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了一大通,最后他想起了什么,打住了,问:“你需要这些么?还是靠施几个法术就好了?”

他喝得有点多了。

姒今没笑意,淡淡地瞧着他一杯一杯下肚。沉默的一场筵席,她到最后时突然微笑:“相逢一场,给你唱首歌吧。”

周思诚根本想不到,有点受宠若惊:“…好。”

她开始唱。

声音很轻,浅浅的低唱,柔和悠扬。古老又朴素的曲调,从未听过,唱的是一首词:“春风倚棹阖闾城,水国春寒阴复晴。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日斜江上孤帆影,草绿湖南万里情。东道若逢相识问,青袍今日误儒生。”

她没有机会读很多书,这些词曲也就是小时候学来的,其实并不是很懂,只记得是一首送别的曲子。

只要是送别就可以了,以后不会再见了,周思诚。

※※※

周思诚回到安森小区的时候,整个人身上都散发着酒气。周岳本来还奇怪他去哪了,这会儿见他一个人回来,问他:“老妖婆…”想想又改口,“姒今走啦?”

对,走了。一般人话别时千里相送,再不济也能眼睁睁看着对方的背影越走越远。但她走得利落潇洒,干脆凭空消失,连个目送的机会都不给人。

他头发沉,只想得起来一件正事:“你今晚住这里么?念念这样不好搬动,这屋子说不定有利于她恢复,醒来之前就留在这里吧。”

周岳点点头,突然一脸严肃:“哥,我正要跟你说这事呢。念念她…好像有点不对。”

周思诚一下清醒不少:“哪里不对?”

“你来看看就知道了。”

他说的是周念的小臂。以前没发现,刚才他守着周念的时候,偶然瞧见她手臂上有个红点。撩开袖子去看,才发现那是一条红线,色泽鲜亮妖异,弥散着血丝,仿佛是一条有生命的蛊虫。

周岳有点手足无措:“以前没有这条线啊,是不是顾容弄错了,念念的状况又更差了?”

周思诚思考了一瞬便摇头。不像是弄错了,姒今那样子显然是笃定了已经成事,才会那样没有负累地离开。

他问:“联系傅简和顾容了吗?”

“傅简说他也不清楚。顾容只跟我打包票说她的部分已经完成了。我问她这算怎么回事,她说她只负责让念念的生魂归位,生魂归位了不代表就健康无虞了。这是什么意思啊?”

周思诚的表情冷了下来,揉了揉眉心:“她是说,念念还中了别的招。之前是因为念念生魂没有归位,算半个死人,所以问题没有暴露出来。现在念念要恢复了,问题就出来了。”

周岳自己也琢磨出来了,只是抱着丝侥幸,此刻听他再解释一遍,又暴躁又崩溃:“还真是没完没了了?这下姒今都走了,顾容也没一点帮我们的意思,念念怎么办!”

“先不用急。”

怅然,又觉得可笑。兜兜转转一圈圈,居然又回到了无计可施的原地。

他竟然笑了笑:“今晚先守着吧,一切等念念醒过来再说。”

第37章叁柒

【第三十七章】

杨敬搁置尸身的冷库在中环外,姒今这一晚就住在附近。她记住了周思诚的叮嘱,没有证件,只好去没有和公安系统联网的小旅馆。前台是开旅馆的老板的女儿,态度散漫,递个圆珠笔给她,让她写名字,身份证号,联系电话,和生日。

姒今指着最后一项:“要填这个?”

“哦,办了会员卡,生日当天来住能打折的,你办卡吗?”

“不办。”

姒今拿出手机,把周思诚的身份证号和联系电话抄了上去,名字还写的是自己的。

前台小姐给了房卡,拿过登记簿一瞧,这名字,还挺有意思的。一抬头,姒今已经准备上去了,柜台上一个银色的闪闪发亮。

照平时她也不这么拾金不昧,但这手机是住店客人的,想着姒今总会回来讨,就拿起来喊人:“小姐,你的手机掉了!”

姒今没听到一样继续往前走。她只好追上去拉住她,把手机递过去:“给,你手机掉了。”

姒今茫然地看了她一眼,淡淡瞥了眼手机:“替我扔了吧。”

“扔了?!”

是,扔了。姒今都已经头也不回地走上楼了。

前台小姐站底下,怎么瞧怎么奇怪。这女人穿的一身高档牌子,举手投足透出经济条件的优渥,这种人怎么会来住她们家小旅馆?手机也是,好端端一个苹果机,说扔就扔了。她耐不住好奇,解锁了她的手机,显示有一条新短信。

发件人是傅简,只有一个字:“好。”

※※※

周念再次醒过来的时候,身边坐着的是周思诚。

他看着手机屏幕出神,上面是一张偷拍的照片,杯盏间一个女人模糊的侧脸。吃那顿饭的时候他还是没狠下心,拍下了这张留念。原本担心姒今的特殊体质,可能会不能成像,幸好是可以的。

突然间,床榻上的人嘤咛了一声。

周念缓缓睁开了眼睛。和第一次醒来不同,那是只是意识模糊地喊了几个名字,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这一回醒来时,她的眼神出奇地清醒。

何止是清醒,那样冷寂淡远的目光,乍一看竟像是姒今。

但再一瞬,属于周念的灵动可人就回来了,懵懵懂懂地喊他:“哥哥…”

周思诚连界面都没来得及退出,立刻去看她:“念念,你醒了?”

周念大抵头有点疼,一只纤细的手去捶了捶自己的后脑勺,迷茫地问:“我这是怎么了?”她像是回想起了什么,突然全身缩了一下,一把拽住周思诚,“哥,爸爸妈妈怎么样了?我看见一个好可怕的女人,突然闯进来…像电视剧里一样,样子那么年轻,头发全是白的,就是个女魔头。”

周思诚按住她的手安抚她:“念念,你先不要急。你仔细回想一下,那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是她晕倒前看到的最后一幅画面了。

她在楼上房间里跟周岳发微信聊天,聊着聊着忘了时间,周母喊她吃饭,她应一声“来了”,就又抛之脑后。

过了好一会儿,手机没电了,她才下楼,从楼梯上下来,笑容霎时僵在脸上。

一家人好好的在吃饭,窗户突然开了,阴风阵阵,怎么关也关不牢。周父去关的窗,僵持久了就让周母去看。两夫妻只关心那扇诡异的窗,没发觉屋子里什么时候站了个女人。

可周念是正对着她的背影的。那女人一身红旗袍,绣了白牡丹,穿得像个民国歌女,长发却尽是斑白,在夜风里扬起,妖异瘆人。

一个声音突然响起:“你是叫周清盛?”

问的是周父。两夫妇回过头看见凭空出现的女人,吓得大气不敢出,紧紧贴着窗框。周念捂着嘴不敢喊出声,楼梯是下不去了,她只能躲到楼上,在墙后面偷偷观望。

女人转过了头,标致的一张脸,眸子森冷可怖:“二十年前你们救了个和尚,俗名叫聂远生,有没有这事?”

周念吓得脸色煞白。聂远生,说的就是青叔,爸妈一直说青叔是个高人,给自己家带来福运。也是青叔施的法,让周母能生下她。所以虽然是周家当年救了青叔,可真要算起来,青叔对周家也是有大恩的。

但是没想到,青叔还有这么个仇家,不人不鬼,来寻仇。

她告诫自己要镇定,镇定,她还没有被发现,一定要尽快把消息传出去。为了不让那个女人察觉,她走回房间的速度很慢,去拿落在周思诚房间的手机充电线。她插上电源,手机充到5%开机电量的过程漫长得仿佛过了数百年,楼下只传来过短暂的尖叫声,是周母发出来的,戛然而止。

周念心里已经猜到出了什么事,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手机是她的救命稻草。直到她终于能开机时,一个苹果的白色图标亮起来,走廊上却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那是人的脚步声吗?怎么会那样轻微,像某种昆虫在爬,缓慢又清晰,刺激得人心里一阵发憷。

周念这时候全身都在发抖,身后正好有一个四开门的大衣柜,她无处可逃就躲进去。里面很空,只有周思诚的几件衬衣,和一个样式古朴的盒子。

那脚步声一点点临近,看情形人就在柜门前了,她甚至能听得见对方的呼吸声。人紧张的时候下意识地想抓点什么,周念胡乱地抓起盒子,把盖子抓倒了。

里面漏出一捧清光,是一块碧青剔透的翡翠。她攥在手心祷告,不要被发现,不要被发现…

可是事与愿违,柜门被隙开一条缝的瞬间,她觉得自己的生命都在随着那道光线的出现而流逝。一张阴森恐怖的脸出现在她面前,青年白发,皮肤白得不像人类,眼珠子占据眼眶的五分之四。女人腥红的唇轻轻勾了一下,下一秒她就没有意识了。

周思诚听得紧皱着眉。

周念抱着他的手臂追问:“爸爸妈妈怎么样了…哥,你说句话呀,爸妈怎么样了?”

周岳在门外听完了全部,进来的时候见到的正是这一幕。周思诚拍着她的后背一下一下地安慰她:“爸妈不在了,你没事就好。”

周念两行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周岳上去握住她的手:“念念你别哭啊。你知道这些日子我都是怎么过的么?就盼着你能醒过来。你再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好跟伯父伯母交代啊?”

周念像块石头,肩膀僵硬,哭着哭着垂下了头,指甲狠狠嵌进了肉里:“我当时应该下去看看的,下去救爸妈…”

“别说胡话了!你当时能干嘛啊?你一个小姑娘,去送死吗?”

周念的眼泪还是止不住,整个人渐渐软了下来,伏在周岳怀里恸哭。周岳抱着她,半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了。每句安慰的话听着都像风凉话。哪有那么轻巧呢?以前那么活泼娇蛮的女孩子,乍然从一场大难里醒过来,陡失怙恃,能平静对待才奇怪。

两个大男人都这么静静陪着她。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慢慢恢复过来,问起后来的事。周思诚从青叔突然出现,要他找一个叫孙清岷的和尚开始,把后面的故事都变了个样。姒今不想让周念知道自己的存在,他就把有关于她的全都隐去,只说是孙清岷有救她的办法。

周念还是不能接受青叔这两个字。那个女人问的那句话烙在她心底,让她偏执地觉得青叔这一整个人都是不祥的,给周家带来了灭顶的噩运。

但她从小对灾祸的接受能力比常人强些。就像她被绑架,却还能跟绑匪打成一片,那是她懂得利用自己的天真纯良,盘算着要逃脱。现在也是一样,她还是伤心难过,可是经历了那一阵崩溃之后,眼神茫然,去握周思诚的手:“哥…我们以后怎么办?以后要怎么办…”

“周家是你的,现在整个周氏都要靠你撑。萧妤她爸和董事会那些人看着昔日情面,没这么快对周家落井下石,但也只是一时。你先把身体养好,以后的事再作打算。”

他翻过周念的手腕,去看那条红线,竟然又消失了。

周岳安抚着她让她再歇一会儿,问她要吃点什么,自己去帮她买。但是周念这时候一点食欲都没有,整个人失去了支撑颓然坐下去,视线正好对上周思诚暗了一半的手机屏幕。

她瞳仁陡然睁大,像触摸蛇蝎一般轻轻点了一下手机屏幕。屏幕一下明亮了起来,照片上的人脸也益加清晰。姒今素净寡淡的轮廓清晰地落入她眼里,还有那双冷寂的眼睛。

几乎是同一时间,周念尖叫一声,不停地往后缩。

周思诚怕她摔下床,连忙揽住她:“怎么了,念念?”

“就是她!哥,就是她害死了爸妈!”

第38章叁捌

小旅馆的房间虽然简陋,但基础设施一应俱全。姒今站在卫生间那面边角布满水垢的镜子前,面无表情地端详自己的脸。

一模一样的轮廓和五官,可是镜子里的姒今,总让她觉得跟自己不同。那是一种细微处的不同,她的眼角是平展的,显得冷漠,镜子里的她眼角却是隐隐上挑的,只有生性明朗的人才会有这么一双笑眸,即使不在笑看上去也欢欢喜喜。

这种精气神的变化,是从救了周念之后开始的。

姒今没法解释这种变化。

她暂且抛之脑后,从包里取出一根蜡烛,在洗手台上点燃。这时已经入夜,她没有开灯,蜡烛的光虚虚一晃,她的身影就渐渐消失在了黑夜里。

与此同时,傅简在那个冷库外,也点着一根蜡烛。看见姒今出现,他灭了光。冷库外墙是粗糙的水泥,外围半人高的杂草掩着,头顶□□一个摄像头,发着红光。烛光熄灭后,微弱的红色光线尤其醒目。

姒今抬头:“这东西没关系?”

傅简无所谓地笑:“我看过了,都是坏的,摆摆样子。”

按她说的,里头摆的都是尸体,谁吃饱了撑的来偷尸体?

傅简选的地方是个避风的墙角,姒今一言不发地绕了出去,傅简清理完蜡烛点燃的痕迹,跟上去就迎上一阵夜风,连带树梢悬的一轮明月也阴飕飕的。还真是月黑风高夜,适合干这种事。

姒今走了一半突然不走了:“你笑什么?”

她不说,傅简都没发现自己笑了,但也坦然得很:“我这也算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吧?替你救了周念,你把灵力分我,我好见到我亡妻。我不能开心?”

姒今嗤笑,转头对着卷帘门。

傅简暂时还得供着她,舔了舔唇:“你准备怎么进去?我看过了,大门都是电子锁,要遥控的。你会穿墙么?”

“不会。”

姒今伸出手,五指慢慢张开,很快发出机械卡顿相互摩擦的声音。滴地一声响,大门缓缓升了上去。巨大的仓库黑洞洞的吸纳着幽白月光,透出一股森冷腐臭的气息。

她身先士卒,走了进去。

这么大一个尸库不知有多少细菌病毒,傅简忍着心底的不适跟她走进去。他点亮了先前收起的蜡烛,一团暖光照亮的地方有限,肉眼所见之处全是棺木,仿佛看不见边际。

他嗓音发干:“你把灵力给我,要多久?”

不过是个尸库,就让他忌讳成这样了。姒今的神情带了丝藐然:“你这么不想再这里多待,等会儿我选个棺材躺进去,里面原来的尸身可是要你搬走的。你真做得到?”

傅简当然是千不甘万不愿的,但是她行事诡秘,他不敢造次,只说:“我在草丛后面挖好了土坑,就等等会儿运过去埋了。这里泥都是湿的,植被栽过的土盖上去,谁也看不出来。”

“那样最好。”

姒今手指拨了拨他举着的烛焰,慢慢闭上了眼睛。

忽然,她的身体软下去,傅简急忙接住,马上就感觉到了身体的异样。他对四肢的控制都有些僵滞,身为通灵师,立刻就反应过来,姒今附上了他的身。

源源不断的热流涌进他的四肢百骸,有些疼痛,但始作俑者控制得很好,几乎能忽略。如果是他自己来操纵这一切,恐怕就不是剧痛可以形容的了。

他忽然就明白了,第一次见姒今的时候,她被鬼魂上了身,为什么迟迟不愿意把它驱逐。那个鬼魂身上,恐怕也有她自己的灵力,她主动地吸纳,所以才会出现那样的痛苦。

周思诚他们居然还以为她是在自戕,真是可笑。傅简这会儿有些庆幸自己没在她面前使太多手段,及时接受了她的交易:这女人的心思深沉,竟到了再亲近的人也触不着边角的地步,如果他还像一开始那样托大,这会儿恐怕连灰都不剩了吧?

整个过程只持续了几十秒,烛焰忽然一晃,他身上的压力泻出,姒今软绵绵的身躯重新有了知觉。她站直了身子,冷冷瞪他一眼:“还愣着做什么?”

她眼神往棺木上一瞟,傅简便明白了,脏活累活都是他干,搬尸体这事是逃不过了。他能感觉到体内力量的充盈,眼睛都有了光彩,半点没计较她的颐指气使,笑着问:“你挑中哪具了?”

姒今漫步其中,闲闲打量,在一具尸身和棺材尺寸极不合衬的棺木前停下来。里面躺的是个七八岁的小女孩,面色青白,头上竟还扎着两个羊角辫。

姒今悲哀道:“天可怜见。这点年纪就亡故的女孩子,连祖坟都入不了,身后凄凉,还要被拿来充数,死不瞑目。她父母生养了她,也不替她打点打点黄泉路。就这一具吧,你让她入土为安,给她立一座孤坟,小鬼知道报恩,算给你头上积的德。”

傅简听她自言自语一般絮叨,想笑不敢笑。这年代哪还有什么祖坟孤坟,死后一把灰烧尽,还讲究什么入土为安?不过这具小孩子的尸身搬起来容易,他倒是没什么意见。

姒今扶着棺木,突然跪坐下去。

傅简以为她这是孟姜女哭长城,哀从中来,结果一看她脸色,惨白如纸,为她捏一把汗:“你不是吧?”她刚救了周念大伤元气,又在这时候把灵力分给他,他还以为她真强悍如斯,能巍然不倒,原来也只是外强中干。

姒今咬牙笑:“你动作快点。”

他只好从命,嘀咕:“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执著。你这样一来,都不是在装尸体,都快真成尸体了吧?”

“废话多。”

傅简没好气地料理完,再出去把那个坑填平。

等重新回到停在小路上的车里,他远远望着那座映在月光下的冷库。姒今已经把大门放了下来,看不出异样,仿佛只是一座堆砌货物的寻常仓库。谁会猜得到呢?此时里面躺了一只百年的女鬼。今日一别,也许再也不会相见了,她这模样恐怕凶多吉少。

傅简替她叹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