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军此番号称二十万人,但她估摸着,人数起码砍掉一半才有可信度。
“沐阳守军,约莫是四万,”德晔转头看田启仁,头发被风吹得扬起,“敌人粮草补给如何是否充盈我们尚不知,但他们有边鱼家鹤做后盾,想来十分可观。我适才问了,沐阳城的粮草至多可坚持两个月,要是再省一点,在这段时间找到补给或等到援军,凭借坚固的城墙,沐阳易守难攻,我们可以支撑更久。”
她竟分析得条理清晰,穆镜不禁对这位落难的帝姬刮目相看。
田启仁也被说动了,支支吾吾说道:“帝姬所言、所言极是,我这就去安排!”他巴不得有人主动揽起大局。
是人都需要希望,不是她懂得多,是她愿意冷静下来思考。
德晔重新看向城楼下,也不知为首的是何人,一催战马来到阵前,声音洪亮粗犷,“放下吊桥,速开城门,饶你等不死!”
喊了一阵,见对面晋人毫无反应,伏宁败兴而归,罗自达精神始终紧绷着,自己要是拿不下沐阳城,非得被看笑话,更要被靖王扒了皮。
他遂命令小兵前去骂阵。
“田启仁,沐阳丑鬼!”
“大晋守将田启仁,假作人,半生殷人半生晋,鼠胆之辈第一人!”
“年到四十方得子,焉知头顶青青绿草原?”
“…”
德晔在这样肃杀的环境里听到这些话,差点忍不住捂嘴笑,好在忍住了,问穆镜,“你们都是这么骂阵吗?”
穆镜讪讪的,“我从前骂过一次,无非挑对方守将的短处,戳他脊梁骨,骂得叫他忍不住出来对战。”
他见德晔帝姬不言语了,忽地道:“帝姬想听怎么骂靖王么?”
她抿唇,未几,徐徐摇了摇头。
穆镜却哈哈大笑起来,故意说道:“要骂裴允委实简单,他从前被大殷抛弃才去做的质子,在大晋过得是什么日子,他自己再清楚不过,这些且不提,单他的容貌就够骂上三天三夜了,比娘儿们还白净,哪个男人受得了被人指着鼻子骂娘——”
德晔不堪听下去,“他才不娘。”
穆镜脸色就变了,德晔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伸手夺过边上士兵的弓箭,直接瞄准了其中一个骂骂咧咧的小兵。
她眯着一只眼,余光里,却仿佛看见一抹分外熟悉的人影。
这人骑在雪白的马上,缓缓靠近了,却与周遭格格不入。他蓦地抬眼,精准望向了她所在的位置,墨色披风在夜雾里翻滚纠缠。
“德晔。”薄唇动了动,依稀在唤她的名字…
40.夜会
德晔弓都忘了拉, 吓得登时蹲下身去,缩进了城门楼的凹槽里。
她觉得靖王是看到了自己, 在叫自己, 哪怕并不是很肯定… …毕竟距离这样远, 他是千里眼么?自己能认出他, 却是凭着直觉。
往往你熟悉关注的人, 只消一个侧影,一个隐约的轮廓便能够分辨了。
德晔摸摸鼻子, 徒然叹了口气。
自己为什么要心虚害怕呢?躲起来干嘛, 她又不欠他什么。
慢慢的,德晔两手扒着墙壁边沿往外伸脑袋,城下方圆数里火光冲天, 呛人的黑烟打着旋儿一路往上升,仿佛堆到了夜空的云层里,为这乌压压的天幕添砖加瓦。
底下阵前的小兵仍在直着嗓子破口大骂,从田启仁的本人骂到他祖宗十八代,花样翻新,极尽恶毒挑衅侮辱之能事——
德晔磨了磨牙, 得亏田启仁被支走去排布接下来几日的守卫了, 否则不争馒头争口气,他非得出去拼命不可。
她放目向小兵四周眺望,心下一动。
阿允他,怎的不见了?
手里陡然一松,却是穆镜用力把她的弓箭抽出手抢了过去,她险些没反应过来,只见他迅速地搭弓上弦,嘴角挣出一丝狞笑,瞄准了一团夜雾里身着黑色披风的背影!
寒风越来越猛烈,鬼哭狼嚎,呼呼在耳畔叫嚣。
“不要!”
一刹间德晔面上血色褪得干干净净,不由分说把穆镜的手往边上使劲一搡,可是来不及了,那支箭羽已然离弦,锐利地插进空气里,破空而飞——
穆镜适才全神贯注射出那一箭,眼下额头爆出了青筋,死死看着箭羽的走向,德晔两手紧紧握起成拳,电光火石间心里闪现无数想法。
她实在不明白,靖王身上的伤还不曾好全,为什么不肯听话安心养伤呢?非但如此,甚至还亲自跑来了战场,莫非没有他督军,底下那起人便要偷懒耍奸了么?把自己看得这样重,那便养好伤啊,这样负伤来战场,究竟什么意思??
就在德晔心提到了嗓子眼忧心忡忡的时刻,那支箭羽却因呼啸的北风蓦然改变了走向,体力不支般,颤颤巍巍地向一旁飞去… …
白马上人微微侧过脸,仿似脑后长了眼睛,倏地轻轻一探手,将那箭握住了。那支跋山涉水,从遥远城门楼上远道而来的箭。
夜雾混着火把燃起的黑烟阻碍视线,能见度时高时低,德晔眯着眼睛仔细观瞧,见靖王无事,这才漏了气的球般松下气来。
还不曾来得及开口,穆镜就气势汹汹把德晔帝姬看着,只是他耿直归耿直,却也不敢明面上把话说得露骨来怼帝姬,毕竟日后保不齐德晔帝姬便是太子殿下的正妃,他此时开罪她,委实没有好处。
可怎么办呢?
她的行为叫他太过讶异,他简直要怀疑她是不是哪个殷人用了戏文里唱的人皮面具假扮的德晔帝姬了。
大宁亡于靖王之手,德晔帝姬身为宁人,身上流着澹台氏的血液,竟然阻扰他杀裴允,这不匪夷所思么?
“或许帝姬想好了怎么给穆镜一个解释。”他将弓箭掷下楼,脸色凝重地面向楼下密密麻麻的殷人,“固然是风太大的缘故才偏离了方向,然而帝姬出手阻挠,莫不是您的心实则偏向着大殷的靖王?”
穆镜的话针一样扎进她的身体,德晔浑身僵硬起来,半晌,粉唇动了动,却道:“他浑身上下都是心眼。即便不是风,不是我,你也不能成功… …”
尾音愈发低矮,随风弥散在沉沉夜色中。
“那帝姬便可以心安理得地偏向殷人了?”穆镜失望地连看也不再看她,“裴允同太子殿下结怨已深,不是你死便是我活,再浅显不过的道理。帝姬若继续不辨是非,不知谁才是您的亲人,倒叫穆镜齿冷。”
德晔感受到穆镜说出这些话时的狠意,他不是自己能控制的人。
她垂了垂手,“是我不对,今后,再也不会了。”
穆镜正要说话,远处雪白的战马上,靖王竟好整以暇望着他们。
他扬手,那支箭羽便指了指穆镜,箭头折出凌冽的寒光,突而“啪嗒”一声,折成两截。
穆镜一愣,隔着老远也能感受到靖王荒寒的视线,仿佛被折断的不是那支箭,而是自己——
靖王自始至终没有看德晔,她看着他在亲兵护卫下离自己越来越遥远,心头不期然泛起微微的酸涩。
“若再见,便只当你是晋人。”
晋人… …
她是么?
她不是,穆镜不把她当自己人,旁人亦不会。便是她自己,至今都是茫然无着的。
靖王离开后,殷军再次发起了进攻,远处冲锋的擂鼓阵阵,如惊雷在天边炸起。殷人五人为伍,五伍为甲,五甲为一队,各队扛着云梯鸟铳向城门楼进发!
声势之浩大,人在楼上,有种自认渺小的不切实感。
穆镜自然是全心全意为守住沐阳城而抵抗在第一线,只要一有殷兵探上墙头,立时便被推下去,还有的才爬在云梯的半腰上,便被楼上砸下的石块活活掼下去,摔得稀碎。
满地血肉模糊,后边殷人踏着前人的尸骨继续爬上云梯,手举着盾牌抵抗守军射下的流箭。
渐渐的,浓厚的血腥气在空气里发散开来。
一旦发起进攻,这便是一场持久战,不到死尸堆积成山,谁也别想喊停。
德晔腹中一阵不适,扶着墙壁干呕,好一时,她抚抚自己胸脯顺气。委实是撑不住了,便绕过运送石块的守军跌撞沿着楼梯跑下了城楼。
画红不知何时侯在下面,一见帝姬满脸苍白急忙搀扶住了。
“我没事,就是,有点不习惯这样的场面。”德晔绕开画红,自己独自往回走。
她心头震撼,是啊,这便是战争,统治者的江山俱是数不尽的血和尸骨堆积而来。表兄抢走了沐阳城,靖王转头誓要夺回,他们这般相争,何时才能到头。
一晃眼,三日过去了,沐阳守军早已疲乏不堪。
殷军像杀不光的死士,源源不断涌上来,东西南北四城门被围成铁桶,连只苍蝇蚊子路过也得留下命来,双方皆有死伤。
德晔大前日晚上着了风,这两天就发烧了,躺在床上病歪歪地做梦,梦里都是光怪陆离的场景。
女儿家总归虚弱金贵些的,穆镜见状倒没有再拿晋殷的事来烦扰她,田启仁更是忙得脚不沾地,几乎几日没合眼,故此也不见人。
晌午时分,德晔听画红说殷军今日的进攻节奏略有放慢,虽不知其意,守军却可稍稍缓一缓了。
她搬了个小凳子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手头放着沐阳城周边地图,一面吃着厨房送来的糕点,一面头晕,昏昏欲睡。
蓦然间,咬在嘴里的桃花糕变了味道,竟然犹如咬着一张纸。
德晔怔忪了下,一低头,那花糕里竟赫然夹着一张小纸条!
她无端心虚起来,展开细看,果然不出自己所料,有鬼。字迹是裴若倾的,笔力透纸,龙飞凤舞写道——
今夜三更,沐阳西城门见。
德晔很有负罪感,假若自己去,便似极了“通敌卖国”的贼子。可裴若倾是自己珍视喜欢的朋友,他难得相邀,她要是不去,会否错过他的大事?她想着,他必然是有要紧的事才会找到自己,也许良心发现了,想找她做中间人牵线和谈也未可知。
出于各种各样的自我找理由,德晔一入夜,便决心赴约,穿戴都很寻常,唯有精神面貌,就算他也许隔得远瞧不清她的脸,她也把自己打扮得精神奕奕,不想他见到萎靡的德晔。
月上中天,流云如丝如缕如雾烟。
德晔确定画红睡着了,便蹑手蹑脚出得门去。她一路鬼鬼祟祟走着,心里却在寻思,或许一切仍有转圜的余地。
只要靖王答应撤兵,沐阳城短时间内便能够守住。
如此,等表兄料理好了国丧有了准备,便不至伤心抑郁了。
今日的西城门格外萧索,眼下正逢两军修整短暂休息的时段,除了门房里烛火亮着,各处道上就地仰着鼾声震天的守兵,西门这块几乎黑魆魆一片,并不见人,约莫也有此处不是主要战场的缘故。
德晔每走一步都很小心,胆颤地爬上了城楼。
往下一探身子,漆黑一片。
夜风撩在脸上,发丝又轻又慢地舞动。
“有…有人吗?”
德晔的声音轻得好像蚊子叫,她不敢说话,便学布谷鸟叫了两声,须臾,城楼下亮起一只飘摇的纸灯笼。
那橘色光晕不大不小,暖暖的,正将她期盼的人笼在当中。
他抬起脸,面上没什么太大的表情,只是专注望住楼上黑暗虚空中的一点。
德晔在暗处,靖王在明处,她急忙找了个小篓,系上麻绳,把事先准备好的小纸条放进小篓里,然后顺着墙面放下去,直接停在那团光晕前。
——你要做什么?
她紧张地四处张望,等了等,把小篓拉上来,展开对着稀薄的光一看,竟然没有字!
德晔锲而不舍,再放了张字条进去,如法炮制,等待靖王的回应。
——是不是想告诉我什么?
复拉上来,仍旧空空如也,她就有些莫名了,探出了半个身子去望他,向下小声道:“到底有什么重要的事,如今处在不同阵营,你可不能存心害我… …”
裴若倾仰面站在光圈里,头发周身镀上了轻薄的金色。
他听见她的声息,眼睫微微颤了颤。
德晔却看不清这些细微表情,在她眼中他如同木头桩子钉在了那里,又似乎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觉,他只是个泡影。
“果真是你吗?身上好些么?”她张大了眼睛,“你眼中看我是晋人还是什么人,千万看仔细了… …”
他又沉默良久,她正无可奈何之际,却听见他低沉却万分醇和的声音在这浓重夜幕里响起。
“我这几日,无端总想到你。”裴若倾轻舔了下唇,夜风吹胀了他的袖笼,“你决定要嫁给夏侯锦么,若我有异议,当如何?”
41.夜会二
她的耳力, 并没有那么好。
纵然如此,还是听分明了他话里的意思。
德晔身体探在墙头上, 此处是西城门最最靠里边儿的边角矮墙, 相较于正中间已然十分“接近”地面, 往常抵御外敌入侵时通常是格外孔武有力的士兵方能守此险处。
“我多早晚说过要嫁与表兄… …”
天上有蒙昧的光泄出云层, 德晔面上惘惘的, 眼睫有些晶亮。她低头看看靖王,又看看四周, 胸臆里层层叠叠浮起迷惑的情绪。
他是什么意思呢?
有异议, 这意思她是否可以理解作,他不认为她应该嫁进夏侯家?
德晔年纪虽说不大,但至今为止的经历却是丰富, 她自己看来,自己也是颇为经历过几番大风大浪的人。
那年父皇母后相继离自己而去,她乍然变得无所依附,除了饱受冷眼,时间久了便也习惯了,小德晔最烦恼的是自己将来当何去何从。
她想过先杀了皇叔同归于尽, 结果没等琢磨出个道理来, 靖王便杀来了,直杀到了大殷都城宫廷里。
她的人生再次扭转了方向,依然不是光明的方向,被过去得罪了如今翻身的男人逮住了。他看起来是那么的不近人情,对着她总是高高在上的姿态,她是弱势者,没有未来可言。
可是渐渐的,他们之间有些东西悄然变了,准确来说,是她对他生出了不该有的爱慕。
德晔也有现实的一面,画红整日在耳边洗脑,她不知道她说的都是对自己最好最便捷的路么?她当然知道,是以面对表兄时,他的照顾和体贴都叫她受之有愧,更别说表兄把她从兰凉救了出来,光论这份胆识和智谋,竟也不输当世任何人了——
她听到那夜火堆前穆镜和画红的对话,穆镜说,太子在外捡回了一位同她十分相似的女子作为侍妾。德晔不觉得嫉妒,衡量起来,这说明表兄的确看重自己,未来即便这份感情有了变故,他们亦有亲戚的情分在,自己总不至于吃多大苦头的。
趋利避害,是人之常情。
德晔望住蓬草包围着的光晕里的人,他未见得听得清自己说了什么,她听他说话也是隔着雨雾一般。
如此似是而非,叫她柔肠百结。
眼尾扫见砖头缝边垂着一条云梯的麻绳,那云梯被毁得不成模样,然而竟是保下了右边一条绳子。她拉过来拽了拽,万幸!还算结实。
靖王提着纸灯笼,上面黑魆魆的墙面上,依稀有个徐徐向下蠕动的人影… …
他蹙了蹙眉,脸上肌肉一跳,当即醒过味来。
她有本事爬下墙是一回事,这样做了却是另一回事,委实太过危险,也并非他本意。
德晔累得哼哧哼哧的,自觉自己体力是差了很多,膀子上力气也用得殆尽,便拿脚蹭着墙砖一格一格往下滑。
都狼狈到这般了,嘴里还不忘抖机灵,“阿允瞧瞧我,厉害是不厉害?我可没有请师傅专门学过爬墙,天生的本事,别人呢羡慕不来,我要是手臂更有把子力气,也不必差人为我寻摸一张小弓了… …”
她喘了喘气,和他在一起时忍不住便嘴碎话多,一般是想到哪说到哪,乐于把自己的得意事同他分享。
“我近来有勤加练习射箭,十里有八回能够正中靶心,我总觉得我的人生不一般——”她甚至胡思乱想过,倘若自己出生便为男儿身,在这世道,必然潇潇洒洒走天涯,再不然,还有大宁的东三军可以去收在手里。
德晔对东三军的了解仅仅是片面的,知晓他们世世代代效忠于澹台氏一族,楼姓,到得这一代,领头的仿佛叫做楼湛。
楼湛她幼年时见过,这是个同靖王一般有些孤僻的人,至少当年的少年就很是孤僻。她堂堂帝姬亲自请他吃糖他也敢红着脸躲开了她,只看了她一眼就慌张调开视线。
她追过去,他竟敢逃跑,简直是岂有此理,她有那么吓人么?
此事便一直鲜明记到了如今。