杉儿的眼睛里却是满满的怒气!甚至更有憎恶!

“我宁肯现在杀了你……也不想看见小姐为你伤心……”

歆儿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慌,“你在说什么……杉儿……我不明白……”

“不用再装下去了,作为一个孩子,你已经把你的单纯美好饰演到了极至。”

歆儿惶恐起来,“杉儿……我不懂你在说什么……这里面肯定有误会……”

杉儿看着他,眼中的怒气渐消,……换之而来的,却是莫大的哀伤。她手中的力度轻柔下来,杉儿松了手。

歆儿立刻一个跃身站起来,逃离那危险的栏杆。

他发现杉儿仍旧看着他。歆儿涩涩的笑道:“杉儿姐,你怎么了……”

杉儿看了他一会,轻吐出一句话来:“你是东诸人。”

歆儿的脸色变了变,立刻摇头,“你在说什么啊,什么东诸人……”

杉儿的表情平静,没有多说什么——歆儿却觉得她那一双眼睛利得像把剑,搅得他心绪不宁!

“怜秀已走,小姐知道后……不知会是如何感受。”杉儿看着他说道。

“呃……是啊……”歆儿低下头去,不敢看那双眼睛。

“对小姐而言,最大的伤害……莫过于背弃。她绝不会轻信于人,可是若是信了,她便会全然不顾。”

“…………”歆儿不知如何答她。

杉儿看着歆儿,眼里是决绝。“若留你活下来他日让小姐受苦……不如我现在杀了你……”

歆儿愕然抬起头看向杉儿!——温柔乖顺的女子手里残留着猩红的兔血,这样子看起来叫人心里发慌!

杉儿是从不杀生的。哪怕是这些兔子,也都是小海处理好之后交于她。就是这样的杉儿,她说她要杀了他。

“可是……你若是死了……”杉儿面容哀伤,“你若是死了,小姐一定会难过的……”

歆儿的心猛地一沉!——犹如千斤锤重压在上头,压抑死闷不能呼吸……

你若是死了,小姐一定会难过的……

沽月汐……

娘……

沽月汐……

娘……

沽月汐……

娘?……她究竟是什么人……她究竟是我的什么人……

是沽月汐?……还是娘……

杉儿摇晃着站起身,她一脸疲倦,显得憔悴许多。步伐不稳的向甲板下走去,一边说道:“歆儿……别让小姐看出你不是歆儿,因为在那之前,我一定会杀了你,一定……”

歆儿站在甲板上,愣愣的看着杉儿的背影,他问:“你是几时知道的……”

杉儿停下来,“……那天,你告诉我,船的方向变了。”

歆儿苦涩的一笑,竟然,是他大意了……

华葛、西婪、北岑三国海域狭小,一般人家的小孩极少接触大海,即便是接触了,大人们也不会轻易带他们出海。——只有在东诸,广袤的海域与内陆的干旱缺水,使得人们的生活与大海紧紧相系,东诸人,没有一个不习水性的,没有一个不懂驾船的……

辨认方向时,杉儿看向天空,那日阴云密布没有星星,歆儿却轻易的说出了方向——

只有常年以海为生的东诸人,才有这样的天赋。

歆儿在甲板上坐下,他看着自己身上的衣,脚上的靴,腰间的匕首……

歆儿从袖中取出银蛇。这生灵虽已消瘦,却格外美丽。他想起沽月汐对他说的那翻话来。

“不要让你的宠物太强大,太强的力量只会使它们离开你,甚至伤害你,你的力量永远要在它们之上,操控住它们;也不要让它们太弱小,它们需要诱发力来成长,需要诱饵,你要给它们去征服别人的机会。”

所以,所以她让蔚小海教他习武,让潇沭延教他异国语言与民俗,她送他银蛇,她将他束缚在自己身边——以这样的方式,她不愿让他离开,她似乎……企图让他习惯一个新的世界。

“我是不是……从一开始,就被她看破了呢?……”歆儿躺在甲板上,他看着这一片颜色灰暗的天空,脸上尽是苦涩的笑。

——也许,她从一开始……就什么都知道了吧……

潮湿风吹过歆儿的身体,他闭上眼睛,他想起杉儿那一双满是憎恶与怒火的眼——他是这样的害怕,害怕失去眼前这一切美好……

“娘……如果,我真的是你的孩子……该有多好……”

轻柔的话语被风吹破,它们碎在这海风中,支离破碎。

第一节 相逢遗恨

海面上碧波万里,温热的光在水波中灼灼燃烧,初夏已到,飘舞着白色旗帜的船队成半环形状停浮在海面上。潇沭辰站在船头处,脸色不太好看。而一旁的潇沭潜,则显得更加躁动,他肩上的小松鼠因主人恶劣的情绪而不敢妄动。

潇沭延走上船头,身后跟着歆儿与杉儿,杉儿后面,是蔚小海与蔚小雨。

“士兵传报说无法靠岸,怎么回事?”潇沭延问道。

“东诸皇帝的军队驻扎丘昃,我们无法靠岸。”潇沭潜侧着头说,高挑的眉显示着他此刻的不快,“按沽月夫人的意思,东南行驶势必到达丘昃,我们理应在此处扎营。”

潇沭延看向潇沭辰。

潇沭辰深锁着眉,点点头,“攻打东诸,丘昃是唯一的缺口。”

潇沭延面容上浮现忧虑神色,“久不靠岸对我军不利……既同是攻打东诸,为何不结为盟军?”

潇沭辰却是摇了摇头,“两军联盟需要首领宣誓协议,……沽月夫人尚未回来……”

杉儿淡淡一笑,心想,若是小姐回来了,更不可能成为盟军。

“延将军。”

潇沭延转过身来,叫他的人是歆儿。

——灵秀的面庞上挂着浅笑,歆儿向前走了数步,问道:“歆儿有一事不明。”

“小公子但说无妨。”潇沭延回道。

“驻扎军营这种事情,什么时候开始需要论起先后来了?”歆儿笑问他,笑容明媚。

“公子的意思是……”潇沭延有些犹豫。

“没错,何必论先后——”潇沭潜笑起来,“我们海行已久,必须靠岸蓄积物资,难道还怕他们打来不成!”

“潜!”潇沭辰扫他一眼。

“辰,下令靠岸吧!我们远行这么久,士兵们都累了!”潇沭潜坚持己见。

潇沭辰一脸沉着,“这里地属华葛,我们如要靠岸,就必须征得华葛皇帝的同意,东诸就在眼前了,怎么能胡来?!”

潇沭潜闭了嘴,望着远处的紫色旗帜心烦意乱。

杉儿没说话,她看着歆儿,方才歆儿说的那翻话时,竟让她恍惚见到沽月汐的影子——这是她诧异的原因,也是她不安的理由……

杉儿心里很清楚,沽月汐表面上虽然对歆儿漠不关心,两人对话也只是冷言冷语,刺芒相对,但是她看得再明白不过……沽月汐对歆儿,已经算得上是花尽心思。

这样一个孩子,忤逆难顺的孩子……却叫沽月汐这般爱护着……

杉儿的心沉甸甸的,她心里有个阴影,逐渐扩大——歆儿,对这次战役……究竟是福是祸?

“杉儿姑娘。”潇沭辰唤道。

杉儿回过神来,看向潇沭辰,疑问道:“辰将军有何指示?”

“指示不敢当……”潇沭辰满面愁云,“沽月夫人不在,我们三将不敢轻易做主,眼下这个样子……杉儿姑娘如何看?”

“我只是一个卑微婢女,怎敢逾越身份。”杉儿只是轻轻笑了笑,“夫人不在,杉儿自当遵从公子的意思。”

“这……”潇沭辰为难的看向歆儿,这孩童虽机敏,但到底也只是个八岁顽童,潇沭辰拿不定主意。

歆儿倒是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双眸饶有趣味的看着远处飘扬的紫旗。

忽然听得一声厉鸣!——声音嘹亮,尖利破耳。船队上的士兵们纷纷仰头观望——

九霄正于上空盘旋飞翔!

杉儿与歆儿同时一惊,喜笑开颜。

“夫人回来了!”

“娘回来了!”

远处有船驶来,羽白帆,鹰橼底,尾鱼船身是北岑船只的特色。

半环状的船队围聚上来,将北岑木帆围在中心——

沽月汐从船舱里走出来,脸上带着少许倦意。

“架梯!恭迎夫人!——”潇沭辰高声呵道!

营帐内,林逸之低头看着地图。

赵旬走进来,“陛下。”

“什么事?”林逸之仍旧没有抬头。

“西婪的军队要求靠岸。”

“不是已经回绝过吗。”林逸之有些不悦的直起身子,视线暂时终于从地图上移开,他看向赵旬,“去告诉那位潇沭辰将军,请他们另寻别处,丘昃是华葛地界。”

“可是……”赵旬并不离去。“……潇沭辰说他们的统领要见陛下您,……说要详谈此事。”

“哦?”林逸之眉毛微挑,“怎么,他们那位神秘的主人终于要显身了?——有意思。”

林逸之放下手中的地图,转过身来,“他们有说怎么会面吗?”

赵旬低着身子,恭敬回道:“他们说等候陛下的传召。”

“真有趣……”林逸之嘴角勾起笑意,“你现在速去接迎。”

“属下遵命。”赵旬退出营帐。

沽月汐自从回来后便没有多说一句话,她低沉着眉眼,心事重重。歆儿在一旁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袖,低声唤她:“娘……”

沽月汐低头淡淡看他一眼,眸子又转向海岸处,继续望着焦急策马而来的赵旬——赵旬身后跟着若干个士兵,他们在岸边下马。

歆儿隐隐察觉到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

下岸的桥已架好,潇沭辰、潇沭延、潇沭潜站在一旁,士兵们皆列好了阵势,在岸边列作两排。沽月汐将要下船。

“夫人!……”蔚小海与蔚小雨跟上前,有些担忧。

沽月汐挥手制止住他们,“按照常理,我去面见华葛君王,携同武将是忤逆之罪,你们就此等候,不可胡来。”

蔚小海与蔚小雨无奈停下步子,两人望向杉儿,眼里的信息无非是希望杉儿能劝阻沽月汐。杉儿心里生生发痛,她心里自然是清楚,让沽月汐单独去见那个人,简直就等同于撕扯她的血肉伤疤!

“夫人。”杉儿几步上前,一手拉起歆儿的胳膊,“夫人,公子想陪您一起去。”

歆儿愕然,看向杉儿。

沽月汐转过身来,“杉儿,你怎么也与小海小雨一起胡闹起来了……”

“公子年幼,见不着夫人的话又该哭了,是吧,公子?”杉儿问歆儿,一脸的笑显得异常温柔。

歆儿看了她一会,小脑袋立刻转向沽月汐,脸上堆起悲戚神色,“娘……您又要丢下孩儿了吗?……呜……”

沽月汐皱起眉来,她真是被吓到了——这小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恶心了……

潇沭延却走过来,“夫人就将小公子带上吧,公子年幼,相信华葛君主不会为难夫人。”

沽月汐想了想,微微笑起来,“延将军想得周全,相信华葛君主不会为了区区营地而落得欺凌女幼的丑名。”

“我等——恭送夫人。”潇沭延低下身。

众人见状,皆低身行礼。

沽月汐一衣白纱,轻舞灵动而越发显出高洁之气,脂粉未施,绝尘妖娆越发显出倚天之尊。神闲浅笑,沽月汐伸出一只手来,“歆儿,来——”

歆儿顿时明白了一句话:为何总说女人如花。

这一片苍茫的灰黄色,这一片的躁动的深蓝色,中间婷婷立着一个纯白的影子,像一朵突兀而生的芙蓉花,纯净美好得叫人不忍多看一眼……就怕这双眼,会使她沾染上尘埃。

她早已撼动西婪士兵的心,也使船下的赵旬震撼……

为何……为何他会觉得如此之熟悉?这举手投足……世上竟会有第二人存在?!……

歆儿欢笑着小跑过去,抓住沽月汐的那双手,紧紧抓住——他不敢松手。沽月汐只是笑笑,牵着他走下船去。

“歆儿,今天……你已经有资格去见一个君王了。”沽月汐的声音很轻,几乎是在说给自己听一样。

歆儿挨得很近,他听得很清楚。

“歆儿,你想做王吗……”沽月汐说。

歆儿疑惑不解的望着她,“……娘?”

“不要松开我的手,永远不要。你要的一切我都可以帮你拿到。”

歆儿能感觉到来自沽月汐身体的轻微颤抖。

——为什么?……她在发抖?她在害怕?……强大的她还有什么可惧怕的?……

在赵旬看来,这副情景却是温馨的母子密语,两人像从画卷里走出一般,美丽而高贵。

赵旬礼貌的走上前去,微微低身,“在下是此军大将赵旬,奉命来此接迎夫人,夫人请——”

沽月汐看他一眼,这一眼意味深长。歆儿隐隐察觉到沽月汐身体里暗藏的怒气。

“将军赵旬……”沽月汐礼貌的回视一笑,“……别来无恙。”

赵旬心里是一阵乱麻,他看着面前的沽月汐,只觉得千山万石逼压过来!

“娘……”歆儿拉回沽月汐的注意力,“这里风好大啊……”

沽月汐柔和微笑,“歆儿乖,我们这就走。”

不再理会惊愕住的赵旬,沽月汐牵着歆儿向前走去——

最终,她还是放过了他。

那一日在场的所有人——她放过了赵旬,她最终还是没有杀他。只因他是华葛边境不可缺少的大将……

那么李烨呢?……她想起那个将毒药喂入她口的男人,她的手上还残留着鲜血的余温。——她始终逃不脱这些回忆的煎熬。她仿佛一个困在往事中的孤魂。

啊……可是为什么,我现在就要去见他,为什么我又想起这些来……

沽月汐正想着,突然感觉到,风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