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复兴对他的脸色还算缓和,点点头,干脆不看姒今了:“这位小姐说的话也忒难听,像是我咬准了要讹你们似的。哪能啊?我祖上要真干过这一行,那也是十几辈以前的事了,我说出来也不会被逮进去,何苦骗你们。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周思诚微微点头:“徐老板误会了。她是闻讯而来,对你祖上的事感兴趣。但毕竟年代久远,这种事通常又隐秘,不一定会传及子孙,徐老板不知情也是可能的。所以还望你能帮着留意一下,看有没有祖辈传下来的札记。这次的消息按我之前给你的两倍价格算。”
这话说得委婉多了,徐复兴颇受用地点头:“要真是有,我肯定是会给您留意着的。”话锋一转,“但真是没有哪,我祖上清清白白的。别看我开的是古董店,跟摸金那些人混得熟,其实一行归一行,隔行如隔山。这事儿真帮不了您。”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再貌合神离地寒暄几句,两人就出去了。
姒今脸色不好看。
周思诚问她:“你确定他是当年那个转手商的后人,不会弄错?”
姒今冷冷道:“不会。”
周思诚赞同:“我也觉得他有问题。”
姒今说得对,一般人对祖上的事,哪能咬得这么准。徐复兴做生意本来就涉及些灰色地带,也不是那种在乎清誉气得跳脚的迂腐书生,为什么会在有利可图的情况下,这么急于把人拒之门外?
两个人重新坐进车里,还没开动,姒今那边的车窗上突然趴上一个阴影。
是个女人,神色慌张,敲打着窗玻璃。
姒今厌恶地往后避了一下。
周思诚过去调下车窗,问:“有事吗?”
那女人长得跟徐复兴有几分相似,满面尘霜:“先生你好,我是徐复兴他姐,徐丽。能借一步说话么?”
她这样子显然是防着徐复兴发现,特地跟出来的。周思诚往外面望了望,打开车门让她坐进后座,往前开了一段,停在一个巷子口。
徐丽这才开口,心还扑通扑通跳:“你们刚才问的,是不是一个年轻女尸,解放前后挖出来的,长得还挺漂亮?”
姒今坐在副驾驶座没出声。
徐丽期待地看着前座,哪知道她说的这个女尸就坐在她前面。
周思诚瞄了一眼姒今,嗯了声:“这个女尸没有腐烂的迹象,在闽东出土。如果是这样,那就对了。”
徐丽猛地点头:“对!就是这一具!你们是杨家的人吧?”
周思诚一愣,不置可否。
徐丽问这一句话也只是保险起见,其实心里早就认定了,已经掏出一个大布包给他,鼓鼓囊囊的:“给。你们就是来要这东西的吧?”
她笑得很淳朴:“徐复兴不愿意给你们,那是他昧了良心。但这东西是你们的,就该还给你们。虽然是我爷爷辈的事了,但我妈还惦记着,说这一档生意不一样,要是以后再见到你们家的人,一定得把这东西还上。你们拿走吧!我去跟我弟弟说!”
周思诚犹疑着打开布包,露出一角。
红色的边角。
那是人`民`币,现金。这么一大包,得有三十万。
徐丽看他数,赧然道:“不好意思啊。那时候就这么多,我们家一直在兑着钱,到今天还是这个数。其实这么多年过去了,远远不止这点了。”
他皱眉,坦诚道:“我们不是你说的那个杨家人。”
徐丽笑容一僵,惊慌地把布包抢回怀里:“那你们是什么人,怎么会知道的!”
姒今这才转过身,露出一张精致而森幽的脸:“你说的杨家人,是当年的买主,那尸体闹鬼,你爷爷害怕,把她埋了,没交给下家,对不对?”
徐丽呆呆地张着嘴。
一只瘦得仿佛只剩骨头的手伸过去拿走她怀里的布包,白皙纤长的手指随意数了数:“这些就是当年杨家给的定金?”姒今不屑地笑了笑,“才这么点?”
周思诚担心她又跟钱过不去,把那包钱还给徐丽。
那时候是解放前后,当时的三十万,是什么概念?
她居然还有心情计较自己的身价。
徐丽还是呆着,如坐针毡的模样。
周思诚安抚她:“放心,我们只是来打听消息的。你知不知道当年那个下家现在在哪里,买家的具体名字又叫什么?”
徐丽惊恐地打开车门,半条腿已经跨下去:“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们家跟杨家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们找他们去,别来找我弟弟!”
说着一溜烟跑了。
周思诚没去追,对姒今道:“准备怎么办?”
“你看着办。”
“姐弟俩没一个说实话。不过我看她确实知道得不多,不然也不会等杨家人等到现在。更何况,翡翠的事,还需要徐复兴留意,不好撕破脸皮。”周思诚顿了下,看着她的表情确定她的心意,“所以,暂时别难为他们了?”
姒今仰头闭目养神,淡淡道:“听你的。”
周思诚在心里苦笑。
线索在这里断了,接下来又要去哪里找?
第22章贰贰
周岳当时与疑似钟玄的男人交过手,但他早就没有印象了。周思诚想从他这边着手,但盯着一伙人好办,守着一伙人出现就全是凭运气,十几天来一直进展寥寥。
沈眠婴当时不现身,有两种可能。
一是她提前苏醒,虽然后来吸纳了姒今的全部灵力,却没能完全成为魅,每隔数十年就需要吸取新的灵力补充。而世上像姒今这样的人极少,沈眠婴经过这二十年很有可能变得孱弱。
二是当时她受了创或被什么棘手的事缠住,不能成行。
如果原因是后者,他们显然错失了最好的时机。
姒今倒是安之若素:“这样也好。”
“趁人之危,反而与她为伍了。”她说。
周思诚在早餐时问她:“今天准备去哪里?”
姒今道:“龙华寺。”
“调查?”
“拜祭。”
※※※
姒今持香敬佛,在众多香客之间,孑然一身。
三跪九叩,入香龛。
她从满室香火里走出来,神情淡得仿佛透明。
周思诚与她并肩而行,双手插口袋,散步在佛殿之间:“怎么不把孙叔也叫上?他看起来挺担心你,一直闹着想来见你。”
而且,这里还是他和姒今共同生活过的地方。
姒今摇头。
这里有她此生唯一的美好回忆,可对孙清岷而言,未必是他多好的回忆。如果不是她和鹤年,孙清岷应当还是个超脱尘世的僧侣,一身清净,不问俗务。哪会如现在这样,潦倒凄凉,不人不鬼。
两人静静走了一段。
周思诚忽而开口:“你一定要去找沈眠婴么?”
姒今顿住脚步,笑道:“不然呢,坐以待毙?”
“你现在已有了自保之力,未必就是坐以待毙。按照之前的推测,沈眠婴境况不佳,如今对你也不是个致命的威胁。”周思诚劝她,“你好不容易得来片刻安宁,为什么一定要主动破坏?”
他替她谋划:“你救下念念,以她的性格肯定会好好报答你,足够你入世,衣食无忧,做个普通人。”
姒今仰头看他:“你想让我做普通人,躲躲藏藏一辈子?”
周思诚眉心蹙起:“未必要躲藏。你现在这样忙于搜寻,过不了几天正常的日子。倒不如静观其变,把得来不易的日子利用起来。”
这人间美好时让人心醉神迷,黑暗时教人万劫不复。你已经受了这么多苦,不想看看它美好时的样子吗?
姒今讥讽地笑,笑得以拳抵口,咳嗽两声:“周思诚,你是在催我吧?放心,不管我找不找得到沈眠婴,你妹妹那边我都不会食言的。”
“你在想什么?”他觉得可笑,“我在替你自己考虑。你守株待兔,可以以不变应万变,反过来主动去找她,那是自投罗网。孰优孰劣你看不清?”
姒今呵地一声笑:“我做事从来不分优劣。你不用忧心我自投罗网,就算前头真是罗网,我也会先把你妹妹的事了结了再去投。你没必要担心。”
他不说话了,沉默地看进她的眼睛。姒今避开了他的目光。
周思诚有种自取屈辱的悲哀,扭头一笑:“我以为过去了这么久,我至少能算得上是你的朋友。”
姒今无动于衷地往前走:“做我朋友不是什么好事。我不介意别人利用我,所以你也不用想着回报我。这样就很好。”
那背影淡然却决绝,不给人留半分余地。
终究是他自作多情了。
他没再跟上去,也没有回程。在寺庙里里外外兜着圈子,求一分宁静。
寺外有一棵许愿树,众多香客在这里祈福。他过去挑绸带,终是些婚姻幸福家宅平安的祝福语。他问售卖的人:“有能自己写字的吗?”
对方说有,只是贵一点,提供笔墨。
他的字是很规整的颜体,平素练行书居多,下笔却用的是雄强圆厚的正楷,圆转遒劲的力道,大气中见清整。
落下四个字:各自为安。
小贩哟了声:“写这种字的不多啊。”
周思诚淡淡嗯了声,周围有几个十六七岁的小女生蹦蹦跳跳地想把绸带挂在最高处,他经过,随手在低枝上一挂,便走了。
夜幕很快降临。
他散步到柴河浜,那条传说中的阴阳河,也是他第一次见姒今的地方。
河面很平静,月光如水水如墨。这里传闻中是鬼地,其实不过是凄幽罢了。
他沿着河边慢慢走,把近来的事过了一遍。从遇见姒今,替她置办打点,陪她去闽东历险,一直到重新回来…这些日子,短短一个月,却像发生在很久以前。
当时为什么是他呢?
孙清岷和她有旧,却没能把她唤醒。是他出面,她才向他伸手。
这算不算缘分?
不,不该这么想。
道不同不相为谋,姒今的想法才是正确的。他了解她越深,就越是大男子主义作祟,同情她,想要她过得好些。以至于把自己也算进去,想要做她的朋友,让她不再茕茕孑立。
是他逾越了。
夜风冰凉,周思诚长出一口气,准备回去。
再一看身边景物,却怔住了。
这里和他开始沿着河边散步时,一模一样。
他走了至少有一个多小时,一直沿着河岸。柴河浜是一条长河,不是圆形的湖,他也没有折返过,不可能还在原处。
诡异的事情遇得多,骇然只在心间停了须臾,他便提步往前走。景物变换,一切正常,但是走出一段时间后,就像走进了一个反方向的时空里,又回到了原处。
再试一遍,朝着北极星,依旧如此。
周思诚开始沿路留下标记,限定自己往同一个方向走,可不管往哪个方向,最终都会回来。
迷信的人把这种情况叫做,鬼打墙。
他是真的遇上了。
寂静中,突然响起一阵铃声。
他拿出手机,上面显示的是:姒今。
自从他教会她怎么用手机之后,她还从来没有主动给他打过电话。她好像对这种东西全然不热衷,只是为了不在常人间暴露自己的特殊而去学习,却并不习惯使用。
姒今找不到他,也没准备找他,只是心里突然感觉到异样,再一查探,发现连他的气味都感觉不到了。事出反常,她只能想到这个办法。
没想到通讯是可以正常传输的。
她声音冷沁沁的,隔着没有温度的磁波,却让人觉得安心:“你在哪里?”
他笑:“我遇上了一些事。”
第23章贰叁
电话很快断了。
姒今看着黑屏的手机紧张了一瞬,才想起来。应该是没电了…
她揉揉额角思考他会在哪,毫无头绪,最后挑了个四下无人的角落跃上围墙,又觉得不够高,飞上檐角眺望四周。
河边,周思诚看着“结束通话”字样,再拨回去,已经是关机。
他竟然笑了笑。
什么时候遇到这种事,他心里居然不会觉得焦虑了。
在景物静止的地方,他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他思考联络姒今的方法,在地上搜寻,找到一个半埋在土里的透明打火机。已经不剩多少油了,不知是谁扔在这里。
蜡烛可以做导体,打火机可不可以?
他单手成圈挡住风,尝试了几遍打亮它,没有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