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静静地注视着他,才发现在这个无光的黑暗世界里,他并不能看见她的目光。

周思诚能感觉到她突然的安静,甚至能感知到她的注视。那种目光很宁静,就好像初初认识她的时候,她说死没有什么了不起。活了一遭,有太多恩仇要回报,却没有什么让人甘愿活着的期盼。所以生命的结束对她而言,和长途跋涉的结束,繁杂工作的结束,是相同的。

一种很自然的解脱。

死亡能够给她一直渴望的,不再为恩仇奔波的借口。

姒今松开眉头,似乎一点也不着急,说:“过来。”

“不要踩到链条。很麻烦。”她说。

也不知在彻底的黑暗中,他要如何避开遍布满地的链条。但他确实做到了,很慢很慢地向她靠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最后,回身转向她的方向。

接应他的是一只手,拉住他的手腕,轻轻地,在他唇上印了一下。

毫无重量的一个吻,姒今式的冷淡低凉。

周思诚愣住。

姒今转身带着他走,说:“上面走不通,下面该有通道,恐怕要走地下室了。”她的声音抿着层笑音,“约莫会见到许多骸骨。幸好你看不见。”

他问:“看见又怎样?”

她答:“不想让你看见。”

即便行走在这样毫无指望的黑暗里,她依然想给他一个正常的光明的世界。

周思诚走着走着,渐渐听到水声。寂静空间里的滴答声刺激着人的耳膜,不像是人类世界的声音。手腕的皮肤已经习惯了姒今冰凉的体温,渐渐变得不能感知,整个空间里只有她的呼吸声是真实的。

让他觉得她还活着。他们还可以一起活很久。

但是这样的想法给他强烈的,挥之不去的预感,觉得不对劲。

她的态度,她说的话,整个这件事,都透着不对劲的地方。

姒今果然找到了她预料的那个地下室的入口,生锈的铁门像一个装饰,挡不住任何人的去路,像一个地狱的路牌,欲盖弥彰着提醒着来路人,吸引灵魂抵达漂泊的终点。她说:“准备好了吗?里面的味道可能不好闻。”

他牢牢拽住她的手:“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没有跟我说?”

姒今想抽出手,却发现他的力气异样地大:“嗯?”

“你不肯回去救周念,一定有原因,是不是?”他也许不知道,黑暗里的他表情从未这么有逼迫感。

“我现在就是在救周念。”

姒今终于顺利抽身:“用过引魂咒的两个人,只能活一个。如果一起活着,就一定会有一方衰败。沈眠婴就是这样,找不到我的日子里,她开始生白发,惧光,惧火,控制不住地苍老,连长相也越来越像我。如果我继续活着,周念也许也会那样。但是她没有沈眠婴的不死之身,也许很快会死也不一定。”

她说:“这些在我第一次救她的时候,就已经定下了。多说无益。”

“多说无益?”真的获悉真相的事情,却不知该用什么表情面对。

她怎么可以这样坦然,坦然地将这个秘密保守了这么久,又如此坦然地将它宣之于口。

姒今低下头,破天荒地,开口道:“对不起。”

“我以前对‘未来’这两个字,没有概念。”她说,“对我来说,现在就是现在,不会有什么改变。我从来不懂得如何为未来打算,所以生死的决定对我而言都很轻易。后来…一切就不同了。”

她本来可以泰然至终,因为从未抱过任何奢望。

可是如今,不得不承认,她觉得有些遗憾。

真遗憾啊,从前没有认清。原来对每一个人来说,“未来”这两个字都是存在的。那里有很多变数,许多真相和残酷。但它同时,有着很多盼望。

她从未想过的那种盼望。

说着,她彻底打开那扇生锈的门。

巨大的铁门哐当一声,砸在地上,声音在密闭的空间里刺耳到无法忍受,一层一层,如钟磬之音,从四面八方毫不留情地回馈予人。

同时,那些被砸到的链条,也开始重新活动,像无数没有意识的蛆虫,开始吞没这个世上一切的腐朽气味,也将一切变成腐朽。

她弯腰走进去,被里面的尘土和酸腐气息,呛得咳了两声。

“进来。”

“来不及了。”她说。

已经分不清拉着他的究竟是她的,还是命运的手。总是毫无气力,没有他申辩的余地,就被拉进下一个深渊里。

周思诚木然地站在地下室的入口,异样顺从地往下走,好像那些侵入呼吸道的异味和飞尘对他毫无影响。

他自嘲,觉得荒谬也觉得可笑,可是最后都木然了。他的声音显得有些冷漠:“你去吧。我不会拦你了。”

也许真的有过那种不自量力的念头。希望成为她对人世的一点点期待,希望她在尘埃落定之后,就循着他用真心点燃的一点点光源,找到存于人世的路。

可是都是假的,都是一厢情愿。

根本没有尘埃落定的那一天。

他们之间,一切都是尘埃造就的海市蜃楼。当尘埃消散的那一天,彼此也会不复存在。

他淡淡说:“姒今,你真的没有心。”

姒今一步步往后退,在幽暗的底下通道里越走越深,端详着他僵硬的脸色,笑笑说:“是吗?我也觉得我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