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万蚁蚀心的感觉又涌上来,比第一次还来势汹汹。他强忍着没放开她,用口型对她说:“这样会不会好一点?”
姒今痛得没回答,大口地喘息。看状况,似乎确实起效了。
但他这边的状况越来越不好,这种诡异的痛觉不像刀剑的伤害,凌厉的一下之后就渐渐消下去,它一直存在着,挑动着人的神经,让人头皮发麻。
姒今恢复了点力气,重新推开他:“…你不要过来。”
是命令的语气。
周思诚听到她的声音一愕,才发现自己理解错了。她说的不要出声,意思其实是不要管她,他却天真地以为会惊动鬼神,实在是会错了意。
他哭笑不得,看着她满脸的虚汗说:“疼成这样,就不用这么仁义了吧?我好歹是个男人。”多多少少有点大男子主义情结,觉得见死不救很失风度。
姒今说完这句话又陷入了刚才的状态,而且好像一次比一次更甚。她身为异变的源头,承受的压力比他高上许多倍,此刻眼睛已经有些泛白。
这么治标不治本没个尽头。
周思诚有些焦虑,不经意间往她身后一瞥,那处的黑暗里有个黄色的物什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打着手电照过去,那是一个阴阳图,在五个方位画了看不懂的文字符号,中间贴了张符纸。
他之前没有留意这里,可是姒今在黑暗中是可以视物的。她不能看见,他却能看见…周思诚想也没想就过去把那符纸揭了下来。
与此同时,姒今整个人向后倒了下去。
幸好周思诚就在她身后,连忙让她靠在他的膝上,查看她眼睛终于不泛白了,才把那张符纸递到她面前:“就是这东西害的你?”
姒今喘息了许久,才伸手慢慢拿两指捏住那张符纸。
符纸虽已泛黄,却决然不是百年旧物,像是近十几年贴上去的。那一笔一划她都认得,这是沈眠婴的笔迹。每一个字都像是沈眠婴对她的嘲讽,告诉姒今,只要她敢来,自己就有千万种方式让她灰飞烟灭。
周思诚谨慎地打手电环顾四周,生怕再出现其他这种符纸。他没有那个运气再在她中招的时候找到源头。
姒今幽幽出声拦住他:“不用找了,不会有的。”
阵法不在多,在于一次痛击。沈眠婴料定她众叛亲离,无人会与她为伍,用的是阳世的引魂符,她看不见,活人却看得见。今次如果不是她带了其他人来这里,恐怕直接葬送在这儿了。
沈眠婴肆无忌惮,只不过是在提醒她。从始至终,她都是孤立无援的那一个。哪怕身而为魅,茕茕孑立的她又要拿什么来跟她斗?
周思诚信她,在她对面坐下:“这张到底是什么东西?”
那种感觉…实在是太诡异了。
“你说引魂符么?”姒今晃了下手里的黄纸,笑了笑,“我游离在阴世和阳世中间,是个绝佳的导体,阴间的小鬼不看路,想通过我来到阳世,引魂符就是给它们指路的。可惜死了的人怎么能还阳呢?都是妄想。”
周思诚:“…所以刚刚那些是?”
姒今好了伤疤忘了疼,兴致盎然的看着他:“阴间厉鬼的啃咬,溢到你身上就只剩怨气了。怎么样,死人的怨气好受吧?让你别出声别管闲事,现在知道疼了?”
她这个教训小孩子的语气,饶是周思诚都皱了下眉:“你这个性子,难怪那些人在你死后,还要拿这些画来吓唬你。”
“画?”姒今似乎很错愕,慢慢站起来,像看展览似的端详四壁上的话,声音听不出一丝情绪,“这些哪是为了吓唬我啊,他们是想让我记得,阳世的人是怎么对我的。让我永远不要抱希望,永远不要回来。”
那一个个,一次次致命的伤害,都是切切实实应验在她的肉身上的。
火烤时全身焦透的痛,水淹时窒息的苦,可惜人间的刀兵利器都杀不死她。他们就信了阴阳先生的话,让最亲近的人来掏她的心。
结果呢?最亲的父母连来掏她的心都不敢,对她避之不及。几个哥哥都断然回绝,只有最疼她的三哥,对她说,让他来早点结束她的苦。
她还记得剐心时三哥的眼睛,双手沾了她血肉的腥,她笑着对他哭,说很疼。三哥一个七尺男儿在她面前落了泪,说小妹你别哭,马上就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你下辈子一定投个好胎,要是投作了人,他还来做她的哥哥。
记忆都被画在墙上,黑暗又冰冷。
原来她也是有亲人的啊,连她自己都快忘记了。
周思诚蹙眉,侧脸上是坚毅又冷峻的神情。他曾经怀疑过,当年手无寸铁的姒今是如何亡命天涯逃过那么多次追杀,原来不是逃过了,而是他们杀不死她,所以才出此下策,把她镇压在这里。
他问她:“这些…都是你的过去?”
姒今点点头,伸手抚掉画上一个小人脸上的尘土,仿佛轻易掸掉了这段记忆上积压着的百年时光。
周思诚讷讷道:“…你有痛觉么?”
姒今知道他想确认什么,漫不经心地笑笑,摇头说:“没有。”
“现在没有,活着的时候呢,以前也没有吗?”
“一直都没有。”
第17章拾柒
周思诚低笑:“姒今,看不出来,你还挺要面子。”
他摆摆手,说:“不用否认。你刚才那个样子,像没痛觉的么?承认自己以前受人欺负有这么难?”
姒今脸色一变,拿厌恶的表情看着他。
周思诚拆穿了她,挑眉道:“人都有狼狈的时候。以前狼狈,以后好起来,再想起来的时候只会觉得唏嘘。你不愿意面对过去的狼狈,只不过是因为你没有信心,不相信自己会好起来。”
他很少对人说这么大段安慰的话,这时候却说得认真又诚恳:“姒今,你要相信,总会好起来的。不是现在,就是将来,你的一辈子比别人长,总能等到那么一天。”
活在希望里,至少比活在逃避里要好。
姒今忽而嗤笑:“你这算什么,菩萨心肠,开解众生呀?”
她一步步走过来,站到他面前一尺,两个人离得极近,他一低头就能看见她心口的起伏。
姒今毫不在意,拿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左心房:“你不是想知道我以前过的是什么日子吗?喏,你看,就是这里,你们摆心脏的地方,我被剖开过三四回…还有这里,”她仰起头指指自己的脖子,“被掐过,拧过,绞过,割过,刺穿过。怎么样,一点疤都没留下吧?”
她左右慢慢扭自己的头,以显示那段白皙光洁的脖颈确实白璧无瑕。
周思诚大皱眉头,她挑眼讥诮地看他一眼,无所谓地笑:“现在满意了?荒山野岭的,你们小孩子怎么就那么爱听鬼故事。”
她拍拍袖子在地上坐下了,靠在四壁徒立的墙上,闭上眼就睡。
接下来七天,她一直保持着沉睡状态。
周思诚偶尔会出去半小时,保持正常人类该有的面貌,跟周岳联系,更换手电等装备,顺便监视张是民的异动。
但姒今像是一个石雕,一直静止不动。
直到他犹豫着要不要叫醒她的时候,姒今自己醒了,一双眸子比从前还冷幽,但却有了光彩,不再是之前略略凹陷干涩的样子了。
这些变化都很细小,只有周思诚这样跟她朝夕相处的人才能发现:“你,恢复了?”
姒今摇头,向上望:“是有人来了。”
周思诚关掉光源,细细聆听。一开始听不见异动,过了很久之后,才能听到有十分轻微的声响,分不清是地下的陷落还是人为。
再等了一会儿…就能听到头顶有极其小心的脚步声。来者不言语,显然是打着偷偷潜进来的心思,步伐也异常轻盈小心。这样细小的响动,如果不是姒今提醒,很容易被他忽略为虫蛇,不是练家子做不到。
对方为了隐蔽没有打灯,所以理应看不见这个向下的通道。
黑暗里不能视物,周思诚完全凭借着直觉,察觉到姒今在一步步向上走。
他想拉住她,又不能出声,只能悄声无息地跟过去。
黑暗中,一个女人立在角落,冷冷打量着已经空空如也的墓室,落尘有声。
她不可能听错,也就是说…姒今猛地抬头望,石顶上果然攀着两个人。
墓室顶部虽然粗糙,但也不是寻常人能上去的,这些人会一招壁虎爬墙,难怪敢进来。可惜他们在没有光线的墓里是瞎子,没听见声响之前不敢妄动,这下反而成了他们在明,姒今在暗。
她把周思诚交给她的手电放在跟前,回忆了一遍他说要怎么开。
这支是为了这次探穴特意购置的狼眼手电,聚光防水,短小精悍,据说在晚上照射目标可以使目标暂时性失明3分钟,在这种极度黑暗情况下效果更佳。
周思诚控制着脚步走到上一层的时候,正好看见了这一幕——姒今瞄准了方位向着墓顶打开手电,强光猛然照到两个人,两声惨叫喊得十分整齐,掉下来的动作也十分整齐。
姒今像躲小狼狗似的往后退一步,拿着手电闲闲照着那两位。都穿着轻便贴身的黑背心,一身专业打手打扮,看来还不是随便在道上请来的野狗。
手电的强光远远照着,墓室仿佛是一个黑暗的剧场,黑暗的舞台上一盏追光灯,追着两个捂着眼睛满地打滚的人。
周思诚脑海里紧绷的弦一下松了,忍不住笑了声:“你未免太欺负人,连个法术都不用。”
姒今淡淡抿了丝轻蔑的笑,理所当然地把手电交给他拿着,自己慢慢走过去。走到靠近那两个人一米处,突然有什么弹了她一下。姒今皱皱眉,不耐烦地两指一错,两张符纸像被磁石吸引一样往空中飘,手再轻轻一挥,立刻成了粉末。
看来是做好了准备来的,没想到她出其不意玩这一出。
姒今嫌恶地掸掸身上不存在的灰,蹲下去看他们:“说吧,派你们来的人呢?”
出乎意料,两个人这么简单地失利,竟然宁死不辞地想自戕,一句话都不和她说。
姒今轻松把他们钉在地上,笑道:“都老大不小了,就不用这么天真了吧。玩咬舌自尽,演电视呢?你们大费周章送上门,我能这么轻易把你们送给阎王爷?”
两个人都不能动弹,其中一个竟然肯说话了:“我们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你杀了我们也没有用。”
姒今蹙眉:“说什么话呢,法制社会,我能随便杀人么?”她满脸痛惜之情,拿指甲拨开那人的眼皮,又马上嫌弃地弹了弹手指,语调百转千回,“我看你们这狗眼还是瞎了好,没眼力劲儿,活不长久的,瞎你一只眼给你长个记性。”
她就这么随意半蹲着,在亮光里回身去看黑暗中的周思诚:“这东西能把人照瞎么?”
周思诚报出手电的数值:“直线照射距离三百五十米,这个强度贴着往眼里照,不失明也会造成视网膜永久性伤害。没有你亲自下手直接、迅速。”
他这个一本正经的语气,姒今都要觉得他是个助纣为虐的好搭档了,满意地点点头:“就这样也挺好啊,入乡随俗,对付人就要用人的法子,免得人家说我不公正。”
第18章拾捌
姒今这厢还没下手呢,刚没开口的那人说话了:“姑娘,我知道你不是一般人,不过对付你的也不是一般人。听你的口气你也知道是谁雇的我们,钟管事派我们来其实就是探个消息来的,我们要是没回去,他自然知道你的轻重。”
这话说得巧,连周思诚都把灯光往姒今那里偏了下,想听听她的意思。
姒今看起来挺感兴趣:“那个钟管事,全名叫什么,哪里人?”
那人显然没料到她会问这个,不过答得很干脆:“钟玄,不过道上混的保不准用的是假名。哪里人不知道,听人说是上海来的。”
姒今淡淡然出神。上海,原来本就离她这样近,一路追她到闽东。
报了消息的知道回不去了,努力拉拢她:“我看姑娘你也是尊大佛,可惜手下人太少了,你去一个地方再逼人合伙,毕竟靠不住。再说了,你怎么知道他们不反咬你一口。像张是民,根本就是钟玄手下的狗,就是拿来试你的。我叫丁杉,阳天庙丁家的人,你或许不知道,但总有用得上我的地方。”
姒今短促地笑了声,轻蔑之意溢于言表:“这么说,你就不会反咬我一口了?”
丁杉脸色平静:“我落在你手上,但也还是讲恩情的。你放我一条生路,我替你卖命。我虽然是个粗人,孰轻孰重还是分得清的。”
他自称是个粗人,但话说得一点也不粗。姒今居然没点戒心,把他拎起来:“行了,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把你旁边那个捆了。至于你,算我日行一善。”
另一个死死地盯着丁杉,眼里的厌恶一清二楚。两个人面对着面,居然长得还有几分相像,丁杉报出来那个阳天庙丁家听起来像个大族,这两个说不定都是出身于那里,怪不得那人刚才一个字都没吭声。
丁杉在他耳朵边说了什么,那人竟也不反抗,顺顺利利让他把手反剪了。
周思诚见状皱眉,断定这两人没这么简单,尤其是丁杉。
经历这一茬,姒今起来拍拍手,直接往外走。
外面等着她的是什么,她清楚得很,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掐指一算也二十年了,沈眠婴长进了,知道派走狗来盯着她,不亲自出马了。
她笑,身上穿的还是进来时的单衣牛仔裤,都灰扑扑的,却一身利落清净。
周思诚没管那两人,上去给她照着前面的路。虽然知道她在黑夜里可以视物,可是不照着她,他总觉得放不下心,一定要这么看着才觉妥当。
到洞口,姒今冷冷指着上面:“你们先上去。”
丁杉明白她这是要拿他们当人肉靶子试上面的埋伏,沉着脸点头,带着另一个人一起打前锋。姒今远远跟在后头。
上了洞口,一行人重新适应了山上的光线,草木静幽,没有异变。
丁杉松了一口气,问姒今怎么处置另外一人。姒今挥挥五指:“随你,你带着他想去哪就去哪吧。”言下之意,他们两个人对她而言都已经没用了。
丁杉惊愕:“你不用我报答你?”
姒今转过脸,凉幽幽地看着他,脸上全是嗤笑。
周思诚担心她不通人情世故,最终真把这人带身边,连忙顺水推舟,冷冷道:“放你回去还不乐意了?”
丁杉怔了一下,来回看了他俩一眼,这才千恩万谢地走了。步履蹒跚,显然是刚才那下摔狠了。也亏得练过,着地的时候知道借力,那一下才没摔折。
周思诚看着这两人一瘸一拐地并肩而去,才终于放心。
这时已是落日时分,英俊挺拔的男人站在昏沉的光线里,整个人因连日未见光而显得有些不修边幅,可他身姿若松,目光泰然,看不出曾历经险境。
他身上总有一种异于常人的淡然从容。
姒今讥讽地斜睨他:“怎么,看你好像很不愿意他们跟着我?”
周思诚肃然皱眉:“来路不明的人,终究是个麻烦。”
姒今笑:“看不出来,你关心得挺周到么。”
“毕竟是同路人。”周思诚嘲解地轻勾了下唇,“不过你这么轻易就放走他们,不怕他们卷土重来?”
姒今背染夕阳余晖,懒洋洋打了个哈欠:“放虎归山,那是我傻。放两只老鼠回去,那是我大度。也就沈眠婴那样的猫儿,稀罕这两块老鼠肉。”
周思诚了然看着她:“你连那个钟玄都没有见过,就这么确定他身后,肯定是沈眠婴?”
姒今的神情仿佛他说了个笑话:“周思诚,你以为我是什么人,专惹仇人吗?这世上能称得上是我的故人的,如今只剩下沈眠婴和孙清岷。不是沈眠婴,难道还是小和尚?”
来这尘世一遭百余年,却未曾入过红尘。
有时她甚至羡慕那些精怪,精变于山林,至少可以躲藏一生,当做山间草木虫鱼来活一世。可她生来就伴着人间烟火,老天逼她做人,人却由不得她活着。
多可笑,多可悲。
她枕着双臂躺在荒草间,悠悠然闭上眼:“就在这等着吧,该来的总会来的,不用费心思去找。”
周思诚屈起一膝,席地坐在她身边守着:“你现在恢复了多少?”
“没多少。”姒今勾了下唇,“我斗不过沈眠婴的。我选择信任你、和你同道,是碰运气。我来闽东找张是民,是碰运气。我被沈眠婴害死两回还不愿意逃,在这等着她,也是碰运气。”
她睁开眼看他:“我活到现在,凭的都是运气。不过我运气一向不怎么好,凶多吉少。你要是怕被连累,现在下山还来得及。”
周思诚不置可否:“要是下山遇到他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