家只说这件事急不得,只不信,到底这样。倘若弄出什么事来,可如何是好?”

说着,贾政、王夫人也都闻讯来了,袭人只得又从头说了一遍。贾政怒道:“这个不省事的孽畜,当初他搬进园里来住着,我便不愿意,只怕人多嘴杂,虽无桑间濮上之事,难免瓜田李下之嫌,原指望大两岁,自然懂事些,哪想越大越不成器,更比小的时候混账了,如今竟闹出这些故事来,悔当初不拿绳子来勒死。”贾母气道:“你自是为我宠他,所以特地在我面前说这些话来指桑骂槐。他搬进园子住着,原是娘娘的主意,就是今天闹出这些事来,也为的是娘娘下旨,你要勒死他,便拉他到宫里殿上,当着娘娘的面勒死,不与我相干。”贾政方不敢说了。

贾母又流泪道:“非是我偏心,只知道疼孙子,不替你们做父母的着想。为的是宝玉和林丫头从小一处长大,更比别人和气亲洽,那年为紫鹃丫头一句顽话,说林丫头要回苏州去,还闹得宝玉要死要活,一条命几乎去了半条,如今倒又忽然弄出个金玉良姻来,可不是要他的命?”因想着外边尚有宾客,况且宝玉睡着未醒,只得命他二人且去应酬,等席散再来。

王夫人那里还有心思坐席,略为应酬一回,早又出来,立逼着凤姐问主意:“你原说已经劝得老太太答应了林姑娘的亲事,如何方才老太太只是怪我撺掇娘娘?骂得我一句话也回不来,偏你又不在那里。等下子再问时,却拿什么话回的好?”凤姐也觉束手无措,况且深知此事不妥,只得虚辞安慰,陪笑说:“好太太,你也容我略想想,才被舅奶奶拉着灌了几口酒,这会子心口乱跳,哪还有主意?等我送走了客人,再想个法子消消停停的劝着老太太,哄着宝玉可好?”

是晚席散后,贾母、王夫人、熙凤等又往怡红院探视,园中人此时十停已有九停知道了宝玉发病之事,也都来问候,惟薛宝钗、林黛玉两个不曾来。那宝玉此时病得益发奇怪,目散神痴,哭笑无常,口中并无别语,只自念诗念词,听了杜鹃叫,便说“啼得血流无歇处,不如缄口过残春”,看见柳丝,便说“明年更有新条在,扰乱春风卒未休”,及丫鬟送药来,又说“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除此之外,倒也并无异行妄动。贾母看了,自是烦恼,向凤姐道:“今日来的那大夫只怕不妥,如何吃了药一些不见效应,不如明日另寻妥当的再看过。”凤姐明知此为心病,非医药所能为,便再换一百个大夫也不中用,却也只得唯唯答应。

一时回至贾母房中,王夫人不住长吁短叹,又向凤姐使眼色儿,凤姐满心为难,也只得向贾母笑道:“宝玉是老祖宗的心肝儿,他病了,老祖宗岂有个不着急上火的?所以便连娘娘的懿旨也不顾了,只要遂宝兄弟的心,成全他与林妹妹。可知我原也和老祖宗是一样的心思,巴不得林妹妹在咱家住上一辈子才好,无奈北静王爷求婚在前,娘娘降旨在后,如今纵然逆了娘娘的意,不理赐婚的事,娘娘看在亲情上自然不肯降怒,但只北静王那边又如何处呢?他与咱家原不沾亲,为祖上有些交情,这些年又走动得频繁,所以才比别府更见得亲热,将来果然结了亲家,就更加融洽有照应了。这些王公侯伯的亲戚故旧虽多,细论起来都不如他家的体面威风,连皇上也敬他三分。说到咱们家,虽上有祖宗的福荫,下有娘娘庇护,然灯芯儿虽亮,也还要多添香油,能和北府结成通家之好,比什么不强?若是不肯将林妹妹许他,亲事固然不成,几辈子的交情只怕也都丢了,岂非得不偿失?非但得罪了王爷,且又拂逆娘娘,世上哪有拿着两宗好姻缘不许,倒强扭着只要做一宗亲事的理?老太太最明白不过的人,这道理原不用我说,只怕老祖宗疼爱孙子、外孙女儿,一时算不过来。”

贾母听他说得头头是道,由不得点头叹道:“你说的何尝不是?只是方才的情形儿你也见了,果然是我护着自己外孙女儿,放着好婚姻不许宝玉应的不是?实是这孩子原本实心左性,钻进牛角尖里再不出来,我只怕逼急了他,喜事变成坏事,倒白白害了两个好孩子。”说着又哭起来。凤姐道:“如今之计,却也无别法可想。俗话说心病还须心药医,宝兄弟这病原是从林妹妹身上起的,自然还要从林妹妹这头治起。倘若说得林妹妹通了,再来劝着宝兄弟,保不定便好了。”贾母一时不懂,凤姐又细细解释道:“林妹妹是知书识理的大家闺秀,自然懂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大道理,未必便肯跟着宝玉胡闹了。如今倒要同他好好商议,只要劝得他本人愿意了北静王府这头亲事,难道宝玉倒拦着妹妹不许出门的不成?自然也答应奉旨成婚了。如此岂不两便?”贾母这方听得明白,却不信道:“那北静王虽是个王爷,毕竟已经娶了正妃在先,你林妹妹心高气傲,未必便看得上。”

王夫人一旁听得焦躁起来,因陪笑道:“林姑娘虽是个难得的,到底是姑娘家,再高傲也有个尽头,难道做王妃还辱没了他不成?况且王妃亲口答应了两头大,愿意跟林姑娘比肩,只称姐妹,不分东西,何等宽仁体下。远的不说,只看王妃今儿的态度举止,岂是那量小尖妒的?若王妃脾气孤拐时,咱们自然不能看着外甥女儿吃苦,凭他权势再高,也少不得想个法儿推却;如今既是这样门第,人家不嫌弃咱们高攀,咱们倒嫌人家拿大的不成?”王熙凤也跟着劝说。贾母从头细想一回,终无良策,只得道:“既如此,就由你去劝劝你妹妹吧,宝玉那头,明日等太医瞧过了再说。”凤姐答应着出来,一宿无话。

话说黛玉自开春后又发了嗽疾,每日请医问药,上自贾母、王夫人,下至赖嬷嬷、林之孝家的这些有头脸的管家娘子,各房里一等大丫头,甚至赵姨娘、秋桐等夹层主子,也都往来问候,倒弄得黛玉诧异起来,心下每每疑惑。及王夫人生日,黛玉不过座前行了礼,略坐一回,看了半出戏,便托病回来。因众人都在席上奉承,这日潇湘馆便无人来,连薛姨妈和宝钗也因夏金桂回了娘家,也都搬回去料理两天。黛玉反觉清净,独自看了一回书,理了几篇旧诗,便命紫鹃收进鹦鹉笼子来,早早关了院门。因此元妃下旨、宝玉疯颠这些事虽闹得天翻地覆,然而园中人都知道干系,谁肯多嘴,因此潇湘馆众人竟是丝毫不闻。

到了晚间,紫鹃伏侍着黛玉吃过药,扶上床歇着,雪雁放下湖绿销金帐子来,掖好,忽然笑道:“今儿一日不见宝玉,倒也奇怪。”紫鹃道:“自然是因为今天太太生日,应酬多,所以未得空儿,这有什么好奇怪的?”雪雁道:“不是那么说,平日里纵然大风大雪,或有庆吊大事,他也总要来一趟,罗嗦几句,看着姑娘睡下了才肯去。今儿到这时候还不来应卯,想是不来了。”紫鹃道:“或者喝醉了不得来也是有的,今晚不来,明日一早必来的。”

他两个唧唧哝哝,早又激起黛玉一怀心事来,不禁情思迤逗,珠泪偷潸,面向里假装睡熟,心下却千回百转,想着沉疴渐成,今年发病又比往年沉重,虽然贾母还是一般疼爱,那些人未必不私下抱怨,这些时候往潇湘馆走动得不像,焉知不是探听病情计算时日来的?又想起日间看的戏,开篇便是两句俗语:“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可知春光易老,心事难酬,倘若竟这样死了,此生岂非虚度?想到此,不禁柔肠寸断,泪雨霖淫,早又愁结丁香之眉,露凝芙蓉之靥,哽哽咽咽,翻腾了足有两三个更次才睡着。次日便醒晚了。

忙梳洗时,早有贾母处鸳鸯送燕窝来,又问昨儿可睡得安稳些;紫鹃正拉着手闲话,周瑞家的又同着厨房柳嫂子来请安,问要吃什么清淡粥水不要;一时赵姨娘独自走来,也絮聒了好一会才走了。黛玉便同紫鹃计议道:“二舅母的生日,又不是我的生日,这些人不去看戏,只管往这里来做什么?别的人也还罢了,赵姨奶奶一向少有走动,如何也三不五时的过来,难道潇湘馆里出了凤凰、麒麟,他们赶着来看热闹的不成?”

话音方落,只听王熙凤的声音在窗外笑道:“正被你说着了,这屋里可不是飞出凤凰来了,怪不得院名儿就叫作有凤来仪。原来我这个凤是假,你这个凤才是真的,可见叫凤的未必是凤,住在凤凰馆里的才真正是凤凰呢。”一行说,一行已进来了。黛玉拍着胸口笑道:“今儿我这里竟比庙里香火还热闹呢,什么风儿又把你撮了来,回回这样神出鬼没,必要唬人一跳的才罢。今儿有客,你自然是大忙人,不在前头招呼,来我这里做什么?什么真凤假凤,你喜欢这块匾,摘了挂在你院子里可好?”凤姐摆手道:“我配不起,这辈子我没有凤冠霞帔的命,只好修来世;不比妹妹,貌若天仙,才名又高,所以才配住在有凤来仪,叫作潇湘妃子呢。”

黛玉听这话里有文章,益发狐疑,却不好问的,只得请他坐了,命紫鹃沏八宝茶来,凤姐忙道:“我不爱喝那个,甜腻腻的,不如你尝尝我这个。这是今年开春,新茶芽儿刚发出来,不等长成便用指甲掐下来用秘方特制的,一亩茶园也只得这十来斤,知道你口味轻,特地给你带了来。”说着果然掣出一只巴掌大的脱胎菊瓣描金朱漆盒子来。黛玉见那盒子红润如珊瑚,知道是宫中御用之物,不禁笑道:“茶怎么样还不知道,倒是这盒子是难得的。这胎骨是用丝绸和生漆制成的一色漆器,你从那里得来?”熙凤笑道:“你且别管,先尝尝味道怎么样?

紫鹃沏了来,黛玉依言尝了一口,只觉满口清醇,风生两腋,再擎杯细看时,只见细叶浮香,螺芽荡影,果然色、香、味俱全,与往常喝的不同,便赞了两声。凤姐这方缓缓的道:“说起这茶,其实一家子的人都是托你的福,这还是北静王府“一语未了,忽见丰儿慌慌张张的走来说:“奶奶快去看看吧,宝玉今早起吃了药,病得更疯了,老太太、太太都在那里哭呢。”

凤姐、黛玉俱吓了一跳,忙问缘故,丰儿定一定神,看见黛玉在侧,不好多说,只吞吞吐吐的道:“早起薛大爷进园来探病,旁人都回避了,也不知他两个说了些什么话,宝玉便又疯起来,大喊大闹的,满口里只说要往宫里去找娘娘,驳回赐婚的事。如今老太太、太太和姑娘们都已赶着去怡红院了。”凤姐听了,不及安慰黛玉,起身扶了丰儿便往外走。那黛玉听了“赐婚”二字,猛可里一惊,只觉头昏目眩,眼面前金的银的红的紫的乱晃,耳朵里钟儿磬儿锣儿鼓儿钹儿齐响,心头上酸的辣的苦的咸的涩的齐涌,顿时面褪红潮,唇如金纸,向后倒仰下去,唬的紫鹃、雪雁忙抱住了乱喊乱摇,又飞跑的去追二奶奶传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