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甚至想,就算今日死在这里也死而无憾了!

顾莲池从容走近,目光一直在她的脸上驻留。

宝儿长发简单拢在脑后,她头顶的药布上已经被血迹染红,倒是脸上干干净净,没有血色。她的身后跟着十来个带刀侍卫,见她走得慢也无人催促。

快到面前时候,其中一人喊道:“小将军过来吧,只要你放下铁铩过来,我们就放了令妹,决不食言!”

顾莲池是何许人也,他是信陵君顾修的儿子,何曾害怕过。得知他要一个人来,其他两位将军当然阻拦,他的性命在赵军手里恐怕更有用处,但是他不敢拿宝儿的安全打赌,安排妥当,这就飞马过来了。

他顿足,一手拄着铁铩。

对面的顾宝铮也被人拉住了,两个人还有一段距离,她竟然在这个时候笑了。

眉眼弯弯,宝儿扬声道:“人生在世,生亦何欢死亦何惧,哥哥不要过来!我不怕,我一点也不害怕!”

她双手背负在背后,只有些许活动的余地。

宝儿脚上蓄力正要回踢,冲回城去,想或许这就死了才好,顾莲池也对着她扯了扯唇,也笑了:“胡闹,你不害怕可我害怕,别乱来,过来!”

说着他抬脚上前,紧紧盯着她的眼。

一眼就看穿她想死的想法,顾莲池目光灼灼:“好宝儿,听我的,我不会有事,赵军不会轻易杀我。”

话音刚落只不过也才一动之时,一支利箭破空而来!

也是距离太近了,他没注意到根本来不及闪躲,胸前立即染红了一朵小花。

当胸穿透!

顾莲池被急箭的力道射得往后一退,更是扶紧了铁铩站住了!

变故就在这么眨眼之间,顾宝铮惊得啊的一声,只听背后一声利刃抽鞘声,她身体做出的最本能的反应就是跑向他!

一共就这么两步,她不知道还会有什么等着顾莲池,她用尽了力气遮住了他,与破空再次飞过来的利箭一同招呼过来的,还有背后人的长刀,顾宝铮只觉身体被射得撞在顾莲池的身上,她背后一疼一凉,捆住她的绳索立即也被长刀划开了!

她稳住身形,一手也握在了铁铩上面。

亲眼看着她替他遮住了第二箭,亲眼看着她身后人长刀落下砍中了她的后背,顾莲池肝胆俱裂:“宝儿!”

可惜他才扶住她,她后面人已经到了,来不及拖着她躲开,本来以为必死无疑,利箭又破空而来!然而这一次随着他拥着宝儿要走之时,城楼之上突然有人连发两箭,砍过来的两个赵军当即倒地,一箭穿胸!

他一抬头,只见城楼上一个身影一闪而过,立即隐没在了暗处。

也来不及多想,他立即揽住了宝儿腰身:“宝儿,我们走!”

往哪里走?

顾宝铮推了他一把,挣脱他手:“你走。”

说着趁他松了力气,一把夺过了铁铩来!

追兵又到,宝儿铁铩在手,转过身来抡了起来,她向前一步,横横将人拦在面前,最先冲过来的赵军当即被她一下挑了过来,她双目赤红,反手一下拔出了钳在她身体里的羽毛长箭,一箭送他上了西天!

动作之间她长发尽然散开,头上的药布已然变成了暗红一条。

顾宝铮一手铁铩,一手长箭,远攻近身,犹如一个索命女鬼。

不断涌过来的赵军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她不守只攻,竟然也叫她杀了一个措手不及!上面的死命令,不许伤了那姑娘,否则下场就和砍到她的那人一样。城楼之上,城门内外的赵军无不因为宝儿的存在而畏手畏脚。城门内还有更多的人涌出来,顾莲池趁宝儿拦住这么一个片刻,早已上马,他的战马与他同心,扯着缰绳冲过来,马蹄子在赵军面前一转,又是奔跑了起来!

他叫了她一声:“宝儿!”

顾莲池一手扯着缰绳,一手将杀红了眼的宝儿捞了起来,他胸前炸裂般疼痛,然而生死攸关之际,他力气暴涨,紧紧搂住了她的腰身,战马闪电般疾驰了出去!

跑出去,顾莲池手上使力,将她提了上来坐了他的前面。

顾宝铮一声不吭,手里还紧紧握着他的铁铩。

她背后的血染红了他的前胸,和他的血迹交织在了一起。

这种长箭都是带回钩的,他伤在心口附近,不敢贸然拔出,只打折箭尾也疼得他浑身战栗,她拔出身体里的长箭时候,忍受何等疼痛可想而知。

顾莲池紧紧拥着她,在她耳边呼唤着她:“宝儿,好宝儿你忍住。”

此时若不是他在身边,她想她一定能忍住,浑身力气差点散尽,宝儿勉强抓着铁铩,脑子还有点清醒,强是咬牙才发出声音来:“你拿着铁铩,不能掉落让人捡去。”

此时她们身体紧紧依偎在一起,马儿奔跑得这么快,不断渗出来的血迹立即吸附在了衣裳上,不会太快滴落,铁铩若是掉了地上,失去了唯一的武器不说,还容易给追兵指明方向。

顾莲池下意识接了过来,也才又拥住她,她就瘫软在了他的怀里。

他一夹马身,张口咬在了她的耳朵上:“宝儿,好宝儿,你坚持住,你千万坚持住!”

宝儿迷迷糊糊靠在他的身上,也不知道自己是嗯了一声,还是没有。

终于到了河边,顾莲池骑马冲进了河道当中,他勒住了缰绳,立即下马。将宝儿背在了身后,他稳稳站住双手握紧了铁铩横在背后,托住了她的双腿。顾莲池将马儿赶上了河对岸,去误导追兵,他背着宝儿则顺流往下,并不上岸。

追兵很快就会追过来,他不能大意。

顺着河道走了一会,能听见远远的马蹄声,二人隐身藏在河边的芦苇当中,不多一会果然听见马蹄声奔着战马的方向去了,心下稍安。他从水里走过去的那个方向就是临水,原本是赵军已经攻陷的城池。

从始至终他的目的都不是晋阳城,而是从前的边疆之城临水。

那里原本是三不管地带,没有完善的城楼,后来齐赵两国结为盟国,赵国为了示好划分给了齐国,这些年一直在完善城楼,然而总是因为风沙雨水难以治理的百姓等各种原因一拖再拖。

顾修游说别国,已经牵住了赵军的军力。

留在这边的赵军是有限的,就在他们以为齐军想要拿下晋阳城的时候,他们也就故意做做样子,顾莲池派军佯攻晋阳城,围困晋阳城其实他真正的目的就是攻打临水,一旦临水拿下来了,晋阳城就真的变成了孤城。

现在这个时候,临水正有一场恶战,只不过这些事情宝儿不知道而已。

顾莲池背着宝儿在水中行走,晋阳城追过来的赵军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他会往这个方向去,水里还有流沙,他每走一步都非常困难,然而每走一步,他都叫着宝儿:“宝儿,醒醒,宝儿,醒醒。”

他们两个人的血终于从裤腿晕染到了水里,每动一步牵扯到伤口都是剧痛。

然而他走得很稳,生怕扯到宝儿的伤口:“宝儿,宝儿…”

顾宝铮趴在他的后背上,悄然无息。

他心里空荡荡的,再也感觉不到疼痛,更是加快了脚步。

大约走出去七八里的时候,水逐渐深了。

再往前岸边就是一个深谷,他知道这个地方,瞭望地形的时候也来过这里,眼看着空中乌云滚滚,黑灰的天边偶尔还亮起一道闪电,他毅然走向了岸边。

转身先将宝儿放了下去,一松手毫无意识的顾宝铮咕咚一声,立即仰面倒在了草丛当中。顾莲池飞快爬上岸,将她拥在了怀里,此时的宝儿脸色苍白,长发胡乱遮在眼上,抱在了怀中这才发现她的一只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

他怔住,一时间连怎样呼吸都忘记了。

老话说只有被牛头马面拽走的人才会掉鞋,顾莲池手都抖了起来:“宝儿?”

他轻轻拨开了她眼睛上的头发,正要去探她的呼吸,却不想对上了她的眼。

才摔了一下,摔醒过来的宝儿眸光微动,看着他也有点恍惚。

现在还不算死里逃生,只不过两个人四目相对,却突然生出了一种截然不同的情绪来。

顾莲池坐在地上,见她缓过这口气来,紧紧抱住了她:“好宝儿,没事了,现在没事了。”

后背疼得动弹不得,她自己都觉得体力在一点点消散,怎么能没事了?

宝儿仰着脸,看着他,所有的情绪都变成了委屈:“莲池哥哥,我会死吗?”

顾莲池当即皱眉:“别胡说,我们谁都不会死,我不会让你死。”

她的眼前,往事一幕幕像是梦境一样。

宝儿盯着他的眼睛目光灼灼:“你不是说当我好哥哥吗?还当吗?”

他狠狠点头:“当。”

这一声当字才落,宝儿眼里立即就有泪水流出来了,她感受不到身体上的疼痛,只觉得心如刀绞,心如刀绞。

顾宝铮怕是有些话再不说,这辈子都没机会说了。

她抽着鼻子,声音忽然大了一些,像是赌气一样:“可是我不想了,我不想让你当我哥哥,我才知道我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可是你好像不喜欢我。你…”

话未说完,宝儿就说不出来了。

她双唇被他薄唇噙住,一下堵住了她的话。

紧接着,他放开了她。

仍旧低头看着她的脸。

宝儿怔住:“你…”

不等话再出口,再次被堵住。

然后他再放开她,沉沉目光依旧在她脸上。

她:“你…”

他再堵住。

如此反复七八次,她咬住了下唇拒绝他再靠近,他才开口:“没有不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

第一百六十四章

她问他还当不当她的好哥哥了,他说当。

从来没有这么深刻的体会到,什么叫做心如刀绞。

她们是兄妹,是兄妹了,理法上伦理也不可以在一起的。

逐渐失去的体力,还有麻痹了的四肢,都让顾宝铮心如死灰。

有些话,本来就算知道了也不能说,此时只怕再不说出来,这辈子都没有机会说了,她只犹豫了一瞬,随即泪意上涌。过往的往事一幕幕在尚还清醒的脑海当中浮现。她被他划破的脸,每次去找他碰一鼻子灰的时候,他对她爱理不理的时候,一下子让她的心低到了尘埃里。宝儿抽着鼻子,用尽了力气,声音忽然大了一些,像是赌气一样:“可是我不想了,我不想让你当我哥哥,我才知道我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可是你好像不喜欢我。”

委屈又不甘。

她在他的怀里,仰着脸,泪水从眼角滑落,瞬间就隐没在她耳边的长发里。

顾莲池定定看着她的眼睛,怔住。

他不是好像,而是真的不喜欢她。

说她是他的命,是因为她是妹妹吗?

看他错愕的模样,就知道了…

顾宝铮眸光当中,星星点点的光亮逐渐消散,这个除了嘴都觉得哪都不能动的时候,真是既绝望又难过,难过得她看着他,浑身都战栗了起来:“你…”

话未说完,头顶的阴影一下罩住了她。

顾莲池一低头,立即噙住了她双唇,他甚至还轻轻吮了下她的下唇,将她未说完的话全都吞进了彼此交错的呼吸当中,一下让她忘记了要说什么,只剩下懵了。

然后他很快放开了她,依旧低头看着她。

他他他在干什么!

宝儿:“你…”

不等她说完,顾莲池再次低头,他微温的双唇沾在了她的唇上,将她要说的话又堵住了。

蜻蜓点水一样,他随即起身,低头看着她也不说话。

他在干什么!

宝儿:“你…”

他再低头,蜻蜓再点水。

她心如捣鼓,一开口,他又来,如此反复了七八次,也许有七八次,也许更多,总之她眨眼看着他,终于在自己的心跳声中咬住了下唇,不再开口,也拒绝他再靠近。

这个时候,顾莲池才是开口:“没有不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

他说很喜欢很喜欢的时候,从眼里滴落两颗清泪,轻轻砸在了她的脸上。他嗓子哑了,说这句话的时候,和平时冷漠模样大不一样。千言万语都在他的眼里,她直愣愣看着他,心里欢喜起来,甜甜的像是糖的泡泡不断涌现出来,不知道为什么,他说喜欢她,她立即就相信了,并且深信不疑。

他从来不善言辞,从一开始接触到现在快有十一年了。

从怜悯他,到理解他,从仰望他,到喜欢他,却仿佛是一瞬间的事情。

他们之间的距离,天涯咫尺。

如果她能活下来的话,如果她能活下来的话,又当如何呢?

宝儿胸腔当中气流涌动,她禁不住大力咳嗽起来。

紧接着随着他将她再次拥紧,背后一紧像是有无数大锤捶在她的头顶,顾宝铮眼前一黑,差点就此昏过去。

不过她咬住了自己的舌尖。

血腥的味道在口中散开,宝儿看着他抿着嘴笑,生怕一放开舌头就再醒不过来。

她眼角的每一次抽动,他都看得见。

顾莲池抱着她,低头抵住了她的鼻尖,他的呼吸也很乱,声音沙哑:“喜欢我,那就坚持住,不要睡着,只要你能活下来,我就和你在一起。”

她不说话,只紧紧咬着舌尖,只眼里流露出绝望来。

很显然,他知道她在干什么,也明白她的绝望从何而来,他在这种兄妹伦理的绝望当中已经沉默了太久,此时见她意识清醒生怕她坚持不住,扶着她靠坐在树边,扯下自己的外衫罩上她,重新又将她背在了后背上。

他胸前剧痛,不断有血迹渗透出来,此时已经全然顾不上了。

顾莲池反手一扶,让宝儿正正趴在他的后背上面,站稳了:“没事,你我本来也没有血缘关系,大不了隐姓埋名去乡野村下做一对快活人,到时候我带着你游山玩水到处走走也是不错。”

说得简单,哪有那么简单呢!

不过这个时候听着他说话,不管他说着什么,都是好的。

顾宝铮指尖微动,在他肩头轻轻点了一下。

天边的乌云蔓延到了这边,顾莲池一边走一边用铁铩在树上做下了暗号,走走停停,这就进了深谷。雷声由远至近,电闪雷鸣之间他不敢走树下,只管捡着草路,磕磕绊绊拄着铁铩。他裹着宝儿的外衫两只袖子牢牢系在他的腰间,一只手托着她,不时地和她说上一句话两句话,她就用手指在他的肩头,偶尔回应一下。走过溪流,在这深谷当中,顾莲池停下了脚步。

他开始回想,能够躲雨的地方。

雷声大,雨点稀。

逐渐有雨点落在他的身上,他顾不上给宝儿遮雨,更是抿唇硬挺着加快了脚步。

也得亏他记忆好,奔着山石之路进了深谷不远,进了一个先人废弃的石洞,雨点连成了一条线,顾莲池在外面做了遮掩,进了石洞一个剧痛立即跪下来!

他先解开宝儿,随即回身坐下,将她抱在胸前。

顾宝铮闭着眼睛,声息全无,顾莲池抚着她的脸,点点轻吻就落在她的眉间:“宝儿,宝儿醒醒。”

宝儿的意识时有时无,他抓着她的左手与她十指交缠,掐着她的指甲。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目光茫然,半天才发出一点声音来:“哪?”

顾莲池贴了她的脸,眼帘颤了颤,抬头道:“在临水边郊外的深谷当中,外面下雨了,咱们先躲躲。”

宝儿的目光在他头上石洞顶停了一停,又不说话了。

她闭上眼睛,一动不动,顾莲池怕她意识全失,有性命安危,又伸手按在了她的唇上:“别睡,我有话对你说。”

她好半晌才睁开眼睛,也是有气无力的撬开一点缝,从鼻尖嗯的一声。

顾莲池胸前已经麻了,他动了动摇了摇怀中人,凤目也是一紧:“你才说喜欢我的那些话,不能用话晃我,等我们回了燕京,到了我爹和你娘面前,你不能不认。”

说着他贴着她的耳朵,又问她:“到时候你认还不认?”

宝儿眼睛略睁大了点,轻轻颔首。

顾莲池唇角微勾,对着她轻笑出声:“好,我等着。”

她轻轻动唇,张口却一个声也没发出来。

他低头,凑了她的唇边去,这才听清她的话:“凤栖死了。”

这句话说得很轻,很轻。

轻得似有万斤棉落在云端,就像是这就有人要将她接走一样。

宝儿眨着眼睛,努力看清他的脸:“我好像也不行了,你还能走,走吧~””

顾莲池当即恼怒,不过很快他就平息下来,外面大雨倾盆,洞内十分阴冷,紧紧抱着宝儿在心口处,他用外衫给她严实盖住,转向洞内将冷风都挡在了背后:“我往哪里走?我去晋阳城也是为了糊弄赵军,临水若胜,自然会有人找寻过来,临水若败,我连火都升不起,只怕你要受我连累,冻死在这里了。”

明明不是这个意思,明明不是这个意思。

宝儿似灵智才开,竟然一下就懂得了他话中那不离不弃的意思。

她不知未来生死,其实这个时候也难免心生恐惧,不愿与他分离。

窝在他的怀里,背后似乎也不疼了。

睁眼看着他,也有了点精神气了,一扯唇就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