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印抿了一口茶,瞥了一眼旁边焦灼不安的董展初,徐徐道:“便将你遇到的麻烦说出来听听吧。”
董展初道:“是。是犬子隐儿……隐儿……”结结巴巴的,竟不知如何说起。
“隐儿如何?”青印催促道。
他心中一急,眼眶都泛红了:“求印仙人救救隐儿的命!”
“隐儿是病了么?”
“没有病。”
“那怎么会有性命之忧?”
“只因他的生辰……”
“生辰?”青印诧异地重复。
“他的生辰十分不巧,注定有死劫临头。”董展初说这话时,紧张得站了起来,脸色苍白得可怕。
青印低头抿了一口茶,记起之前茶棚下茶客们的议论,心念微转,慢慢吐出一句:“莫非小公子是七月十五子时所生?”
听到这话,董展初膝盖发起抖来,竟要给青印跪下去。青印及时探出一只手托住他臂弯,示意他冷静。他勉强坐回了椅中,端起茶碗想喝一口压压心神,手却哆嗦得将茶水洒了一身。
青印跟着董展初去看过了隐儿。周岁的婴儿由一名丰腴女子抱着。婴儿面色白里透红,,睡的酣甜,看上去健康的很,仿佛跟那可怕的祭祀传说隔了十万八千里远。看着婴儿娇嫩可爱的脸,青印有瞬间的恍神儿,仿佛看到了许久前的羽涅。
董展初说,抱着孩子的女人是奶娘,婴儿的母亲两个月前因病去世了。
青印心下侧然。这孩子早早失去母亲,又偏偏赶了个邪门生辰,搞得生死未卜——怎么就这么倒霉呢?
从隐儿的房间出来,董展初急不可耐地问道:“今天已是七月初十,还有五天就七月十五了。印仙人可有法子让隐儿躲过此劫?”
青印仰面看看天,淡淡问:“你先告诉我,是谁指使你大老远的跑到京城去找我的?”
董展初一愣,含糊地道:“印仙人声名远扬,我是慕名而去。”
这马屁拍的响亮,印大仙心头一喜之际,也未完全昏头,冷静地判断出这小子在说谎。她不过是个小小半仙,数落起来也没抓过几个像样的妖怪,焦州府距京城数百里地,她的名声还没那么大。
冷冷地笑了笑,没有吭声。
只见董展初的眼睛心虚地向左看看,向右看看,再回头向后看看,额头上竟紧张得出了一层薄汗。
青印看他神情怪异,问道:“你看什么呢?”
他吓了一跳,慌忙道:“没什么。印仙人远道赶来,定然累了,还是先到客房住下休息一下吧。”
董展初引着他们去往客房,路过一间厢房时,陌途暗暗挠了青印一爪。她脚步一顿,站住了,向这间厢房望去。
走在前面的董展初催道:“印仙人,客房在那边。”
青印望着厢房的门,问道:“昨日可是有客人来?”
“客人?”董展初愣了一下,旋即明白过来。昨天闯入的那名白衣女子此时正睡在这间厢房内,印仙人真神人也。连忙答道:“是有一位。”
“嗯。对她好些。”青印说。
“是。哎?”董展初随口应着,旋即又面露疑惑。
青印也不再说什么,请他领着去了客房。肩膀上站着的那只黑猫,却暗暗地把爪子都掐到她肉里去了。
董展初退出去后,她才嗷嗷叫起来,将扒在她肩上掐她的家伙扯下来,将他举到脸前,怒道:“干嘛挠我,干嘛啊?!”
陌途道:“刚刚你对董展初说什么‘待她好些’?咱们此行来的主要目的,是要带树妖回去的,你倒好,像是说媒来了!”
青印叹道:“树妖这样拚了命来见他,用情之烈,简直是可歌可泣,难道你就不想撮合一段奇缘吗?”
陌途嗤笑道:“奇缘?人与妖的奇缘我见的多了,最终免不了落个粉身碎骨的凄凉下场。”
青印满心不服:“说什么呢,玉兰哪有那么可怕?她不会伤害心上人的。”
陌途冷笑:“我说过粉身碎骨的是董展初吗?”
青印愣了一下,摇头道:“玉兰怎么说也是有些修行的,凡人应该是伤不了她。”
陌途道:“傻女人,这世上最可怖的,恰恰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
青印愈发不解了,冒出满脑袋的问号。这时有下人送了饭菜过来,陌途见了吃的,遂将一切抛在脑后,全付精力投入到碗里去……
撤了残羹时天已黑透,下人又送了沐浴的水桶来。青印遂让陌途先到外面去,她好洗澡。这黑猫却往床上一躺,道:“这府中情形复杂,我不能让你离开视线之外。你洗你的,我不看便是。”
青印冷汗下:“你是男的,怎么能留下?快出去啊!”
陌途慢悠悠道:“我是猫。”
“那也是雄猫!”青印走到床边,不客气地拎着他的后颈的皮毛提溜起来,打开窗户,一把丢了出去……终于清静了。
舒心地宽衣解裙,浸到大木桶里去,水气氤氲,旅途带来的疲乏在温热的水中散开,筋骨舒展,肌肤浸润,身心舒畅。惬意地闭着眼睛享受着。
浑身寒毛突然竖起,莫名有异样的感觉。猛地睁开眼睛,身体往下一缩,将肩膀以下藏到水中,警惕地向四周看去。
什么也没有。
可是方才明明有被人窥视的感觉。目光在屋子里缓缓扫了一遍,突然抬头向上望去。屋顶的一道缝隙里,露出两点腥红,似一对充血的眼睛!她惊得尖叫了一声,门旋即被撞开,一个黑影冲了进来,正是黑猫陌途,冲到浴桶边时已化身成人,抱着她的肩膀从水中拎了出来。瞬间天旋地转,这黑影电光火石间甩脱自己的外袍将她卷起,一把丢到床帐之内,自己则“嗖”地跃起,直袭向屋顶那对红瞳。
屋顶的瓦片被他“卡啦”冲裂,整个人冲了出去,站在屋顶四下张望,只见数道黑灰色的影子迅速遁走,消失在后院园林之中,片刻之间就不见了踪影。想到青印还在屋里,不敢穷追,遂从破洞返回屋内,走到床边掀开垂着的纱帐。
青印正扭动着从紧紧裹着她的黑袍中挣扎出来,纱帐忽然被掀起,吓了一跳,急急忙忙地又遮又掩,慌道:“你先出去我穿好衣服再进来啦……”
陌途却非但没有退出去,反而上前一步,逼近到床边上,弯腰凑上前来,盯着她捂着胸口的手,微蹙着眉,道:“把手拿开。”
她大吃一惊,捂得更紧了,慌道:“什什什什么?陌途啊,我告诉你一点人间的常识啊,做为一个男人,哦不,雄猫,女人的身体是不能随便看的,这是不合规矩,十分无礼的。虽然我的身材非常棒皮肤非掌好,你也不能想看就看,你必须……”
“少废话。”他不耐烦地单膝跪到床上去,摆出一副凶残的禽兽之姿,抓住她的两只手,狠狠向两边扳开,露出肩部一片水润肌肤。
青印料不到日夜相伴的陌途会突然兽~性~大~发~,完全乱了方寸,张嘴就要尖叫。为防她乱嚷,陌途只好单手握住她两只手腕,再腾出一只手来捂住她的嘴巴。
作者有话要说:兽性大发~~
☆、34
她手被锁死死,跑不了,叫不出,她只好拚命地扭动。
“不要扭了,再扭就全露出来了。”陌途冷冰冰话音飘进耳朵,毫无兽~性~色彩。
青印一愣,老实了。确,那黑袍本是随意裹在身上,再扭下去,整个人都要脱袍而出了。只能僵直着身体,睁一对惊慌眼睛望着乌云罩顶般禁锢着她陌途。
陌途眼瞳却是冷静又专注,目光没有落到不该落地方,而是盯着她露出肩部。
“这是什么?”
“什么?”青印还沉浸在惊慌之中。
“这里。”陌途松开捂着她嘴巴一只手,食指指尖在她肩部轻轻触摸了一下。
这轻轻碰触让她脸瞬间红透,不过她也明白了他在说什么。他这样按住她,并非要侵犯她,而是方才瞥见了她肩上那枚烙印,想要看个清楚。
——想看说啊!!!需要动用霸王硬上弓动作和气势吗!!!!!!
青印脸憋通红,咬牙切齿道:“那是们家族烙印,可能是族徽一类。放开啦!!!”
他手一松,她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拿被子将自己裹了个严实。
他坐在床边儿沉思,道:“族徽?确定吗?”
“反正家人都有这个印子啦。一出生就要烙上去。”
“若是族徽,那可知这图符寓意?”
“不知道。”青印摇头,“没人告诉过。”
“若是族徽,必有深刻含义,也会令子女铭记在心,怎么会没人告诉呢?而且,倒觉得这图符像是仙界文字,却又并非仙界文字。不知与仙界有何牵涉?”
“仙界?”青印一愣,“一家人都是**凡胎,族徽怎么会是仙符呢?若真与仙界有关联,又怎会落个惨遭灭门下场。”
陌途也想不清楚。一瞥间,看到青印裹跟粽子似,问道:“裹那么严做什么?”
如此一问,青印方才被冒犯怒火又腾地复燃,裹着被子就在床上原地蹦了一下,怒道:“再次警告哦,以后不要在洗澡时候闯进来!不要!”说到这里,忽然想到他闯进来也是事出有因,于是补充道:“即使闯进来,也要非礼勿视,更不能把按在床上……呜……”越说越不像话了……
陌途不悦地蹙起眉来:“们在一起这许多年了,每天都睡在一起,看一看又怎样?”
青印噎了一下。这话说,好像她跟这只兽类已经亲密到了无以复加程度似。神兽眼中并没有人间伦理道德,对于“非礼勿视”这种词,懂是懂,却是不屑一顾。
跟兽类沟通好难。青印费力地接着灌输道德理念:“们虽然熟,但也没熟到那种程度啦。”
陌途一张脸突然沉了下来,瞬间阴云密布,简直快要滴出水来。拿锋利眼神横着凶巴巴地划了过来。
青印脖子一缩,惊悚地咽了一下口水。明明是她在训他,凭什么他用这种凶恶眼神瞪她,还瞪到她莫名心虚?
却听这货恶狠狠丢出一句:“想看就看,怎样?!”起身,甩袖,愤然离开。
“咦?……”青印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神兽道德灌输工作似乎是失败了。教育一头神兽好难。
其实陌途没有走远,只是去到门那边把门栓死,就变成黑猫跳回床上来睡觉了。看到青印裹着被子一脸别扭样子,更加怒从心起,爬起来把她肩膀那儿被子挠了几下,直到她露出一截香肩来这才罢休,气哼哼地卧在枕边睡觉。那毛儿耸耸背影,无比清晰地传达了此刻这只猫儿诡异恼怒——让不让看!偏要看!必须看!
被迫露着一截手臂睡觉青印,心中情绪复杂得不能用言语来表达。
摊上这样一只怪脾气猫,可怎么整!!怎么整!!!!!!
陌途怒气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早晨。前来敲门董展初不幸触了霉头。他打算上前去敲印仙人门时,发现黑猫蹲在石阶上,便伸手撵了一下,不料惹火了这家伙,它凶猛地一跃而起,直接跳得跟他脑袋一般高,狠狠在他脸上挠了一爪子。
青印在屋里听到一声惨叫,急忙开门察看,见董展初正捂脸跺脚,惊讶地问道:“出什么事了?”
董展初气急败坏道:“这猫挠人!”移开捂着脸手,露出颊上渗血爪印。
青印低头看了一眼蹲在一边黑猫。这家伙正毫不在意地舔着爪子。她再瞅一眼董展初,淡然道:“这是猫。”
董展初何尝不知道这是她猫。但见此时印仙人不冷不热态度,非但没有责怪那猫意思,神情间倒更像在指责他叫太大声。印仙人好护短……他有求于人,不好再抱怨这点小事,连连道:“无碍,无碍。”
黑猫对青印表现甚是满意,憋了整整一晚郁闷,此刻终于爽了。
青印闪身把董展初让进屋里,抬手一指屋顶破洞,道:“董公子,贵府不甚太平啊。”
董展初抬头一看,也是吃了一惊:“那是……”
“昨夜有妖异偷窥本姑娘。”
他急忙抱歉道:“惊扰到姑娘了。”
她睨他一眼:“这么说知道是什么东西在偷窥了?”
他怔了一下,急忙摇手:“不知道。一介凡人,怎么会知道那些古怪东西呢?”
青印笑了一笑,也不追问。董展初站在屋子中央,面露犹豫,眼神又开始左右游移,看上去神不守舍。
青印出声道:“董公子,有什么事吗?”
董展初像是吓了一跳,回过神来,迟疑地问道:“印仙人神通广大,定然是能看到妖鬼吧?”
“这个自然。”她信心满满地说。但凡妖精,无论伪装再怎么好,在她眼里总能看到一两处原形流露破绽。
董展初走近了些,小心翼翼地问:“那么,请印仙人开开法眼,看看小人身后可有一只鬼跟着?”
他以压低声音、神经质神态说出这样一句阴森森话来,令听者顿觉毛骨悚然。虽然青印确信他背后并无异状,却还是忍不住往他身后看了一眼。
他身后空空,并无半点鬼影。
定了定心神,道:“董公子,身后并无异物跟着啊。”
董展初抹去额上一层冷汗,松了一口气。那只一直跟在身后鬼没有跟进来?难道是怕了印仙人神威,自觉逃蹿了?
青印问道:“董公子为何会有此一问?”
董展初道:“没什么,是小人疑神疑鬼了。对了,印仙人,今天是七月十一了……”
“知道心里着急。”青印道,“们今日便开始做法事,希望能帮助小公子渡过一劫。需得先找个合适地方设法坛,带在府中转一转,看看方位。”
“这……”他面露犹豫。
青印蹙着眉道:“怎么,不合适吗?”
他急忙道:“只要能救隐儿,没什么不合适。”
转身引着青印往外走去,黑猫自一边跳过来,跃到青印肩上趴着,大尾一绕,勾在她颈子上,着实保暖。
一踏出屋门去,就迎面碰上了一名老者。
董展初脚步一顿,行了个礼:“父亲。”
来人正是焦州知府董驷和。
董知府以阴沉沉目光盯着青印。
青印也站住了,以更阴沉目光看了回去。
五年前屠门之夜,就是这个干瘦老头儿,跟另一个人一起出现在了灭门案现场。
他是凶手之一。
五年来,青印第一次与仇人面对面站着。她恨不能此刻就斩下此人项上人头,踩在脚下。
手在袖中暗暗攥得青筋爆爆,眼中泄露出一丝腥红杀意,令董知府心中诧异了一下。
青印忽然感觉肩头传来刺痛。是陌途用掐她方式在提醒她。
悄悄深呼吸一口,闭了一下眼,压下眼中仇恨,再睁开时,眼眸已是清亮如水。
却听董展初向父亲解释道:“父亲,这位印仙人,从京城来,或许能帮隐儿渡过一劫。”
董知府开腔说话了:“们不需要帮忙,还请印仙人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