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就停在路灯下,所以她清楚地看见了苏冬脸上的表情,恍如时光倒流,带着曾经少女时代才会有的热烈而单纯的盈盈笑意。她猜测,大概是当时车内的人说了什么,又或许仅仅是因为见到面,苏冬才会露出那样的笑容,仿佛盛开在艳阳下的娇媚花朵,周身都散发着迷人眩目的气息,竟与平日应酬场合里的感觉大不相同。所以,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便停下了脚步,驻足在人来人往的街头,直到目送车子消失在热闹喧嚣的车水马龙之中。
“咔”地一声轻响爆裂在空气中,苏冬弹开火机替自己点了支烟,说:“是么?那大概是你看错了,我这两天正忙着让底下那群人重新开工,哪还有工夫闲逛?”
她的表情平静坦然,方晨只是笑了笑,“我也觉得是自己眼花了。”
谁知仅仅过了两天,周家荣就把肖莫再度请到家里来吃饭。
“我看你干脆改行当家庭妇男算了。”方晨说。
“看来有人不欢迎我。”肖莫似笑非笑地接道。
其实自从那天之后,她与他之间倒真的再没什么交集。可是现在看着他的表情,却再一次成功地提醒了方晨,当年自己做过怎样的荒唐事。
席间周家荣突然想起来说:“哎,上次聚会的时候有个朋友对苏冬很感兴趣。”
方晨不由抬头看他一眼:“你兼职当中介了?”
“你对我怎么从来没有一句好话?”周家荣佯怒道,又讲:“人家就是想和美女认识一下,有可能的话再交往交往。怎么样?把她的手机号给我吧!”
方晨不表态,倒是听见肖莫在一旁懒洋洋地问了句:“是谁?”
周家荣说了个名字,“好歹也是IT行业的翘楚,青年才俊,你说是吧!”
“确实。”肖莫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方晨原本正喝着汤,这时却突然停下来,转过头问他:“你也觉得应该介绍他们认识?”
“我当然没意见。”
“是吗?”方晨不禁扬了扬眉,抬高了语调。
“你这是什么语气?”肖莫似乎觉得奇怪,干脆放下筷子,微微眯着眼睛看她,唇角边照例带着一抹玩世不恭的笑意,十分随意地说:“我的那位朋友确实条件不错,你可以先问问苏冬的想法。”
短短的几秒钟过后,目光还若有若无地停留在肖莫的身上,方晨已经一边随手拿起桌上的手机,拨通了电话。
几乎把周家荣当作透明人,她只是直截了当地说:“肖莫有个朋友想约你吃饭。”
她原本以为苏冬没兴趣,结果却只听见电话那头爽快的回复:“吃饭就不必了,我最近正在控制饮食。选个大家都有空的时间,一起出去喝两杯倒是可以的。”语气太过轻松,聊完便挂断了,半点也没提起肖莫的名字,就好像他们根本不熟悉一般。
于是,方晨第一次被这种状况搞糊涂了,直到最后吃完饭肖莫告辞为止,仍旧没能想明白这两人之间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苏冬的变化太明显了。
几乎每一次见面,她都会比上一次更加神彩飞扬精神熠熠。她的五官本来就生得艳丽,如今整个人更是犹如盛放到了极致,无论在任何场合里都愈加地明艳动人起来。
最后方晨忍不住问:“你在恋爱?”
向来烟酒不离的苏冬今天倒是很反常,纤长的十指之间空空如也,只是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柠檬冰水,似笑非笑地打太极:“如果你承认你与韩睿的关系也算是恋爱的话。”
方晨不由一怔,接着似乎是在无奈地苦笑:“看来你确实耿耿于怀。”
“我担心你。”苏冬突然换了副表情,语重心长地说:“韩睿这个人太复杂,你……”一语未毕,眼角余光便瞥到宽大的落地窗外停靠下来的银色跑车,她顿了顿,这时只见方晨拎了包包站起身,说:“我该走了。”
“要和他出去?”
“嗯。”
“看来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有什么好担心的?我自有分寸。”方晨笑了笑,扬长而去。
是韩睿亲自下车替她开得车门,然后问:“等下想去哪里吃饭?”语气寻常得与这世上万千饮食男女毫无二致。
其实自从那个GOODBYE KISS之后,他们的关系仿佛在无形中又很自然地更进了一步。以往走在外面,他多半是用单手揽着她的腰,不折不扣地向众人诠释着她的身份——正风光得宠的女伴。可是如今,也不知道究竟是从哪天开始的,他突然变得更习惯牵着她的手。看上去身体的接触倒像是更疏远了,可是实际上,她却觉得恰恰相反。
就连钱军那样的大老粗,也有好几次不自觉地将视线放在他们相握的手上,表情里有说不出的怪异。
偏偏作为当事人之一的韩睿却对这种变化若无所觉,反倒将这个动作越做越自然,有一次带她出席某场酒宴的时候,甚至还一边与某帮派大佬谈天说地,一边在桌下不动声色地玩弄她的手指,仿佛这才是他打发时间的最好工具。
可也正因为如此,恐怕人人都更加笃定了她的地位,于是她便也和韩睿身边的一众弟兄逐渐熟络了起来。
有一回就她一个人坐在车里,很随意地与充当临时司机的阿天闲聊。
当初韩睿受伤的时候,阿天也曾在她家里住过几晚,对她很是尊重,现如今更是一口一个方姐,十分乐意开着车子为她服务。
她仿佛不经意地问起:“你什么时候跟着韩睿的?”
年轻的男人扶着方向盘想都没想就回答:“有好几年了。我不大会读书,从小就出来混。”说完还不好意思地盯着前方的路面笑了笑。
“那他是什么时候回国的?”方晨又问。
阿天作了然状,噢了一声:“大哥告诉过你他原来在美国?大概三四年前吧,其实我也差不多就是在那时候来的,先认识了谢哥,然后才被带到大哥身边做事的。嘿嘿,想想时间过得可真快。”
“看来他以前在美国的生活,你都不了解?”
“方姐想知道什么?”阿天疑惑地扭头看了看她,大概是会错了意,想了想之后才陪笑着道:“其实大哥平时很忙的,听说美国那边生意更多,所以每隔几个月就要去一次。而且,一忙起来根本没时间顾得上干别的事情。”
解释的意图这样明显,令方晨不禁失笑:“你想到哪里去了?”她歪着头挑眉,“你以为我担心他在外面还有别的女人?”
阿天尴尬地扯了扯嘴角,心想女人么,通常不都爱打探这些?否则她干嘛要那样问?
方晨说:“我只是无聊,好奇一下罢了,你别放在心上。”
“不会不会。”阿天将头摇得像拨浪鼓。而且今天的事他是绝计不会告诉给大哥听的,倘若到时候大哥怪他多嘴,那岂不是自找苦吃?!这样主动往枪口上撞的事,他可是坚决不会去干的!
晚上去吃道地的川菜,照例是选在隐密的包厢里,就只有她与韩睿两个人。
有时候方晨会禁不住地猜想,是不是身分特殊而敏感的关系,似乎这个男人并不喜欢与陌生人有近距离的接触,所以无论走到哪里,要么他的身边总是环绕着一众手下,众星拱月的同时又恰到好处地将他与潜在的危险隔绝开来;要么就干脆挑选离人群越远越好的位置,就比如现在。
“你不觉得坐在大厅里吃饭更加热闹?”快要结账走人的时候,她故意问。
她承认自己有些恶趣味,其实想要听到韩睿亲口承认自己怕死简直就是妄想,但她还是忍不住试探他。
果然,坐在对面的男人只是抬眼觑了觑她,不动声色地抛出理由:“我不喜欢热闹。”
骗谁呢?她在心里暗暗鄙夷——他所经营的那些圈钱的场所,哪一个不是人声鼎沸?
“你又在怀疑什么?”韩睿问。
“哎,你不要这么多心好不好?”她扬起嘴角回给他一个笑容:“其实珍惜生命是个好习惯,干嘛不承认?”
可是韩睿却没有笑,一双狭长深黑的眼睛看着她,“那你也应该知道,跟在我身边可能随时都会有危险。”
“所以呢?”她也看着他。
隔着一张桌子的距离,她依稀看见他的眼神倏忽闪了一下,犹如暗黑的天边稍纵即逝的流星。他沉默了片刻才开口,却只是说:“过来。”
“什么?”
见她不动,韩睿干脆兀自起了身,修长的双腿绕过黑檀木餐桌,在她身边停了下来。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知晓自己嘴角边不知何时沾上了一小抹辣渍,替她擦掉之后,这个英俊冷酷的男人倾身抽了张纸巾,再不紧不慢地将自己的手指擦拭干净。
做出这样的举动,他似乎安之若素,那张脸上平静无波,可是方晨却突然呆滞了两秒。他的手指温热,隐约带着薄薄的茧,从她的唇角边掠过的时候竟然引来一阵奇异的感受。
似乎是为了掩示莫名的窘迫,她偏过脸去清了清喉咙,然后才理直气壮地质问:“你是存心看我笑话吗?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提醒我嘴边沾了东西呢?”
“没有。”虽然是在否认,但韩睿的表情却显然并不配合,唇角和眼尾都各自扬起了一个微小却着实愉悦的弧度。
他其实很少这样笑,只是忽然间觉得她的样子堪称可爱。虽然与斯文淑女沾不上边,然而恰恰是因为那点污渍,仿佛令她平日里那份冷静自持的气势弱下去许多。
他没料到会看见这个样子的她,正如没料到自己竟会那样伸出手去替她擦拭一样,动作流畅自然到令人讶异的地步。
事实上,他也发现自己似乎越来越习惯方晨的存在。在更多的时候,他确实有某种错觉,以为她和他已经相处了很长的时间,因为他们的性格在许多方面都是那样的匹配,甚至,堪称默契。
最后开车回去,一路上方晨只感觉车内空气异常沉闷。开车的人不说话,于是她也不愿开口,低头玩了一会儿手机,结果突然接到报社总编打来的电话,说是临时有个学习培训任务,单位决定安排她去参加,地点在偏离市中心很远的郊区某宾馆里,为期五天。
“明天下午报到。”她觉得出于基本的尊重原则,还是有必要知会韩睿一声的。
韩睿说:“自己小心点。”
她扬了扬眉稍,毫不掩示地表达诧异:“多谢关心。”
韩睿转头看她一眼,仿佛若有所思,片刻之后才微一点头:“不客气。”
培训的宾馆地处偏僻,但是条件却很好,据说是市里某位领导的亲戚投资兴建的。就因为有后台,所以丝毫不受地理位置的限制,也完全不用担心客源问题。
倒是为了这次各杂志社和报社的集体活动,他们特意事先预留了客房出来。方晨与另一位同行住一个标间,那女孩子名叫郑玲玲,年龄与她一般大,却是今年刚刚加入记者行业的,算起来工作时间还不到三个月。或许是性格相近的关系,两个人很快便熟络了起来,同吃同住,就连上下课都结伴而行。
到第三天的时候,郑玲玲有些按捺不住了,晚上盯着电视屏幕叹气:“我想逛街。怎么办?”
方晨盘腿坐在另一张床上,说:“再忍两天。”
“哎,你说那些主讲人为什么这样死板?上课还要签到。就算当年读书的时候也没严格到这地步啊。”
方晨笑了笑,“你过去经常逃课?”
“不逃课的学生生涯是不完整的。”郑玲玲眨着眼睛反问:“难道你没逃过?”
“有吧。”仔细回忆了一下,方晨点头,不过似乎是已经非常遥远的事情了。
不一会儿,郑玲玲又提议:“闷死了,干脆出去走走。听说旁边那个天然湖的湖水又清又凉,天才刚刚黑,我们转一转再回来。”
外头的空气确实好。虽然位置偏,但难得宾馆建得依山傍水,四周更是绿树成荫,风景倒是十分不错。
走不出多远便看见那个纯天然的湖泊,其实在逐渐深沉的暮色里倒也看不清湖水究竟有多么清澈,只是靠得近了便感觉悠凉的水汽扑面而来。
方晨穿得少,出门时只在T恤外面套了件中长的开司米外套,就这样抱着胳膊,同郑玲玲站在湖边天南地北地乱聊。
女人的话题永远不外乎吃饭逛街和八卦,加上这几天封闭式的培训已经足够挑战耐心的了,于是她们都很默契,谁都不想在这种时候再谈起工作。
郑玲玲不但对于购物和明星八卦很有研究,甚至还研究过一段时间的神鬼论。从东方的传说探讨到西方的灵异事件,讲到最后,她才想到问方晨:“你信不信世上有鬼?”
“不信。”方晨一边回答一边移动脚步,打算换个站姿。可是几乎就在她话音刚刚落下的瞬间,斜后方的草丛里便传来一阵穸簌的响动。
两人俱是一惊,下意识地回头去看。
方晨眼尖,只见一个人影匆匆闪过,一晃便不见了,或许是跑得太快,又或许只是被夜色巧妙地掩盖了。
郑玲玲心里发毛,拉住方晨的衣袖说:“我们回去吧!”
“好。”再度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方晨才微微皱着眉头转身。
其实她本来还有些受惊,只是在看到人影之后,反倒镇定了下来。
因为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早在上个月,她就发现自己似乎偶尔会处在被人监视的状态下。初时她还疑心是不是过于敏感了,可是直到半个月前,才终于可以肯定自己的判断。
那天她照例在社里加班,晚上九点多接到阿天的电话,说是韩睿让他来接她回家。
其实根本没必要,因为要从报社回家的方法有很多,无论是公车还是地铁,抑或是出租车,都十分方便。
所以上车之后问起原因,阿天却只是应了句:“大哥说太晚了不安全,让我负责将你送到家门口才准离开。”
能有什么不安全的?以前也不是没有加班过,更晚的时候都有。
可是自从那天之后,阿天就几乎成了她的专职司机,日日尽职地负责接送,引得好几位同事来问她,那个年轻的酷哥是不是她的男朋友。
对此方晨很无奈,偏偏又不方便多作解释,所以每次都只能含糊其辞,结果更糟糕,旁人都只当她默认了,就连平时最热心的工会大姐也不再忙着替她介绍对象。
但是和韩睿见面的时候,她却从来没问过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不是个随便浪费资源的人,似乎他每做一件事,目的都很明确,所以她几乎可以认定自己身边确实是有麻烦了。
她把这事交给韩睿去处理,自己则一直保持沉默。只是唯一令人奇怪的是,她能有什么跟踪的价值?
郑玲玲回到房间后,惊魂甫定,拍着胸口说:“看来做记者这行也不好,本来我是胆子挺大的一个人,感觉天不怕地不怕,但是自从上回跟去现场报道过一起公园奸杀案之后,突然发现这个世界太危险,随时有可能飞来横祸。就像刚才,那个黑影你看清了么?离我们好像也不太远啊,不知道他要干嘛?”
方晨原本还在想着心事,听她这样一讲,心里不禁有些愧疚,出声安慰她:“没事的,或许是那人迷了路呢。”又故意开玩笑:“社会版是比较残酷一点,要不等你这次回去干脆申请调去娱乐版吧,反正你对八卦那么热衷。”
“你怎么知道我正有这个打算?”
“因为我以前也是这么想的。”方晨笑嘻嘻地催她:“你先去洗澡。”
等郑玲玲进了浴室,方晨才在床边坐下来。
手机就握在手里,她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拨个电话出去将这个突发事件和谁说一说,结果偏偏这时候屏幕一亮,伴随着铃声和震动一齐传来。
虽然吃惊,但她还是很快地接起来,听到那个微低而清冽的声音问:“你在做什么?”
他很少问她这个问题,通常打电话来只是交待见面的时间和地点,言简意赅,惜字如金。
方晨照实回答:“刚回到房间里。”
“多少号?”
“啊?”她一愣。
“你在几号房?”
十分钟后,高大英俊的男人如从天降一般出现在门口,面对着她的惊讶,他仿佛心情不错的样子,双手斜插在黑色风衣的口袋里,神祗般垂下寒星似的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出去坐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